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插旗子的老人
华北
农历三月初三
宜出行,宜访友
忌出行,忌访友
瘫坐在窗子下面的顾四叔一边发抖,一边小声地询问着紧紧抓着门闩的二爷:“二伯,咋办咧?”
“咋办?拼咧!咋地也得留下几个种啊,咋地也得保住咱村里的娘们孩子呀!从小这孩子就听话,他死了,我就不信他死了就敢咬他爹咧!”二爷死死地盯着小庙门口那个全身发青,嘴里叼着一块人肉的亡人顾三叔。
二爷真的哭了,一脸的泪水。花白的胡子,湿了。
“咋拼啊二爷,吃人啊,他们吃人!”元宝哥站不起来了,蹲都蹲不住,只能用手扶着地,坐在满是尘土的地上。
二爷沉默了一会,又向窗外望了望说道:“一会俺先出去,俺往家东跑,恁们再出去,男人们往家北引他们,家北顾三宝家有枪。娘们孩子往家南跑,带着孩子们藏好咧!”
家北,家南,家东:山东德州土话,指村子北边、村子南边、村子东边。
农家汉子不惜命,为了一家老小的温饱安危,掉了脑袋都值得。这是为官家挑河而累死在大堤上的姥爷临死之前跟母亲说的,母亲后来告诉了我。
“二伯,俺去吧,俺跑得快。”顾四叔想了好大一会才说道,顾四叔的脸上都是汗水,四叔好热。
二爷回过头来,把地上的元宝哥扶了起来,然后说道:“都给俺好好地,好好的,不要瞎闹!都听见没?”
二爷老了,从来没有见到二爷这么老过。二爷看着大家,二爷舍不得大家。二爷说过,要活到九十岁来着,要让我们这些兔崽子挨个给他磕头祝寿。。。
二爷出去了。
二爷先是偷偷地从院子旁边的矮墙翻了出去,然后又回到小庙大门口。二爷双手拿着门闩,站在了那三个。。。也许是人也许是。。。二爷站在了他们身后。
这次二爷没有发抖,我保证二爷绝对没有发抖。
“你们三个兔崽子!给俺滚过来!不好好走,糟践自己村里的老少爷们做啥子?!”二爷跳着脚骂着。夜,很静,二爷声音很洪亮,这句话,我记了一辈子,村里的人也记了一辈子。
若干年后,当整个华北都被人占领时,顾家村穷的都饿死过人。但是,顾家村没出过一个汉奸。
那三个尸体听到声音之后停止了动作,机械似的回过了头。
屋里偷偷看着的女人们都哭了,抓着家伙什的男人们手里的家伙什抓得更紧了。
那三个死尸向二爷跑了过去,每一个都想咬上二爷一口。二爷拿着门闩踉踉跄跄地抵挡着,一边抵挡一边喊了起来:“别藏着咧!快跑!快跑!跑!”
藏在屋子里的男人们先冲了出去,已经倒在地上的二爷死死地抱着亡人顾三叔的右腿,眼睛已经生蛆的顾三叔一把一把地扯着二爷的头发,头皮被扯开,血,顺着二爷的额头流了下来。
我只看见了这么多。也可以这么说,几十年后的今天,我只记住了这么多。
从小庙里逃出来之后母亲一直带着我向南跑去,母亲一句话都没有说,死死地拽着我的手,母亲的手,冰凉。
转了好几圈,大家都走散了。因为那三具尸体并没有向北去追那些村子里的叔叔伯伯们,他们一直跟着我们,他们跟了好久。
母亲带着我跑到了打谷场。太累了,母亲抱着我躲到了一个大草垛的后面。母亲在发抖,我也在发抖。
“啊!~~~白家二哥,俺是秀珠啊,丁子他娘和丁子在家等着你咧,回家吧。。”隔壁三婶就叫秀珠,母亲告诉我的。声音是从打谷场的另一边传过来得,尖锐,急促,恐惧。
母亲没有做任何犹豫,母亲的表情开始变得自然,好像每天傍晚在家做完晚饭等待父亲回家一样自然。
母亲把我藏进了草垛里,一边巴拉着秸秆一边小声地和我说:“丁子啊,恁爹又在外面瞎闹呢,俺去叫恁爹回家,恁可不敢出来,记住没可不敢出来。”
“娘,俺害怕。”秸秆已经盖住了我的全身,通过草垛的缝隙我小声说道。
母亲低下了头躲过了我的视线,那时的我不知道母亲在干什么。现在我知道了,母亲在偷偷地抹掉眼泪,可是现在已经晚了。
“丁子不怕,娘一会就回来。”
母亲走了,母亲骗我。至此之后,我再也没有吃到过母亲做的饭,至此之后,我再也不敢吃窝窝头了,因为会哭。
我在草垛躲着,直到现在我都不敢再回想那晚的那种恐惧。那时的我以为我会死,只是难以确定是在这一刻死还是会在下一刻死而已。
突然,一个身子撞到了盖在我身上的那堆秸秆上。
“啊~~~!三叔,是我,是元宝啊,三叔。。。啊啊啊!”撕心裂肺的叫喊声啊,是元宝哥的,直到现在都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打谷场里。元宝哥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一股股热流透过秸秆的缝隙流到了我的脸上,很黏,我知道,那是血,好多的血。撕咬声没了,元宝哥的叫喊声也没了,只剩下一个压在我身上的还在淌着鲜血的躯体,我没有感觉到那具躯体上面因为呼吸而带来的起伏。。。
第二天。
我不知道昨晚我是被吓晕过去了还是真的睡着了。
透过秸秆的缝隙我知道,天已经亮了,母亲没有回来。没有在继续藏在草垛里面,我艰难地爬了出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要爬出来。
天空灰蒙蒙的,下起了雾,瞪大了眼睛也只能看清五米以外的事物。不知道为什么,压在我身上的元宝哥已经不见了踪迹,只剩下了大片大片的血渍。
回家,这是那时候我唯一的念头。不过,刚刚转过一个草垛之后我就停住了,因为我看到了一个身影,那是一个老人。
躲在草垛后面,探出头来,我看清了那个老人。麻衣麻裤,不比二爷穿的好,他弯着腰在地上插着一个个的小旗子,不紧不慢,他好像不害怕,他是外村的吗?一个个黄色小旗子的旗杆透过一枚枚铜钱的小孔插在地上,组成了一个奇异的形状。
“不要在那瞎站着,过来帮忙。”老人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不过,他这句话好像就是跟我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