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阿贞妹妹:
请让我像小时候一样称呼你。
我没想到火车启动前的一分钟里,你这么果断地认出了我。
我原以为我将永远守住这个秘密,我本想肩负这因袭的沉荷,一个人走到尽头。上辈的恩恩怨怨,我们本无责任。然而,我们却在因此受苦受累。陈廷棵始终不承认我是他的儿子,但我的母亲却坚持我应该姓陈。我不知我从哪里来,我觉得我是个多余者。
自从我发现了我的多余,我就到处寻找依傍,有依傍时我苟且偷生,依傍垮了我就想死。我自杀过两次,能活到现在,只能归结于命运。
只有当我重返山东路,重入永安弄,我才感到我终于找到了生命的支撑点。
阿贞你明白吗?我感到我找到了我的亲妹妹,我的亲弟弟,而他们都需要我,我并不多余。
我把你的母亲也看成是我的母亲,不管的我血脉里流的是哪一种血,我都欠着她的债。
阿贞你可以没有后顾之忧了,带好我们的囡囡,奔你自己的生活目标。
阿德快要毕业分配了。我将尽我的全力,用一切可以用的办法。贞妹,我从你那儿学了许多许多呢!
你的仁哥哥
1970年12月5日
仁哥哥:
你的航空信几乎跟我同时到达佳木斯,囡囡在路上发了高烧,我跟她在哈尔滨逗留了三天。
我早已不再怨天尤人。家庭变故时我太小,对突如其来的打击感受不深,况且我似乎没有你敏感细腻。
我记忆中的童年是在屈辱和贫穷中度过的,除了靠自己,靠不到任何人。命运不曾恩赐过我什么,我于是也从不指望它。
我知道你是我的亲哥哥。我在我妈妈的箱底翻到过当年的全部文件。我不大明白你母亲为什么要坚持那个谎话。但是我从不恨她,我理解她。
路上我一直在想,或许正是因为我们的血管里流着同一种血,所以我才能把长相一点也不像曾家人的仁哥哥,一下子就从人群中认了出来。
仁哥,在我认出你之前,我就已经在电话里把自己整个家托付给你了,现在想来也真不可思议:我怎么就这么信任和依赖了你?
阿德的分配,靠你这位哥哥了。我鞭长莫及,只能出点主意……
你的贞妹
1970年12月12日
阿德不久就进了全民制工矿企业:一家建筑工程公司。家里一共三个孩子,两个已经去了外地,他是“硬档”,留上海。但第一次分配方案公布时,他却被分到生产组去了。李人闻讯立即采取行动,冒充是阿德的“娘舅”,去找学校工宣队交涉了几次。交涉无效,倒是后来的交换起了作用:李人那时候的处境已经好了些,经他建议,自然也经马博才等头头批准,学校里办起了一个校办工场,专门承接附近一家印刷厂的装订业务。活儿容易干,利润不小,而且解决了当时一个很棘手的问题——理论上学校应该“开门办学”,学生应当“学工学农”,实际上无论工厂还是农村,都不欢迎这批“革命小将”,小将们无处可去。装订工场一办起来,每个班级都可以轮着去“学工”,学校坐收盈利,于是那很懂点印刷业务的李人就很自然地成了事实上的负责人。负责人在交涉阿德分配去向时,灵机一动,向阿德学校拍胸脯保证也帮他们建一个印刷工场。那些校革会的头头们大感兴趣,阿德于是就转而得了全民企业建筑工程公司的名额。
阿德进公司不到一个礼拜,在与一批新工人一起跟着老师傅去工地见习时,一头栽倒在水泥预制板上抽起筋来。建筑公司当然向学校提出“退货”。李人得到消息与阿贞通了一次长途电话,两人三言二语就商定了对策:化因为果,化果为因。李人这次可是动用了已故之寄爹曾君伊的力量:他从灵芝处知道了曾君伊大学里一位同学,如今已是华山医院脑神经科主治医生,于是带了阿德上门找他。那医生念同学之旧情,怜阿德之恶疾,借“文革”之混乱,开了一张证明出来,证明阿德那次抽搐纯系因中暑而跌倒,因跌倒而受脑外伤所致。正巧那天去参观见习的新工人没有戴安全帽,公司又在那天没采取防暑降温的措施,阿德发病的责任自然在建筑公司了。公司领导只得收留下阿德。看他常要发作,再不敢让他爬脚手架,派他坐坐门房间,管管报纸收发。阿德从此有了劳保,吃药打针均可报销,灵芝和阿贞的心理负担和经济负担顿时就卸了一大半。
仁哥:
这几个月来辛苦你了!
我们都在人生的道路上艰难地跋涉着。不要总是说你有了我们才有了依傍,我倒是要告诉你,因了你,我感到生活已不再是压迫人的一副重担了!
上封信跟你谈起的那篇童话,已经在哈尔滨的《红小兵报》上发表。只有你能看出,那头艰难地走出沼泽地的小鹿,是我的自喻。仁哥太了解我了。
请设法觅几本关于儿童心理学和教育学的书寄来。这里的市级图书馆毁得不像样,找什么没什么。
另外告诉你:我们学校里一个坏蛋领导让我们给赶出去了,我和几个女同事吃过他的苦头,前几天我们联合起来,写了一封匿名信给区里的军宣队,告了他一状。也真灵,他滚蛋了。
为庆祝他的滚蛋,昨晚上我们几个老娘们聚餐,在我宿舍里。我就着白菜炖粉条,喝下了三大两白干,居然一点没醉。囡囡也吃了一口,辣出了一脸的眼泪鼻涕,居然不哭。她太像我了,谢天谢地!
寄两斤黑木耳给你,这里很便宜。一半给你妈,一半给我妈。同意你的意见:先不必让你妈知道我们的来往。别看她大而化之的,其实内心的隐痛恐怕更甚于我妈呢!欺骗的目的若是安慰,则无可厚非。
妹阿贞
1971年9月11日
贞妹:
先简述几件要事:
其一,想必你亦已风闻,那个不可一世的“副统帅”倒台了。国家局势会有什么变化,让我们拭目以待。
其二,马、秦两人前些时被秦之夫捉拿,马受批判,现秦夫在办理离婚手续,传说马、秦两人均将调离学校。
其三,陈廷樑突然来了一封信,以遗嘱形式承认我是他的儿子。信上说,前不久他曾大病濒死,所以就这么安排了后事,目前则已转危为安。
两位母亲身体都很好,你尽可放心。我母甚为兴奋,说陈氏有十数万资金存于国外,日后当尽数归我李人云云。我开始明白为什么她几十年始终要坚持我系陈氏血脉了。她一辈子都拜金,或许正因此而铸成了大错。虽然她是我的生母,我却不能不说一句,我更敬重我的永安弄的寄娘。
你要的书,都是挂号寄出的,可能要晚几天才能收到。
仁
1971年9月30日
李立立自从离开山东路后就不再干涉儿子的内政外务,对李人近两年来在永安弄的来来往往的确一无所知。况且她自从那次一口气吞下一瓶安眠药后,虽然活了过来,却落下了心脏病,时不时地会“早搏”和“房颤”,每年都要到医院里去住上一、两个月。她因那些殚精竭虑地积累下来的私房被一扫而空而一时里失却了生活的信心,但陈廷棵的到来则不但及时抢救了她,而且还使她隐隐约约地感到日后弥补损失大有希望,所以死过一次别说再不想死第二次,还愈来愈注意保身价,问病吃药,祈求长寿之法。她先曾热衷于当时上海滩上流行的鸡血疗法,养了两只雄赳赳的大公鸡,时不时从鸡翅膀下抽出血来打进自己的屁股肉里。过不多久上海又有报纸宣传“红茶菌”可以延年益寿,她于是又在自己的五斗橱、床头柜、梳妆台上摆了大大小小一、二十个玻璃瓶,天天往里面灌红茶水,然后把那些繁殖了水中微生物的浑浑的水一大杯一大杯地喝下去。李平奇对妻子的每次实践都予以支持,充当助手,因为他平素就很相信报纸上的宣传,而李立立的养生之道又都是见过报的。再往后李立立便奉行了“生命在于运动”的理论,迷上了太极拳,每天一早到天山公园去舞手挥脚,李平奇则眼了去喝早茶。他自七十年代后日子也不象运动初那么难过了,除了扫厕所外又被勒令负责校园里的绿化,每天站在花花草草之中,倒反而开始发福,回到家里则依然收集有关官制的资料。
陈廷樑认子遗嘱一寄来,李立立赛似拾了元宝。她给李平奇看。李平奇细细研究了一番签名和盖章,作出了鉴定:“有法律效用。”李立立不放心地追问:“肯定算数吗?”他答道:“除非他再写一份否定这一份的修正遗嘱。”李立立于是又添了一块心病。思谋再三,终于下决心与儿子李人提出,要他去南京一次,见陈廷棵一面,把那父子关系再“敲敲牢”。
李人真是哭笑不得。“这不是多余的事吗?”他说,“是不是父子关系那是客观存在,承认不承认一点意义也没有。我们这么多年不也就过来了吗……”
“阿仁你要晓得,这关系到日后的财产继承权呀……”
“人家不是寄了这个来吗?”
“万一他反悔呢?”
“嗤,反悔就反悔……”
“你说得太轻巧了!不是一点点呢!我老早就看到过他的股票,满满一箱子……”
“我不指望这个。”
“你不指望我指望!我一辈子都伤在他手里,我要向他讨还……”
“讨吧讨吧!”李人又气恨又有点可怜自己的母亲。虽然不再顶撞她,但仍抵死不肯去南京。
“陈廷樑欠你,那么你又欠了谁呢?”他想着,当然并不说出口来。贞妹:
来信收悉。因国画的太阳竟是粉红的,想必东北的太阳也不暖,就是这个颜色。你们俩的相片拍得很好,囡囡活脱脱又是一个你!只是她胖了,你瘦了,惹得妈一会儿笑,一会儿又掉眼泪。你们这一走就是三年,老人难免想念。我什么都能理解你,就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固执,不肯回来看一次。你信上所有的理由都不能成立!你又不是出洋谋生,难道真要发迹了再衣锦还乡光宗耀祖?
贞妹,我们大家都想你。
你的消息是准确的。高校将于署期恢复招生,全国各省市自行命题。我也已发信给阿义,嘱他与珊珊抓紧时间复习高中课程。只是你由此而认为不久后研究生招生也会开禁,我不敢苟同。我们俩最大的区别是,你是个有抱负的理想主义者,而我,只懂得面对现实。
你的文章写得不错。没想到贞妹不但会编小说和童话,对教育史方面的研究也很有自己的独到见解。不过依我看,这篇论文没有哪家刊物敢登,太不合时宜了。有几处用词似乎不太贴切,为兄斗胆改动过了。
我们学校的装订工场已扩建为一个小型印刷厂。想想也有意思,正明印刷厂的小开终于继承了陈老板的事业。
仁
1973年5月30日
李人主管的校办工厂发展很快。装订业务早就转给了阿德读过的那个中学,自己则与西郊附近的几所学校联合起来,以一所被撤消了的小学校舍为厂址,办了一个校际联营厂,规模相当可观。区教育局革命委员会发现了李人的经营管理才能,细推敲也觉得他那些“问题”又算不上什么大问题,便给了他一纸委任书,让他当了那印刷厂的“业务主任”,以当时的话来说,李人就算是“解放”了。李人当教师并不出色,办厂却得心应手,就凭这一点,也可以推断得出他与陈廷棵恐怕真是一脉相承。
1973年夏,他趁去江西购买纸张之机,绕道去了趟阿义、珊珊所在的赣南山区,带去了一大捆复习用书,并且面授机宜,商量了一整套借恢复高考之东风,使两人、至少一人“杀”回上海的行动方案。
阿义与珊珊在江西的第四年便结了婚,不久就生了个儿子,起名插插,那意思是双双插队的插兄插妹所生的。李人又把插插带回上海,以便那一对年轻父母可以集中精力复习功课。插插到了上海自然住进了永安弄,楼下是奶奶,楼上便是外婆,一个又黑又瘦的小老傣,不多久便被养胖惯坏,成了上海滩上的“小皇帝”之一。
关闭了七、八年之久的高校大门一经打开,力图挤入的人赛似洪水奔涌。好一场生死搏斗,在已经积聚了数以百万计上山下乡知青的农村展开。阿义和珊珊一面复习备考,一面按李人面授阿贞来信的机宜,作背水一战:阿义捋下手表,珊珊捧出结婚时也没舍得用的绸被面,加上家里最值钱的一只半导体收音机,到生产大队长家里去行贿。那时候行贿风还不严重,阿义两口子先行一步;受贿人的胃口也还未撑大,这几样东西已很管用。阿义、珊珊终于获得了一个“贫下中农推荐”名额。两口子细细商量,分析该先出哪张牌更有获胜把握。阿义功课虽比珊珊好,但珊珊成份过硬,最后决定由珊珊上。一炮打响,珊珊顺利过了各道大关,考回上海,进了师范学校。
仁哥:
别这么大惊小怪的,我的阑尾炎刀口平复很快,昨天已上课了。早知道把你们担心成这样,我都没必要说!六年了,我也想大家。前几天在医院里忽想着照照镜子,竟发现自己的额头、眼角、鼻沟、唇边,都出了细细的皱纹!谁说人生的道路是漫长的?我只觉得时间过得太快!太快!我的路还没开始走,怎么就已经过了三十了?
我收到了史文昌教授的回信,他还寄给我两本他在五十年代出版的专著。史先生是我国当代教育理论界的泰斗,可是看得出来他很寂寞。他信上说他答应收了我这名万里之外的函授生了!仁哥,为我高兴吧!
别再来信劝我。那个人的相片退还你,我不考虑。上海市的市长我也不要。用这种办法调回上海,我如今想着就恶心。我当年怎么就曾堕落到那个程度?
你自己呢?仁哥!叫我说什么好呢?妹妹总不见得在这黑龙江给你找一个吧?
阿贞
1976年4月8日
这封信发出不久,那十年“浩劫”终于结束了。第二年,三十一岁的阿贞以绝对优势击败众多竞争对手,考入了当年李人就读过而且戴上右派帽子的那所名牌高校,当史文昌教授的研究生,专攻教育学。
只有李人一个人去火车站接阿贞母女俩。插插发了腮腺炎不能吹风,灵芝得在家守候着。阿德要上班。李人非但是当仁不让,而且早已跟阿贞通了长途电话约好了。火车进站时阿贞拉开了窗,把半个身子探了出去,李人一眼就望见了她,跟着车在站台上从一头一直跑到另一头。车停稳了,他们的手握在一起,一双是滚烫的,一双却冰凉冰凉。有意思的是,七年之久的通信,两人“哥哥”“妹妹”地相互称呼自然真切得很,一见了面却任谁也喊不出一声来,那久别重逢的激动里,竟掺杂了说不清楚的尴尬。
“妈”,七岁的囡囡,学名叫曾清的,站在一旁忽然轻轻问道:“他是我爸爸吗?”
十一
阿贞住回永安弄老家,去大学念书以自行车来回。曾清天天背了书包穿过山东路上学去,那学校名字改来改去现在又叫“为民学校”了。李人在阿贞回沪之前就请了一支建筑装潢队来,把那两间房间改建成了三间套室。原先的通道板壁自然拆了。经李人自行设计,靠近永安弄的厨房间里还划出了一个斜角,里面安上一个抽水马桶和莲蓬头,俨然成了小卫生间。阿贞虽已年过三十,却始终保持着冷水浴的习惯,寒冬腊月也不例外。那莲蓬头是专为她装的。1978年冬的气温特别低,永安弄的自来水总龙头都冻得爆裂过几次,阿贞却还是一早起来就钻进那个斜角冲得哗哗响。阿福娘下得楼来听见,不由得牙缝里发出咝咝声,好像那冷水冲在她身上一样,隔着小门对里面喊:
“这种天还冲哪!冲出毛病来!”
阿贞却在里面哈哈笑着回答:“阿福姆妈你不晓得呢,冲过了冷水,浑身都发热!”
“没听说过,”阿福娘说,“不过上海的冷水大概要比东北的热点,是不是?听说那里的人去小便要带剪刀,小出一段剪一段……”
“瞎七搭八!”阿贞笑得差点跌出门来,“不要看人家东北地方冷,房间里都是生火炉的,冬天里的日子比上海好过得多!”
阿福娘不同意:“外地比上海好?那为什么到外地的上海人都拚死拚活地想调回来?喂,我说阿贞,”她敲敲那扇小门,“你倒是动动脑筋,快点把阿义弄回来呀!”
上海人留恋上海,即使不得不离开了,许多年后只要有机会,仍会千方百计地重新返回,这种对生之育之故土的向心力,占全国之冠。1978年全国掀起知青返城风,上海人堪称先锋。先是一大批独生子女按政策回来与父母团聚,接下来便是一批批有肝炎、关节炎、心脏病、肺结核乃至于眼睛高度近视屈光度数超过一千的,按有关“病退”的条文卷了铺盖滚滚返回上海。如果说“独苗”回城是硬碰硬做不得手脚,那么这“病退”的政策却如橡皮筋般富有伸缩性了。乖巧聪明的上海人立即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好端端的在广阔天地早已炼出钢筋铁骨来的壮汉强女,一个个都成了“病号”,手中拥有省市级有效证明,或快或慢地绝对正当地也“病退”成功,挤回到日见其挤的鸽子棚式上海住房内去。阿贞家的阿义,脑子起先还别不转来,也想走他老婆珊珊和姐姐阿贞的路,凭考分杀回老家,但等到发现“三十六计、走为上着”时,周围的上海人都已走得差不多了。他马上写信给大姐求救。阿贞是全家的主心骨。
正在攻读中外教育史的堂堂研究生与文教联营印刷厂正式任命的厂长李人密谋策划了一番,进行了如下活动:
带了阿德去华山医院。那里的脑神经科闻名全国。挂号时在病历卡上填了阿义的名字。护士喊了一声“曾义”,那阿德无动于衷,端坐不动,阿贞却连忙拉他起来,去进行脑电图检查。一查就查出病来。于是就得到了一份署名“曾义”的很正规地道的、书有“癫痫”诊断的病历卡。
然后把那病历卡上的日期改到阿义回沪探亲的那段时间里。再让珊珊请了假,去江西探望丈夫,随身携带了那份“病历卡”。
已任中学教师的珊珊故地重游,住进当年在内成婚如今更见破败的茅草屋。几天后,中午时分,老俵们都在家中捧着大海碗扒饭,忽听得场院上有人发出一声惊呼——阿贞编导、珊珊主演的戏开场了。众乡亲奔出去看,只见那阿义躺在地上,嘴里吐着白沫,眼睛闭得死紧,脖子往后扭过去扭过去,手臂如拧麻花般转过去转过去,大脚挺得绑硬,如敲鼓般一下一下地击打着地皮,激起了一股一股的红灰土。这个动作,是曾家三儿癫痫发作时的规范动作,阿义从小亲眼目睹,学起来是维妙维肖的。只有一个地方他改了改,那就是阿德发作时眼睛瞪得老大,而阿义则紧紧闭上了双眼——他实在怕自己会笑出来,或者说是哭出来。憨厚的老俵们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有几个冲上去想拉他,珊珊却尖叫着拦住了大家:
“别碰他呀,这羊癫疯是不能拉的,一拉就要伤筋动骨的呀!”
“什么?羊癫疯?”
“呜……”珊珊哭起来,“小时候见他犯过,怎么又犯了呀……”言毕对旁观者喊,“谁去喊个医生来呀……”
大队部的卫生院就在不远公路边,马上就有热心人奔过去了。
这个医生是非喊不可的。根据诊断癫痫病的有关规定,除非有医生当场看到患者发作,详细记下发作症状,否则便不能按病家自诉作出确诊。阿贞因为有个阿德弟,已成为癫痫科专家,深知这一点,因此便设计出了这么一场表演,其目的无非是造成现场发作的事实,完善那疾病诊断证明。
戏演到这里,应该说是很顺利的了。岂料那已受过高等教育的珊珊女士,眼见自己亲爱的、耿直的、平时轻易不肯弯背曲腰的、曾为抱不平而一拳打断人家肋骨的丈夫,如今却如此躺在赣南红土地上作这番穷形恶状,悲从心中起,苦向胆边生,那泪水真地如泉涌出,胸中憋得慌,放开了嗓门大哭起来。这一顿哭发自内心,绝无装假之意,引得老俵中不少婆娘都万分同情,有的还抹起了眼泪来。
手续齐全后,阿义也回了上海。
连亲家母阿福娘也不知道李人的底细,总有点摸不透阿贞娘怎么冒出来了这么一个“表侄子”来。李人为何许人,是曾家母女的核心机密,阿义阿德也不清楚。阿德有点憨,但知道好歹,马博才做他姐夫时他就知道李老师比姐夫好,总帮他去买米搬煤球,马博才不见了后,娘让他改口叫李老师为“阿哥”,他很乐意,也喊得顺口。阿义那一年回沪过年,与这个妈说是远房“表侄子”的表兄一见如故,他本来就是粗线条的人,也从没起过什么疑心。家庭变故时他还不记事,一点也不知道有关“君伊诊所”的故事。不过这几年来,由于三天两头地见李人往曾家跑,阿福娘及永安弄的老邻居们毕竟还是要心生疑窦,探根究底一番了。很快就知道了这胡子拉茬的大男人看上去老相,其实不过三十多,而且还从来也没有结过婚。众人立即释然,一致公认是阿贞娘的毛脚女婿无疑。阿贞这一回来,阿福娘和热心的婆婆妈妈们就一面孔地做出要吃喜糖的样子来了,平时遇到灵芝免不了说长道短敲边鼓催着办喜事,好像是他们自己要娶媳妇嫁女儿一般:
“这不是调到一起了吗?还等啥呀!”
“房子都已经隔开了,怎么还不布置布置?”
“现在家具都兴组合式的,叫你毛脚女婿快点动手做一套!”
“打算摆几桌?杏花楼近点!这杯喜酒我可是吃定了!”
阿贞娘起先拚命否认,说是根本没这个意思,李人和阿贞是不可以,啊不不,是不会成夫妻的,他俩只是那个那个表兄妹。结果反倒招来阿福娘们的集体嗤笑。“什么表兄妹!”一个说,“又不是姨表姑表,早出了三代四代,婚姻法也允许的!”另一个则问:“灵芝你还想包办呀?都什么年代了!”阿福娘更是愤愤然:“你的表侄子有哪点不好?人家都是厂长了,一点架子也没有,一面孔厚道相!你可不要耽误了阿贞!”灵芝到后来只好任他们说去,谈起这个话题就笑笑,用一句话作应付:
“阿贞自己会拿主意的,我怎么能干涉呢?”
阿贞调回上海后李人却感到失落了什么。曾家有了自己的主心骨,李人发现自己又成了多余的人。灵芝依然亲热地体贴他迎候他,但眼光里少了依赖,却多了一层迷茫和戒备。聪明的李人知道,寄娘始终认为自己是曾君伊的儿子,阿贞不在时的依赖和阿贞回来后的戒备,都源出于此。李人不是没有与灵芝谈过陈廷棵的认子遗嘱,甚至还在一次很自然的场合下向寄娘出示过这纸文件,然而从寄娘的淡淡的应答和漠然的神色中,李人明白,她不相信。作为李立立的表妹,她太了解自己的表姐了。为了钱,李立立敢干肯干许多她连想也不敢想的事。她相信就为这一纸遗嘱,李立立完全可以坚守李人的血统秘密,与陈廷樑进行几十年的持久战,一直把陈廷樑骗到进入火葬场。灵芝对李人妈的不信任,深刻地影响了阿贞。李人从阿贞那不动声色、绝对符合礼仪标准的言谈举止中,也体会到了这一点。阿贞一直把他当作曾氏亲兄长,返沪后则更是努力地维护着这层伦理关系。李人很难冲破曾氏母女的这道精神防线,尽管他愈来愈从自己的感觉中认识到自己根本就是源出于陈家门。
解开这个疙瘩只有作“亲子鉴定”。李人下了决心。
李立立闻讯吃了一惊。“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她说,“何必呢,我不会骗你的!”
“知道你不骗我。但总得有个科学依据。”
“听说要花不少钱的。”
“我都准备好了。”
“那……还听说手续挺麻烦的,要答许多问题,填许多表……”
“我也有思想准备。”
“何必呢,反正有了这个遗嘱了……老李,你不是说这遗嘱有法律效力的吗?”
“当然有,除非……”
“没什么可除非的。听说陈廷樑中了风,都瘫在床上了,”李立立像说着一个与自己从不相干的人,“不会修改遗嘱了!”
“妈,我问你,”李人铁青了脸,“我到底是不是……”
“又来了又来了,怎么还要我再重复:千真万确,你是陈廷樑的儿子。”
“那你为什么这么怕我去作亲子鉴定?”
“什么?”李立立一愣,叫起屈来,“我怕?天哪,我是为你考虑呀!你是个死要面子的人,你经得起人家问吗?喏,人家问你:你为什么要花这么大笔钱搞这个化验?你是私生子吧?你想排除私生子的嫌疑吗?你想来争夺遗产吗?你妈跟他离了婚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来认这个爹呀……”
一旁的李平奇急忙摆着手:“好了好了,不必喊得这么难听嘛……”
“不!”李立立泪流满面地,“我要统统说给他听!这些难听话我不说旁人一样会说……”
李人却镇静地站起来,递手帕给他妈:“没关系,我都听着,我也都想到了。我现在什么丑话都不怕,只要我确确凿凿地被证实,我不是那曾君伊的儿子!”
为什么非要证实这一点,他没跟娘作任何说明。
母子俩双双坐了特快车去南京。按着手中持有的地址,找到了鼓楼附近的一幢很雅致的小平房。开门的是一个虽然年过五十却风韵尚存的女人,臂上缠着黑纱。
“他昨天刚过世。”她说,擦着很伤心很真挚的泪,“我正想给你们拍电报呢……”
十二
懦弱的人一旦下了决心,日积月累的勇气突然释放出来,那力量就非常人所可及了。灵芝决定亲自出马,解开那团系在阿贞与李人之间、也系在自己心上几十年了的死疙瘩。
她二十多年来在精神重压和经济重压下讨生活,自卑自哀自怜小心翼翼,外人看来绝对是块糯米糖。要说起来,倒还是她表姐李立立对她真了解,她曾讲过:“灵芝可是外柔内刚的呢!”这一次,灵芝决定去找李立立,事先就没跟任何人商量,包括那一直被她视为主心骨的女儿阿贞在内。她打定主意之后,静心等来了礼拜天,谎称里委会给退休职工发了一张电影票,大光明的,一早就出了门。那老谋深算和自信果断,证实她不愧为阿贞的娘。
她按照早已熟记在心的地址找到了延安路西头那沿街底层房门。五月的阳光特别明媚温暖,但她抬臂打算敲门时却感到背脊骨上有点发冷。她把手缩回来,迈步向前,在延安路上又踱了一会儿。粗大的梧桐树已经冒出了嫩生生带点黄色的新叶,孕育了整整一冬的悬铃果,一个个像绒球般吊着,有的熟了,爆裂开来,把细细的金色的绒毛借着风力撒到行人的头上。阿贞娘感到自己那颗发抖的心重又安稳了下来。拐进街角的一家店铺,她买了两盒人参蜂皇浆,她记得听李人讲过,李立立心脏有病。第二次走到那已经认准了的大门口时,她发现门框上安着一个电铃,跟李人帮她装在山东路门上的一模一样。她禁不住微笑了,伸出了手臂。
门开了。胖胖大大的李立立张着大嘴呆立在门口。她一眼就认出,来人是自己近三十年没见过面的表妹。
李人和他娘李立立在南京参加了陈廷樑的追悼会。那追悼会是鼓楼区政协主持召开的。原来陈廷棵一年前作为工商界人士刚刚被提名当了政协常委,不过那时他已中了风,瘫在床上了。陈廷樑死前半年,基本上已成植物人,靠着一根根橡皮管呼吸进食排泄,倒也难为了那位与他厮守了三十年之久的原国民党军官太太,把他侍候得干干净净直到咽气。那女人没生育过,据说因为嫁两次两个老公都属什么分子,所以也就断了六亲。近年来处境有了改善,远房近房地冒出了许多三姑六姨,她心中有数,跟谁都不近乎。可是见了李立立母子俩,她却一肚皮的亲情,硬把他们安顿在自己家,而且跟李立立挤在一张大床上。
“多亏你娘儿俩救了陈廷棵!”她说了又说,“有几个情况跟他差不多的,不是给‘屁派’打死了,就是让‘好派’斗得受不了自杀了。他可是善始善终!”
她总爱注视着李人,嘴里喃喃地:“真像,真像!”说着说着眼里就掉下泪来。
李立立禁不住趁她不在时跟李人感叹:“陈廷樑还真有福气呢!这个老婆是真心爱他的呢!”
她初到南京时一副抢遗产的面孔,时刻准备着为儿子的继承权与一切敢于阻挠之人大干一场。但没几天,她就发现不存在那假想敌,免不了有点惭愧。
“现在不兴了,”她对儿子说,“不然你应该认她做寄娘!”
“遗产应该分给她一半,没说的!”她还非常慷慨仗义地表态,好像是她的施舍一样。
李人在参加了陈廷樑的火葬仪式后,便写了一纸委托书给他娘李立立,让她留在南京办理遗产分割事宜,当天便回了上海。他此行并不为此,命运却安排了让他失望。
“没人解开那个谜底了。”他一路总是摆脱不了这个念头,“寄娘和阿贞不会相信我的确是陈氏骨肉,我没办法证明这一点了……”
回到上海时,他两眼下陷,面色发青,如同生过一场大病。
阿贞也常常走神。一次在与带教导师史文昌教授商讨即将交出去的文稿时,明明教授的嘴在动着,声音却从耳边远去,脑子里一片空白,渐渐地眼前还浮现了李人的面孔和身形来。那尽管只不过三、四秒钟,她嚼一嚼牙根睁大了眼马上就能抓住教授整句话的尾巴,回答他提的问题,但一颗心却狂跳起来,声音响得都怕别人听见。
“我这是出了鬼了!”阿贞骂着自己。她躺在自己的大床上,一面是睡熟了的小曾清。天花板上有一块水渍,那是调皮的插插到楼上外婆家去玩,把一脚盆洗脚水踢翻了漏下来的。阿贞望着望着,却感到那轮廓竟又极像李人的方脸盘!
灵芝在吃饭时告诉阿贞:李人来过一个电话,说是跟她娘一起去南京了,三两天后一定回来。
顶替了灵芝进入生产组工作的阿义猜测道:“一定去找他爸,谈财产继承问题。”说着忽兴奋起来:“要是表哥真从老头子手里弄到一笔大数目,阿姐,我们向他借几千来,让我做本,在山东路门面上开个书店!这倒楣的生产组里,老阿姨们一天到晚东家长西家短,烦都烦死了!”
阿德含着饭插嘴:“开了店我也不去上班。一样是坐,作啥不坐在自己家门口?”
灵芝急了:“你不可以的,你一定要吃公家饭,可以有劳保。”
“唉,”阿贞哭笑不得地?一个个都像真的一样。人家到南京去跑一趟,竟会引出你们这么多的想象来!
洗碗时她却忽然意识到了李人此去的目的。她记得不久前他到山东路来,闲聊中忽然很详细地询问行医出身的灵芝:中国的医院里目前有没有“亲子鉴定”这项业务?灵芝说有,不过这手续极其复杂。他又锲而不舍地问过一些细节。阿贞想到了这一点,感到自己的脸和脖子一下子都热腾腾地,一个失手,饭碗竟跌碎了好几个。
她急煎煎地等着李人回来。
李人回来时戴了一圈黑纱,脸上那冲色说明了一切。曾家一家人围着池问长问短,他却像把魂丢到了南京一样答得有气无力。阿贞听着听着,忽然开口道:
“仁哥,得了钱借我们一万,怎么样?”
阿贞在经济问题上素来清高得很,这么张口要钱实在反常。全家吃惊,李人也感到意外,一时里大家都房了。
“阿义想开个书店。”阿贞平平稳稳地说,“请阿哥帮忙先垫个本。阿哥过去跟我们不分彼此,以后也一样的。阿哥你说是吗?”
这一声一个“阿哥”,喊得如此自然而亲热,俨然是胞妹在称呼自己的嫡亲兄长。
这一声一个“阿哥”,过去可从来没有过。李人顿时明白,阿贞是正式认了他这个“同父异母兄”,此后那关系便就这么固定下来了。
聪明的阿贞啊!糊涂的阿贞啊!自以为是的阿贞啊!
他的眼泪马上就要夺眶而出。他听到自己的心在嘶叫:“不是的!不是的!我真的不是你的哥哥,不是的呀——”他想吼,想喊,想嚎哭,但声音却在喉咙口卡住了。他抖着两条腿勉强站起身,紧紧捏住自己的茶杯,向厨房间走去。一到厨房,他就把嘴捂住了,免得呜咽出声来。
旁面的阿义极为敬佩地望望阿贞,心想:“我阿姐真不简单,这么个借钱法,让表兄推都不好意思啦!我这书店百分之百开成了!”
灵芝在发呆。她意识到了女儿的良苦用心——女儿略一使劲,就扳过了车轮,原来在三叉路口的大车,要一条道走到底了!
她感到一阵轻松。尽管她并不能确认李人是曾君伊的儿子,但却一直担心着,怕这对有可能是同父异母兄妹的年轻人堕入情网难以自拔。命运对无辜者的捉弄怎么可以残酷到这个地步?可是,母亲的心却又感到了沉重:既然不能排除李人是陈廷棵之子的可能,那么,上天又凭什么要这么活活拆散这一对情投意合的年轻人?
灵芝轮转眼睛去看阿贞。可是这不看犹可,一看竞使灵芝的心都狂跳了起来。历经磨难却总能不动声色的阿贞,此刻却如一尊泥雕木塑般呆坐着,脸刷白,黑黑的眼睛没了一点光彩,唯有嘴唇在簌簌地抖动着。灵芝心疼地扑过去,一把将阿贞揽到了怀里。平素从不娇情的阿贞,马上无力地把头埋进母亲的双臂。灵芝很快感到了一片潮湿。
“阿贞,阿贞!”灵芝抚着女儿抖动着的肩膀,自己也不明白怎么这么快就下了决心而且还这么自信,“别忙,别忙,妈给你弄个水落石出!妈给你们弄个清清白白!”
“灵芝,灵芝,我实在没有想到!都是我造的孽!我造的孽!”
你说得对,再不能让我们的孩子,吃我们这批快死了的人的苦头了!我的心脏,唉,不说了……
我当年真的喜欢曾君伊。
可是他穷。他父亲教小学,还有肺病,家里吃口饱饭都勉强。他是考了第一名才获得奖学金的。奖学金只管一个学期。第二个学期的学费,我帮他凑一半,还有一半,他妈当掉了家里一大包衣裳才交上。
我家也不富裕,你知道。爹刚死,娘守着一个小烟纸店,一天卖几包香烟草纸,让我一个人读下去也困难。
我娘逼我嫁陈廷樑。怎么哭怎么闹的,你也知道。
我算来算去,只好走这条路。要不然就是两个人统统都中途退学,做工做娘姨做瘪三去。
我不能亏了曾君伊。我实在爱他。
如今都是老太婆了,也不怕难为情了,说了也罢:我把曾君伊叫到家里,把我的处女的贞操给了他。
照我推算,我一定能跟曾君伊有个孩子。我可以带了他的孩子,去嫁给那用钞票买我身体的陈廷樑。
老天不体谅我的一片苦心,我根本就没有怀孕。到了陈家的第二个月,例假来了,我才晓得我失败了。
转过头来我去寻曾君伊,曾君伊却伤透了心。他一口咬定我是玩弄他的感情,我是嫌贫爱富的坏女人,骂得好凶啊……
他再也不肯见我。我又实在难以启口向他解释。
鬼使神差地,我却怀上了陈廷棵的儿子。就是这个阿仁……
我发现自己有了孩子,心里真是说不出来的味道。我不要为陈廷樑生,却偏偏有了;我想有个曾君伊的,却没能怀上他的骨血!唉,差点自杀,真的。
后来想想,也好:我倒可以借有了这个孩子的机会,让曾君伊跟我重修旧好。我于是就去骗他。我跟他说,我这孩子是你的,千真万确是你的!你不信?我跟你算算日子,排一排!我胡编乱造了一通,他完全相信了。我那一次的确以处女之身相许,他明白。
灵芝啊灵芝,我骗了他!可他的确看在孩子的面上,跟我维持了十来年那种不尴不尬的关系。我知道,我要他一天,就要把这谎话坚持一天,什么时候这谎话穿期了,我也就失去普君伊了!我曾以金钱帮助他,我又把你这个贤惠的表妹介绍给他,可是他全都不领我的情!他恨了我一辈子……
我千错万错,只是一点没错:我是一心一意地喜欢着他的。他千对万对,有一点无论怎么说也不对:他不该去找那个护士!他报复我可以,怎么还能再做那对不起你灵芝的事呢?要不是这个护士的事,陈廷樑也整不了他,他哪会落到那个地步!
“男人啊男人……”
山东路到八十年代初又重新开始繁华起来。街面房子几乎全部成了店面。阿义开了一家书店。当年“君伊诊所”的门面,如今装了一排玻璃柜台,里面整整齐齐地陈列着各种类目的书刊报纸。
书店的柜台上有一本《历代官制辞典》,作者是李平奇。这本书出是出了,就是卖大不出去。但阿义看在亲戚面上,硬是吃下了几十本。他如今管李平奇叫“伯伯”,因为大姐阿贞嫁了李人,成为李平奇的儿媳妇了。
阿贞研究生毕业后,分到教育出版社当编辑。那出版社离她住家很近,骑自行车几分钟便到了。曾清还是留在山东路,因为灵芝舍不得她,再说也不能让她分了双职工父母的心。阿贞、李人的工作都是忙得没日没夜的。李平奇出版了那本《辞典》后眼睛就全瞎了,天天清晨由李立立搀着去天山公园喝早茶,李立立则在旁边与老头老太跳老年迪斯科。李平奇虽看不见,却听得见,赛似在坐音乐茶座。人则愈来愈胖,跟高高大大的李立立站在一起,一对老夫妻看上去十分般配。
阿贞每天在编辑部里看稿,回来总是很晚。李人变着法子给她弄点夜点心吃,因为他知道阿贞从小就爱吃零食。李人得了一大笔遗产,不过基本上都在国外,要把股票兑换成现款,还需要一段时间。他打算到必要时,与阿贞一起出去一次,办妥了这个事同时为阿德联系个医院开刀,听说国外用这个办法可以根治癫痫的。
阿贞很能睡,一枕上李人的臂膀就会响起轻微的鼾声。李人却常常会在半夜里惊跳起来,猛地睁开迷惘的眼睛,心头狂跳,似梦似醒。他会紧紧地拥住怀里的阿贞,嘴里轻轻地喊着:“阿贞、阿贞、阿贞……”
“我在呢……仁哥……”阿贞含含糊糊地应着,把脸深深地埋在李人的颈窝里,半个身子伏到他宽阔的胸膛上。
借着窗外那经过梧桐树叶过滤了的微弱的灯光,李人会许久许久地醒着,细细地端详自己的爱妻。熟睡的阿贞显得格外温婉宁静,细腻的皮肤泛开柔和的光来,微微张开的嘴唇如婴儿般滋润。她哪里像一个饱经沧桑的三十五岁的女人!她完全如一个刚刚开始走向生活的纯洁少女!
踽踽独行于艰难小路的日子过去了,李人知道。有了阿贞相伴,后面的路要好走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