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写下题目,我不禁由衷地感激神奇的生活,由于她的丰富多采,由于她的慷慨赐予,我才能不费雕琢地把这个几乎失之交臂的故事,奉献给亲爱的读者。
栖云山,是一座以山明水秀、花果丰饶而闻名遐迩的湖中小岛。十多年前,这里曾经有一座s市开建的煤矿,我曾参加s市支援煤矿建设的“支援连”,在此逗留过几个月。岛上绮丽的风光、甜蜜的花果、以及热烈的矿山生活情景,给我留下了美好的记忆。回s市后,我为深居简出的笔耕生活所缠,竟一直未到这里来过。最近,当我渐感库存空虚,无米为炊的时候,倏然想到了栖云山,对,何不到那里去“深入”一下生活呢?
到了栖云山,我大大地失望了:昔日那种热闹的“生活”已不复存在。煤矿因出煤减少,关闭了。井架失踪了,风机停吼了,矿车不见了,s市来的人一个也找不到了。除了几处零星建筑和几截残存的钢轨外,“此地空余黄鹤楼”——那一座高可与青山争雄的矸子山,寂寞地独立于紫烟袅袅的空谷里……
为讲究经济效益,国家进行经济调整,出现这种情景并不奇怪。可是,眼前的荒凉,毕竟与我记忆中的喧腾相去太远了,想重温旧景,写一部反映矿工生活作品的美愿付诸东流,空虚的心头顿时袭进缕缕惆怅……
次日午后,我挟着小包,沿着横雁岭上的小路,去搭下午的班船。
横雁岭,是紧紧环抱着栖云矿的一座扇形山峰。在它脚下,矿区周围星罗棋布地蹲伏着一蓬蓬墨绿色的茶树。茶园上方是桃园、梅林;半山坡上,是大片大片的栗树林,栗树林上又满是巨伞一般的杨梅树,而岭脊上,峰巅处,又遍布着一人多高的马尾松,这真是座道道地地的花果山呀!可惜此时的我已无心在此流连,闷闷地赶我的路。正当我步上高坡,想再回顾一下山下的矿区时,转机出现了——
起先,仅仅因为偶然的一瞥,我注意到侧面山坡上,有一根光秃秃的水泥电杆兀立在栗树林之中,上面没有电线,也没有任何其它设施,周围除了树木,再也看不见第二根类似的电杆。“也许,这是根测量标志之类的东西吧?”我这样想着,信步走上前去。当时天气阴郁,空谷里寂杳无人;只有偶然几声雀噪,穿透浓密的雾帘,飞到我的耳朵里来。我踏在栗树林松软的落叶和苔藓上的脚步,虽然很轻,也会发出嚓嚓的响声。蓦然,我惊讶地听见一个声音:“谁?”站定一看,发问的是一位年轻妇女。手拿一把尖头锹,正在……奇怪!她的身前正是那根电杆,电杆周围竟种着几株青翠娇嫩的小水杉,而这位年轻妇女正在为水杉培土。这是什么意思呢?这根电杆究竟有什么神秘的作用,居然还要种上一圈水杉来围护它?
我的视线落在这位妇女身上。看上去她大约有三十岁的样子。个儿较高,扎两根短辫,身材匀称而健美,穿着件非常合体的女式工作服,领口里却露出艳红的尖领羊毛衫;她的脸色稍黑,颈项处却很白晰,而且皮肤也不象一般山里人那样粗糙,看来,她不象本地人呀?那她……而且,我怎么好象见过她似的?……
想必我愣怔的模样很滑稽,她“噗哧”一笑,说了声:“看啥呀!”扭头坐到电杆后面一块岩石上,用铁锹刮那沾在脚上的泥巴。我又注意到,她穿着的是一双高腰的电工绝缘鞋——霎时,我记忆中飘渺的信息清晰起来,“你不是矿上的女电工吗?你叫……叫什么,却想不起来了。
她惊怪地审视着我,“我怎么不认识你呢?”
“你当然不会认识我。我只在矿上呆过几个月,而且是在井下。你们当电工的,可显眼得很哟,尤其是女的,我记得,一共只有三、四个女电工吧?”
“哦!你是支援连的呀!”她顿时对我亲热了许多,把铁锹放倒在石头上,大方地招呼我坐一会。寒喧几句后,她问我到栖云山干啥来了。鉴于以前采访的经验;许多人一知道我的身份,说话就不同了。所以我简单应付了一声,便问她来干什么的。不料,她的回答大出我的意料,她说她根本没回s市,煤矿撤走后,变电所留转地方管理,因为需要技术骨干,她自愿留了下来……
“自愿?你不是s市人吗?”
“嘻,s市人就不能留下来啦?”
“可是……哦,你和本地人成家了吧?”
她笑出声来了:“他也是s市人,我们留下来后结的婚。”
“那……按规定,凡s市人……而且……还有谁和你们一起留下来呢?”
“变电所原班人马,除了我们俩,还留了几个本地人。”
“这么说,除了你们俩,再没有别的s市人留下来了?”
她点点头,忽然,又摇摇头。低声说:“有……还有一个s市人。”
“他现在干啥?”
“什么也不干……”
我糊涂了。同时,她的精神也变了,笑容可掬的脸上蒙上了一层阴翳,双眼慢慢地顺着那根电杆往上移动。然后定了下来,似乎陷入了某种沉思之中。
我这才又想起这根奇怪的电杆和这些莫名其妙的水杉,大约是出于职业的敏感吧,我猜想其中必有某种奥妙,说不定我会因此获得一个绝妙的素材呢!我立即决定,今天哪怕暂时不走,我也要设法弄清究竟!
正当我寻思着怎样婉转地向她提问时,她却主动向我发问了:“你认识一个叫霍元华的电工吗?他也是随支援连来矿的。”
“霍元华?电工?”我摇摇头:“支援连来自全市许多单位,我原来又是个搞宣传的……”
她笑了好一阵,我顿时感到,这是个心直口快的女性,只要诱导得法,准会掏出她的全部隐秘……
“哦?那你一定会写文章喽?”
我猜不透她的意思,含糊地说:“是啊……但要看什么文章。”
“唉!可惜我太笨了,不然我非把他写出来,让大家看看,这样的人到底值不值得写!”
“你是指……?”
“霍元华呀。”她手一指,我一看,眼前只有那电杆和那些水杉呀,哪有人呢?
“前几天,s市报社一个记者来找我,说要报道我的先进事迹,我有什么好写的?全国象我这样的人多着呢!我就把霍元华的事迹讲给他听,可是他却说……他的事迹大都比较平凡,缺乏闪光的东西,还缺乏什么时代精神……我就……陪他坐起冷板凳来,咯咯……”她显然为自己做法感到得意,“咯咯……”我当机立断,向她出示了我的作协会员证,并表示了我愿意为她效劳的意思。她陡然收起笑容,惊愕地凝视了我好久,终于,脸上泛起兴奋的红晕,双眼亮出激动的泪花,象一个天真纯洁的姑娘一样,比比划划,滔滔不绝地讲述起来——看来,她早就憋了一肚子的衷曲,很想一吐为呢快!
两厢情愿,我赶紧掏出本子,开始速记……
二
支援连到矿上来,是十一年前的事吧……
那天的班前会上,班长老头宣布,支援连里有个市供电局的老师傅,分在我们班。大家兴奋极了,市供电局是电力行业的“正规军”呵,从那儿来的人,在我们这些“野鸡电工”心目中,享有何等威望,可想而知。
这时,门开处,连长(那时我们矿都是这种军事编制)领进个陌生人来。不用介绍,我们已经知道他是谁了,顿时一片静寂,二十来双眼睛一齐向他扫瞄——什么“老”师傅呀,顶多三十岁的人嘛!而且,此人相貌也再平凡不过了:大约一米七五的个儿,瘦伶伶的,新刮过的脸上不见一根胡茬,脑后却滑稽地翘起一簇头发;大约经常野外作业的缘故,脸色很黑,缺乏光泽,上面还有不少生过青春痣留下的坑坑洼洼(后来我们和他开玩笑时,常叫他“麻汤团”)两只眼睛倒是挺有神的,不过,那眼神使人感到的不是精明、聪慧,而是有点懦弱和过于温柔的味道,似乎他心头,蕴藏着什么忧愁似的。在他身上唯一能给人以深刻印象的,恐怕只有那件四个口袋的猎装式工作服了,那是供电局特有的工作服,胸前一边印着两个夺目的红字:供电;另一边印着一座输电铁塔……
班长吭哧吭哧地致欢迎词时,他笔挺地站着,象个接受首长检阅的士兵,眼皮却耷拉着,还时不时徒劳地用手去按抚脑后那簇翘发,手一松,头发又竖起来,惹得我们偷偷地笑。
班长演讲完毕,再次请他入座,并请他“随便谈谈”。他那黑苍苍的脸色顿时血色大好,屁股刚挨板凳,忽又直立起来,双手关节揿得咔咔响,就是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冒出一句:“你们……嘿嘿这么多人啊……”
哄堂大笑。起初矗立在我们脑海中的高大形象,在笑声中倒塌了……
不过,你可别笑,否则,你也会象我们一样,后悔笑得太早了。
说来你也许不信,那时我们地面机修连电工班,排出来二十几个大人,实际上除了八个是师傅外,其余都是象我们这样才进矿两年多的小年轻。而那八个老师傅大都是内线工出身或“半路出家”的“杂牌军”,有两三个会爬杆子的,也是抖抖索索象鸭子上树似的,所以碰上外线故障就只好向市内或地区供电局求援,但是偌大一个矿,好几对井,好多条外线,三天两头不是灯坏了,就是“令克”掉了,不能总事事求人哪。因此,我们早就想学一手过硬的外线本领了。现在霍元华来了,能否带我们一把呢?根据第一印象和初步情报,他只是个二级工,我们不禁打消了拜师的念头,要是碰上个绣花枕头,岂不降低了敝矿电工们的尊严了吗?
也巧,变电所院内,三万五千伏主变压器附近的避雷针杆上的避雷针让风吹歪了,正等着市里派人来修,何不让他试试?我们暗暗怂恿班长,谁知他却主动向班长请缨了:“没登高板吗?”
“有。”我们飞速找来了登高板。
“再找副抱箍来,我把避雷针拨一下。”
“这个……我们已经请市里……”班长倒犹豫了。“用不着请人。”他一反昨日的窘相,从容地系上安全带,走向杆子。
这时,我们忽然紧张起来,竟没人敢跟他过去,一个个瞪大眼睛在窗口盯着他。
避雷针杆高十五米呐,那时,别说爬,让我往上看着都觉得心寒。可他——但见他双手高举,轻轻一挥,第一脚绳扣就打好了,这脚板高得都悬在他头顶上了,他怎么上得去呢?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一把抓住绳扣,腾身一纵,脚一勾,立刻稳稳地站了上去!紧接着,左手一扬,另一副登高板绳钩绕着电杆旋了半圈,右手一按,这一脚就又打好了。他又是一跃,同时左脚飞快地一勾,下面的绳勾哗地脱开,人站上去了,绳板也带了上去,一转眼,又在他头顶上打好了……
“这小子,真比猴子还灵活呐!”班长老头忍不住夸赞起来。
“他这是‘跳三脚’,爬杆子的绝活呀!”会爬杆的刘老头也赞叹不已。
仅仅一分钟之后,他就爬到了杆顶,只听得十二时大扳手当当几响,再嘎吱嘎吱地几拧,避雷针挺直了腰杆……
懂行人知道,上杆容易下杆难,一手要抓住一板的绳子,只有一手能用来打下一板的绳扣,胆小的只好一尺一尺往下挪。他呀——先用右膝盖勾住登高板上的绳子,就靠这一点支住全身重量,然后,突然一个大撒手,左脚往杆上一抵,身子和登高板一齐脱开电杆,双手迅速插进空档,扣好绳勾,再俯身往下一送,随即双手紧抓着站脚那付登高板的板子,唰地一下,倾刻落到下面的脚板上,——吓,光这一步,他就下了两米多!还没等我们转过神来,他又演出了最漂亮、最迷人的一招:当他离地还有两人高的距离时,他已收起上一副脚板,往肩上一搭,抓住站脚的板子,将身垂身放下,这时,双脚离地仍有一米多高,只见他双手一撒,同时将登高板向边上那么一推,“唰”地一下,登高板在空中旋了一个半圆,绳子一松,钩子自动脱开,人到地上,板子也随之落在了他的脚边。呵,这上上下下一连串动作,娴熟,干净,漂亮,真是环环相扣,一气呵成,妙不可言呀!
“好呀!”我们不约而同地喊了一声,呼啦一下拥了出去,将他团团围住,衷心地,急不可耐地拜他为师了……
三
电工班出现了“爬杆热”。大家象走马灯一样围着他转,他呢,一会儿象个渊博的学者,滔滔大讲登高要领,外线原理;一会儿又象个杂技演员,上上下下,花样百出,反反复复作着各种示范;而且耐心真好得出奇,问啥答啥,百问不厌,尽管累得他汗流浃背,语言依然温和可亲,脸上还少不了那憨厚的笑容。
他不仅擅长登高,还有不少独特的绝招,他能肩扛十七档长梯,背负登高板、工具袋、电线、吊绳等叽哩咕噜一大堆东西,然后单手扶把,“违章”骑车,在那弯弯曲曲,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飞驰自如。就这样,他居然还能在只有一部多车子宽的路面上,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在十七档高梯上操作,他要让梯子挪位,根本不用下来,双手攀住屋椽或铁架,身子腾空,两条腿夹住梯子这么几翻,梯子就挪到了合适的地方,上杆紧线时,别人都是面向杆子,侧转身子来去套紧线器,他却相反,背对杆子,面朝外把安全带放到最大限度,整个身子几乎成九十度向外俯出,一下子就把紧线器套出去老远,别人往往要重复套机两三次才能收紧的线,他却一下子解决了问题……
当时,我们对他佩服之余,常常感到不可理喻,毕竟他才三十岁呀,况且又是个二级工,哪来的这么熟练的技术呢?莫非他掌握着某种秘诀么?相处久了,我们觉得他“好说话”,就直言不讳地讨教“秘诀”了。他淡淡一笑,把双手一推:“你们看。”嗬,那是什么样的一双手哟!十个手指又粗又短,简直分不出长短,指头上尽是条条杠杠,掌心里密布着深浅不一的皲裂,除了一般劳动者常有的厚茧外,在掌心正中还有个五分钱镍币大的圆茧——那是长期使用螺丝刀的结果呀!
原来,他十五岁那年,在市供电局工作的父亲不幸触电致瘫,他辍学顶职,当了学徒,三年满师后,他又参了军,在海南岛某海军基地当了五年通信兵。这期间,他在基地技校里啃了两年理论。复员后,又回到了s市供电局。由于错过了文革前的一次工调机会,一直拿着二级的工资。算起来,他已经有整整十五年的工龄了,是个名副其实的“老”师傅了呀!
疑团解开,神秘感消除了,可我们对他的崇拜感却加深了。这时,已经不仅仅是为他的技术所折服了,他的平易近人,毫无架子,他的热心坦诚和毫不保留自己技术的品格,已经日益深入人心。你和他在一起相处,毫无拘谨和自卑感,他就象你的一个朋友,一个大哥哥,一个热情和蔼的师兄……要知道,在我们技工行列里,有技术,有资历的老师傅,历来有一种摆花架子留一手,以此来制服年轻人的风气,象他这样的老师傅,真不多见呢?
不过,我得把话说回来了,听了我的介绍,你可别以为我们碰上了绵羊脾气、豆腐脑袋的好好先生了。不!倘若你和他相处较长时间,你就会感到,他的性子不仅不软,有时还硬得当当响呢,只不过是外柔内刚罢了。当他偶然发起火来时,会把你烤得哇哇叫呢!当然,这要看发生什么事情,碰上什么问题而言。我,就是最早领教他厉害的一个。
那回,我们为三号井卷扬机房敷设进线,要在卷扬机房外面凿墙洞,安铁架。班长派我和他搭档,按照电工操作规程,一个人在登高作业时,另一人则应在下面充当安全监护。霍师傅上梯时,我就为他扶住梯脚。起先他不要我扶,说:“坐一边歇会吧,上面会掉墙灰。”我说这是规定,他听了竟象孩子似地笑了:“说得好,服从!”
他呯呯地挥锤凿洞,却极少有墙灰往下掉。我抬头一看,原来他把自己的草帽夹在梯档里,再用膝盖抵住,接住了落灰。我的心忽然一动,生出一种暖洋洋的感觉:这个人心眼真细呵,干啥事都有他一套独特的办法,还时时想着别人……这时,他的身姿在我的仰视里,显得分外高大,那挥锤猛击的动作,是那样威武,那样有力;那样坚定。刹那间,他的形象,姿态,在我的心目中竟化成一个威风凛凛的将军,一个执著进取的猛士……我不禁暗暗称奇了:人们常说年轻人好崇拜精神偶象,这话不错,但他们所崇拜的要么是鼎鼎大名的电影演员,要么是体育明星之流,可他呢?充其量不过是个技术高些的工人吧,为什么却也会成为我们这些人所崇拜的对象了呢?自从他来到我们班后,我们这班子小青年竟一个个都象丢了自己的魂似的,成天跟着他打起转转来。每天,班长派活时,大家都眼巴巴地盯着那老头的嘴巴,要是和霍师傅分在一起干活,那准会乐得笑逐颜开;否则,毫不夸张地说,那一整天都会无精打采,灰不溜秋。时间一长,班长老头也有数了,凡是和他搭挡的,除了我们这班小喽罗,再也不会有旁人了。你不是在矿上呆过吗?不知你留心过这种情形否——清一色的一帮小电工,拥着一个瘦瘦的,头发翘翘的大电工,一会儿进了煤场,一会儿出了井口,一会儿爬到了天轮上,一会儿钻进了卷扬机房。如果你再稍稍细心观察一下,一定会发现另一个滑稽的现象,这帮人的打扮,装束,甚至走路的姿式都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哈,那都是跟我们头儿学的呀,他习惯把电工钳套斜斜地垮在左肩上,我们一个不拉地照样;他的钳套上插几样工具,我们的钳套也准是这几样家伙;上班时,他的腰里一天到晚系着根锦纶尼龙丝安全带,长长的绳圈垂在膝边,走起路来甩搭甩搭的,我们呀,自然也来它个“常备不懈”。冬天更有意思了,他的棉大衣很少正儿八经穿上,总是随随便便地披在肩上,要干活了,往地上一甩;我们又照学不误,那一帮子人一起走出去呀,别提多热闹,多扎眼了……
“脖子仰了半个钟点啦,也不酸么?可别看呆了哟……”
——我正想得入神,耳边突然响起这么句话,虽然声音压得很轻,还是把我吓了一跳,尤其是当我辨过话里的味来时,脸上顿时火辣辣地烧起来。回头一看,原来是同班的女电工小李子,不知啥时悄悄地躲到了我的身后。
“好小子,竟敢胡说八道!”我一把揪住她。“看我不撕烂你的嘴!”她把我一绊,两人就在草地上嘻嘻哈哈的疯起来……
这时,我隐约听到霍师傅在梯子上叫我递东西,可是小李子一个劲地“格吱”我,缠得我什么也顾不上了。突然,耳畔爆出一个闷雷般的吼声:“起来!”
我们大吃一惊,狼狈地站起来,霍师傅怒冲冲地站在我们面前:“开玩笑也不看个时候,象个啥样子!”
起先我们并不怕他,反觉得他发火的样子怪滑稽的,两个人竟又咯咯地傻笑起来。这一下,可真把他惹火了,涨红着脸,手一挥:“明知故犯,还笑!回去,统统给我回家闹去!”说完掉头就走。
我们愣住了。小李子冲着他背影撇了下嘴:“哼!客人训起主人来了!”掉头到卷扬机房去干自己的活了。可我不能走呀,我不声不响地回到梯子前,刚扶住梯子,他却又冷冷地说:“这儿用不着你,到里面去吧。”随即大步跨上梯顶,把个竹梯踩得“嘎吱嘎吱”直晃荡,我做梦也没想到,他会对我发这么大脾气,一扭头,钻进了屋后的树林里。
梯上的锤声又响了,一下一下,那样响,那样狠,仿佛记记都砸在我的心上……我委屈极了,忍不住偷偷地哭起来。哭了会,心里好受些了,不禁又有点懊悔了,不管怎样,把霍师傅一个人搁在梯子上,他又在火头上,万一有个啥闪失可不得了呀……正想着,锤声戛然而止,紧接着扑冬一声,是锤子落地的声音。“哎呀,莫非他……”我慌忙冲出小树林,刚跑几步,却见霍师傅跑了过来。
“你……哭了?”
“没有!”嘴里嚷得凶,眼泪却一个劲地往下掉。
“这……”听说男同志顶怕女同志的眼泪了,这话大概真有点道理,他那副怪相呀,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又想劝,又不知怎么劝,只好连连向我赔不是,嘻嘻,倒象是他把我得罪了似的!
唉,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其实都怪我不好呀。后来我们才明白,他之所以发这么大火,是有其痛苦的原因的。他父亲是个七级老电工,所以会触电瘫痪,就因为监护人麻痹大意,玩忽职守造成的……所以,霍师傅最忌讳别人在工作时瞎胡闹了。“你们别以为我怕死,怕死鬼干不了我们这一行。可死要死得有价值,你们都还年轻,更要避免无谓的伤亡。不养成认认真真工作的习惯,迟早会害人又害己的!”
慢慢地,我们摸透了霍师傅的特点:平时他十分宽厚,工作时却一丝不苟,有时候简直是斤斤计较。我们这些散漫惯了的“野鸡电工”,一开始不适应他那套,结果是一个个都被他“收”过骨头,比如,有人在杆子上大大咧咧,不是掉一个螺母,就是落一把螺丝刀,这种事要被他撞上了,立刻会朝上头一声怒吼:“魂丢啦?……放在文革前,不扣你的奖金才有鬼呢!”有人在下杆子后,往往把登高板随手乱扔,这要叫他看见了,脸孔马上会板起来:“登高板是外线工的半条命哪,连这个道理都记不住吗?”
不过,他发火也有他的特点,真叫是来如疾风,去如闪电。一转眼又和你谈笑风生了。况且,他的火大都发在了点子上,叫你们非但生不了气,反而觉得他可敬。
四
我说过,霍师傅这人有许多和别人不太一般的特点,而这在他的生活上就显得格外突出了。他的生活习惯和他的工作作风竟如此不同,简直可说是风马牛不相及。
首先,他和现在有些男同志一样,会缝纫,会裁剪,讲起这方面的学问来真是头头是道。而且他做起来也堪称技艺出众,手法不凡。他的所有衣服大都是自裁自缝,当你看到他缝补的衣服时,必定难以相信,那又细又密又平服的针线活,竟会出自他那又粗又糙的手!不仅如此,他还会纳鞋底,甚至还会打毛衣!他纳的鞋底针脚缜密,又紧又齐,连我们这些女孩子看了也不得不感到佩服!对此,我们起先不仅感到费解,还有点瞧不起他,我们都开过他玩笑,也嘲笑过他,可后来,当我们了解他的身世时,都深为感动了。你想:一个十五岁就参加工作,并担负起照顾瘫痪父亲的重担(他母亲和一个弟弟在农村生活),后来又参军多年,至今还是个单身汉,并且只有微薄薪金的人,不学会这些,又该怎么办呢?顺便说一句,他的生活尽管如此,我们却极少听到他为自己出力多,报酬少而发牢骚,别人为他抱屈,他反而会说:“大家都好不到哪里去呀,我只是上有老,人家还有小呢……”最能说明他生活之俭朴的,莫过于他的伙食了,他的伙食标准低到这样一种程度,说出来简直没法使人相信。他并非俭省,而是可怜到糟踏自己的程度了!
那时,我们吃的饭都是自己带米到食堂去蒸,别人都蒸饭,他却蒸粥!一个大号搪瓷缸,淘上那么三四两米,添上一大缸水,而且中晚两餐,顿顿如此!一天里除了早上啃两个馍头是干,其余都是稀的。真不知这些稀粥是怎样化成支持他辛苦一天的热量的?
“你为啥这么省?”我们班的人个个问他。
“我喜欢吃粥……胃也不好……”他十分羞于回答这个问题,脸红红的,汗珠子扑嗒扑嗒往下掉。
“胃不好,更应增加营养嘛!”
“当然……你看,我的身体不是很好吗?”
骗谁呢?又黄又瘦的脸,一脸病态!与其说是胃病造成的,不如说是营养不良的结果。
不仅如此,他吃的菜,不是一个炒青菜,就是一个烧萝卜,别的人吃完了,他才跑去买。菜,往杯子里一倒,盖起来就往宿舍里端——他从不在食堂和我们一起吃饭,还不是为了怕暴露这个不成秘密的秘密嘛。
我们很快摸清了奥妙,霍师傅正在谈恋爱呐。女方父母开价高,为筹备婚事也需一笔钱,凭他那三十七元七角四分,不吃青菜稀饭,莫非能去偷吗?
“霍师傅,你生活困难,可以申请补助嘛。”
“笑话,我光棍一个,哪来的困难?”
“别充胖子了,你不是要结婚了吗?”
“为结婚要补助?你开得出口吗?”
“这算啥,你当我们的补助真是扶贫济危的吗?拿补助费去盖房子,买三转一响的人多着呢,你太傻!”
“别人我管不着,但我好歹算个党员,得管好自己。”
我们看不下去,几个人私下一商量,每人掏出十元钱,用个红纸包好,派伶牙俐齿的小李子,出面交给他,算是我们对他结婚的一点祝贺。
他很感动,也很诧异,结结巴巴地说了通感谢的话,钱却断然不收,“结婚还早呢!哪有预收人情的道理呢?”
小李子鼓动如簧之舌,好说歹说,他就是不收,几个人一嘀咕,一张化名汇款单,把钱寄到了s市他家里……
半个月后,他回家休假回来时,脸色阴沉沉,话音颤抖抖:“你们,唉……这成什么啦?施舍吗?也得看看对象嘛……”
接下来,一口一个“多谢了”,挨着个把钱退给我们……
正面强攻失败,我和小李子又来个“侧面迂回”,吃饭时,他前脚进宿舍,我们后脚跟进去。今天,这个拿出瓶家里带来的肉丁炒甜酱,连声抱怨妈妈的手艺太差,“这种东西怎么吃呀,扔掉又辜负了慈母的心意,霍师傅,你帮我解决矛盾吧……”明天,那一个买来双份的炒菜,吃几口,就嚷胃口差,逼着他代为“克服困难”……
刚开始,这一招还真灵,他果然不怎么推辞就“帮”起忙来。可是再高明的花招又怎禁得重复玩弄呢?何况这花招本来就没多大高明之处,不几天就被他识破了。一天中午,我们故伎重演,他先是微妙地一笑,接着也就吃了。只是不说话,神色也异样。吃着吃着,小李又忽然悄悄地捅我的腰。我一看,呆住了。他的头垂得那样低,差点要低到大茶缸里去,鼻子却稀嘘稀嘘抽个不停——呵!我的鼻子一酸,差点儿掉下了眼泪……
这件事我们后来很后悔,只怪那时我们太单纯,不知道人的感情有多微妙,多复杂呵!不过,虽然我们无意中刺伤了他的自尊心,这件事也起了点积极作用。事后第二天,霍师傅完全改变了通常的习惯,每天煮两顿烂干饭,(他的胃确有毛病),菜也吃得好多了。自然,他也不再躲到宿舍里去了。同时,就从那天起;他把抽了多年的烟戒掉了……
五
三个月一晃而过,支援连要回s市了。对此,我们这些s市来的“长工”们,羡慕不已。而对于霍师傅,我们更多的是留恋。三个月虽然不长,可我们之间已经建立起来的友谊,却是那样深厚,那样亲密呵!从理智上讲,我们为他能回s市与亲人团圆感到高兴,从感情上讲,我们真希望他不要走。至少,能再留几个月也好呀,我们可以把刚学到的外线技术再巩固一下……
宣布了支援连撤走的日子后,我们全班人“劈硬柴”,在变电所值班室为他举办了一个丰盛的告别宴会。
起先,气氛热烈非凡,大家都轮着为他敬酒,人人说了许多对他的支援表示感谢的衷心话,同时,也真诚地祝愿他回s市诸事顺遂,婚事美满。霍师傅异常兴奋,红光满面。并答谢大家的好意,约我们到时务必去喝他的喜酒;还对我们今后的工作提了不少建议。
酒过三巡,气氛突变。大家都默默寡言,黯然垂首,似乎有什么难言的哀伤。那是触景生情呀,我们多数都是s市人,乡愁与离情掺杂在一起,“此情难与君说……”
和我们同届分来栖云矿的江小刚,端起酒杯,步履蹒跚地绕到霍师傅面前,哭腔哭调地说:“霍师傅,你是个上路子的……好人!往后要是看得起我们这些……天涯沦落人,常来玩玩!我们这辈子……要有回s市的一天,我找遍天涯海角,也要把你请到家里,喝上……三天三夜酒!你……不会翻脸不认人吧?”
“哪能呢!”霍师傅动情地拍抚着江小刚的肩膀,让他坐下来,沉默了好久,他说:“我知道你们……这地方还是不错的呵。山好,水好,人更好!和你们一起,我从来没这么舒畅过,说良心话,我也……舍不得离开这儿呢……”
“到底是s市好呀!”我们喃喃地说。
“s市当然不错,不过……你们这么看得起我,比什么都宝贵呵!”
他又沉默了,低着头,好久不再说话。
班长清了清嗓子,开始发表枯燥无味的长篇“官方”告别辞,大家好不容易受完这份罪,正想举杯重新掀起一个热潮时,霍师傅率先站起来,端起酒杯说:“各位师傅,你们太客气了!我……太惭愧了!我想……如果……只要你们真心希望我再留一阵,我情愿再留几个月,尽我的力量,和大家一起,把矿上的外线基础再打打结实!”
“好呀,我赞成。”我情不自禁拍起了手,可一看,大家竟没一个响应我的!
“霍师傅,你不是打算在国庆结婚吗?没多久啦!”
“这没啥,在这里也能办事嘛,就是那个,推迟几天也没关系。”
“你喝多啦,留下来容易,将来不放你走就来不及啦!”
“这……不可能吧。”
“难说呵。”班长老头也表态了,“你愿意留下来,矿上是求之不得呀。这班小青年跟你学了不少外线本事,要能趁热打铁,今后我们的工作就好办啦。可是,让我也说句真心话吧,我年纪比你大,走南闯北,世面也见过些。你现在和支援连在一起,说走就走,将来剩你一个。就不好办了。头头对你愈看得上眼,事情就麻烦呵,只消往供电局发个函,支援煤矿建设,那边还能不放人吗?可不能头脑发热哟……”
“这……”霍师傅点点头,沉默了。
“来来来,大家别婆婆妈妈的啦,都把劲头鼓起来——干!”
酒杯叮当作响,可惜气氛却再也没有活跃起来……
第二天,霍师傅整理行装,没来上班。下午,大家正开班后会,指导员,连长忽然和霍师傅一起跑来了。
“哟,两位大首长大驾光临,有何指示?”
“你们装啥傻?”指导员指着傻笑着站在他身后的霍师傅说:“小霍上午和我们谈了想法,我们马上去请示团长(矿长),团长乐坏了,立刻叫政治处写稿表扬小霍哪!”
“呵……”大家顿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个霍师傅,只当他昨天一时冲动,说了醉话呢,谁知他真的……大家一个个怔怔地盯着他,仿佛刚刚认识他似的……他呀,忽然又变成了我们刚见到他时的那个人,双手直搓,脸通红:“表扬?怎么能……表扬呢!”
“当然该表扬!”连长说:“不光在团里表扬,我们还要给供电局写信表扬他!不光表扬他,在座诸位也都该受表扬。自从他来到我们矿,在各位同志配合下,电工班的工作明显有起色嘛。这几个月里,你们一次也没向外单位求援,光这一点,就是了不起的成绩嘛!”
“这和小霍的支援分不开啊。”指导员鼓起掌来:“我代表连团党组织,向他表示感谢!”
劈里啪啦的掌声里,我看见霍师傅眼中闪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明亮的光辉,他挥挥手,一扫那种局促之态,出人意外地朗声说:“多谢大家!表扬,我不喜欢!大家对我的信任,比啥都让我高兴!士为知己者死嘛,为了报答矿上的盛情,我霍元华就是死在这里,也心甘情愿!”
他的话有多诚恳,有多真挚,有多少份量,只有我们能深切地感受得出呵!而且,这种话出自他口中,更增添了一种特殊的感染力。这一冲动,眼泪也淌了出来……
霍师傅留下来了。但谁也没有料到,他这一留,竟成了他整个生活历程中的一个巨大转折,不久后,他就为这一转折付出了一个个沉重的代价!
六
据说,人与人之间有了信任,有了理解,就有了激情,有了斗志,即便是双倍重负,也能轻松地担起,霍师傅留下来后,立即象一台不知疲倦的电机,呼呼地运转不息。他协助班长,详细地制定了一整套正规的操作、安全、运行规程;还把所有线路、设备、电器及操作器械、工具等全部测试检修了一遍。同时,他每周用三个晚上为我们这些年轻人讲电工原理和外线基础理论……在当时那种政治空气下,在我们这个僻远的角落里,居然也兴起一股学技术、钻理论的热潮,这不能不归功于他呵!
但同时,我们感到他较之先前几个月,似乎有某种变化。他原本就是个较为内向、不善言辞的人,可最近他几乎成了个沉默的人了。他的神情也常显得异常严肃,但却很少向我们发脾气了,他那本来就使人感到有几分忧郁的眼神,似乎更灰暗了,明显地流露出思虑,苦恼……
他后悔了?或者,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了吗?他怎么不提结婚的事了呢?也绝少谈及他的女友,会不会……?我们不敢问他,暗暗地议论着,观察着,但我们宁愿猜到的是前者,而不是后者。
关于他对象的情况,我们知之甚少。因为他向来不大愿意多谈这个。我们只知道她是s市化工厂的化验员,年龄小他四岁,工龄也少他七年,但却是正规技校毕业的,因此工资比他多一级。他们是在一年多前由霍师傅的师傅介绍相恋的。我们曾趁和他开玩笑的机会,“抢”到过她的照片。说实在的,她长得不算太漂亮,但也眉清目秀,是个典型的江南姑娘。瓜子脸,眼睛较大,嘴巴小巧,鼻子略有些扁,但皮肤很光洁,细气,神情也颇娴雅、端庄,只有一点,使大家暗中议论过一阵,那就是她的眉毛太黑、太浓。“姑娘家,浓眉大眼,啧啧,厉害哟!”一个老师傅说,“将来,恐怕小霍‘吃’不了她哟!”
浓眉大眼的姑娘是否一定厉害,我看没多少根据。可我们却相信霍师傅“吃”不了她的结论——凭他那种性格、再温柔的姑娘,只要抓住了他的特点,都可能把他“吃”了呀!
可霍师傅显然十分钟情于她。据睡在他上铺的江小刚透露:他每晚睡觉前,必定要躲在帐子里,对着她的相片“天天看”,有时一看老半天,“不这样,他就要吃安眠药呀……有时候,他还咪咪笑,笑咪咪地说悄悄话哪!”
江小刚号称“牛皮糖”,但我们谁也不怀疑他这些话的真实性。你只要看看霍师傅的表现就明白了。虽然他自己很少谈她,可别人和他开这方面的玩笑,他总会流露出欲盖弥彰的得意相来,而且,他决不会因谁和他开这类玩笑而生气的——怎能不高兴呢?三十岁的人了,二级工,母亲、弟弟在乡下,父亲又瘫痪(以前谈过多少对象,都因此而告吹),现在能找上个各方面条件虽不比他优越多少,却也没一样比不上他的姑娘,谁不满意呢?
一天傍晚,我们刚走进食堂,有人递给霍师傅一封信,他瞟了下信封,转眼就不见了。
我们为他打好饭菜,却找不到他。吃完饭,把他的饭菜带到宿舍,他又不在,大家便到处找他,哪儿也不见他的影子。我们隐隐地感到不妙,那是封什么样的信呢?当时,矿上复员军人很多,流行着一句来自部队的俏皮话:“家信一封,思想不通。”看来,霍师傅收到的,恐怕是一封不太妙的家信呵!
直到晚上八点多,才有人看见他从一营后面的杨梅林里钻了出来。脸色苍白,两眼无神,还向江小刚要了支烟抽起来。我们忍不住问他,他却勉强地笑笑:“没什么了不起的事,不过,我想回家一趟。”
有人当即找来班长,班长自然一口应允他请假,可是也没问出什么名堂来。
他原说去两天就回来,谁知一下子超了六天假。猛一见他回来时的样子,真把我们吓了一跳,一向乱蓬蓬的头发且不说它,从来都刮得光光的脸上,现在却胡子拉碴,脸盘明显又窄了一圈,颌下的喉结显得格外突出了;而且眼里布满红丝,一开口,嗓音也吓人地嘶哑……
“霍师傅,你病了?”
“没有。”他把包往桌上一扔,出去洗了把脸。回到室内时,显得精神些了,微微一笑,手一挥:“走,到镇上喝酒去——在座的都去,我请客!”
喝酒?请客?大家面面相觑,目瞪口呆,这眼里看到的和耳里听到的竟如此矛盾,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啊哈!我们还当你……是喝喜酒吗?!”
“非要喜酒才能喝吗?”他脸上掠过一丝冷笑,旋即消失了,“放心,你们不会喝不到我的喜酒的!”
在镇上唯一的一家国营饭店里,他一口气点了那么多菜,大家怎么也劝不住。想一齐会钞吧,他又执意不肯,甚至快要生气了:“别争啦,我现在钱多着哪,这几个菜算什么东西!”
一个无形的问号,罩在酒席上。但谁也不敢乱说什么,权且吃喝起来。这天他喝了多少酒哟,我们都不敢让他斟酒了,可他满不在乎地直嚷嚷:“你们当我不会喝酒吗?只不过以前傻省罢了!现在我无牵无挂,干嘛不吃?干嘛不喝?瞎!”那神情怪诞得很,笑声又粗又嘎。我憋不住了,便喊起来:“霍师傅,你再让我们喝闷酒,我们就罢宴!”
“对,不喝了!”大家一齐放下了筷子。
“别急嘛,对你们,我啥话不能讲呢?”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用手指指喉咙:“这破嗓子怎么回事,你们猜不出来吗?”
“发炎了吗?”
“吵架吵的!”
“和谁……”
“她呗!”
大家迅速交换了一下目光,这是我们已经预感到了的,问题是为什么吵,又吵出个什么结果了?
他突然摸出封信来,往桌上一掼:“看吧!”说完,顾自点起支烟,埋头猛抽起来。
那就是前几天他收到的那封决裂信,内容我记不全了, 有一段却记得十分清楚——
“……当初就劝你不要去,可天下就数你积极,什么任务,什么别人拖儿带女走不开,什么你年轻,又是党员,应该主动带头……居然还保证什么时间不长,一到期就回来结婚……我早就有言在先,到时候你要不回来,我们就拉倒。可你,却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什么矿上需要,什么顶多再留三个月,那么大个矿,离了你就开不成了?别人拔腿都来不及,你还主动往坑里跳!现在你单独留下去,到时候走不走还能由得了你吗?怪不得别人都说你傻,都说你怪,现在我算看透了,即使你真的能回来,我们也决不会拧到一块去!你是党员,我是平民百姓;你是复员军人,我是普通工人;你是胸怀全球的革命家,我是鼠目寸光的小市民……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老鹰麻雀,不能同巢;我配不上你,你心里也没有我!
“你送我的自行车、手表,我完璧归赵,送给我家里多少东西,请你开张清单,我负责让他们还你……
原谅我!我为此付出了多少个不眠之夜!我无法再忍受了……”
大家看完信,冷场好久,才有人问:
“你的意见呢?”
“该说的话,我还是说。但人各有志,不能勉强,再说,这也不仅是她的意思。”
“那你,就这样算啦?”
他凄然一笑:“强摘的果子不甜。”
“东西呢?都要到了吗?”
他摇摇头。
“怎么?你不好意思?我们去要!”
“干啥?东西是花钱买的——钱,算个啥?”他打了个噎,暗哑地低声说:“我对她……并没有意见。”
“呵……”大家唯有叹息了。
“你不该留下来!”我突然喊道,“我们也不该留你。”
“别乱讲!”他有点愠怒了,“我毫不后悔!更与你们无关!栖云山是火坑?是地狱?还是劳改场?除了比s市少几条街,少几幢楼,哪一样比不上它?我们的工作,我们的人格,我们生活的意义,我们生命的价值,哪一点比s市人差?别人误解煤矿,看不起矿工,我们也不了解,也看不起自己么?!本地人能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矿上人能从天南海北汇聚到这里,我霍元华为什么不能在这块土地上多留几天?!”
大家哑口无言,也不敢正视他那咄咄逼人的、红得罕见的眼睛……
停了会,他的语气恢复了平静,但又说出来的话,却着实使我们大吃一惊!
“我超假了。临时决定把父亲送到乡下去了。”他的声音微微发颤了:“——这是他的决定。他理解我……我决定留下来,和你们打个长伴……”
“哎呀,你……疯了吗?”
席间霎时混乱不堪。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但内容总之是一个意思:怪他狂热,太偏执;劝他三思而行,劝他悬崖勒马……可是这又顶什么用呢?正如他以前说过的,他不想干的事,打死他也办不到;反之,卷扬机也休想拉回头!“这是我顶顶惹人厌的地方啦,可是生就这么个贼脾气,有啥办法呢?”
大家说够了,嚷累了,他才微笑着举起了酒杯:“大家的好意,我都领了。但我的脾气,大家也都清楚。s市是个好地方,我永远不会厌弃她。栖云山也是个好地方,我现特别喜欢她!跑码头生活,我习惯了,和你们一起,我还会过得更愉快。倘若大家不嫌弃我,就为我的选择干一杯吧!别的也就不用多说啦。”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一个个高举起酒杯,“叮叮□□”,差点把杯子都撞碎了……
离开小镇,夜已深了,仲秋夜的山风分外清凉,加上三分醉意,十分激情,我们一个个身轻如燕,飘飘欲仙。走在坎坷的横雁岭上,如履平地,如驾轻云,轻松得真想狂奔一气,快活得直欲引吭高歌!
踏上高坡,眼前豁然大亮。深谷里,坡地上,丛林中,蓦然跃出一片彩霞:水银灯白如泻银,碘钨灯灿若澄金,白炽灯密似晶莹的红豆,探照灯闪若对阵的长剑……呜呜绞车吼,□□挂钩响,哗哗矿车飞,铃铃电铃吟——呵,这些平日里看惯了的景致,听厌了的喧声呵,此刻却仿佛蓬菜仙境、碧池丝竹,如诗,如画,如泣,如诉,如此强烈地鼓荡起我们的心潮,如此亢奋地弹拨着我们的心弦!我们完全地醉了……
“看,看!”霍师傅抬步挥手,在空中划出道大大的弧形,“这夜色不美么?这地方不好吗?这都是你们的功绩,都是你们血汗的结晶呀!”
“这里也有你的功劳呀。”
“这就是我们做电工的荣耀呀!难道你们不觉得自豪么?难道世上还有比这更高的荣誉么?”
我们无声地笑了。是呵,仅仅两三年前,这里还只是一片黑雾,一团幽寂的空谷呀!我们的心胸豁然开朗,仿佛有无数朵鲜花在呯然怒放!当初,当我们亲手接亮第一盏明灯时的那种狂喜之情,又宛若一股甜蜜的清泉,悄悄地滋润着心田……我忽然感到,生活具有了一种新的意义,我们的人生也变得富有价值了……
这时候,一切语言都变成多余的了。我们默不出声,近乎是肃穆地迎着灯火走去,俨然去献身于一个伟大的壮举,又仿佛正奋臂击浪,游向那金涛碧波的大海深处——
“浪花温柔地抚慰着战舰,
水兵静静地倚偎着炮膛;
凝注着夜色苍茫的大海,
焦急地等待着出航……”
前面忽然飘来霍师傅的歌声,这是他当水兵时唱的水兵之歌。不过,在此之前他极少唱歌,更没有认认真真唱完一支歌,今夜,我们才第一次完整地听到了这支歌。
他的嗓门稍稍提高了些,那歌声沙哑,粗犷,却使人感到了一种动人的纯真——
“……呵;年轻的水兵,无畏的战士,
告别了海岸,告别了梦乡;
到那水天相连的远方,
去打击敌人,保卫国防……”
歌声把我们引向了波澜壮阔的海防,我们脚下的山峰好象飘荡起来,我们的心,也翩翩地飞了起来,飞向那水天相连的远方……霍师傅的歌喉并不出色,然而,此时此刻,却把我们带进了一个奇异的、梦幻似的意境;他那喑哑、粗糙的音色,仿佛也具有了一种独特的魅力。尤其是他的感情,那深沉、蕴蓄,却炽热、真挚的感情呵!你甚至会感到,他不是在唱歌,而是在娓娓地倾诉着衷肠,倾诉着一个遥远的,早已飘逝了却又永久令人眷念的故事。我们曾不止一次听他回忆过那一段水兵生活:“很少有世俗的牵挂,很少有沮丧和忧愁;思想象波涛一样奔放,生活象潮汐一样规律,心胸象海域一般宽广……呵,那是一种磁石一样美妙的生活呀,离开越久,对人的吸引力却越强呵……”
“我们在海上铺路架桥,
让航行的朋友们一路顺风;
年轻的航标兵,用生命的火花,
点燃了永不熄灭的灯光……”
我的感情并不是很脆弱的,但在那一个奇异夜晚,在那样一种独特的气氛中——尤其是当我暗暗地窥见有两颗小小的泪花,象珍珠一样闪烁在霍师傅的眼角时,我的喉头陡然胀痛起来,一股奇异的暖流,霎时贯彻全身,夺眶而出……
七
那夜,大家的情绪多亢奋哟!回到宿舍一直谈论到深夜。霍师傅的决断及他的遭遇,仿佛对我们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向心力。大家都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亲近和理解。后来,小李子干脆又钻进我的帐子,直到大家都睡着了,我们还毫无倦意。
“哎,霍师傅也真够可怜的,是吗?”
“可怜?怎么谈得上可怜呢?”
我不同意她的看法,我仍然沉浸在晚上的兴奋之中。虽然我也十分同情霍师傅的遭遇,但我觉得霍师傅是个真正的男子汉,对他使用可怜这个词眼,简直是一种蔑视!他的痛苦是可想而知的,但他的志气与刚强是无与伦比的。他所作出的决断也是非常明智、无懈可击的!我一闭上眼睛,就会激动地想起他那刚毅果决的神情,听到他那嘶哑而深沉的歌声……
“你为他的将来想想呀,”小李子又说,“年龄不小了,又从s市来到了矿上。将来呵,只怕他……只能走工农相结合的路啦……”(矿工因为难找城里老婆,许多人娶了农村姑娘,被戏称为“工农相结合”。)
听了她的话,我也不禁一怔,心头隐隐地起了阵酸痛。我突然莫名奇妙地恨起那个女人来:
“她算什么东西,浓眉大眼的,要是我,还看不上她哩!”
“谁?”小李子惊讶地瞪着我,“你是说那个女人吗?”我没睬她,她捅了我一下:“快别说这种风凉话吧,人家也够可怜的了……霍师傅的作法当然可敬,可人家的考虑也不算错呀。人嘛,谁不想过实惠日子呢?何况又不是嫁不出去,干嘛非要守着个志趣不同的人,做牛郎织女呢?”
我余怒未消,又强词夺理地说:“她不愁嫁不出去,霍师傅就一定得走‘工农结合’的路了吗?哼!准保会找到个比她好一百倍、一千倍的s市姑娘!”
蓦然间,小李子一跃而起,还没等我闹清是怎么回事呢,她已把我压在身下了,她手指着我的鼻尖,怪诞地笑着说:
“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
我不解地看着她,她忽然嘻笑着隔肢起我来:“坦白!老实坦白,这个比她好一千倍的s市姑娘是谁?!”
我恍然大悟。一下子不知从哪儿来的那么大的力气,猛地翻转来,把她压在了身下,抡起拳头就捶。她拼命挣扎,连声讨饶。可是我却不知怎么搞的,捶了不到三下,劲头就泄去了。
我把她一推,假装生气地说:“不和你胡闹了,我要睡了。”说完转过身去,扯过被单蒙住了头——也许,就是从那个不平凡的夜晚起,霍师傅又赋予了我一种异乎寻常的情感……
那夜我睡得很不宁,乱梦连天,而且天不亮就醒了。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不如起来,到蔷薇潭去洗衣服。
你知道蔷薇潭吗?这是我们起的名字,呶,就在这山嘴后边的谷地里。路不太远,但地方,很雅静。蔷薇潭是一口活潭,底下有泉眼,潭水清凌凌,一丛丛野蔷薇密布在它的四周。由于吹不到风,水面就象面蓝莹莹的镜子,映着蓝天白云,映着青山绿林,映着星星点点黄的白的野蔷薇花,真是幽雅极了。在那儿洗东西又爽快又舒畅,我们最爱上那儿去了。
天色还早,又是秋晨,山林里蒸腾着大片大片的雾。没有人声,不见踪影,满耳却是清脆悦耳的鸟鸣。空气又是那样清新,我的心胸豁然开朗起来。
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我会在这个时候,这么个地方,如此近地面对面地遇见了他——霍师傅。
他肩上披着件工作服,双手叉在胸前,正对着我站在蔷薇潭那边,呆呆地,一动也不动地俯视着自己在水里的倒影,活象一尊正在凝神深思的雕塑!
由于我的脚步很轻,他并未察觉到我的到来。由于我们相距很近,我却能清清楚楚地看清他的脸:他的神情象是凝固了似的,脸色是那样的苍白,两颊是那样地瘦削——起先的一个瞬间,我简直以为他是要寻死呢!但我即刻否定了这种念头。我深信他不是那种意志薄弱的人,但我却着实感到十分震惊。我仿佛是突然间才意识到:即使是象他这样一个人,当他经受到严酷的精神挫折时,内心深处的痛苦,也远非我们这种还没有类似体验的人所能体会得出的呀!
我的心倏地一颤,这才不得不暗暗赞同小李子的话了:即便是他,有时候也不能不让人感到……可怜呵……
我忍不住喊了他一声。他猛一惊,待看清我时,慌忙掩饰道:“哦……你起得真早啊……天气真好,是吗?在这种地方散散步,真是一种享受啊……”
我很想说几句什么话来劝慰劝慰他,但又不知该怎么说,便试探着问他:“你常到这里来散步?”
“这个,不经常……今天醒得早,就……”
这不是真话。因为事后我知道,昨天夜里他根本就没上床,一直在外面转悠了半夜!
“你的散步方式也真特别哟,刚才……不了解你的人,准要伸手来拉你啦!”我想把气氛搞活跃些,便假装若无其事地开了句玩笑。谁知他顿时象暴露了什么隐私似地,紧张地说:
“你早就来了?”
“足足有半个多钟头啦!”他的脸唰地红了。过了一会,他轻轻地吸了口气,央求似地说:“你可别对人家去说啊,免得别人误会我在后悔什么了……”
“我不会说的,这很正常嘛,谁碰上这种事,心里会太平呢?不过。”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一句:“你作出那样重大的决定,关系到你的一生呢,真的一点也不……动摇么?”
“不不!决不动摇!”他的神情又坚定起来,“犹豫是有的,但一旦作出了决定的事,我是决不会后悔的!不过,说老实话,对那个问题,倒是经常有些……有些……”他斟酌了一下词汇,忽然笑了:“奇怪!”
“奇怪?”
“是呀……是可以说是奇怪吧。”他沉默了一会后,两眼直直地凝视着潭水,象是在对自己的影子说话似的,说出了许多我意想不到的话来。
“既然你都看见了……我不隐瞒,我确实一直在胡思乱想许多问题。但并不都是眼前的事,而是……许许多多的往事,我的童年,我的经历,还有我的未来,甚至还想到了……人生。比如说,到底有没有操纵人生的命运?有些东西,到底有没有道理呢?比如说……算命……”
“算命!”我惊讶地叫起来。在当时那种时代,算命作为一种游戏,还是在我们年轻人中流行的。但一般人是很少象现在有些人那样拿它当真的。想不到象霍师傅这样一个在我心目中如此坚强、如此勇敢的共产党员,居然会和我谈到这么个字眼,我岂能不惊奇?我的眼前仿佛洞开了一扇窗户,使我一下子又更深入地窥见了他的心灵。我立刻产生了极其浓厚的兴趣,急不可耐地想听他继续说下去。而他呢?也许是由于重大的精神刺激的缘故,他那天的情绪也异样地激动,仿佛是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支配着,居然也乐意把他平时绝不可能对我说的隐秘向我坦露出来!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在部队里闲得无聊时,我们也玩过算命游戏。有趣的是,关于我的牌几乎从来没有皇后,而每次给我算命的人都说我寿命特别长……战友们都同我开玩笑,说我将是世界上最长寿的光棍汉……”
说到这里,我们忍不住都笑了。他又说:“这种话我当然不信。而且从来没把它放在心上。可是后来的经历……今天,我突然又想到了这种游戏,而且居然连当时是些什么牌也想起来了,你说怪不怪?所以我忽然觉得,这种游戏说不定真有那么点说不清楚的道理呢……”
他又笑了。我的心抽搐了一下,喉头也突然有些发哽。我想劝他不要信这些鬼话,还想劝他想开些,甚至还想对他说出昨夜我对小李子说的那句话,可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来。
大概他察觉了我的异样,突然醒悟过来:“啊哈,你看我都胡扯些什么呀!其实,我才不会相信那种鬼话哩!哪怕是真的我也不信!再说……就是真的又有什么了不起呢?我自己就打算奉行独身主义了!做光棍汉的好处也说不完呐,何况还是个长寿的光棍汉!哈哈……”
他自说自话地笑起来,那笑声很响亮,却并不自然……我也陪着他笑了,可是却笑得十分勉强——我心里象有一团火在烧烧,冲撞,使得我浑身起了一阵轻微的震颤,脸上也烫了起来;我心里恨透了自己,平时伶牙俐嘴的,偏偏在这种时候却怎么木得连句一般的劝慰话也说不出来呢?可是越恨吧,舌头就越发僵;我只会狠狠地搓衣服,搓得脸盆在石头上“壳壳”地响,偏偏肥皂泡又溅到了他的脚上……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不明白,异样地凝视着我。
这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林中传来,打破了我们的沉默。一个牧童骑在牛背上,从潭前慢慢走过。他忽然有些慌张地看看天:“哟,太阳老高了。该去吃饭了,我先走啦。”便匆匆地,象逃什么似的消失在树林子里……
在此之后,尽管我常常会对别人谈及他,却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这回事——但你是作家,为了有利于你的写作,使你能对他了解得更透彻些,我想,我应该把这些如实地坦露给你。我觉得,你是能够理解这一切的……
八
霍师傅自愿留矿工作,矿上自然求之不得。不到一个月,就为他办妥了一切手续。同时,将电工班一分为二,霍师傅担任了外线班班长。经过再三要求,领导同意把我和小李子两个女同志划在外线班。
外线班一共十二个人。除霍师傅和另两位师傅工龄较长外,其余几个都是进矿三年,刚刚满师,尚未定级的“小师傅”。但我们心齐,劲足。在霍师傅指导下,基本都能独立操作了。
外线班成立半年,就遇到了一个艰巨的考验。
矿里决定在横雁岭南面,呶,就是这道山脊后面的山坡下,新建一对竖井,即五号井。兵马未动,电力先行。五号井何时能上马,取决于高压输电线路何时能架成。象这样一项重要的基建工程,不属于我们维修电工的职责范围,矿里照例请地区供电局来帮助架线。
地区供电局来了个小头头和两名四级工。矿里敬如上宾,请吃请喝,赠送花果,陪同游览等等,不在话下。折腾了三天后,他们上山勘测了地形。十来天后,交出了一个施工方案和一份费用预算清单:绕过山坡,顺着盘山公路环形架线;一个月后开工,包工期限两个月。他们负责备料,施工,矿里提供辅助工人。费用预算则详细开列了所需器械、材料、人工、劳务等一系列清单……
负责该项事务的矿机电股长,原是个搞井下通风的,“审核”完毕,大笔一挥,协议签定,那几位就先回去了。
在此期间,霍师傅不声不响地把我们拉到了山上,一连钻了好几个树林,反反复复勘测了好几遍地形。然后,他埋头翻书,查“脚本”,算算画画写写地,一连开了好几个夜车。我们问他原因,他淡淡地说:“心里有个底。”
“这和我们有啥关系?”
“栖云矿是市里的重点建设项目,有的供电部门喜欢‘吃大户’,我得防着点。”
“‘吃大户’?怎么个吃法?”
“虚造预算,冒要材料,多算人工……办法有的是。我在市局时,知道他们的胃口。”
“呸!矿里根本不来征求我们的意见,要你操这份心干啥?”
“我早就看不惯这一套。那时我管不着,现在我是栖云矿的人了,不能不管。”
“听说矿里已批准对方的方案了,弄不好,你两头不落好!”
“那有啥,矿里看得起我,我要对矿里尽责。”
第二天,他跑到机电股去了。
“听说五号井线路方案已经定了,能让我学习学习吗?”
“行啊,别客气嘛。”机电股长满意地拿出材料,“这次招待费没白花,对方够爽快哟。”
霍师傅看完材料,冷笑一声:哼,虚头不小呢!完全可以从横雁岭南坡直线输电,他们却大绕圈子,而且工期又这么长,太过份了!”
“嗯?!”机电股长怀疑地瞪着他:“走直线要穿山越岭,怕不好办吧,谁喜欢舍近求远呢?”
“不。峭壁上都能架线竖塔呢,这点土坡算什么!绕道走一是施工省事,二是线距一长,用料多,工期长,油水更好捞!看:每项材料费用都比实际需要冒出近一倍呢!他们为矿里架一条线,等于又为自己赚了一条线!”
“这……”机电股长吟哦片刻,犯愁地说:“算了吧,栖云矿开建以来,不知让人揩去多少油水啦。这条线的预算比以前几条还不算高呢!反正,矿里也有钱……”
“有钱也不能这样花呀,再说,钱是国家的……”
“那有啥办法?我可惹不起这帮电老爷!”股长有点动怒了。
“你把他们请来,我有理由让他们改变方案。”
“他们不肯变呢?”
“那就再说吧。”
“他们拿你一把呢?来个大撒手呢?我可不敢负这个责!”
“我敢负。”霍师傅冷冷地说。
我们在一旁傻了眼;机电股长都犯愁的事他去揽下来干啥嘛!何况,省下钱来又到不了自己的腰包,出了岔子,却要你吃不了,兜着走——发呆啊?
不几天,那三个人果然来了。霍师傅被请去谈判,我们心神不定,一个个溜到门外,扒着门缝偷看。
“有意见尽管提,好商量,好商量嘛。”对方那位为首的小头头姿态很高,哈哈连天。
“各位老师傅,都是我的老前辈,我不该关公面前耍大刀。如有冒犯之处,请各位老师傅多多包涵。”
嗬!想不到一贯被我们认为缺乏辩才的霍师傅,在这种场合倒也会来上这么一手,我们禁不住暗暗发笑。只是他的态度似乎过于谦卑了些,和那几位的态度相比,简直有些低三下四了,犯得着吗?
“关于五号井高压线,我有个外行的想法……”他慢条斯理地发表了自己的见解。可还没讲上两分钟,对方立刻开始了猛烈的反驳。他则依然不慌不忙,用自己的计算,测量结果逐条逐条地予以解答。渐渐地,对方的脸拉下来了,气氛陡然紧张。机电股长直对霍师傅使眼色,又忙不迭地陪笑脸,打圆场,给对方敬烟,倒水……霍师傅的表情奇怪得很,他好象从来不会发脾气似的,连话音也几乎保持着一个频率。这一来,对方也不得不按下火气,双方一来一去地争辩了足有两个钟头后,场面上出现了令人难耐的僵持局面。
沉默一阵,为首的那位忽然露出丝笑容:“这位师傅城府很深哪,请问,在哪儿学的生意呀?”
“他是s市供电局调来的。”机电股长赶紧回答。
“喔,兄弟单位呀,哈哈!”那人顿时热情地欠起身来,似乎想和霍师傅握手:“看样子,还是位老师傅吧?”
“不敢当,我是二级工。”
“喔……”那人的手突然转了个向,抓起水瓶,为自己倒了点水,慢慢地呷了口后,转脸和同伴低低地议论起来。末了,那人往椅背上一靠,脸对着机电股长说:
“这样吧,上次的方案是双方议定了的,我们无权改变,至于贵矿的高见,我们可以带回去研究。不过,目前我们任务偏紧,施工能力有限,贵矿一定要从山上过线的话,我们恐怕难以保证质量,这位老师傅一定……情况比我们熟悉,能否请他先搞个具体些的方案出来,我们……再商量嘛。”
机电股长愣住了,两眼直瞪着霍师傅。
霍师傅双手一拱:“师傅过谦了。不过,我同意你的建议,双方都再研究一下对方的意见,然后再商量吧。”说完,他收起材料,向那三人——颌首致意,随即退了出来。
我们一哄而上。
“霍师傅,你今天怎么啦?他们那样傲慢,简直无礼,你倒那么客气!”
“无礼?嘿嘿,只怪你们没在局里呆过呀,一个二级工,在那里是没有发言权的!”
“现在是在矿里呀,你怕他们啥?”
“啥也不怕,可吵架就说明你能吗?他们信的是事实!”
“那……怎么办?”
“自己干!别把这看得太神秘,会爬杆子,会安瓷瓶,再加大胆、细致和科学的依据,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们在部队都是这么干的——主要力量还不就是象你们这样的年轻人!”
他的神情完全变了,双目炯炯,话音朗朗,俨然一副成竹在胸的大将风度了:“怎么样?敢不敢干?”
怎么不敢呢?年轻人的自尊和勇气,是最容易被激发的呀!
“敢,老子蜕这层皮,也要争这口气!”
可是,机电股长不敢干。得知消息,他愣了半晌,一把拽住霍师傅,就往团部拖:
“你向团长去说吧,我可作不了这个主!”
团长是个军代表,胖乎乎,黑苍苍,为人豪爽,作风粗犷,头脑有些简单,人倒还不错。听完机电股长和霍师傅的话,他一下子从沙发上跳起来,伸出粗壮的胳膊,一把抓住霍师傅的膀子,狠狠的一捏,吐出口浓重的河南腔,大声地说:“你真敢干?”
霍师傅不出声,腼腆地一笑。
“干不成咋办!”
“随你怎么办!”
“俺把你脑袋揪下来!”
“是!”
“哈哈,好!自力更生,好嘛!——怎么这么瘦呃?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要喂喂饱哟!”
“是。”霍师傅啪地一个立正。到底是当过兵的,很善于和首长打交道,这不,一下子又变成个调皮的战士了。
他们又谈了些具体问题,事情就此定了,团长对霍师傅的“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精神大大夸赞了一番,而霍师傅似乎有点飘飘然了,以至于临走时,他居然和团长开了句玩笑:“
“首长,我要是干好了,你咋办?”
“喔?”团长显然有些措手不及,但略一顿,他猛地拍了霍师傅一下:“俺树你为标兵,让全矿学习你!”
“我要那个干啥!”
“嗯?!”团长的眼珠差点蹦出来:“那你要啥?”
“给我们加一级工资还差不多,要不,给大家发点奖金也行啊。”在这种年头,这种事别说团长没权,有权他也不会同意呀!我们心知这是霍师傅兴之所至,故意将将团长的军的,可团长却当了真啦!
“小伙子……你不要标兵要奖金?这玩艺……工人阶级哟!学大庆,促大干,发扬共产主义精神嘛!咋能贪图额外报酬呢?当然喽——”他掉头对机电股长下了道命令:“通知食堂,施工期间,每人每天发两个肉包子,加加油!……”
“哈哈!”霍师傅快活地大笑起来:“多谢团长的关怀批评!我们啥也不会要的——再见!”
我们走出团部,隔窗子一看,团长还站在那儿摇头呢!
“霍师傅,你开玩笑也不看看对象,老头子当了真啦!”
“管他呢!这老头子不错!”
你瞧,他就是这么个人:你说他思想不积极吧,可他的为人、作风、工作等方面,又是那样正直仗义、勤恳扎实。你说他思想积极吧,说起话却又上不了台面,别说平时绝对听不到他一句“豪言壮语”,就是政治学习,他的话也都是“清汤寡水”……说到这,顺便再告诉你个小插曲。
他正式调来后,团政治处派个人来采访他,说要在广播里表扬他,他先一味推辞,后来干脆说:“我想留是因为我喜欢这儿,这儿的人也看得起我,能让我好好干一点事业,别的啥也没想过!”
可不管他怎样说,广播稿还是写了,播了。自然,少不了来一点“合理想象”、“锦上添花”,什么“矿山就是我的家,我为矿山献青春”啦,甚至还有几句:“站在矿山望全球,反修防修斗不休”之类豪言壮语……霍师傅起先根本没听到,都怪我们和他瞎起哄,他听了竟一头闯进政治处,冲着主任就嚷:
“我没同意,你们怎么还吹啊?!”
主任颇有涵养,耐心地做了他一通思想工作,可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冷冷地说:“你们爱怎样宣传先进事迹是你们的事,可是别拿我开胃!如果你们再重播那稿子,我可是会爬杆子会剪线的!”
“你敢破坏生产!”主任勃然大怒:“我抓你的反革命!”
霍师傅二话没说,掉头就走。幸好连长指导员闻信赶去好说歹说,才平熄了主任的肝火……
九
经过半个月精心筹备,外线班全军出动,再加团里派来的十五个辅助工,浩浩荡荡地上了山。
线路按照霍师傅的设计,穿过栗树林,从横雁岭南坡直线架设,为避开中间一个锅炉房,线路从变电所出来后,略向东偏,然后一个六十度的转折,直通五号井。整条线成一个“v”型,共有三十八根杆子。第十一号电杆是耐张杆,即转折点——也就是我们面前这根杆子……
沿山坡架线,难度自然较大,尤其是运杆,立杆,上线的麻烦更多。但由于事先准备充分,再加全班人都深知此线不仅对矿里生产具有重要意义,对我们每一个人也都具有一种特殊的意义,因此人人憋着股劲,真是把吃奶的劲头也使出来了。尽管架线工程中出现了不少预料到和没有预料到的困难,施工速度和质量还是比预计的令人满意。可以肯定地说:如果不是发生了那个绝对难以预料的变故,我们独立完成这个任务是毫无问题的!
唉!生活真是太复杂、太奇异,有时甚至是太残酷了!我喜欢看书,可我每当看到书中的主人公排除万难,终于获得圆满结果的故事时,心内就会产生揪心的痛苦!为什么在我的生活中,出现的却是截然不同的结局呢?五号井高压线工程最终竟不得不依靠地区供电局才得以竣工……
这结局来得那样意外,那样无情,以至于此事过去许多年后,我们外线班的人仍然耿耿于怀,痛惜不已;而对于我来说,则从此留下了一块永难愈合的心病……
那天,对我来说,是一个极其不平凡的日子……
那天气候不好,头天夜里刮了台风,第二天余波未平,阴霾密布,使人心情十分悒郁;而山风却一阵接一阵地吹个不停,给杆上工作添了不少麻烦。当时电杆已全部竖起,杆上设备也组装完毕,只待上线、紧线、绑扎好,全部外线工程就剩下两端进出线与变压器安装工作了。
紧线是施工的关键、技术要求、施工难度比较高。紧线点就是这十一号杆——耐张杆。先将两个方向过来的线段分别收紧,固定在悬式瓷瓶上,中间再用线相接起来。这工作自然得由霍师傅亲自来干,其余人则分散在中间杆上,先吊上线去,等他紧好线再开始绑扎。分配工作时,霍师傅出乎意料地让我和他搭挡。我之所以说出乎意料,因为按常规,我们都是两人一挡。一人上杆,一人在下监护并传递器物。而自从这条线开工以来,霍师傅一直安排我和江小刚搭挡,这里自然是有原因的,我曾为此很生过他的气,想不到今天……
“霍师傅,我笨手笨脚,只怕会给你惹麻烦呢!”当我们走向十一号杆时,我忍不住刺了他一句。
“哪里的话嘛……你别误会。”
“误会?你不怕别人说闲话啦?”话一出口,我立即懊悔不已。因为在此之前,班里冒出了一些玩笑式的流言,内容与我们有关。而我深知,他之所以好久不和我搭挡干活,正是由于这点,可是我怎么能说出来呢?
想不到他一扫过去那种见到我就拘谨的神情,一本正经地说:“我正是为这,才……听说,你对我……有意见?”
“瞎讲!”我的脸唰地烫起来,那个该死的小李子,一定是她……!
现在,我应该坦率地告诉你了。自从他留下来以后,我已经不知不觉地被他深深地吸引住了,更坦率地说,我要求在外线班,一半是因为他的缘故。可是,那时我还是个二十多岁的既单纯又幼稚的姑娘,不可能也没有那个胆量主动向他表露什么……根据我暗中观察、试探,得出的结论是十分含糊的。而且,自从那天我们在蔷薇潭边谈话以后,他对我似乎一直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据别人说,他至今仍然对那位女友怀有依恋之情,他还多次表露过奉行独身主义的思想。这些,自然更使我失望了,畏怯了。可是,大约三天前吧,睡觉前,小李子突然又钻到我帐子里来了,他咯咯地傻笑了一阵,说:“喂,让我给你搭搭脉——近来你饭不思,觉不想,莫非犯了相思病啦?”
“啊,你!”我又羞又恼,狠狠地捶了她一顿。闹够了,她忽然正色道:“都是小姐妹,瞒我干啥!别人无风不起浪,我也早就摸到你的心思啦——与其闷闷不乐,不如主动进攻!”
“什么主动进攻?你让我进攻谁?”
“他呗!现在女的开倒车是正常现象啦!有啥难为情的?告诉你,我要不是发过誓非找个s市婆家不可,早就……咯咯!”
“别瞎扯了!人家根本不想……”
“你才瞎扯呢!实话告诉你,我已经掌握了第一手资料啦?”
“哎呀,你跟他说什么啦?”
“当然!不过,自然是旁敲侧击喽。”
“那他……他……”天晓得怎么搞的,我竟紧张得快失去自制了。
“他说……”她忽然犹豫了一下,“我说他的原话,你听了先别生气,他说:‘你们今后开什么玩笑都行,千万别提这种事了,这对她不好,我们相差将近十岁,又是师徒关系,那是不可能的。’——哎,你别发急,这话只能说明他有顾虑,并不能说明……”
“去你的!”我陡然来了火,一把将她推下了床,我警告她,“再这么乱嚼舌头,非撕了你的嘴不可!告诉你,我决不会去开什么倒车的,这种……”我原想说句更尖刻的话,可话一出口,却走了样:“这种连干活都不敢和人搭挡的懦夫,来求我,我还要考虑考虑呢!”
看来,小李子非但没被我吓倒,反而又……可是她都说了些啥呢?
大概我的神情很怪异,霍师傅没再说什么,我们一前一后,默默地来到杆下。
他打好一脚登高板以后,突然扭过头来说:
“下了班再……谈谈好吗?”
我霎时慌乱不堪,头似点非点的,赶紧把脸扭开了。
整个上午,我们很少说话。但可以说,谁都在估摸着对方的心思,但又谁也猜不透对方的真心。我的心情是忐忑不安的,我断定,他准是要和我来一段解释性的说教。也许还会象小说上常描写的那样,宣布一个看似无限高尚,无比道德,实际却粗暴损伤别人情感的所谓明智的抉择……我暗暗发誓,如果他真对我来这么一套的话,我一定不能流露丝毫遗憾、伤感,或者哀怨、自卑的神色,我要让他明白,我根本就不稀罕他!但也根本不会听信他的废话,我要把他的懦夫言论驳斥得体无完肤!我甚至还设想了不少慷慨激昂、淋漓痛快的措词……总之,一个上午就这么胡思乱想地过去了。
午饭时,我发现他吃饭很少,情绪低落,脸色也不好看。我以为这是心情不好的原因,悄悄地买了包苏打饼干带在身上。
下午,风小些了,但气候更阴郁了。天空因乌云密布而显得黑暗,而山林里的树木,花草却显得异乎寻常的鲜艳,娇嫩。大片大片的雾在空谷里弥漫,沉浮,又在树叶上凝为极细极密的雾珠,连空气也好象湿漉漉的了。
上午紧好了通变电所的那段铝线,并放好了另一条铝线。按计划,下午要把这段线吊起,紧完。但这一段线距离长,紧起来比较费事。
霍师傅没有马上上杆,蹲在地上,向我抱歉地笑笑:“歇会好吗?”
我颇为惶恐地点点头,他却不说话,点起枝烟来,猛烈地吸着。
“你又吸烟了?”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哦,该死的胃……”他的声音很弱:“昨天夜里没当心,受凉了。”
我恍然大悟,忙说:“那你怎么还干活呢?”
“没事,老毛病了,烟一压就好。”
“可你的脸色……明天干好啦,急什么!”
“看样子,会有几天雨呢,会误期的!”
“那有什么。要不,我来上!”
我刚拿起登高板,他一把夺了过去:“线距长,你紧不动的。”把烟一扔,麻利地打好绳扣,“通知他们上线吧。”随即飞快地上了杆。
我只好站上高坡,挥起绿旗,吹响哨子……
线一根一根吊了上去,紧线机响起来了,随着机轴富有节奏的“喀啦啦,喀啦啦”的脆响,三根长长的银线一点一点地绷紧,挺直……
我仰望着他的身姿,既敬佩,又羡慕,外线工在杆上操作是很神气,很惹人注意的,而最优美、英武的,也最令我们感到自豪的姿式,莫过于紧线了。尤其是霍师傅的那种独特的操作法,双脚不是踏在登高板上,而是一屈一直立于铁横档上,背向杆,脸朝外,身子大幅度前倾,双手紧握着紧线机的摇柄,一摇一串悦耳的清音——那姿式,真如雄鹰振翅,大鹏凌空呵……
“好!通知扎线!”
霍师傅一声令下,我高高地扬起红旗,充满喜悦的哨音呜、呜地响彻山谷,飞出密林……
当我回首仰望杆顶时,却见杆上空荡荡的。我一惊,这才发现霍师傅下来了,倚着电杆,手按腹部蹲在那儿。我见他脸色腊黄,直冒冷汗,忙要送他上卫生队去,他怎么也不愿离去。说:“连接线还没做呢,歇一会就行了。”
“这我能做。”我又要上杆,他却又想拦我,我顿时光火了,乱嚷嚷起来:
“规程不允许带病登高,你不懂吗?!都这样了,还想逞能!普天下就你行,别个啥都不如你!”
他猛地愣住了。半晌,苦笑一下,松了手。
我一边爬,一边偷偷往下看,他呆呆地盯着我,那神情似在深思,又似在生气……我顿时懊悔起来,却不好意思向他道歉。
系好安全带,我忽然想起带来的饼干,便仍假装生气地说:“干嘛老盯着我?看见树下那个包吗?里面有饼干。”
“谢谢。”他没去拿饼干,依然聚精会神地盯着我。我明白了,他这是不放心我,心里又不痛快起来。不管他在下面怎么絮絮叨叨地发号施令,我只当没听见,闷头干我的。心想:非得给你点颜色看看……
他大概觉察了,不再说话,但是,那两道目光却依然死死地拴在我身上……
活儿干得很顺手。其实,线紧完后,杆上的活儿就不多了。把两端六根线头用铝夹头连成三股,然后绑在针式过桥瓷瓶上,大功就告成了。当我做完两根线时,前面杆上传来话说:左边线稍松(两边线要保持垂度平衡),要再紧一把。霍师傅听了要上来,我正想露一手让他看看呢,便厉声制止他:“我能行!”随即迅速咬上机子。用劲一扳,这才知道这碗饭确实不是我能吃得下的,那线上的份量是多么沉重呵!我拼足全力,双手一齐使劲,好不容易才使机轴上的齿轮移动进了一扣;再扳时,尽管我憋得耳热心跳,眼前金花乱溅,那齿轮却仿佛和我较劲似的,纹丝不动了……
“别动了!当心滑牙!”(齿轮脱扣,后果很危险)霍师傅在下面吼了一声,我不睬他,喘了口气,又想使劲——“放手!”随着一声断喝,但见霍师傅一跃而起,竟不用登高板,一把抓住杆上垂下的吊绳,三下两下地,就象只灵活的猫儿一样到了杆上。
“让开!”
我见他脸色铁青,异常严肃,只好乖乖地挪了个位置。他立刻站过来,同时俯首解开别在腰间的安全带钩子。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完全出乎意料的事情——前面不知谁敲了下左边线,线一震,咬在线上的紧线机随之一翻,“扑”地一下,紧线机摇柄弹在霍师傅头上,那一下的份量其实并不很重,然而——他本能地摸了一下头,刹那间,他就从杆子上飞了出去……
“哎呀!”我只来得及尖叫了一声,顿时浑身瘫软,双腿剧烈地战抖起来;我想喊,却连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当我抱住电杆滑落下地后,只见他脸朝下,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不好啦!快来人呀!”我狂叫着,猛扑过去,一把将他搂过来,大声地喊他、拍他,摇晃他,甚至——疯了似地把脸贴在他胸前放声恸哭!
忽然,他的眉梢抽搐了一下,眼睛微微地启开一丝细缝,我高兴得大喊:“啊!你有救了!你有救的了!你快说,你摔着哪儿啦?你……”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表情异常呆滞,唯有瞳仁里闪着一星微弱的光泽。我一把抓起他的手,抚摩着,亲吻着,大声乞求着:“说话呀,你怎么不说话呀!你看,人来啦……”
突然,他的手一挣,挽住了我的脖颈,那样紧,那样有力;我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浑身呼地一下,升腾起一团火一样的热潮,仿佛整个身心,整个宇宙,都在熊熊地燃烧起来!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幸福和痛苦同时降临在我的心头,呵!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样的语言能描绘我的心情……
我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猛地将他抱了起来……远处响起嘈杂的人声,树林里闪出几个人影,我踉踉跄跄地向他们跑去——可是,他的手却松开了我的颈项,轻轻地垂了下去我惊呼一声,毫无反应;定晴一看,顿感心口突出一跳,仿佛心从口里飞了出去;一阵恶心,夹杂着一阵耳鸣,我栽倒了……
十
不知不觉间,灰色的暮霭已经渐渐地降临,空旷的山林显得格外幽寂了。但那浓浓的雾障也正在悄悄地散逸,山坡下,旧矿区那朦胧的轮廓渐渐地显露出来。我依稀辩认出:那高高的矸子山下,主变电所的避雷针杆上,亮出了一盏小小的红灯。于是。我眼前又清晰地浮现出十多年前的矿区,那沸腾热闹的景象……
她似乎疲乏了,双手支在膝上,托着下巴,默然凝注着苍茫的远方。我不出声,耐心地等待着她的下文。
“后来呢?”我终于忍不住了,轻轻地问。
“后来?”她如梦初醒,似乎没想到我还会问她什么。想了想,歉然一笑,捋了捋有点潮湿的发梢,说:“后来……唉,怎么说呢?……”
按照惯例,凡在矿上因公牺牲的都被定为烈士,他当然也不例外。但是,当把他的材料报上去的时候,引起了s市一位领导的注意,他建议搜集整理霍师傅的事迹,可以的话,向全市宣传……可是矿党委的意见很不一致。那位政治处主任以霍师傅未能完成任务,并曾企图剪广播线,以及“不要标兵要奖金”等事情为理由,说他没有共产主义思想没有马列主义世界观……
也有人认为:他的所作所为表明他是正正直直、勤勤恳恳的,宣传正正直直,勤勤恳恳做人,起点太低……
起先,那位团长倒是主张宣传霍师傅的,但他的头脑也简单得可笑。为了找到霍师傅是“有共产主义思想”的依据,他亲自跑到了变电所来。他竟问我:“难道他临死前真的一句话也没说吗?”“他不写日记吗?日记上有没有……?”“平时也没说过什么吗?俺不信!你们好好回忆回忆?……”
“当时,我们真是哭笑不得呀?团长用心是好的,可我们总不能胡编一些所谓的豪言壮语呀,那不是对霍师傅的诬蔑吗?他在九泉之下也会不安生的呀!我到现在也想不通:有些人为什么如此不尊重一个普通人的人格呢?难道唯有漂亮的言辞,壮烈的行为,才能证明一个人的优劣高低么?譬如一根电杆,她绝不会象灯泡那样闪闪发光,也不会象电机那样慷慨高吟,可是你能否认她在整个电路中的巨大的,关键性的作用么?你能认为她的价值比不上灯泡,比不上马达吗?!
“事情就此不了了之。这在当时那种时候,霍师傅没有被当作破坏生产的‘白专典型’来评判一通,应该说是幸运的了。可为什么当光阴飞逝了三千多个日夜后的今天,霍师傅竟仍然未能得到应有的理解和公正的评价呢?……”
“栖云矿基本采完,国家决定下马。人员撤离,矿井封闭,设备也大多转卖、拆除了。这在外人看来,也许是一幅凄凉的画面,但在不少s市人看来,却是个值得庆贺的大喜时刻。这也难怪,热恋故土、向往都市生活,乃是人之常情,可令人费解的是:有些人却变得糊涂起来,他们不仅毫无道理抹煞了在这块土地上辛勤劳动、生活了十几个年头的巨大意义,而且还奇怪地曲解了别人的意愿,甚至既否定了自己,也否定了别人所造就的全部价值!”
“有人说,霍师傅要是不死,不也能回s市了吗?现在别人都走了,他却孤零零地守着这片废墟!真可怜……
“有人说,‘会水的水上死,会枪的枪尖亡’,怪他的命不好呀……
“也有人说,都怪他太傻,太好胜!一失足成千古恨,他当初根本就不该留下来……
“还有人说:把生命抛在这样一个毫无前途的地方,真是太没有价值了!……
“唉!想不到霍师傅生不逢时,多灾多难,死后却仍然得不到应有的理解,这真是他的命不好吗?尤其使我伤感的是:有些人为什么会这样轻易地否定自己的过去呢?我们离乡背井,千里迢迢来到这里,难道真是毫无意义的抛掷了自己的生命和青春吗?十几年来,我们的血,我们的汗,我们的青春滋润过这块土地,换得了国家急需的宝贵能源,难道就因为这里不是s市,就因为这是一座已经下马的矿山而失去了应有的价值吗?在战争中,当部队进行战略转移,撤离了曾用生命去夺取、用血汗去守卫的阵地时,你能说那是一个毫无意义的地方,是一场毫无价值的战斗吗?你能说那些为此战役而英勇献身的战士,是傻,是好胜,是命不好,是毫无价值的吗?……
“那么现实生活中,为什么却有这种莫名奇妙的偏见呢?……”
我静静地倾听着她的感慨,心头产生了强烈的震荡!我不禁走上前去,怀着一种异常的感情,又一次端详起这根电线杆,和那几棵青青翠翠的小水杉来。那电杆在我的仰视下,仿佛陡然升高了许多,粗壮而强悍的身躯直刺入浓浓的暮霭,而那几株亲切地依偎在电杆周围的小水杉,仿佛也翩翩地飘了起来,青枝绿叶,脉脉相联,象一群绿衣仙子,环绕着电杆,吟起了娓娓的情歌,舞起了婆娑的绿裙……这时,虽然那电杆依然默默无言,我却象窥见了它的内心,看见了它的笑容——毫无悔恨、毫无遗憾、毫无怨艾而充满欣慰的笑容。我相信,倘若霍元华还活着,他一定会这样微笑的。因为,这些青翠而多情的水杉是理解他的。而我,也是理解他的呀……
“你放心吧,我会忠实地记下你的故事,而且,还将有更多的人,理解他、记得他!”
我这样说着,同时回过身来发现她就站在我的身后,出神地、异样地审视着我的神情。当我们的视线交织的时候,我看见:有两颗小小的、亮闪闪的、从我们相遇到现在始终被遏制在她眼眶里的小水珠,闪落在暮色里。
我相信:那泪水是甜蜜的……
1986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