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生大吃一惊:“马车去哪儿了?”店老板低声道:“我偷偷看了一眼,马车是停在街角上,离我这店足足有十来丈,这哪是个正经的马车夫啊。胖子驾着车,朝北去了。那车帘儿是黄色儿的,你要去追,恐怕也追不到了。”
树生跑出马车店,向北迈开大步狂奔。乌衣十三巷之北便是柳河,过了石桥,树生也不问路,径自沿河直追。他体内的火焰血一点一点的燃烧了起来,全身肌肤都渗出了汗水,瞬间蒸成了白气。当落日的最后一点余晖都已消逝,柳河北岸,那钟楼箭塔直撑天空的神教堂,已映入眼帘。整个锦城,唯余钟楼箭塔之顶,还闪着一抹金色的夕光,如天空中的两颗金刚石,熠熠生辉。
树生看到一辆黄色的马车,咕噜着驶入了如城堡一般的神教堂。沉重的青铜大门,在黄昏的最后一刻,缓缓阖上,将树生的最后一丝希望也挡在了门外。他在乌衣十三巷中流浪,各种传闻都有所耳闻,锦城在过去的数十年间,小孩丢失已成常有之事。各种各样的谣言都有,但最多的还是关于神教堂。
树生体内的火焰血,猛烈地燃烧起来,直欲将他的每一分肌肤血骨,都燃成灰烬。神教堂那宏伟而森严的封闭城堡,是锦城最强大的势力所在,几乎与掌控一支军队的太守府不相伯仲。他无法趋除孩童时刻留下的阴影,若非刺杀端木庆人,搭救渡兰若离,他决不会哪怕是接近神教堂。他记起第一次潜入神教堂时的情景。为了刺杀端木庆人,他绑架了神教堂的一名经常出入乌衣十三巷烟花之所的骑士,逼迫他画出了神教堂内的地图。当他确认了端木庆人的居所后,他才敢冒奇险,从阴沟中潜入离端木庆人居所最近的茅厕,以最佳的时机刺杀了他。
杀人是一种技能,数年如一日魔鬼训练出来的。他有本事神不知鬼不觉地刺杀锦城第一高手端木庆人,但他却没有本事救人。树生在魔族的修罗谷中被训练成少年杀手,他还没有修炼擒龙术,官府便攻破了这个人间的修罗场。树生被官府带走,又进入沧北郡北面的一家属于神教堂管辖的巨大修道院……
他全身炙热难当,再也忍耐不住,猛地跳入了柳河中。冰冷的河水冷却了他的热血,也冷却了他的理智。树生躺在河底,几乎不用呼吸空气,只静静的想着……
神教堂巨大的倒影投在河底,轻轻地漾动着,如魔影一般难以趋之不去。
第二日,乌衣十三巷,树生提着一个血淋淋的头,行走在大街小巷。这不是一颗真的人头,而是树生用老桢木根雕成的木头,用鸡血淋染,再挂了一方布帛,上书“端木庆人狗头”六个血字。
整个乌衣十三巷都轰动了,无数的人们都拥上了街头,却无人敢走上前去。在人们的围观与议论声中,树生只走完五条街,便被四名凶神恶煞的神教堂骑士和十余名官差给围住了。
树生也不逃走,将手中的血木头远远丢开,举起了双手。“我叫树生,明光树生!”
官差与神教堂骑士争持不下,都要将树生带走。树生大声道:“是我杀了神教堂的首席祭司,让他们将我带走!”官差们尽皆愕然。神教堂的骑士们尽皆大喜,皆知立此大功,首席祭司万俟堂必有重赏,将树生给绑了,带回了神教堂。这个繁盛之城,早已在千年的时光中陨落,忘却了它曾有的荣光。明光,这个伴随着九州之盟的崛起而辉煌的姓氏,曾是江州三郡的王者之姓……
树生被神教堂投入了黑暗的大牢中。冰冷的铁囚笼,地道中闪耀的火炬,还有大牢中低声喘息呻吟的犯人们,反而让树生更加的冷静。
万俟堂如一尊凶神般站在囚笼前,抖动着杏黄色的五星法袍,捧着烈火玉牌。他冷冷地看着铁囚笼中的树生,如看着嘴边的猎物般。这个小孩儿带给他麻烦,但更带给了他荣耀和机会。如果没有他,万俟堂怎么会披覆上如今的五星法袍呢?他嘴角露出了一抹笑意,淡淡地问道:“小娃儿,是谁指使你刺杀首席……前首席祭司端木大人的?”
树生抬起头来,说道:“祭司大人,你可知道,端木庆人与教廷的关系?”万俟堂脸色微变:“这还用你说?”锦城中人,或多或少都知道,端木庆人是教廷委派的首席祭司,而万俟堂则是本地提拔的修道士。据流传于街头巷尾的流言说,端木庆人是当今九星教宗的私生子,要不然年轻比万俟堂还小了一大截,怎么就能够当上这教廷的地方主教呢?
“祭司大人,恭喜你了,教廷这么快就封你为五星祭司了?你还没有查出谁是刺杀端木庆人的幕后主使,就急不可耐的披上五星教袍,未免有些太心急了吧。”树生外愚内慧,早已看出万俟堂有些心虚,否则怎么会在教廷的赐封之书还未送到,他就穿着五星法袍来审问自己呢?
万俟堂怒道:“给我狠狠地打,一定要逼问出他的幕后主使来。”树生大声叫道:“万俟堂,教廷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你给我记住,你们今天抓走的一个小女孩,若是敢动她一根汗毛,我便告诉教廷,你才是幕后主使,因为你早就想当五星祭司了。”万俟堂气得脸色发紫,一甩衣袍,当先走了出去。地牢拐角处的石阶前,火光将他投影在墙上,万俟堂飞快地脱下了五星法袍,走出地牢。
地牢中的日子倒不难过,他已经习惯于黑暗与孤独了,这并不比修罗场中的日子更惨。他只是静静的靠墙坐着,那些苦难与坚韧,杂念与眷念,还有执著与疯狂的画面,如浮光掠影般地在眼前闪过。英雄之刀,沉锈于血雨腥风的岁月,美人之骨,亦腐烂在冷风寂寂的荒丘,只有背后的这一堵冰冷渗入肌骨的石墙,才是世间最真实的囚笼,即使他可以用一滴火焰血,便可以融掉手指粗的铁栏……
地牢中不分日夜,但树生却清楚地记得,牢中的狱卒一日换班,如今已是换了第五次。他在睡梦中睡得极不踏实,稍有动静便立刻醒过来,但地牢中仍是半晕半睡的狱卒,焰光轻摇的火炬,一切如旧。在第六天,他用牙齿轻轻咬着手指,走到铁栏杆边,犹疑不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