这故事的情节发展常常会旁枝逸出。
白荷纵然作了最坏的思想准备,也没料到那吃了亏的周姓队长竟在三棵树地区具有这么大的能量。仅只是第二天晚上,白荷下了班回宿舍,就让正当夜班的“大楼管理革命领导小组”组长老王头当众拦住了。老王头喷着酒气通红了脸响哨哨地嚷嚷着:
“白大姑娘可不是我依老卖老说你,你一个大姑娘家以后少招惹光棍汉子上你屋去!你平时老跟男的串来串去倒也罢了,顶多算你是个上海人比咱这里土包子开明风流,如今你可是一个人一间屋了,怎么还能把个汉子关了门关在屋里……”
白荷好不容易才明白这醉鬼老头指的是林艾,而且明摆着是要当众出她的丑,因为她很快想起姓周的是这老头的远房外甥,两家都是几辈子住在三棵树的地头蛇。传达室门里门外正闲坐着几个人,一个个像听戏文般咧着大嘴嘻笑着。白荷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冲上了脑袋竟把平时伶牙俐齿的嘴和舌头都堵住冻住了。她努力运了运气站稳了脚跟居然还冲那老头儿一笑,声音朗朗地问他道:
“王大爷呀,您昨儿见着谁进了我的屋了呀?”
不等老头儿反应过来,白荷却又紧跟着说:
“不就是您老的外甥,我们学校的周大队长吗?他是来跟我讨论斗批改的大事呀,您老总不见得有意见吧?”
“他?”老头子大着舌头咕噜道,“他我怎么会有意见?我是说……”
白荷转身就走开:“没意见就好,以后闹闹清楚了再开口,别灌饱了马尿穷唠叨!”
回到房里她半天才匀过气来。
堵住了老王头的嘴可堵不住三棵树几乎几百张嘴。只几天功夫就有人告诉白荷说,全三棵树都传说白荷跟一个工务段的地主崽子都睡一个被窝了,还让看门的老王头活活逮住了,检讨书都已经写了,学校里的工宣队长周大钳子已经决定把这伤风败俗的白老师从教师队伍中清除出去了。白荷听了这番传来的话,恍然大悟,怪不得两三天里走这中心大街总有异样的眼光在身后跟着,几个老娘们甚至还点点戳戳。照这个形势发展下去,娃娃们组成的唱诗班看来是免不了了。
虽然离放假还有几天,白荷却跑进了“革委会办公室”,直奔那端坐在办公桌前,像模像样地正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什么文件的周姓队长:
“我请探亲假,今晚就走。”
姓周的呲牙笑笑:“正好要通知你,让你参加本地区的斗批改学习班……”
白荷好像没听见一样,从兜里摸出一大把糖果撒到桌上:“各位领导,请吃喜糖。我是回上海去结婚,请婚假。有劳革命同志们的照顾关心,我这喜糖就提前发了。”
这一招谁也没料到,姓周的张着大嘴像噎着了一样呆住了。白荷笑着特意向他点了点头,一扭身就走了出去。
她真的坐当天晚上的车直达上海。
她真的结了婚才返回三棵树。
她带回了一张放大至十寸的结婚照。上面那男的看上去比她大十好几岁。两个人很稳重端庄地并排正襟危坐面带笑容。白荷把它装在镜框里正对寝室大门坐着,谁只要一跨过门槛就可以瞧个正着。
没几天因为一辆装满了水泥的大卡车开过宿舍门口,整幢“小香港”颤动了两分钟,那墙上挂着的镜框啪地掉地上跌了个粉碎。朱莲忙着捡起相片,掸着上面的灰。一场忙乱过后,白荷把相片从朱莲手里拿过来,往桌上一合,反面朝上,然后抓过一瓶浆糊就往上倒。
“干嘛干嘛你?”朱莲惊讶地喊。
“贴呗!”白荷说,用手掌抹开浆糊,“还老地方。”
“这不糟蹋了吗?天!”
“别天呀地呀地,这回粘上了就是七级地震也震不下来了。”说完她就站到凳子上,把相片贴到墙上,还用手使劲拍了几下。
朱莲望望她,望望那相片,摇着头。
“别作出这么个表情瞅我!”白荷说,“回来几天尽忙着跑地区递调动申请了,总没机会跟你好好聊聊。我这一结婚就有了回上海的理由了,看样子咱俩不久就得分手。莲妹妹对不起你了只好把你一个人撂下,撂在这让人不死不活的三棵树了。我得老老实实地跟你说说我的故事,介绍介绍我这位法定丈夫!”
下面便是白荷新婚后对知心好友朱莲所说的故事:
他是我中学时的老师,教美术的。
对,以前我根本没跟他通过信,也没跟你提起过。这件婚事在外人看来是奇峰突起,在我却渊源流长呢!你走那天,我刚刚收到家里一封信,提到他,说是那个美术老师,老婆死了,是骑自行车让公共汽车压死的。上海地方车祸特多,你知道。
家里来信提这件事,绝无要我嫁他的意思。家里人都恨那女的,恨得要死。那女的死了我全家都幸灾乐祸。
为什么?因为在家里人看来,他们两口子害过我。呵你别着急,听我说下去。
我念高中时可真喜欢过他。
我爱画画。我参加了校里的美术小组。他是指导老师。他那时比现在年轻多了。呸,简直是废话。他的水彩画特别俊秀,虚的地方虚,实的地方实,总透出一种空灵之气,给人留下遐想的余地。对了,我的水彩完全是从他那儿学来的,从用笔用色的技法,到总体构思布局,都跟他一个风格。你等着瞧吧,将来我会有大发展的!
可是他这个人跟他的画却完全是两码事。他很胆小,很虚伪,很世故,很猥琐。啊,他如今是我丈夫了,你瞧我竟这么评价他!
但我那时候才十五岁,屁事不懂。我只知道我被他迷上了,我每天上学去只是为了能见到他。我没进教室就先要过他的办公室,就为着从窗口看一眼他那背影。我背出了他的课程表,因为这样我可以知道他什么时候在哪个教室里上课,课间十分钟休息时我可以眼睛候着那个教室门看着他走出或者走进。一到下午两节课上完了我就直往美术室里跑。那儿是我的圣地:有他,有他挂在墙上供我们临摹的画。我总是赖在他身边一直到实在赖不下去了才依依不舍地走出画室。我喜欢看他走路,喜欢看他把画夹往身上一背甩腿上自行车的那股潇洒劲儿,还喜欢他那头自然卷曲的头发。我只是不敢看他的眼睛,一看心就跳得像要蹦出喉咙口来——呵朱莲,小姑娘不懂事时竟会痴到这个程度呢!那时候要是让我为他去死,我决不会有二话!
后来我上了大学念教育系,方才从理论上知道了那叫“牛犊恋”,在情窦初开的青少年男女中比例可高达百分之四十至六十。
接着往下说:他比我大了整整二十岁!那时候他三十四五,如今早已四十出头了。他比我爸只小五岁。
谁也看不出我们俩之间有这码事。他也喜欢我。我靠近他身子时他总用手臂紧紧地搂住我,我低头玩他的扣子他就吻我头发。我们没敢太过份,但他非常全面非常细微地抚爱过我。后来事发了我妈盘问了我把什么都说了妈又把什么都告诉爸了,爸在大怒时拍着桌子说这已经形成了猥亵罪,足够关到牢里去坐三年五年。当然只是说说而已。我父母俩精通世故,为了保全我这姑娘的清白声名,把一切都当苦药咽了,反过来还再三叮咛即便是公安局派人来问我也千万别说实话,说了这辈子就是跳进黄浦江也洗不干净了!
事情是让他老婆发现的。我热烈地写条子给他,他老婆从他的衣袋里翻了出来。他老婆爱他,他也爱他的老婆,他们俩在美术学院是同学是青梅竹马是自由恋爱不是包办婚姻。瞒着他老婆时他忘了那如山的恩情对我色胆包天,隐情败露了之后他权衡利弊无论从哪方面考虑他都知道只能牺牲了我而不能割舍了他的家、他的妻、他的一双跟我差不多大的儿女。他与他老婆拿了我的亲笔条子,也就是情书吧,走进了校长办公室。
往后那结果你可以想象得出来。我臭名昭著。
洗刷自己的办法是控告他。但是我的聪明能干的父母,特别是很了解世态人情的父亲,谆谆教导我打落牙齿往肚里咽,把事态严格控制在最小范围最浅程度内。父亲有一句话我记一辈子:“女儿,别把自己曝了光了!隐蔽乃最佳护身之法也!”
父母很快帮我转了学校,而且是地处郊县的住读学校。
那女的,就是我现在丈夫的前妻,却不放过我。她像幽灵般从舆论上跟住我。她把对她丈夫的爱化为对我的恨。她有许多同学在中学里当校长当教导主任,我转去的学校里正好也有一个。我的劣迹很快为新学校的老师和同学所知晓,所广为流传。我不得不没念完一个学期就逃走,靠我父母的交际手段办事能力再换个新环境。
这样纠缠到我高中毕业眼看快进大学,我忍无可忍打了个电话把他约了出来。我记得是约他到我们上海中级人民法院所在地,福州路外滩那儿见面。他不敢不来,但竟然带了他老婆一起来。我吃了两三年苦头我已经决心豁出去了,见了他俩我只说一句话:“你们要是还这么干下去,我就往这里面——就是那法院——接待室走。我说到做到。”
于是我就安安稳稳地过了大学五年。
我再不敢谈恋爱了。激情已经死去。只有怕被人出卖被人利用被人玩弄被人坑害的忧患。
如果说我又一次动过情,那就是我已经告诉过你的那天,你走的那一晚。姓周的王八羔子滚走之后,林艾急煎煎撞了来。刚被人欺侮了猛一见到有人同情,心中便是有座冰山也会融化掉的。我那时真想有个真正的男子汉给我点保护给我点温暖。可是你瞧,他竟直着眼睛看床铺,直着嗓门儿问我“你吃了亏没有?吃了亏没有?”哎哟我的妈呀,要是他是妇科医生,恨不能马上就检查一下我的处女膜到底破了没破呢!
哈,我这就像个地地道道的大老娘们了吧?瞧把你羞的!
你问我为什么又去嫁他?
嘿,嫁谁不一样?我那几天在三棵树整天一个人闷头想:我要离开这儿!我要回家去!我要找个最方便的捷径名正言顺地逃离这里!我想起了爸妈这封信,想起了这美术老师。我决定速战速决,迟几步说不定他旁边那空缺就让人捷足先登了!
我知道我胜利在握。
我一回上海就去找他。他老婆早烧了早埋了,他还得了二千元钱赔偿费,正好用来操办我们的婚事。他有愧于我。我们是老相好。我这么年轻貌美。他能拒绝我?
朱莲,还想听下去吗?往下说可就说不定不堪入耳了!
结婚那晚我觉得好像是在当年那中学校的画室里。我感到他搂我他吻我就是昨天的事,而今天只是昨天的延续。算起来时光已过十年但那十年不过是一瞬间一个很小很小的过渡,我跟他命中注定早晚会走到如今这一步,我不爱他,如今真的不爱他了。我仅只是非要了却我的心愿,结束我少女时代最真挚的一个梦。这梦前半段做得甜酸苦辣五味齐全但都是真真切切的,这梦如今由我清醒地续下去只不过是为了收个完整的尾巴而已。我那一晚觉得我身边的人还像我十年前不识他本性本质时那么完美可心,所以我激情澎湃直感到浑身细胞都烧得滚烫每根筋腱都在颤动我主动得很。第二天清早时他奄奄一息,我却周身通体的舒畅,起了床马上就去买返回三棵树的火车票。朱莲我告诉你,自那后我再不许他碰我一下手指头,我也再不乐意看他一眼,我跟他建立了法定夫妻关系,我跟他的缘份却是划了句号。朱莲我再告诉你,我一调回上海就跟他离婚,他如今只是我离开三棵树的一块跳板!
白荷说完了这番话后跑到愣愣的朱莲面前,用手拍拍她的两颊,好像要把她拍醒一般:“明白吗?说这么些给你听是要教育教育你,可别把真心痴情那么轻轻易易地就付给了那个阴险狡猾的姓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