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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去远方 第十一节

这故事不设置那种神秘兮兮的悬念。

朱莲跟白荷一样,也怀了孕。

合法也罢,非法也罢,有妊娠反应却是一样的。

林艾送来麦乳精。罐头往桌上一放,那股本来朱莲很爱闻的可可味道一钻进她的鼻子,就引得她胃里又一阵翻江倒海。她连忙端起茶缸子,把里面的白开水咕咚咚猛喝下大半杯,这才算匀过了那一股气来。

白荷却抓了麦乳精罐头嗅个不停。“哪里生产的?”她又细看看商标,“咦,哈尔滨的产品!我记得这里出的麦乳精本来一股怪味道,跟咱上海产的不能比呢,如今大概是换了配方了吧?”

白荷破例没像平时那样老用话去损林艾,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聊了一会。那朱莲却一阵阵心烦,老盼着林艾快走了自己可以进被窝快睡下。

林艾走后,白荷对朱莲说:

“我糟了。我大概有了。”

朱莲说“这……是很糟……呵不,”她又冲白荷呲牙笑了笑,“得恭喜你呢!”

“恭个屁吧!我可不想弄个尾巴跟在后面呢,长大了会讲话了也跟在后面唱:南蛮子,大辫子……”

朱莲这才真的喷地一下笑了出来“我们……你的孩子怎么会这样呢?将来……”

“反正我不要。”白荷斩钉截铁地说,“我没兴趣。”

第二天晚上她将半大脚邀到房里来,请她喝麦乳精,同时向她请教堕胎的方法。

“可千万千不得!”半大脚一脸严重的神色,“这事儿闹不好要送命的!谁让你当女人来着,老天让你怀上了你就得生下来!”

然后她绘声绘色地说,三棵树近几年有几个大姑娘没结婚就怀了就胡乱吃药胡乱鼓捣后来不是死了就是废了。

“废了?”白荷诧异地问一句。

“就是一辈子不会生孩子了。女人家落到这个地步不是废了?”

白荷大笑,然后很严肃地对半大脚说:“大婶儿您一定是搞糊涂了,您还以为我是大姑娘呀,我可是名正言顺的小媳妇儿了,我干嘛要胡乱吃药胡乱鼓捣?我是问你到医院去进行人工流产,该办哪些个手续!”

半大脚也笑起来:“真糊涂瞧我这老糊涂!我还真的老把你们俩当成大姑娘呢!不过,”她也转而很严肃地:“那你干嘛不要这孩子了?你这是头胎儿就想不要?去医院不让人盘问个死才怪呢!整个三棵树会传来传去不知传出什么怪话来呢!再说,”她又换上很严重的表情,“医院里打胎也一样要死人,前不久刚死一个!”

白荷听得汗毛直竖,朱莲的脸也发了白。“我可不是吓唬你们,”半大脚嘬干了杯里最后一点麦乳精,“莲姑娘虽然还早了些,可早晚总也会走到这一步。有本事护着自己那就别让自己怀上,如今不是这个套那个塞的,办法有的是吗?”

白荷毕竟还是不死心,拉了朱莲陪着去医院妇产科走了一趟。正巧有个女的在让刮着呢,杀猪般的鬼哭狼嚎声从开着口的气窗里传出来。白荷二话不说,把刚花了三毛钱买下的就诊卡一撕为二扔进垃圾桶,挽了朱莲就走。

“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在医院门口站定了,可怜巴巴地对朱莲说,“你给我出出主意呀!”

“写封信,”朱莲说,“问问他……”

“我不愿意!”白荷恨恨地,“我要是爱他我才会去跟他商量!呵不,我要是爱他我又何须去跟他商量!”

白荷这话如此之深奥且模糊,只有朱莲才能参透其中真谛。白荷说这话时并不知道朱莲同样也面临了难题,却从她的话中找到了答案。朱莲下了留住孩子为她所爱的人生下这孩子来的决心。

漫长的冬天重又来临。纷纷扬扬的雪下了一场又一场。三棵树大街依然没人扫,冰雪车辗人踩地积了一层又一层。白荷已经学会了在冰上健步如飞,每天一早跟朱莲从中心大街的这一头即“小香港”走到那一头即学校,中午返回吃了饭又再走一趟,三棵树人早已习已为常。因为是冬天,衣裤一件件加上去,白荷日见其粗的身体竟也遮掩得很难让人看出变化来。只有到了“小香港”,她还是习惯于只穿毛衣不罩外套,那毛衣的下摆圆鼓鼓地绷在腰间愈撑愈大,这才显出了她是个孕妇。好在她本来就是身高一米六五的大个子,人高马大地,也并不显得笨重。

瘦瘦小小的朱莲傍着粗粗大大的白荷同进同出,谁也看不出她的隐情来。一个人一种妊娠反应。白荷猛吃猛喝,朱莲则是饮食无味;白荷一张粉脸如发面似地润大起来,一低头还能显出双下巴,朱莲则面黄肌瘦,一副风也吹得倒的样子。朱莲素来不喜欢单着毛衣走动,这一冬里她干脆不穿那种多少带点腰身的军便装两用衫之类,而是总将原来罩棉衣的蓝布褂子灰布褂子套在毛衣外边,直筒筒地晃呀晃地。白荷笑话她纯粹是东北老婆子样,都白受了京城里六七年功夫的文明教育了,她却回答道,她喜欢,这么宽松着舒服。白荷不但好吃而且好睡,放下了晚饭碗就发困,匆匆洗过脚就上床,头一挨枕头就睡着;而朱莲却成了夜神仙,磨蹭着非等白荷都打了呼噜了才用水、脱衣、进被窝,而第二天不等白荷睁开眼,她都已经收拾得舒舒齐齐晃荡着她那件大褂子把白荷的洗脸水都准备好了。

只有那半大脚,有一天星期日大白天当班,很无聊地坐在传达室的窗前,晒着那透过双层玻璃已经变得又稀薄又灰白的太阳,忽然对进来取信件的朱莲发生了兴趣。

“莲姑娘你过来!”她说,“你脸上怎么长出那……那色儿来了?”

她本来是要冲口说出“蝴蝶斑”来的,但再粗心再马大哈她也还是女人家,她猛地记起莲姑娘还没出阁呢!

朱莲的脸通地一下胀红了一直红到脖子根。这一红也遮住了面颊上的两块浅浅的黑斑。她也不知道自己咕噜了一句什么,逃也似地出了传达室。

她跟白荷一样,再过两个月就要临盆了。她已经写信告诉山岩。信写得极简短,像一份开会通知似地。所有这几个月来的含辛茹苦她都一个人自己咽下了。白荷可以腆着肚子大大咧咧地走来走去,她却必须收紧腹部勾头缩脑好像她不但一条腿有点罗圈而且还天生有点驼背。朱莲从第五个月开始显了怀,幸而她到了第六个月才自知必须遮掩了,这两个月里她不得不用宽宽的白布条紧紧地贴身束住自己的肚子,只有进了自己的被窝才可以悄悄松一松透几口舒畅的长气。白荷虽然亦不想要这孩子可是当孩子突然在肚子里动弹起来之后仍免不了十分骄傲地跟朱莲老说老说,朱莲的胎动却惟有她自知她有时甚至还会突然生出恐怖,担心那宽宽的紧身布条会不会窒息了他,扭曲了他,畸变了他,而且这忧患已经开始一日甚于一日地折磨着她。她脸上的蝴蝶斑她自己早已发现,每天一早她洗脸就忙忙地抹上厚厚一层雪花膏,甚至还拍点粉,好在白荷正好并不长这种妊娠斑所以也不知道原来有的孕妇是会长出这种露馅的标志来的。只有富有经验的半大脚起了疑心。朱莲发现半大脚的目光总会往自己脸上、继而又常常往腰间腹部逗留,立即采取了应变措施——买了个大口罩,进宿舍时总戴着。又正好天太冷,棉猴也终日穿在身上,把半大脚的探究的目光隔在口罩和棉猴之外。这所有一切,朱莲统统都没有跟山岩说,她只是问山岩,孩子快生了,怎么办?

山岩很快来了一封信,比她更简短:

我的莲:

爱你。终生感谢你。快到我这里来。

水远属于你的山

其时白荷已请好了探亲假并产假,准备回上海去生孩子。她的档案材料早已寄到了上海,但那边迟迟没有回音,她打算同时去催发调令。朱莲催着她早点动身,说是调动的事夜长梦多,得抓紧点办,况且预产期不一定很准确的吧,从三棵树到上海要两天两夜呢,早走保险些好。白荷听从了。

朱莲的预产期比白荷早半个月。她早在日历本上用红笔在那日子上做了记号。剩下已经没几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