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愤怒的树林 谁最有出息

这里所说的“最有出息”,是有范围的。即仅限于指我们一人巷里六户人家的子女。而这“出息”二字,在我们一人巷的辞典上,涵义也远较《辞海》上的解释来得丰富。它不仅包含有前途,有志气的意思,也含有“混得好、吃得开,有福气”之类意思;而且常常就是个性与共性的统一,你必须全面理解才不致曲解。当然,不论你如何理解这个词,凡被巷里人视为最有出息的,自然也和别处一样,是本巷最受人尊重,最为人羡慕,因而也是有地位的人了。

一人巷之所以叫一人巷,就因为它是条极窄的羊肠小道。它偏处市郊,长不过百步,巷里几乎终年不见阳光。泥灰斑驳的粉墙上霉迹片片,碎石铺就的小道上苔藓斑斑。如果有两个胖子交会而过,有一个就得“礼让三先”,否则是会惹出些麻烦来的。至于骑自行车的人,要想通过本巷,那对不起,没点车技就请你下来推吧。

全巷六户人家,从东往西数,其户主分别是开馄饨铺的,踩三轮车的,卖肉的,当采购员的,做电工的和在中学教书的。鄙人就是这最后一家中的一根“独苗”;也是本巷公认的一户最有出息的人家培养出来的一个最有出息的“样板儿子”。而我对这顶桂冠过去也一向以为是当之无愧的。不料,近几年来形势突变,我在敝巷人心目中的地位竟一落千丈,以至于竟面临着被淘汰的危险(事实上已被淘汰,只不过我不服气罢了)。原因嘛,自然是出现了竞争对手,可是这对手……唉,听我慢慢说来,你就明白了。

上面的不必说了,下面的要说还为时尚早。和我同辈的青年人,本巷只有四个。其中之一是位姑娘,即巷东头开馄饨铺的邵老三的女儿邵小花。她小我四岁,人倒长得水灵灵的。象一棵嫩生生的大葱,算得上一朵巷花;但毕竟因为是女的,文化水平又仅限于会写“大昆屯一毛八一碗,喊(咸)菜肉丝面三毛一碗”,自然无法“出线”的,所以也暂且不去说她。这样,我的竞争对手就只剩下在宾馆当服务员的刘师傅的大儿子刘胜利,以及在砂轮厂当采购员的牛根宝的二小子牛强了(他上头有个姐姐,早已出嫁了)。

我们三个年龄相仿,回城前的经历也大致相仿:小学同班同座,中学同班同组,插队同村同户。“三人之最”的情况是这样的:刘胜利年龄最大,个头最矮,但长相最英俊,身体最好,也最大胆,最倔强,最仗义,因而威信也最高,是我们的头儿。牛强个子最魁伟,风度最好,脾气最温和,也最热情,最肯听从调遣,可惜,年龄最小,也最懦弱,最胆小,因而只能算个“马前卒”。我年龄居中,身材居中;力气最小,长得最瘦,三根筋挑起一个头;但我学习成绩最佳,学历最高(此是后话),“鬼点子”也最多,故一向被誉为最狡猾,最有见识,因而也最有出息的一个,是“三股档”中的军师。

刘胜利身高一米六九,但长得浓眉大眼,虎虎而有生气;他从小酷爱举杠铃,撑双杠、压腿,打沙袋……练就了一身人人钦慕的好肌肉。这是他最大的资本,最大的骄傲、同时,却也是他最大的遗憾,“我本来还好窜一头的,腿压早了,肉都横生了……”如今他的锻炼日程上只有单杠这一项了,据说这能把人拉长,可惜成效令人失望。牛强外貌确乎很强,身高一米八二,膀大腰园,体格匀称;不论什么衣服上身,总那么合身,总那么潇洒利落,风度翩翩。美中不足的是他四官端正,一官不妙——那对“明眸”小而又“眯”,视力只有0.2,看起人来,几乎只见眼白和“眼红”,(常发炎之故);加之他皮肤又黑了些,因此给人一种咄咄逼人的凶的感觉。有时他往巷口一站,远远地招呼别人:“喂,你过来,我和你说话……”尽管他毫无恶意,但对方却会因不了解他而吓得不是拔腿就溜便是腿肚子抽筋。其实,这正是一大冤案。他的心地是很软和的。力气固然不小,打架的事却从不沾边。一旦别人向我们挑衅,刘胜利必定把外衣一脱,大吼一声:“你们走!”然后挺身而出;而他,则必定竭力劝止,理由总是:“好、好汉不吃眼前亏……”

我们三人中,独有牛强有个雅号,曰“闻兄”。因为他虽然高度近视,却决不肯配近视眼镜。吃起东西来,比如烘山芋吧,为了剥皮,一直放到鼻子底下,看上去象不在看,倒象在闻,故此得名。他对此称呼并不生气,只是颇为伤感。常常会顾影自怜曰:“说良心话,我这人的背影是没话说的吧?”只要我们一附和,他便立刻沾沾自喜,把脊背挺了又挺。

我们三人从小亲密无间,休戚与共。因为各有千秋,所以相得益彰。我和牛强几乎从未蒙受别人欺凌,皆因得力于刘胜利的庇佑。牛强亦不忘“报我以琼瑶”,我和刘胜利的家务事,诸如买米买煤买面,甚至挑水,洗衣服,他至少代劳了百分之五十,且从无怨言。而我得益更多,插队时的自留地,就全是他“代耕”的。至于我,在学校里,我的作业本总是他俩的范本,敞开尽抄。大起来,就给他俩讲故事,写情书,出谋划策,屡建奇功。比如在乡下时,有回刘胜利摔伤了腰,我和牛强上镇去为他买排骨,和那卖肉的家伙吵了几句。不料我们刚出小镇,那卖肉的带着个徒弟左右包抄追了上来。牛强的牙齿顿时嗒嗒作响,连那句名言也说不出来了。我忽然急中生智,猛地拍了他一下:“别怕!等他们近了,你就——”我“嚓”地搭起一个拳架子,“然后你狠狠地盯住他们,喽,就这样……”“可我……”“别怕,接下来有我呢?”

他刚想演习一下,那两个家伙已迫近眼前,我大吼一声:“想干什么?”同时狠狠地瞪了牛强一眼,可这小子呼哧呼哧干喘息,就是动弹不了,我急得暗暗踢了他一脚,他这才猛一激灵,“唰”地端起了架式——那架式,那身胚,那副得天独厚的眼神,再加那老牛一般沉重的喘息声,哈!漂亮极了!

那两个对手果然傻了眼,我当机立断,不慌不忙地走到牛强面前,双手一拱:“师傅,这两条毛虫还要您亲自出马?交给我了!”随即“嗨”地一声,大有运气发功之雄威,然后纵身一跳,还没等我四脚落地,那两个家伙早已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了……我虚张声势地追了几步,回过来时,但见牛强瘫在草地上,一头冷汗,差点就要休克了……

高考恢复了。我考入了省外语学院,最早离开了乡下,从此,我们之间便有了日渐扩大的间距。

大学生,又是学外语的(在敝巷人心目中,学外语的大学生又较普通大学生“出息”一等),这在敝巷不能说是后无来者,却是前无古人的。“有出息,有出息!”“我早就说过,一人巷谁也比不上……”“……出息……”“是呵,有出息……”耳边一片出息之声,这使我几多风光,几多得意,可想而知。

报到之前,我家人满为患。五户巷邻,家家来贺喜,户户都送礼:脸盆、毛巾、热水瓶、香皂、手帕、雪花膏……有趣的是全巷只有刘胜利一个送的是文化用品。他给我一支九元多的英雄金笔,又捏捏我的膀子,叹了一口气:“往后……小心点!要有谁敢找你麻烦,你就说我刘胜利是你的亲哥!”我忍不住笑出声来:“人家哪认得你呀?”他依然一本正经地说:“那就拍个加急电报来,老子找他去!”

牛强送我副铁制的俯卧撑架子,还硬逼我非打入行李不可,“当然喽,要是我这副身胚能给你,自然不用带了。”“多谢了,可我只要有副好眼睛就足够了……”“眼睛,当然我自己留着——不过,说句良心话,我这人的背影……。”

对我当上大学生,反响最热烈的,要数邵小花了。不过这是我后来才感到的,因为入学前我没见到她。

那是一年后,我荣归故里,回家度假。刚进巷口,耳边飘来一句软绵绵的吴语:

“哎哟,大学生转来哉!”

我掉头一看,邵记小吃店门框上,倚着位窈窕淑女,雪白的筒裤,鲜红的高跟鞋;波浪型卷发下,飞动着一双秋波盈盈的明眸。她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冲着我吃吃地笑:“到底眼界高哉,走过门口头也不拨(转)哉!”

我这才认出她是邵小花,慌忙辩解一番。其实,我在家时,极少光顾她的铺子,她也极少拿正眼瞅我们几位“本巷人士”的。

“进来歇歇,吃碗鸡丝馄饨吧。”

盛情难却,我便踅进她的铺子,装模作样地买筹。她冲我“去”了一声,就麻利地忙活起来,少顷,一碗又多又油的热馄饨就端到了我面前。那滋味,自然不必赘述。最使我愉快的倒是小花的热情,她坐在我边上,不停地问咸问淡,又不停地夸耀着我,说我如何如何有出息,别人如何如何羡慕我;闹得我后来再没敢从她家门口过,一是不好意思再吃白食,二是我正和一位女同学热恋着,唯恐不小心,被她勾了魂去。

倏忽之间,四年过去。我如愿以偿,留校当了助教,这期间,和那两位难兄难弟起先还时有联系,后来由于通信经常出现逆支,我去得多,他们回的少(心有余而力不足也),竟连信也不通了。而我又因女友家在省城,后两年放假也没回去过,因此对他们的情况也就不太了解了。只知道牛强被分在市建公司当油漆工,刘胜利顶替其父,在宾馆工作。而邵小花家的小吃铺已经改换门庭,在巷对面大马路上翻建了两楼两底的新铺面,成为当地首屈一指的富户了。幸好她家已不再算一人巷人氏了,否则这“最有出息”的桂冠,怕是非小花莫属了。

去年元旦,我带了包省城的土特产,兴冲冲地回一人巷省亲。行前我给牛强和胜利去了信,邀他们来我家“便饭”,其目的,自然是想畅叙别情,但也少不了有点想显显大学助教派头的意思。

按时来我家的,独有牛强一个。猛一眼看去,我差点认不出他了:漂亮的长鬓角,卷曲发亮的头发,精心修理的小胡子。米黄色风衣,咖啡色船鞋,留着洋文商标的蛤蟆镜(我至今仍弄不明白,他为何不肯戴近视镜,而却爱戴太阳镜)……这身装扮在当时当地,实在是洋得可以了。这还只是外表,一交谈,我顿时觉得,“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实在是至理名言。

“请,请坐。”我被他的派头镇住了。因为相形之下,我那青年装,皱皮鞋,实在该进博物馆了。所以我一开头竟不自觉地把他当客人来看待了,“请抽烟……”

他摘下墨镜,“闻”了一下烟牌子,淡淡一笑,右手极优雅地摆了一摆:“收起来,收起来,什么时候了,还抽‘胡子’(前门)烟。”他掏出包长方形、装璜极为精美的外国烟,往我面前一递,拇指一弹,“嗒”,跳出两枝,“美国云丝顿,尝过吗?”

他往沙发上一靠,翘起二郎腿,悠悠地吐出一串烟圈:“我现在除了‘云丝顿’,再就是‘健牌’,‘三五’,国产烟嘛,只能在工地上派派罗……”

不知是烟呛,还是他的话呛,我猛地咳嗽起来。为掩饰窘态,我慌忙邀他上席。我刚想开一瓶“洋河”时。他忽然又按住我的手说:“别开了,尝点这个吧。”他象变戏法似地“变”出了一只墨水瓶大小,葫芦般形态的小酒瓶,牙一咬,拧了几下,又送到我鼻子底下,“闻闻这味道看!威士忌,道道地地的法国威士忌!”

我接过来就想往嘴里灌,谁知他哈哈笑起来:“洋盘喔!你!威士忌不兑饮料怎样能喝呢?”

唉!至此为止,我的大助教派头算彻底崩溃了!

不知是心绪不宁,还是口味太土,那威士忌入口后又涩又“冲”,一股咳嗽药水的怪味儿。可他却咂嘴咂舌地品得津津有味,不一会就红光满面,神采奕奕了。

他这是怎么了?这么阔,这么洋,甚至竟敢在“军师”面前这么傲了?他不当油漆工了?发横财了?交上外国朋友抑或是家里“考古”出海外关系了?

于是我忍不住试探道:“闻兄,最近在干些啥勾当呀?”

“嗯?你是说工作?”

我点点头,他的神色霎时黯淡了,随即一声长叹,“当油漆工呗!我这号人有什么出息呢?呶——”他把右手向我眼前一伸,只见食指、拇指和无名指上,都结着几个厚厚的硬茧,“一天到晚,就他娘的刷呀,刷呀,刷呀,刷!”

他突然将酒杯一推,又套上墨镜,身子靠上椅背,神色无限怅惘地哼起小调来,我一辨味,是卖报歌的曲调,可那歌词却分明是篡改了的:

“唰唰唰,唰唰唰,

我是可怜的油漆工,

大风大雨满楼跑,

一面刷,一面唱,

这样的日子何时了……”

他这一唱,我倒糊涂了,既然如此,何以他又会……但我见他情绪不佳,便转了个话头:

“怎么刘胜利到现在还没来呢?”

“准又上任务了。”

“上任务?”这个词汇好陌生。“上什么任务?”

“怎么,你还闹不清他的情况?”牛强摘下眼镜,大惑不解地“闻”着我。

“不是说,他在宾馆工作吗?”

“不错,可人家是干啥的,你还不知道?”

“……?”

“你呀!看来你和我一样的命,活该一辈子没出息!”

什么?我没出息?我堂堂大学助教,和他一样没出息?我刚想辨明是非,他却又大喊大叫起来:

“这小子一跤跌在青云里,做梦都要笑豁嘴巴!现在找遍一人巷,没有第二个比他有出息的!”

我惊讶得喘不过气来了:一人巷竟有比我更有出息的人,我却还蒙在鼓里!

“你快说嘛,他到底在干啥?”

“干……专门接待外宾:英国的、美国的、日本的、阿(伊)拉克的……”

“他……他几时学会外语啦?”

“哼!会外语的也没他吃得开!就象你吧,原本都当你毕业出来会当翻译的,哪知你命不好,当什么教师,还是个助理的!现在恐怕没有比当教师更可怜的了——你拿多少钱一个月?”

“五十四!”我气咻咻地说。

“咳!连我都不如!我一个月的奖金都不止这些。”

“你少废话!还是快说正事吧,我倒不信他不会外语,怎么能接待外宾?”

“哈哈!”他响亮地大笑起来:“妙就妙在在这里,这所谓做官的不享福,享福的不做官。会念经的和尚名气不响,不会念经的……”

“混蛋!”我猛地揪住他的胸襟,“你才喝了几口洋酒,就醉成这样了?快说!”

他猛一哆嗦,呆呆地“闻”了我半晌,顿时清醒多了,这才渐渐恢复了从前那种“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风度。我松了手,他嗫嚅地说:

“他的工作的确没法比呀……每当来一批外宾,都少不了和他打交道。他是专门负责给外宾安排食宿,联系车辆,代买车船票什么的;外宾要去哪里玩,都靠他去打前站,哪一处不乖乖地备下好茶好烟好点心的?他接待过的外宾太多啦,油水嘛,吓死人!外国人吃剩下的好菜,好点心什么的,他们常常有得分。碰上大方的外国人,只要他接待得好,一高兴就给他拍彩照,送纪念品……我抽的烟,喝的酒,都是沾他的光,有的当然要出钱,可都是外面看不见的洋货呀!”

我傻了眼。牛强却毫无察觉,继续唠叨着:

唉,现在的人哪……刘胜利一走运,多少人围着他转!还不是想托他买点便宜货,搞点兑换券吗!最是那些娘儿们,以前我们走出去,一高一矮的,哪个不是盯着我看?现在倒好,一个个都去拍他的马屁了,特别是邵小花那个破鞋一天不冲他发上回嗲,太阳不落西!……”

“怎么,刘胜利和小花……”

“哼,说不定他还看不上她呢,人嘛,就是那么回事,一胖就喘!”

霎时,一股似悲、似忧、似怒、似哀的说不清是什么滋味的感觉,象浓雾一样袭上心头。我眼瞪瞪地看着他那一本正经的表情,听着他那浸透了艳羡的叙述,心里直想说几句什么,嘴上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仿佛刚从阴沟洞里爬出来,浑身不自在,胃里直翻腾,恨不得立刻跳进一池清水里,痛痛快快洗一下……

“那他现在……自己觉得怎样呢?”

“他?”牛强打了个沉,耸耸肩膀,“你还是问他去吧。”

牛强走后,我忽然迫切想要见识见识刘胜利,可是到他家时,却扑了个空。

“真不巧,胜利今天刚出差。”刘胜利父亲说,“他让我叫你等着他,有事相求哪。”

“他还会有求于我?听说他现在有出息着哪!”

“咳!再有出息还能赶上你?”

“抽洋烟,喝洋酒,成天和外国人打交道,我这个穷教师,望尘莫及哟!”

他父亲听出我的话里有骨头了,盯着我端详了好半天,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你呀,还是他的同巢小弟兄呢,听见风就下雨!”

他一把将我拽进胜利房间,灯一开:“你自己看吧,还象个洋奴的家吗?”

赫然出现于眼前,乃一房崭新的家俱,但却是最普通的中西结合式的,内容也不过一床一柜,一只食品柜,一张写字桌而已,尤其令我意外的是:食品柜里除了几件青瓷,两件咖啡罐外,竟还有一层书,写字桌上也码着一排书,还有一台袖珍盒式收录机,而四壁空空如也,连一张能体现西洋风味的油画也没挂!

我真的诧异了,正待发问,他父亲不无得意地说:“这小子异想天开,喽,他自学英语有半年多啦,还想请你帮他加加油呐。”

“这没问题,这……胜利倒真的有出息啦!”我这么说,虽然是真心话,可不知为啥,心里总有些不太舒坦,脸也微微发热了。

“过奖过奖,说实在的,胜利现在还差远了,将来嘛,是驴是马,还要走着瞧啊。”

我们坐下来。他父亲又感慨地说:“我这当老子的太没出息,在宾馆泡了一辈子,一句洋文也没弄懂,想起来真丢中国人的脸呐!所以,现在胜利接了我的班,而且又是直接和外宾打交道的,我可指望着他能为我争一口气呀。旁人对此怎样想,怎样看,我不管;要找胜利帮忙办点事的,只要他能办到,我也不反对,可他自己该怎样做人,我可一点不许他含糊!好的是这小子倒还有点象我的脾气……”

霎时,我象长途跋涉终于达到了终点,浑身一下子轻松了许多。我情不自禁地拍了他父亲一下:“胜利一到家,叫他马上来看我,我家洋货没有,洋书倒不少,尽他挑!”

遗憾的是,那回真不巧,直到我回校,胜利也没回来。而当我又一次回到一人巷时,小小的天地里,却又发生了戏剧性的变革。

“嗨!老兄你来得巧哇!再晚三天,就见不到我喽。”

我前脚进门,后脚就跟进了牛强。我被他乍乍乎乎的大嗓门吓了一跳,忙问:

“怎么,你……”

“我要出国啦!出国呀,懂吗?”他重重地捶了我一下:“一人巷开天辟地……哈!只当今生今世再也出息不了啦,想不到……”

“你出国?你……骗我吧?”

“骗你是你儿子!一切手续都办完了。三天后出发,坐飞机!上阿(伊)拉克——就在美国边上,世界上顶顶富的国家……啊,这一下子可全啦!现代化设备都全啦!”

他激动得喘息起来,语不成句地说:“你,开张条子,要带啥,洋玩艺,我……”他把胸脯拍得砰砰响。

“多谢!”我冷冷地说:“你看我配用洋玩艺呀?”

他顿时一怔,脸红了红,摘下眼镜擦起来。我这才注意到,他,打扮又“现代化”了一步,米黄色风衣被深灰色西装取而代之,胸前露出绣花衬衫和一条挺括的领带,蛤蟆镜近来不太时兴了,换成了一副琇琅架平光眼镜——我发觉他戴了这副眼镜“闻”得仍很厉害,才问了一下,果然不是近视镜!

“近视镜戴长了,就脱不掉了。再说……现在也兴平光镜。”他有点发窘。

我不禁苦笑了。心里真想说他几句,一转念,又罢了,便说:

“出国干啥?”

“承包建筑呗。全公司去三百个,我们漆工队二十八个人,只有六个名额,多亏平时常为队长烧香,不然我就完啦——这还得谢谢刘胜利呀,我们队长爱喝外国酒,还老要换兑换券什么,都靠胜利帮的忙。”

他说着,递了支烟给我。我一看是枝前门牌,不禁奇怪了:“你怎么又抽起胡子烟来了?”

“喔!你又没见到胜利?”他突然长叹一声:“胜利这小子完啦!”

“什么!”

“他在家停职检查呐!工作也撤了,罚他去烧锅炉了,唉,惨!太惨了!”

“怎么回事?”

“鬼知道呢!听说是和外国人吵了一架。唉,这小子也真是,外国人也能得罪吗?”

我一把拉住他:“还不快去看看他!”

他却连连摇头:“我没功夫哇,订做的呢大衣,还有……”

“去你的吧!”我狠狠地推开他,迳自去了。

一见到胜利,我顿时先松了口气,他根本不象牛强吹得那么惨,只是和从前相比,他瘦了些,脸色也不太好,但精神却挺好,眼睛显得更大更有神了,身板也依然那样强健,把件灯芯绒茄克衫绷得紧紧的。仅凭直觉,我就断定他比从前老练多了,也深沉多了。对我那连珠炮式的询问,他只报以淡淡一笑,同时将头一摆;

“一言难尽。找个地方碰碰杯再说吧。”

我们来到大街上一家餐馆里,他把我牢牢地按在座位上,然后买了几个菜和一瓶红葡萄酒,两人喝了一会,他的话才渐渐多起来。

下面就是他所叙述的事情经过:

……那天,有三位英国考古学家要去逸园参观。那儿没有外宾接待室,我和园里同志就用屏风在茶园茶室内围了一小块地方,并准备了茶水点心,供外宾休息,外宾到后,对此并未介意,谁知,那位陪同的中国翻译一进门,脸顿时沉了下来。他指指屏风外的国内茶客,毫无礼貌地对我说:

“你搞的什么名堂?乱七八糟,象话吗?”

我捺住性子,把原因解释给他听,他竟说:

“那你为什么还要放人进来,把他们赶出去,快!

“你说什么?”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把他们赶出去!”

“你……”要是在从前,我肯定会扑上去揍他一个耳光,可现在外宾们就站在边上,大惑不解地注视着我们,所以我又忍耐住了。于是我采取了不理睬政策,他怎样恶狠狠地威胁,我把脸一扭,纹丝不动。

大概他从来没碰到过象我这样一个最普通的“跑腿的”竟敢拒不执行他的命令,他气疯了,竟忘了应有的尊严,象个泼妇一样扑到我面前,脸伸得那么近,差点要碰着我鼻子了,可是我毫不后缩,只是冷冷地逼视着他。他呆住了,小白脸青一阵,紫一阵,粗重的喘息夹着女人身上才有的珍珠霜,发乳之类的怪味,直钻进我的鼻孔,我差点想唾他一口,可硬是又忍住了,两人就这样僵持了几分钟。

这家伙还很年轻,大约刚从外语学院毕业吧。一开始就以一副盛气凌人、自命不凡的派头出现在我们面前。可是在那几个外宾面前,他却活象一头温驯的小绵羊,一举一动,一招一式、甚至一笑一颦都无不带着明显的娇揉造作、阿谀谄媚之态,连说话的腔调也是女里女气,小心翼翼的。还动不动就掏出块小手绢,在鼻子前遮遮挡挡的。总之,我对他恶心透了。各式各样的外宾和翻译我见得多了,象他这样的确实少见。外事纪律我也知道,但那是应该建立在不卑不亢、相互尊重和不妨害国格的基础上的呵,可是他,简直连自己是哪个国家的翻译都闹不清了!

这时,一位外宾不安地走过来,用英语询问他原因。他立刻堆起笑容,用英语向对方连连道歉。但他没想到我能听懂一些英语,在曲解了一番事实后,竟又对外宾说:

“这是敝国临时雇佣的听差,一个无知的无赖,我决不会饶恕他……”

我终于忍无可忍了,霍地跳起来,一步步逼过去,低声说:

“你在说什么?”

他轻蔑地冷笑一声,故作惊讶地说:“你如此傲慢,却原来连英语也听不懂?”

“请你重复一遍,让我学学。”

他果然又得意地重复起刚才说过的英语来。

我大吼一声:“你也该学学无赖的语言!”只一拳,他就象根细竹竿一样,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揍得好!”我高兴地一把抓住刘胜利的手,还吻了一下:“向‘无赖的语言’致敬!”

“别致敬吧,”刘胜利不无自豪地欣赏一下自己的拳头,“这一下子,那家伙倒只掉了一颗牙齿,一位外宾太太却叫了声‘上帝’,休克了……”

“哈哈!后来呢?”

“后来嘛……那几位外宾弄清事实后,都向我翘大拇指。可经理非让我停职检查,还要向那家伙道歉,并扣我一季度奖金。我说检查可以,哪怕扣一年工资也可以,就是不道歉!他们就罚我去烧锅炉。烧锅炉有啥不好?原先那差事,我早就干腻了。”

“可这样一来,你就从一人巷最有出息的人一跌而为最没出息的人喽!”

他忍不住笑了:“是啊,现在牛强觉得他是最有出息的人喽!”

“这个牛强呵……”我无可奈何地摇起头来。

“其实,我从来就不是最有出息的。”他忽然正色道:“不过,我倒也不想让自己成为最没出息的……”

“恰恰相反!”我真诚地翘起了大拇指:“一人巷最有出息的非君莫属!”

出了餐馆,正是秋日溶溶,夜风送爽的时候,踏上那华灯绚烂、宽阔笔直的街道,我们的心胸豁然开阔多了。

我勾住他的脖颈,热情地说:“你还打算学外语吗?”

“学!开弓没有回头箭嘛!”

“好!你不是想要参考书吗?上我家挑去!”

“你有其它方面的书吗?”他忽然有些腼腆:“不瞒你说,我想……发愤三年,参加自学考试。你能帮我一把吗?”

“那还用说。”我兴奋地擂了他一下:“你忘了小时候的‘合作’了吗?”

“啊哈,那是抄哇!”

“哈哈!”我们手拍手地畅笑开来。顿时陷入了对那无限美好的童稚时期的回忆之中……

拐入一人巷时,刘胜利忽然指指前面两个人影说:“你看!是牛强?”

“对,还有小花。”

前面不远处,牛强和小花一边走,一边搂搂抱抱,打打闹闹着,那幽暗的巷道,象条细长的管子,把他们的浪言笑语清清楚楚地传进我们的耳膜。

我们悄然停立下来。我暗暗窥察一下刘胜利,见他神色并无大异,便放心了。

这时,耳边又传来牛强的歌声。还是那首卖报谣,不过歌词又改了:

“啦啦啦,啦啦啦,

我是幸福的油漆工……”

“但愿他永远幸福。”我喃喃地说。

他点点头,忽而又庄重地说:“你打算送他些什么吗?”

我想了想,反问道:“你呢?”

“别的,我想他不会缺什么了。我有套《中国通史》,这该对他有点好处。”

“妙!”我立刻说:“我再送他副眼镜。”

“眼镜?”

“对,真正适合于他的近视眼镜。”

1984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