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这是乌衣十三巷有名的狗肉,您尝尝……”伙计搓着手,在这个乞丐面前,仍然显得有点局促。这个流浪者见门时的眼神,如一把凌厉的刀刺中了他,让平日势利精乖的伙计,一时也不敢大意,小心伺候着。
流浪汉端起酒杯,刚喝了一杯酒,便看到那小男孩明光无疾,站在酒楼门口。
掌柜本不太乐意,生怕流浪汉吃狗肉给不起酒钱,但此刻已迎进门来也不好再将他赶走了。她见到这一个小男孩,衣不蔽体,还满身血迹,哪还惧他?当下气哼哼地命令伙计:“将那小男孩赶出去,不要什么人都迎进酒楼来。天上人间可不是什么乐善好施,接待小男孩子的修道院,再这么整下去,老板这店非得关门不可。”
伙计得令,拦住了衣衫褴褛的小男孩。小男孩也不离去,干脆就坐在酒楼门口,直愣愣地盯着流浪汉。伙计赶了几次,无功而返,只能颓然放弃了。
流浪汉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正眼看这小男孩一眼,只顾低着头喝酒吃狗肉。滚了几滚的狗肉很香,但他却仿佛嚼蜡一般,毫无滋味地咀嚼着。小男孩远远地看着,干瘪的肚子响了起来,喉头滚动了一下。
坐在窗边的青衣客站起身来,径直走到门口,蹲下身去:“孩子,你饿了吗?”小男孩机警地瑟缩了一下,看了看那流浪汉,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青衣客牵起他的手,径直回到自己的桌边,对伙计五娃道:“给他上饭菜,换一身干的衣服来。”
小男孩似乎对陌生人都有一种天生的警觉感。他跳下桌来,退到窗边,从怀里掏出一张面值一万晶币的金票,放在桌上:“我……我有钱……”青衣客张大了眼睛,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来。掌柜和伙计都靠了上来,打量着这个深藏不露的小金主。掌柜生怕上当受骗,拿着金票在灯下一觑,当即喜笑眉开,嗔笑道:“小兄弟,在哪儿顽皮,弄得衣服都破了,还跌出血来了?五娃,快去给这位小爷拿一件袍子来!”
五娃回过神来,暗想,今天尽碰上怪爷了,当下急匆匆地跑内堂去取衣袍。老板娘亲自给小男孩沏上一杯热茶,陪他坐下,涎着脸笑问:“小兄弟,你是哪儿人家的小公子爷?”暗想这孩子肯定是哪个富贵人家的纨绔子弟,在外玩闹打架,弄出了事来,不敢衣不蔽体地回家。对于老板娘来说,付得起钱的人,特别是出手就一万晶币的大爷,都是座上贵宾,无论他来自哪里,多大年纪。
小男孩并不答话,只坐在青衣客的对面,却远远地看着那流浪汉。
不多时,伙计五娃取出一件长袍来,对小男孩道:“小公子,请跟我来,我带你去换衣。”小男孩摇了摇头,竟在酒桌边,当着掌柜的面,褪去了破旧而沾满血迹的衣服,还有一大扎整齐的金票,放在桌上。他瘦弱得可怕,全身肌肤苍白而干硬,完全没有普通孩子皮肤的那种细润。掌柜,伙计,还有满堂食客见这小男孩暴露巨财和完全不知羞耻的怪异举动,还有肩头包扎的伤口,俱各怔住了。掌柜暗自惊喜,惊的是这小男孩举止怪诞,来历不明,喜的是他手握如此巨财,看来酒楼的大生意要到了。
小男孩换上了一件干净的袍子。袍子极是长大,裤管和衣袖长出一截来,腰间也极是宽松。伙计五娃陪笑道:“我们这儿没有小男孩的衣服,小公子将就一下,待我去巷尾的衣铺里,给你买两件漂亮的袍子回来。小公子你想吃点什么?咱先让你吃上热乎乎的饭菜?”
小男孩晃了晃两只光着的脚丫:“还有两只靴子。”伙计看了看掌柜,征得同意后立刻跑出酒楼,给他买衣服和靴子去了。
“小公子,您要吃点什么?我这儿有乌衣十三巷最好的美食,我给你介绍几样经典菜式……”掌柜低下腰去,恨不得将他给捧在手心里。小男孩似乎还没有受过这等受人尊崇的场面,有些害羞,只指了指流浪汉的狗肉瓮,吶吶地辞不达意。掌柜大失所望,只得怏怏地回了柜台,暗想这小男孩身拥巨财,我这天上人间若不狠捞他一笔,岂不有负天上人间的美名?待会儿打扮一新,将他领到三楼去,让他浑忘了何处是人间,何处是天上。
一瓮狗肉端上桌来。小男孩当着那温文儒雅的青衣客,还有些放不开手脚,不敢太过放肆。他吃了几块狗肉,暖了暖肚子,便开始狠吞虎咽起来,吃得吧嗒吧嗒作响,恨不得将舌头都给吞进肚子里去了。末了,狗肉吃完,小男孩也不嫌狗肉汤太烫,捧起汤瓮,又滋滋滋地将肉汤喝了个干净。
青衣客拍了拍他干瘦的背,叹道:“慢点喝,慢点喝。唉,这都多少天没吃东西了?”
小男孩放下汤瓮,看着青衣客桌前的一盘肘子肉,道:“四天。”青衣客吓了一跳:“你四天没有吃东西了?你一个孩子,是怎么过来的?”他将半盘肘子肉和一碟蜜汁牛肉推到小男孩面前,点了点头。小男孩迟疑了片刻,便开始直接用手抓肉,秋风扫落叶般的将两盘肉一扫而光。
小男孩打了一个饱嗝,抹了抹嘴巴,苍白的脸上,有了一点血色。他坐在桌边,支颔看那流浪汉,将浓香四溢的狗肉,慢吞吞地一块一块往嘴里塞,像塞苦果一般难咽。青衣客回过头来,看了流浪汉一眼,对小男孩垂眉低声笑道:“暴殄天物……”小男孩神色有些迷惑,似乎还不懂得暴殄天物的含义。青衣客无奈地笑了笑。
流浪汉将一瓮滚汤中的狗肉吃光后,出去买衣服的伙伴五娃也回来了,提着一包衣服和两只崭新的靴子。小男孩换上了衣服和靴子,在窗前转了一圈,脸上仍然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表情,让青衣客暗自惊诧。
“拿酒来!”流浪汉敲了敲桌子。伙计五娃不敢怠慢,赶紧将一坛新酒,拆掉封泥端了上去。流浪汉酒量很大,一杯一杯地往肚子里倒,浑似无味的水。伙计回到柜后,低声对掌柜道:“一大一小,两个疯子。”老板娘叱道:“还不是你给招进来的?”
“掌柜的,今儿怪事还真多啊。”这伙计手脚麻利,嘴巴也多。他拿起一块抹布去擦桌子,仍不忘唠叨,“我刚才去巷尾的衣铺里买袍子,发现好多的神教堂骑士,看来又出事了……”
掌柜哼了一声,没好气地道:“没见过神教堂那帮横货吗?有什么好奇怪的?”五娃神秘兮兮地道:“看起来好像不是小事,我还看到几具没有脑袋的尸体,被那些骑士给带走了呢……妈啊,那场面真吓人,我都不敢多看两眼,赶紧跑回来了……”
流浪汉仍然不紧不慢地喝着无味的酒。小男孩虽然坐在青衣客对面,听青衣客不紧不慢地叨唠着,却目不转睛地看着流浪汉,生怕他会突然间凭空消失一般。四周的食客听闻神教堂骑士出动,有人被杀死,登时来了些兴致。
“五娃,你当真看到了无头尸体?这会又是谁被杀了?”一个麻子食客兴致勃勃,放下了酒杯,问伙计五娃。五娃神神秘秘地道:“不瞒司马二哥说,我的的确确看到了无头的尸体,得有三四个人,都穿着白衣白甲,估计是神教堂的骑士被杀了……”
麻子食客惊道:“这锦城中,还有谁敢再去惹神教堂骑士?看样子全城又要封城了,少说得有半个月的大搜捕,咱平头人又要不得安生了……”五娃点头称是。他当然知道,六个月前,曾有三名神教堂的骑士被杀,结果锁城十七天进行大搜捕,抓走数百人,无数人因为被疑庇护凶犯而被捉拿入监,甚至屈打至死。如果再来一次全城大搜捕,又知道又有多少人要遭殃。他一想到这儿,脸都吓得白了。
“这年头真是天灾人祸。老天爷不长眼,十月飞大雪,官府和教廷横行无忌,咱老百姓的日子可是越来越难过了。”一个年老的食客付了帐,颤巍巍拄杖走了,不住的摇头叹息着。众食客纷纷点头,垂头叹息。
“天不由人啊。雪下早了二个月,却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要饿死在这个即将到来的冬天了。”青衣客颇有一副悲天悯人的情怀,悠悠道。掌柜郝然一笑,给他和小男孩亲自奉上茶来,问道:“先生,看您一双蓝眼睛神彩奕奕的,您来自雪域昆冈吧?但听您说话,软绵绵的真好听,却有点北方的口音……”
青衣客点了点头:“正是。我出生在河西郡,祖上有昆冈族的血统。但我在青王郡的青碧双城生活了十年余,口音未免有些中州的韵味了。”麻子食客神神秘秘地低声问了一句:“先生,您来自青王郡?那可曾听过一些关于咱沧北郡太守的事情?”
众人听到“郡太守”这三个字时,都停止了说话,一时寂静得异常。青衣客沉默良久,缓缓道:“掌柜的是想问沧北郡太守渡兰白羽的消息吗?”掌柜和众食客面面相觑,谁也不开口说话,似乎都怕一提这名字就会惹祸上身一般。半晌麻子食客以一种怪异的眼神看了看青衣客,点了点头,意含无奈。
青衣客放下酒杯,说道:“谁也不知道郡太守是不是真死了,亦或还活着。只不过,唉……”麻子食客愤愤不平地道:“这帝国本来就没有几个好官儿了,却要冤死在什么碧城,这都什么道理?帝都龙城也不给咱太守讨回一个公道吗?”
青衣客晒然一笑:“这位兄弟,你觉得害死这沧北郡太守的是那遥远的北方碧城吗?”麻子食客道:“这还能有假吗?帝都龙城不是已经发回告示了吗?渡兰太守奉教廷和朝廷帝宫之命,出使去一个与咱沧北郡八竿子都不搭边的碧城,因碧城内乱冲突,已经殉职了。据告示还说,北方碧城的八星圣卓女不奉教廷,杀害帝宫和教廷的大使,据众叛乱了。按我说啊,龙城应该派出军队,彻底剿灭碧城那帮女人,为咱们郡太守报仇。”
流浪汉放下酒杯,鼻子里离哧了一声。众食客都转过头去,看着流浪汉。麻子食客忍不住问道:“这位先生,我说得不对吗?”流浪汉道:“没有,我鼻孔里有虫。”麻子食客脸色一变,却又不好发作,只得低头喝了一杯闷酒。
青衣客微微一笑,道:“且不论碧城那帮女人是不是据众叛乱,当初郡太守是为何前往龙城去请罪的?”麻子食客哼了一声,道:“谁不晓得渡兰太守因为平息咱沧北郡饥民暴动,使得神教堂受损,这才不得不前往龙城请罪呢。其实谁不知道,那些暴民是些什么人呢?不都是那些饿着肚子没了活路的老百姓吗?神教堂平日敛集那么多的钱财粮食,到了紧要关头却又不拿出粮食来,活该被烧……”与他同坐一桌的食客低声道:“二哥,少说两句。”麻子说得有些气愤,哪里还堵得上嘴,继续道:“渡兰太守虽是商人出身,家里有钱,但我敢说,他当了太守之后,从不靠着自己的官位权势谋财,而且在这沧北郡七年,也算做了不少好事。可惜啊,这现世是老天无眼,好人没有好报。”
青衣客道:“我不是沧北郡人,或许你说得不错。只不过,害死你们太守的,可不只是碧城那一帮女人。碧城自是不遵龙城教廷号令,据众叛乱,勿庸置疑。但教廷向帝宫推荐,派出渡兰太守,出使遥远北方的碧城,嘿嘿,嘿嘿……”
麻子一拍手掌,脱口而出:“借刀杀人!”青衣客微微一笑,并不说话。
“这么说来,咱郡太守因为镇压暴动不力,使得神教堂受损,犯怒了帝宫和教廷。这个时候前往帝都,早已经是死路一条。龙城知道渡兰太守深得民心,不愿意惹上杀害忠良的口舌,就借叛乱的碧城,杀害了渡兰太守?”麻子怒道。青衣客咳了一声,摇头叹息不已:“不可说,不可说。”众食客尽皆恍然而悟,纷纷摇头叹息,低声咒骂。
“他娘的,这罪魁祸首,全是由神教堂引起的。若不是神教堂不肯赈灾,渡兰太守怎么会惹上这么大的杀身祸呢?”麻子推本溯源,将怒气撒在神教堂上。神教堂乃是教廷在各郡的分支,分管各地的神帝教务,拥有极深的权势和资源,连各地官府也相让三分。三个月前的几名神教堂骑士无故被杀,引发神教堂全城搜捕,冤杀收监上百人,其嚣张拔扈可见一斑。沧北郡在去年秋末时,因秋收不良,导致沧北郡北境饥荒,最后演变成暴动,导致神教堂的三处教堂被焚毁,伤了不少人命,而灾民暴动最终还是被龙城的严令镇压了下去。
掌柜神秘兮兮地低声道:“麻子,你还不晓得吧。这几天锦城可真是出了不少动静。今儿有骑士被杀,可就在前几天,嘿嘿……听说是神教堂内部出事了。麻子,你家婆娘可是信神帝教的,她有几天没去教堂了?你透点消息给大家听听,这顿饭算我请你了……”那麻子嘴巴嚅动了几下,没有作声。
掌柜嗤嗤笑了几声:“我听人家说,神教堂的黄袍郎得了那个病,卧床不起,你知道的,黄袍郎在咱锦城可是臭名昭著,他爱好什么大家都知道,也不晓得糟蹋了多少清白女儿家,这回染了病,又不知道要怪罪到哪个红楼女了。”众食客闻言尽皆一惊。
麻子咳嗽了一声,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道:“不瞒你们说,我得到了消息,五星祭司黄袍郎确实是出事了。不过他得的不是病,而是被人杀死了。从神教堂内部传出来的消息,等我婆娘知道的时候,整个锦城的信徒,估计都知道得差不多了,只是还没有传到你们耳中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