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星河背负着双手,仰望着那高入夜空的巨碑,默然不语。“摩勒,牧云谦,你们都精于天运计算术,可曾测算过这小孩的命运若何?”摩勒冷冷道:“他的命运是不可测算的,也不可言说的。”罗星河长眉一轩:“为什么?”
“你可曾测算出魔族的命运?”摩勒反问道。罗星河笑了起来,笑声如雨打败叶,满是枯涩的意味。“谦儿,你觉得呢?”罗星河转向牧云谦。
牧云谦俯下身去,轻轻握住了小男孩的手,闭上了眼睛。他额头上青筋暴露,细密的汗水缓缓渗出,仿佛握着的不是一双手,而是一块放脱不开的炙热烙铁。良久,他大叫一声,满脸血色,放脱开小男孩的手去,踉跄然跌倒在地。龙魂与花无樱齐吃了一惊。牧云谦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小男孩,如鉴赏家看着一件捉摸不定的古老艺术品,欲言又止。
摩勒双瞳中满是嫉恨的光芒,涩然道:“你……你能计算出他的命运?”牧云謙似乎被这件“古老的艺术品”带入了恶梦中一般,良久才挣脱出来。罗星河却不为他惊异的神色所动,看着摩勒不断颤抖的脸,叹息道:“摩勒,你这十余年间,一直想要在天运之术上超越我,想要用计算来破解我布下的天龙星阵,用计算来预测魔冲九斗乱天下的大劫。其实,你的天运之术,早已超越了我,你是这世间最聪明的占星师。可是,摩勒,你能走入这孩子的内心吗?”
“我不需要……”摩勒咬牙切齿,“我早已算出他的命运,只是……只是不说罢了……”罗星河脸现悲悯之意,叹道:“是的,摩勒,你或许能够算出这世间任何的事情。但是,你不明白,这世间最宽广不是万星璀灿的天空,最奥妙的不是蝴蝶振翼的幻道之理,而是你的一颗心。摩勒,你仍不能如牧云谦一般,去触摸这世间最宽广奥妙的心。”
“我离开大明城之时,是否曾告诉你,如果你真的想计算出魔冲九斗乱天下的大劫,就别再用你的手指划向星空。摩勒,去触摸这个世界表象之后的真实吧。星空,只不过是虚幻的存在罢了……”他双掌一合一分,往左右分掌抹过,一口气吹散了长桥横亘,天河密布的星光图。
摩勒默然不语。牧云谦抹去了额头上的汗渍,吁了口气,问道:“师父,您可有法医治这孩子的火焰血?”
罗星河摇了摇头:“无药可救,无药可救。”
小男孩呆立当场,只觉寒意从脚底直上,瞬间冻住了全身。没有看过中州的龙丘韶影,也没有闻过逝川的帝女之花。没有尝过女人柔软甜蜜的唇,也没有吃过青州金黄爽口的鹿脯。没有看够这雪坠冰消,花开花败,那纠缠于梦中的“负铗牵瘦马,孤身入云京”,也在火焰中一朝崩坍。从此,少年将死。
没有谁知道男孩心中所想。他的脸仍一如既往的苍白,没有一丝的血色。花无樱虽平素杀人如麻,心似蛇蝎,却也忍不住掉下泪来。龙魂俯下身去,将他抱在怀里。小男孩细瘦的身体竟没有一丝的颤抖,只是冷得像一块冰,一动也不动,如死了一般。
“孩子,你害怕吗?”龙魂轻轻地问道。小男孩咬了咬嘴唇,声音僵硬:“每个人都要死的。”他顿了顿,从龙魂的怀抱中挣了出来,“就像我们进谷时,那些被龙魂叔叔射死的人,他们有谁会想到自己会死呢?他们又有谁曾经害怕过呢?如果命运就是这样,那也没什么好害怕的。”
众人尽皆一惊,想不到这男孩小小年纪,居然就能够斟破死亡的恐惧。罗星河哈哈大笑起来:“小小年纪,就臣服于命运之下,岂非胆怯?小小年纪,杀人沾血,却做虚仁假义之态,岂非可耻?”
小男孩想要争辩,但嘴唇一直在发抖,再也难以说上话来。罗星河却仍没有放过他的意思,舌如利刃:“小小年纪,就会用谎言欺骗自己,岂非可悲?”
小男孩只觉热血沸涌,眼前金星乱冒,急愤羞惭之下,竟晕了过去,仰面栽倒在地。龙魂吃了一惊,俯身将他抱起,将源力输入他的身体,轻轻按抚了几下。小男孩睁开眼睛,缓缓苏醒过来,看到龙魂关切的眼神,再难自抑,大哭了起来。
“我……我的命运到底是……是什么?”小男孩哽咽不已。当他破开心锁,那种对死亡的恐惧,开始如野草般疯长,瞬间占据了他的身心。青岚的神魂飘在半空中,沉吟不定:“这……这该如何来说?你的命运,上天已有启示……只是……有一句俗语说,天机不可泄露……”
“神帝执手,青空如盒,人生如盒中之棋。我们所有人的命运,都是上天注定。你若此,青岚如此,山谷中无辜枉死的数十人,尽皆如此。你身具可怖的火焰血,此乃上天的惩戒,世人无能为力。”罗星河断绝了小男孩的最后一线希望。
摩勒笼着长袖,冷笑不已。“嘿嘿,世人如棋子,亦有黑白之分。他是棋子,映照亦是棋子,可有分别?你是无能为力,还是见死不救,恐怕只有上天才知道了。”摩勒嘲讽道。罗星河初闻此语,脸色大变,搖搖欲倒。龙魂与花无樱见状吃了一惊,齐抢上去,欲扶住罗星河。罗星河推开两人,颤巍巍地挺直了腰來。
摩勒阴冷的目光斜斜地觑着罗星河,满是嘲讽之意。“当这个孩子有一天重返大明城,你该当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大梵天王会告诉你,本真与映照的区别是什么。”
罗星河的呼吸逐渐变得粗重,如垂死的人拼命地吸吐着最后的气息。他深陷的双瞳中缓缓流下两行浊泪,仿佛在片刻间,便苍老了数十年,昔前癯瘦的清颜,也消失了光彩。
“孩子,你过来。”罗星河招了招手。小男孩满是迷惘的神色,走到他身前。罗星河执起他细瘦的手,仔细地端详着他苍白的面孔:“是这样子吗?真的是这样子吗?”罗星河喃喃而语,却似乎没有问小男孩的意思。摩勒点了点头:“是的。”
罗星河的目光渐转柔和,没有了先前犀利的嘲讽和不屑。“孩子,你知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罗星河问道。小男孩摇了摇头:“你们既能算出我的命运,却为什么不知道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