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很深了,马北风一个人独步街头,谁家的录音机还开着,有个男歌星在唱一支歌……一个人走向长长的街,一个人走向冷冷的夜,一个人在逃避什么,不是别人是自己……马北风听清了这叫人说不出是辛酸还是苦涩的歌词,他想,这难道正是唱给我听的,少男少女们的歌星偶像,原来还真是有点道理的……
马北风慢慢地在街头踯躅,他走过了韩山岳和汪晨的家,看到他们的灯光还亮着,他没有进去打扰他们……
他走过林老师的家,林老师已经睡了,屋里一片漆黑……
他走过梁亚静住的那座医院,他想起第一次和梁亚静见面时梁亚静的风采,以后,她还能有那样的风采吗……
他走过自己的家,小月亮肯定已经睡了,他熟悉小月亮的睡姿,她睡着的时候也是在笑着的,小月亮从刚刚懂事起就失去了安安稳稳的生活环境,但是小月亮的天性里没有悲哀,没有更多的痛苦,也没有仇恨,小月亮是个快活善良的孩子……可是小荣,小荣也和小月亮一样,从小不能在一个正常的平安的环境中生活,但是有许多人爱着他,大家都是爱他疼他的,他怎么会……天性?难道是天性?
马北风不敢往下想,他走过自己的家。没有进门,他一直朝梧桐大街18号走去,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么多年来,他早就把韩小荣也当作自己的孩子,在小月亮和韩小荣之间,他分不清更喜欢谁,更痛爱谁。
马北风披着浓浓的夜雾,走进了梧桐大街18号那幢熟悉的大楼,电梯仍然开着,通宵不停,但是电梯工十一点后就下班了,十一点以后,上下电梯的人自己操作。
马北风走进电梯,按下五楼的按钮,电梯很快到了五楼,五楼的楼道里没有一点人声,走道灯亮着,但是很昏暗,马北风迈着几乎挪不开的脚步走到502室门口,他举手想敲门,可是想了想,他又放下了手,他站着发愣,不知是再一次举手敲门,还是就这么站着,什么也别做,马北风正在犹豫,门突然自己开了,马北风看到小荣站在门里向着他一笑,那一笑,笑得那样的凄惨,那样的绝望,笑得马北风的心完全彻底地碎了。
马北风走进去。
小荣说:“我知道你要来了,时间差不多了。”
马北风不能说话,尽管他想说许多许多的话,他有许多许多的话要问小荣,可是现在他一句也说不出来。
小荣说:“小马叔叔你坐吧。”
马北风机械地在沙发上坐下,看小荣给他泡来一杯茶,小荣把茶端给马北风的时候,说:“小马叔叔,有话你就快说吧,他们也快到了。”
马北风知道小荣说的他们是谁,但是他很奇怪小荣怎么对一切掌握得那么清楚,他毕竟还是个孩子,他犯了一个十七岁的孩子不可能犯下的罪行,而且他居然能够跟随、甚至不是跟随而是与侦察人员同步地进行着他的自己的破案工作,他对老丁他们以及他的小马叔叔的一切行动都能了如指掌,马北风看着小荣那种仍然很幼稚仍然很天真的脸,心里不由地抖动起来。
小荣说:“小马叔叔,你不想问我什么?”
马北风摇了摇头。
小荣说:“我告诉你。”
第一,杀人凶器,一把弹簧水果刀,就在写字台的抽屉里,搜查的时候放在自己的裤兜里,搜查以后,就一直放在写字台的第二个抽屉,谁也没有想到来看一看。
第二,作案时间,18号早晨七点四十分。七点整坐电梯下楼,在楼下走了一圈,马上又从楼梯走上来,出门的时候他没有带上门,所以再进来时奶奶没有发现他,躲在卫生间……事后,飞跑下楼,到新市街拦下红色出租,十分钟以后,就到了学校,进教室时,正好上课铃响,没有迟到。
就这两点,别的你都知道了。
马北风说:“不!”
小荣拉开写字台的第二个抽屉,说:“小马叔叔,你看,就是这把刀。”
马北风抬头看时,是一把不大的弹簧水果刀,小荣正把它拿在手里,像拿一件玩具,拿一件学习用品。
马北风猛地站起来,走过去一把抓住小荣的手臂,大声说:“小荣,小荣,你到底为什么,为什么?”
小荣任凭马北风紧紧地抓他,不动,不挣扎,他低下了头,不说话。
马北风再一次说:“为什么,为什么,难道,你也相信奶奶有八大山人的画,难道……”
“不!”小荣打断马北风的话,说:“我不是,我不是要奶奶东西我知道奶奶根本就没有画,我是……”
马北风说:“你到底为什么呀?”
小荣低着头说:“我,我——我做坏事,被奶奶发现了。”
马北风说:“你做什么坏事,你到底做了什么,被奶奶发现了?”
小荣的脸绯红绯红,红得像要流血,他一会儿抬头看看马北风,一会又低下头去,嘴里喃喃地说:“我,我……我做,我……”
马北风看到小荣一只手在自己的裤腿上磨着,另一只手在桌子的边角上使劲地蹭着,好像要磨去那手上什么不洁的东西,马北风再看小荣的脸时,他突然想明白了,他说:“小荣,你是不是那个,你是手……淫了,被奶奶看到了?”
小荣的头低得不能再低,说:“是,我做坏事,被奶奶看见了,奶奶嘲笑我……”
马北风说:“不,小荣,这算不了什么坏事,小荣,你错了,这真的算不了什么坏事,我们,我们大家在年轻的时候,都有过的,小荣,你怎么不知道,你怎么可能——”
小荣说:“是坏事,我知道是坏事,奶奶看见我就嘲笑我,她再也看不起我了,她再也不爱我了,奶奶变了,她整天不在家,和别人在一起她就开心,和我在一起她就笑话我,她再也不管我的事情,再也不关心我,不爱我了,我想和奶奶说我能改正,可是奶奶不愿意听我说,她一直在嘲笑我,她再也不……”
马北风松开了抓紧小荣的那只手,只觉得浑身发软,他心里在叫喊,小荣,这是不可能的,决不可能,你是爱奶奶的,就像奶奶爱你一样,你对奶奶的爱是很深很深的,你不可能因为这件事情杀奶奶,你下不了手的,你不会这样做的,因为,因为你是奶奶的孙子……可是,他同时又很明白,这是可能的,不仅可能,而且……确实如此,这是事实。
韩小荣确实杀了奶奶,韩小荣没有说谎,就像他这些天来不断地向他的小马叔叔,也向老丁他们提供的情况一样,尽管是挤牙膏,尽管一点一滴地往外滴漏,但是他确实没有说谎,没有一个字是假的。
关于汪晨,18号早晨七点左右,他下楼时,确实看到汪晨在楼前转,汪晨确实想再找一次韩奶奶,说动她把八大山人的字画拿出来给儿子救急,可是她后来却步了,她也许明白老太太不可能被说动心的,尤其不可能被她说动心,所以她转了一圈又走开了。
关于韩山岳,17号晚上来和韩奶奶吵架也是事实,他相信汪晨的话,相信老太太收藏着八大山人的鱼和鸟,所以在公司面临重大困难的时候,老太太却抱着幸灾乐祸的态度,这使他感到心寒,和母亲吵架也是事实。
关于姚常川……
关于金正明……
与韩奶奶有关的在现场留下过痕迹的所有的人的一切行动,从小荣嘴里说出来的,都是真实的。
小荣有计划有步骤地把许多重要情况慢慢地透露出来,把马北风和老丁他们的注意力一一引向值得怀疑的每一个人,看起来好像小荣牵着他们的鼻子在走路,使他们一再误入歧途,其实,误入歧途的不是别人,正是小荣他自己,最后小荣发现了这一点,歧途是没有出路也没有退路的……韩小荣,毕竟还是个孩子。
马北风无声地淌下两行眼泪。
小荣也流下眼泪来,他哭着说:“我要死了。”
马北风上前一把抱住他,说:“不,小荣,你不会死,你才十七岁……”
小荣看了一眼墙上的挂历,说:“不,小马叔叔,你忘记了,今天正是我的生日,今天我十八岁了。”
马北风猛地一松手。
一时间,马北风想起许多年前汪晨说过的一句话,这孩子才八岁就这样子,到了十八岁会怎么样啰,当时,马北风和韩山岳都认为汪晨对小荣是有偏见的,才会说这样的话,想不到,十年以后的今天,小荣十八岁了……
小荣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人?
马北风想,也许,是我们大家的不正常的爱,使小荣慢慢地走到了这一步,父母的离异,家庭的变故,也许是孩子成长中的一个不利的因素,但决不是决定的因素,把一个孩子的变质完全归于家庭的因素是不公正的,小荣的悲剧,并不是因为他得不到爱,事实上,这许多年来人人都爱着韩小荣,也许正是因为大家给予他的同情和爱太多,多到了不正常的地步?
韩小荣最终是误入了歧途。
那么他们呢,马北风自己,还有韩小荣身边的每一个人,难道每一步都走在正道上吗?
谁又能否认,人生也许就是一个很大的歧途呢。
韩小荣正是在周围的人出于爱心为他设置的误区中从八岁走到了十八岁。
十八岁,又是一个十八。
梧桐大街18号。
大楼18层。
奶奶死于18号。
韩小荣的结果竟然正是在他十八岁的生日这一天。
18,这是大家都喜欢的一个日子呀。
静静的夜空中,传来汽车的声音,小荣走到窗前朝下面看看,回头对马北风说:“小马叔叔,他们来了,你让我走。”
马北风说:“小荣,你不能……”
小荣盯着马北风看了一会,说:“你不让我走?”
马北风不说话,他慢慢地走到门口,背对着门,正面迎着小荣,他看小荣朝桌子上的弹簧刀看看,马北风说:“小荣,你不能……”
小荣的动作也非常的慢,他轻轻地拿起那把杀死了奶奶的水果刀。
马北风没有动弹,他说:“小荣,你冷静一点。”
楼外的汽车声越来越近。
小荣说:“小马叔叔,你让我走。”
马北风说:“小荣,你没有地方可去。”
汽车声在梧桐大街18号前停止了。
小荣说:“来不及了,我要走了。”
马北风对小荣摇着手,他看到小荣向他走来,小荣手里握着那把刀,马北风只来得及说了半句话:“小荣,你不会——”
小荣走上前来,手向前捅了一下,看上去很轻松很随便,一点也不紧张,一点也不用力,那刀子就刺进了马北风的右腹部。
马北风只觉得一阵剧烈的疼痛快速地弥漫开来,他想,奶奶那时候也是这种感觉吧,马北风慢慢地倒下去,背对着门,和韩奶奶倒下去的方向是完全一致的,和韩奶奶一样,马北风倒下去的时候,他嘴里含含糊糊地说:“不,你不会这样的,你不会再做……”他也不知道这些话他到底说出口了没有,知觉渐渐地离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