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景沛点了点他的额头,道:“白对你好了,你个小萝卜头!下次不给你带豆奶喝。”
话虽这么说,可他每次来找濯释都不忘给他带一罐豆奶,有时候是加了黑芝麻糊的,有时候是加了水果的,总之每一罐都能甜到他心里去。
蓝岁寒靠在树旁,闭上眼,看上去像是睡着了。
亦像是――死了。
百里景沛的魂无法探得他的鼻息,只能不住地叫他的名字:“蓝岁寒,你醒醒,病秧子,你不许睡!”
轻云见状,轻轻推他,道:“主子要是困了就回屋睡吧,这儿有风,您吹风会头疼。”
蓝岁寒缓缓睁开眼,他道:“我没睡,只是在想一些事情而已。给我备撵吧,趁天气不错,我去给太后娘娘请安。”
轻霞道:“主子,太后娘娘都说了,您身子不好,不必日日前去请安。”
蓝岁寒说:“无妨,给我备轿子。”
蓝岁寒坐上轿子去了慈宁宫,没有人知道他跟太后娘娘密谈了什么,只是几日之后蓝岁寒便像个正常人一样披上铠甲骑上百里景沛的赤兔,领着洪升王府的亲卫,亲自出城剿杀叛贼。
蓝岁寒近来频频吐血,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想来便一不做二不休,向太后借来了虎符,也不再瞻前顾后挑什么时机了,他连吞了几粒续命药,披上战甲便往百凤山冲。
重旋营五万精兵,为了自己昔日主子的名声而战。
叛贼团团聚于城东三十里的百凤山,正等夜苍跃一声号令起兵攻城。
他们本来呼呼睡得正香,谁知忽杀出一支彪悍铁骑,堵住山谷口,霎时漫天火苗箭矢,一片火光血海。
三十多里外的京都,仿佛也能听到百凤山的震天杀声,远远漫起滚滚浓烟,其间金赤色的火焰傲然闪动,天色愈暗,火光就愈亮。
蓝岁寒似是故事里的战神,身披战甲,战盔反射出的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他虽生得并不高大,气场却很强,锐利的眼里蕴着仇恨。
他挽弓射箭,几乎百发百中,百里景沛从来不知道他还有如此箭术。
百里景沛站在火光之中,看着那个柔柔弱弱的病秧子红着眼与人厮杀,敌军的剑划破了他胸膛他也不在乎。
只听见蓝岁寒在厮杀中歇斯底里地嘶喊着:“去死吧,都去死吧,谁害他的都给他陪葬去!”
百里景沛无法拦住他,他看着那个歇斯底里的蓝岁寒,自己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他。
“都去死吧!你们全都得死,一个也别想活,都给他陪葬去!”
这个病秧子哪里来的力气能拉得动弓弦提的动剑?
等战打完了,蓝岁寒再支撑不住,他呕出一口血,直直地从马背上坠落。
“王妃!”
“小心王妃!”
王妃?呵呵……
泪落潸潸,无语凝噎。
百里景沛的军中弟兄皆厌他,只因自己是个男人,还死皮赖脸地占了洪升王妃的位置。
没想到到死了反而得到了他们的认可。
哈哈哈,哈哈哈哈……
所以——其实他蓝岁寒也是可以配得上百里景沛的,是不是?
“病秧子,蓝岁寒!”
在他从马上坠落的那一刻,他好像在火光中看到了百里景沛的魂。
蓝岁寒朝百里景沛伸出手去,乞求道:“盛之,你还在黄泉路上等我吗?你说过的,我们俩没完。”
“病秧子,不打了,咱们别打了,回家吧。”
日出东山,火把燃尽,晨曦微现,鸡鸣狗吠,一切都在喧闹中停歇了。
蓝岁寒被百里景沛的士兵抬回宫里,十几位太医围着他给他诊治,只有刘太医站在人群外,垂着头不发一言。
蓝岁寒的身体病入膏肓,早就没救了,他为了那个人挥霍了自己最后的时间,便是华佗在世也救不回来他。
刘太医给他施了针,让他的意识保持最后一刻清明,他看了看安然无恙的百里承泽,仿佛心头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一身的劲儿也泄完了。
蓝岁寒道:“逆贼都已伏诛了吗?”
百里承泽握着他的手,重重地点头:“都死了。”
他侧过脸笑了笑,道:“那就好。”
“好个屁!蓝小年,你若敢死,孤王便拆了洪升王府。”
“大侄子,我可是你皇婶婶,没大没小。咳咳……”
蓝岁寒本来还想同百里承泽玩笑几句,好让死亡的到来看起来没那么悲伤。
他早就想去陪百里景沛了,这样也好。
可没说几句又牵动了内伤,蓝岁寒不住地咳嗽,血沫咳到百里承泽手背上。
蓝岁寒再笑不出来,他语重心长道:“大侄子,皇婶婶有几句话要交代,你须得认真听着。”
“小年你说,我听着。”
“以后不要同男人搅和在一起,好好对待你的皇后,她虽性子冷淡了些,却是个难得的贤后。你要早日开枝散叶延绵子嗣,江山无继便会让乱臣贼子有机可乘,你明白了吗?”
“小年你……你……”
小年最后的遗言竟也都是为了他吗?
“小年,你还有什么话说?”
蓝岁寒声音越来越弱,他道:“床底下……有东西。”
“什么东西?”
百里承泽从床底下搜出一件血衣和两块灵位,他登时怒不可遏,斥道:“蓝小年……你不是答应过本王,会一直陪着孤王吗?这个又算什么?”
蓝岁寒不理会他的歇斯底里,声音越发低,他道:“濯释,你都二十八岁了,你还比我大一岁呢,能不能让我省点心?
这两年我太累了,如今皇叔都不在了,他一个人在底下太孤单了,我去陪陪他。”
“蓝岁寒,你敢!你若敢死,孤王立马烧了这两块牌位!”
太后娘娘按着自己儿子的肩膀说:“濯释,你冷静一点,听小年把话说完吧。”
蓝岁寒道:“皇叔是无辜的,你们中了夜苍跃的反间计,他举兵攻城也不是为了夺位,他只是想回家,想问问你为何要杀他。
你看在我的面子上能不能不跟他计较了?西乔山上有块无字碑,那是他的墓穴,你把我跟他合葬在一起。
还有这两块灵位,我还没来得及上漆,你帮我上点漆,红底金字,我喜红,他喜金,好看。
我想这个颜色他会喜欢……
我对不起他,也对不起你,本想着当初进洪升王府能陪陪皇叔,却不料害他有家不能回,还害他死于非命,我该下去跟他赔罪了。”
“蓝小年、孤王命令你不许说这种话!你不会死的,刘太医…刘太医一定能治好你……坚持下去,你听到没有?”
青年皇帝咬着牙,说着他自己都不信的话。
蓝岁寒摇摇头:“濯释,你知道的,没有他我坚持不下去,皇叔一个人在地下一定孤单啊,我想去陪陪皇叔。”
百里承泽实在不忍心再看他,逼着他活下来不忍心,看着他死去也做不到。
左右为难的青年皇帝于是便朝着一屋子的太医发火:“你们是死的吗?救他啊,为什么不施针下药,给孤王治好他,治不好小年,孤王将你们的脑袋一个个全摘下来!”
蓝岁寒道合上眼,重重地咳嗽:“够了濯释,早七年前我就该死了。
可我不甘心,我不想死,我舍不得他,最后却害得我们的皇叔落得如此下场。
若不是我,你们叔侄俩也不会心生罅隙更不会让贼人有机可乘,是我害了他,也险些害了你。”
“不是的小年,不怪你,你只是太爱皇叔了。”
“不管怎么说都是我亲手杀了他,我得去跟他赔罪——”
蓝岁寒朝牌位看了一眼,就仿佛百里景沛就在他眼前他低乞道:
“皇叔您看啊,濯释我帮你护住了,你回头看我一眼好不好。”
“你怎么会?皇叔他怎么会是你杀的?”
蓝岁寒道:“夜苍跃给他在他的身体里他打透骨钉,我爱的男人哪怕流血也不会喊疼,哪怕鲜血流尽也不会认罪,可是我不愿意他这么受折磨,更不愿意他受辱,所以,我就杀了他。
但愿皇叔还在等我,他说过会和我没完——他那个人一言既出便不会改,我得去找他,若晚了,他说不定便不肯等我了。”
“不要,小年你不要死……你别走……”
蓝岁寒空洞地看着百里承泽的脸,良久,他突然冒出一句:“哥,你看我配得上皇叔了吗?”
盛之啊,你回头看看我。
时光、健康、尊严、乃至性命,我全部都拿去献祭,唯求一愿,愿你黄泉路上能等我一等,下辈子能回头看我一眼。
沉寂,长久的沉寂,床上那人不再呼吸,嘴角带着笑意,看起来像是在欣喜自己终于解脱了。
百里景沛看着他闭上眼,恍然想起多年前那雨夜。
他实在没法想象,一个会说会笑会动情的活生生的蓝岁寒,怎样被最心爱的人封闭在潮湿冷清的西院。
又怎样毫无希望地苦苦坚守,一天比一天痛苦却还不愿意死去。
原来万丈红尘,他在乎的不过是自己一眼珍视罢了。
蓝小年,你让老子挖心掏肺地怨了你那么久,最后却告诉我你爱我……
你凭什么让老子欠你那么多,老子拿什么还!
你睁开眼啊!你若敢死,本王就没你这个王妃,等到了地底下,老子打断你的腿!
然后只听见房中哭声渐起,青年皇帝站了起来,声音低沉:“洪升王妃百里蓝氏,舍命护夫,为洪升王爷洗刷冤屈,以国丧之礼与天下兵马大将军百里景沛同穴厚葬。”
百里景沛死,举国谩骂,骂他乱臣贼子,不顾天理人伦。
蓝岁寒死,举国哀悼,念他坚贞不屈,为夫申冤,舍命护主。
身前受苦,身后名有什么用?
有什么用呢!
百里蓝氏,享年二十七,以一身病骨,保住了天下兵马大将军身后威名。
一切都停歇了,逝者已逝,往者不可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