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愤怒的树林 沉舟

他是在回来时注意那只沉舟的。

其时正值黄昏,他站在甲板上,透过扑面而来的沉沉暮霭,望着那灯笼一般燃烧的残阳被遥远的水平线一口吞没,天边霎时一片猩红,凝重的湖水似被煮沸了的稠油,不安地涌动;这时,他象一只惊惶地飞过的小鸟,闯入了他的视野——

它的整个头部,不,整个船身已经完全沉没在水中,只有尾舱,奇迹般地挣出水面,半截桅杆艰难地伸向天空,顶端勾住件破衣,在风中惊恐地摇颤……

沉船!那只沉船没有沉下去!它还在那里!他惊叹着,眼前看见的是一个遍体流血的溺水者,拼力昂起头颅,挥舞着头巾,在血与火的撕咬中翻滚,呻吟,挣扎,呐喊,而沉重的,油一样粘稠、血一样褐红的浪涛却毫不留情地扑打、挤压、戏弄,摧残着她……

他的心狂跳起来:她要死了!她在流血,她在呼救!他分明感到了她的痛苦与惊恐,听到她绝望的哭泣。她能浮上来吗?

他几乎要叫出声来了,幸好,刚刚挥了下手,就省悟过来了,回头看看,身边并无别人。嗨,瞧你这家伙,怎么啦?他自嘲地点起支烟,暗自惊讶自己怎么会变得神经兮兮了。晚风把一缕青烟吹向沉舟;再见吧,老兄……他又喷出一口烟;聊表我的同情吧——顺手送去一个飞吻。

去花岛采访那天,那条船刚出事。据说是一个水运专业户的挂机船,赚钱心切,超载抢行,被一条货驳掀起的浪头打沉。他们游轮经过时,船主刚被货船救走,那条沉船就象现在这样,无望地挣扎着。

当乘客挤到舷窗边,面如土色地争睹沉船时,他正和梨梨大谈在青海牧区骑了三天马还不见人迹,并且差点被冻成人干的传奇经历。梨梨瞪着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把剥好的桔子一片一片地塞进他嘴里,她那惊诧的“真的?哎呀!后来呢……”大大鼓舞着他的谈兴,他自然无心观赏那沉船,同时痛恨那帮少见多怪的乘客的骚扰;不幸的是梨梨的神经也被沉船揪住了:“哎呀,真可怕!真惨!”她尖叫着:“那个船主死了吗?干嘛这么贪心?连命都不要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嘛,现在人人如此。”

“快把它记下来,好在你们报上发表呀。”

“发表?”他漫不经心地向窗外瞟了一眼:“这种题材我不感兴趣。”

“为什么?”

“社会新闻一条。有什么意思?写了也不讨好的。”

“为什么?”梨梨就这样,什么都不懂,什么都要问,有时候真烦人!

“我们是市委机关报,市委当然希望我们多栽花,少栽刺喽。再说,多从正面报道,是我们新闻的基本原则。”

“怪不得噢!”梨梨撇开了嘴皮:“以前人家说你们报纸尽吹牛皮,说胡话,我还为你们辩护呢,原来……”

“也不能这么说。”他的自尊心蹦了一下:“有的事也要看新闻价值嘛。这年头事故太多了,森林大火,火车出轨,轮渡翻沉,飞机爆炸——沉一条区区破船也值得上报?”

“瞧你说得多轻松,当记者的都这么冷酷无情吧?”

“什么吧,见惯不惊罢了,譬如我,连飞机失事都领教过了……”

一谈起这次经历,他又来了兴致。恰似机舱般轻晃的船舱,更使记忆变成了事实——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洗衣机厂厂长听说他还没去过深圳,便带他去参加他们办的展销会。费用自然他包。他这个市报经济部记者,以前发过他几块“豆腐干”,这点小报答乃是顺理成章,不足挂齿的事。这年头当记者的就这点好处了。商品经济,初级阶段,哪个企业家不懂得宣传的重要性呢?一百条广告赶不上记者一吹嘛。有事没事把记者请来,吃顿把饭,送点纪念品,套个近乎,“横向联系”一下,换得几块“豆腐干”,彼此早已心照不宣了。他对这一套也早已厌烦了,家里纪念品泛滥成灾,光皮包就有几十个,送人都来不及。当然,搞点紧俏产品,便宜货什么的还是不错的。但他最感兴趣的还是“跟踪采访”,这使他有了遍游神州山水的机会,何况跟那些一掷千金的企业家外出,是远比自家公出或跟随主编外出要快活百倍的。飞机、软卧、头等舱;三星宾馆,五星饭店,千元一席的盛大酒会,他都领教过了。不过,这些经历多了,也就麻木了,连说的兴致也没有了。唯有那次惊险刺激,刀刻斧镂,这辈子再也不会被磨灭了—一唉,比起濒死、恐死、似死非死的滋味来,一切荣华富贵,喜怒哀乐又算得了什么呢?

“旅客们,飞机已经开始下降,请大家系好安全带。十分钟后,我们将降落在……”

空姐柔曼的语调,并没有消减他那狂涨的心潮,虽然乘过多次飞机了,可每当起飞或降落时,他总会情不自禁地想到上帝。科普杂志上说:起飞的三分钟和下降的八分钟里,是飞机最易失事的时候,被称为“死亡的十一分钟”;他闭上了眼睛……

机舱里安静下来。飞机的引擎声一下子变得分外凄厉。

“十分钟了,”有人嘟哝了一声。

“是啊,怎么回事?”

他猛地一惊,睁眼一看,窗外漆黑一团,飞机没有降落,而且,似乎又在爬高!

“十五分钟了!”又有人小声嘀咕,声音象走了调的唱片,带着哭腔。这回,没有一个人应和。

飞机仍在一会儿下、一会儿上地盘旋着,引擎声也似乎一会儿惶恐,一会儿振奋地哼哼着;有一回甚至能看见跑道灯了,然而却又升了上去……

二十分钟,二十五分钟……完了,它降不下,我们完了!死神的黑麾狂飚一样席卷过来。机舱里一片死寂,再也没有一个人开过口。时间好象凝固了,思维也好象凝固了,人们的表情也都凝固了……

“后来呢?”梨梨出神地望着他。

“当然降下来喽,可却在空中多转了三十分钟,还一头冲出了跑道,差一点炸个不亦乐乎!”

“啊,真够味!”

“够味?你要是身临其境,恐怕……”

“那有什么!不就是一个死吗?比起活得干巴巴的,连一点刺激都没有,还不如死了痛快呢!”

又来了!他听惯了梨梨的现代派高论。他伸了个懒腰,一连打了几个呵欠,忽然感到很累。他知道:兴奋过头了,一种莫名其妙的隐忧又袭上心来,“老毛病”又要犯了——好久了,他一直感到心绪不宁,喜怒无常,有时快活得要命,有时沮丧得要死,有时又精神倦慵,百无聊赖,什么也唤不起兴致。他一直搞不清什么原因,也无暇去多想。这次花岛之行,就是想散散心,调节一下情绪,当然更犯不着去和梨梨讨论什么死不死的问题。

他把视线投向窗外,窗外水气腾腾,湖面上银鳞闪烁。几只渔船正在远处拖网,一群湖鸥追逐在网上,这情景又勾起许多早已埋没了的感觉——初去花岛时,他是怎样地为这幅画面所陶醉呵……

忽然,梨梨依偎着他,一小团暖暖的呵气挠着他的耳朵:“哎,你说说,在那一刻,就是你以为要死的那一刻,你想些什么?”

“嗯……那太多了,不过,其实也很少……”

“说主要的嘛!”

“主要的……想老婆,还有孩子。”

“哼!我就猜到了!”梨梨夸张地推了他一把,“人家待你这么好,这么……可是你……”

“嗨!”他哭笑不得,“那时还根本没你嘛……”

“哦,嘻嘻!”梨梨笑得脸颊飞红:“那还有呢?”

“还有嘛……”他沉吟着,突然,心口象被谁擂了一拳,一种闷胀不安的感觉迅速扩散开来。

他清清楚楚地记起,他还想到了什么——虽然都是一闪念的事。那时他刚到报社,还十分热衷于写小说,而且有一篇小说还在省刊获奖,他正踌躇满志地构思着一个长篇。在飞机上最使他痛心疾首的正是这个长篇将不复问世,一颗很有希望照亮中国文坛的新星将不幸陨落……可是,说这个干啥呢?梨梨不会相信,也决不会理解的,何况,几年了,那架飞机还在天上穿梭,长篇却早已胎死腹中;文坛新星倒是一颗又一颗地升起,可我这颗星呢?如果我也曾经算得上是一颗不明不亮的星的话,如今不说陨落,也早已失去了原有的光泽……

去他的,不想这些,也不说这个了。人生之路有千条,条条大路通罗马,识时务者为俊杰,得乐且乐,适者生存。社会已进入商品经济时代了,干嘛还要背着沉重的理想包袱去往那条荆棘丛生,终点纯属虚无缥缈的小路上挤呢?

他自慰着,努力拂去脑中的浓云。偏偏梨梨还在不停地搡着他:“说话呀,别卖关子呀!”

他身上一下子臊热起来,猛一甩手:“行啦,行啦!人都要死了,还能想什么?”

话一出口,他又预感到不妙了。你忘了这是在众目睽睽的船舱里啦!梨梨要是发作起来,你招架得了吗?

果然,梨梨生气了。那对漂亮的杏眼霍然瞪圆,长长的睫毛疾速扑闪,依然关不住夺眶而出的泪珠,一丝没来得及收回去的笑意,也冻结在抽搐的嘴角上了。

幸好,她没吭声,一甩头,长发瀑布似的洒向肩后,以一种过分的大幅度转过身去,昂昂然地跑上了甲板。这女人!到底是当模特的,发脾气了,走两步路还是有招有式的,怪招惹人的呢!

他又好气又好笑,并不想跟上去。相处半年了,她的脾气也很了解了。小心眼、任性、自以为“海派”得很,也确实够海派,但又常常极不海派;用不了几分钟,又和没事人一样了。乐得自己清静一会。

他佯装打盹,偷眼巡视四周:还好,没人特别注意他。其实这是多余的。虽然他俩一个二十出头,一个三十岁,但两人相处融洽,卿卿我我,打情骂俏的,怎么看都象对小夫妻,有什么好特别关注的呢?

要是他们知道我是有妇之夫,会作何反应呢?他忽发奇想。恐怕也无所谓。如今的人普遍不爱管闲事,何况这种事情不说已成时尚,至少也是司空见惯的了。改革之年,不见得人人观念更新,至少,纷纭变幻,五花八门的社会新潮,早已大大提高了人们的心理承受能力……

然而,尽管这样想,他的心情并没有因此而轻松起来:毕竟名不正,言不顺的事,为贪一点欢娱,躲躲藏藏,装模作样的滋味已够烦人了,那种万一事情败露的后顾之忧,更象砂纸一样,时时磨砺着他的神经。

当然,心情畅快时,想起这段罗曼史,心头毕竟也会生出几分温馨——

一年前,听说丝织厂成立了全市第一支时装模特表演队,他出于好奇,去看了一次排练,一下子就被梨梨迷住了。她那颀长的身段,婀娜的腰肢被鲜红的旗袍,艳丽的睡衣衬托得何等风姿绰约!她那天生丽质的脸蛋,自信而得体的神情,轻盈如小鹿的步态,妖娆如弱柳的舞姿,忽而象一把火,烧得他眼花缭乱,忽而似一阵风,吹得他魂飞魄散……几天后当他借采访时装表演队名义见到梨梨时,可说是训练有素的他,居然“大跌眼镜”,结结巴巴,连脸都红了……

倘若梨梨也象他一样扭捏,做作;或摆足明星派头的话,他倒反会一本正经起来,或干脆拂袖而去,从此“拜拜”。不料,梨梨却显得那样大方,自然,那样热情,洒脱;一下子唤起了他的自信。

幽会、看电影、舞厅酒吧、花前月下,俗不可耐的老一套,赋予的却是全新的感受;一支利箭脱弦而去,急切切地射中了靶心……

他们也有过真正的谈话。但很少。彼此都不愿意太理智。维系他们关系的是一种默契。彼此都明白这是为什么。

“说说看,梨梨,凭什么看上我?”他狡黠地笑着。

“凭直觉呗。还有,你有才气、成熟、能干——喜欢你的姑娘一定不少吧?”她酸溜溜地说。

“我算有哪门子才气呢?就凭那几篇‘豆腐干’报道吗?”

“别发嗲了!我看过你的小说。”

“真的?看过哪篇?”

“就是市报上连载的呗。你真行,那个土匪头子和卖花女的爱情故事编得真好玩,我天天等报纸看……”

“这个呀……还有呢?”

“还有啊?那就不知道了。反正,我知道你行,就喜欢你这样的人。”

我的天!他哭笑不得:原来我正儿八经的几篇小说她根本不知道,那纯粹骗稿费的破烂玩意儿倒对她产生了如此大的魅力,真不知是喜是悲呵!

“可是……”他吞吞吐吐地斟酌着词句:“我的身份,我的……家庭,还有……都不允许我……你还年轻,又这么漂亮迷人,你本该有个……”

“去你的!我可不是为了听你这种陈词滥调才和你好的!我讨厌你这种老夫子味!我的事不要你管!”

“我是说……”

“别说了!再说我恨你了!”梨梨的脸刷白,嘴角抽搐着,竟掉下泪来。这是她第一次生这么大气。他不得不中止“说教”,劝慰有加,她也很快破涕为笑,头埋在他胸前,手绞着他的衣领,充满哀怨而又含情脉脉的絮语,和风般轻拂着他的心田:“算我倒霉,爱上你这个傻瓜!我早就听说过你了,虽然我没什么文化,可我就喜欢有文化的人。我一见你就被迷住了……人生一世,能爱上一次,就够了,别的,我什么也不在乎……”

唉,闹了半天,原来他们都是一见钟情呵!

惊喜之余,他却感到有点失望,也许是因为明白了这点?也许,越是强烈追求的东西,一旦轻易得到,越是容易失去吧?欢乐和陶醉象轻烟一样悄悄地飘散了,而许多莫名其妙的原先想都不曾想到的东西便乘虚而入……

平心而论,尽管自己自诩为识时务者,也越益变得现实,“现代”了,但毕竟三十出头的人了,传统仍在他心中占据着很大的地盘,比起梨梨这一代人,自己充其量不过是个矛盾的复合体,一个混血怪胎,或连体婴儿式的怪物……

或许这也是我恍惚不安的一个诱因吧?他悒郁地想。那么梨梨呢?看起来,她的头脑要单纯得多,没什么文化,没多少既得利益,也就没多少患得患失的烦恼,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爱就爱,爱得还那么痴心,那么迂执,那么不合逻辑……可她能永远如此下去吗?她的头脑之所以单纯,只是因为阅历还浅,她的思想之所以“开放”,只是因为刚懂事就赶上一个比较开放的年代……她的幻梦不会长久的,她将为自己的爱付出沉重的代价,而且注定是得不偿失的!

哦,我的天!既然我明白这些,为什么还要那么粗鲁地对待她,那么野蛮地剥夺她本来就少得可怜的一点欢乐呢?

可是,她会意识到这些吗?她会发现,她所痴傻的爱着的那个人,实际上根本不象她想象或理解的那么可爱,那么成熟,那么有才华……终有一天,她会明白的,她会弃我而去,就象掸去衣襟上的灰尘……但是,她会伤心吗?会懊悔吗?会恨我吗?

他忽然坐不住了,可是,当他来到甲板上,四面转了一圈后,却不见梨梨的影子。

难道她……一个可怕的意念刚在脑海里一闪,就被一扇舷窗里飞出的笑声驱散了。探头一看,餐厅中间,一群中外大学生围成一圈,两个人弹吉他,一个人吹口琴,而梨梨正和一个高高的外国小伙子转着圈子跳迪斯科呢!

笑得那样轻狂,扭得那样疯颠,而她的眼神——哦!她已经看见我了,她这是做给我看呢!这个小妖精,想报复我!他暗自好笑,又不禁为自己能赢得这么一个迷人的、浑身散发着生命之光的精灵的爱而有几分飘飘然了。

但这种陶醉的感觉很快被一股酸涩的潮流冲垮了:有所得,必有所失呀——也许,就在我得意忘形地品尝着一个又一个蜜果的同时,也失去了一颗颗珍珠!

可是,难道你得到的东西还不够么?一个三十出头的人,凭着自己的奋斗,从一个知青,到工厂宣传干事,到小报记者,到小有名气的足以令梨梨倾倒的“作家”;妻子温柔贤惠,儿子聪明可爱,这两年又接连分到了新房,评上了职称,当了个位不高权不小的芝麻官;日常生活中,虽不是万事如意,却够得上顺当美满。每周跳一次舞,隔三岔五玩一把麻将,想喝酒了,随便往哪个厂子跑一下就成——不,根本用不着,这里请,那里邀的,躲还来不及呢……至于缺钱花吗?诌上个连载小说,在报上登两个月,几百块到手了;想买些便宜货吗?或者是想修个电视机洗衣机什么的吗?打个电话就是了,有关厂家自会派人上门,分文不取……

这样的日子还要烦恼,还不知足?

对,不知足——一切人生的大烦恼,皆因不知足而生。

似乎又不仅是个知足不知足的问题——总觉得,似乎不该这样生活似的……

他觉得脸上痒丝丝的,一摸,回头一看,梨梨站在身后,风把她的长发拂到他脸上。他眨眨眼皮,拉起她的手,轻轻抚摸着,梨梨娇嗔地哼了一声,笑了。

“呀,真好看!”梨梨指着船尾赞叹着。

他转过身去,只见船后被船身犁开一条宽阔的浪沟,象一条珠光闪闪的大道,随着船行而不断延伸,看上去确为壮观;然而,这毕竟是一条华而不实的大道,它永远只有那么长,前面刚轰轰烈烈地开出,后面已无声无息地消失……

他的视线被几只湖鸥吸引。它们时而盘旋翻飞,时而突然收翅,箭一般俯冲下去,从船尾犁开的白浪中,叼起一条小鱼,迅疾飞起,紧接着,又俯冲,又飞起——呵,它们是那样坚忍、执著,那样自信,从容!

天边由红转褐,又变成一片阴郁的铅灰,昏星开始闪亮,湖水已停止了燃烧,水面象熨斗熨平的草地,宽展而平服。而那只沉舟又变成了小鸟,贴着草地艰难地飞去。

远处,花岛象一只小船,在云里悠悠地飘……

这次去花岛,名为采访,实为还情去的。年初,他内弟结婚,他帮他在花岛家具厂订做了一套沙发,质量上乘,价格也合理得惊人。之后,厂长来市里开会,打电话邀请他去指导,他自然有数。正好梨梨老说市里玩腻了,要他带她上花岛玩玩,就把她带上了。原想作一次逍遥游,好好松快松快,调节一下长期忙碌不堪的身心,岂料结果恰恰相反。

接待是够水平的。螃蟹、甲鱼全上了。这在他是家常便饭了,在几乎从未出过市区、当模特前一直在轰鸣的布机前挡车的梨梨,则无异于进了大观园。席间响彻了她的笑语,这使他大为狼狈,幸好她酒量惊人,狂则狂矣,“表妹”的身分倒没有搞错。

这倒不算什么,但第二天一开始采访,他就大皱眉头了。

他发现这个厂业绩平平。近几年家具市场竞争剧烈,厂里又缺乏独特的经营策略,尽管厂长讲得唾沫横飞,凭他的经验,从几个尽管看得出是加了码的数据上,就觉出没什么戏可唱了。这也罢了,反正好歹能说几句好话,可就在厂长说得兴致勃发时,他身边的电话响了。他顺手抓起话筒,一听,暗暗叫苦不迭:一个用户把他当厂长了,大骂他们的家具粗制滥造,偷工减料。

他犹豫了一下,说了句:“知道了,请和供销科谈吧。”若无其事地挂上了电话……

哎!碰上这么个不争气的厂子!他不想写这个厂了。可又觉得难以推诿。焦愁之余,猛然想起一个人:对,请他来写一下,我作来稿编发,将来万一有麻烦也担不了干系……

然而,当他找到这个人后,却打消了这个念头。相比之下,这件事简直太微不足道了!

他是在四年前认识这个人的。

那时,正是他的小说在省刊获奖,他在市里的声誉登峰造极的时候。而他还是花岛一个乡镇厂的冲床工,刚开始做作家梦。他在市文化馆讲课时,他捧着一篇稿子,恭恭敬敬地拜他为师。

看了他的小说,他几乎嗤之以鼻。但却记住了他的笔名:“熠熠”。“这笔名有点意思,只要坚持不懈,你会熠熠生辉的,”他敷衍地说。

熠熠拿出本子请他题词,他提笔写下“锲而不舍”四个字——这事他早忘了,这回见面时,熠熠提起,并出示了他的手迹,他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

那以后,他们极少来往。熠熠寄过几个稿子请他看,他都回了信,但他印象中的这个人,虽有几分灵性,决不可能“熠熠生辉”。大约半年前,他到过花岛,听人说起熠熠,都说他不正常了。厂里搞承包,超额计奖,大家没命地干,有的一天能干十几小时,有的拖儿带女来帮忙。他却怪,达到定额就回家,疯一样在家写什么长篇小说,废稿塞了一床肚,屁股上磨出了疮,日子紧巴巴,三十了,还没个女人肯跟他……这类“写作狂”他见多了。但出于师生之谊,他找到了他,和他作了一次“恳谈”,真诚劝他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至少不要这么痴。社会进入商品经济时代了,要实际一点。能成个大作家也罢,否则,即便能写成一两个长篇,能得多少利?能争多少名?况且作家的社会地位也将随商品经济发展而江河日下,看看西方现状就清楚了……他还以身说法,委婉地暗示熠熠:我都“现实”了,你还能怎样呢?

熠熠谦恭地听着,似乎十分欣赏他的教诲,不料末了却突然问他:“你想放弃创作了?”

“放弃?”他愣了一下:“我倒还没这么想。毕竟苦苦追求过的目标,放弃,怕是不能的了。不过,倒是没什么奢望了,先把日子过过好,有精力嘛,再写点什么;可是,太忙了……”

“不进则退呵……我是说,你已达到某种阶段了……”

“这个……”他支支吾吾,神思恍惚起来。

他也闹不清,自己的观念是从哪天开始“现实”的。本来,他也雄心勃勃,尤其是在省刊获奖后,自我感觉达到了巅峰状态。一个月写了两个中篇,不料竟无一炮打响。困惑沮丧之际,有人撺掇他合办一家咨询公司,他抱着积累生活的念头入了股。牛刀初试,竟尝到不小的甜头。后来,国家规定干部不得经商,他退出了公司。报社开始大抓经济效益后,抽他去搞了一年广告,也许,就是从那时起,他就被卷进了光怪陆离,其味无穷的漩涡……

奇怪的是,尽管他深深地陶醉于这种极富魅力的新生活中,生活日益充实,心灵却并不饱满。常常是在外交际、应酬、谈笑风生、海吃山吹一通后,夜半醒来,却不知身在何处,心头空落落的,似一片飘落的黄叶……

“人真贱呵……”他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是呀,”熠熠似乎也很感慨,“我倒是动过洗手不干的念头,可不行,几天不写,丢了魂似的……后来想想,即使我干别的事,不拼命也干不好,不如就这么拼下去算了。事实上,现在人人都在拼命,不过别人拼命也许是为了钱,我拼命则是为了安慰自己的灵魂罢了……”

这话给他留下了强烈的印象,不觉凄凉起来:其实人生在世,谁的灵魂不需要安慰?又有谁的灵魂能安慰得了呢?

但他不想多说什么了。这样的人他见得多了,不碰南墙不回头,总有一天,他会寻找别的办法来安慰自己灵魂的……

那次见面后,他再也没来过花岛,但曾收到过熠熠一封信,说长篇已经脱稿,可能的话,希望得到他的指点,如果他看后觉得有价值,“望予合作,鼎力相携,唯求数载披沥之心血不至付之东流……”

合作?有与他合作的精力,不能自己写一部了吗?他把信一扔,甚至有些讨厌这个人了。但出于礼节,还是复了个短简:“近期身体欠佳,俗务缠身,一时恐难从命……既已定稿,不妨先投,倘能一举中鹞,岂不更美?”信发出,此事也就扔到爪哇国去了。

然而,这次一见熠熠,他就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预感,似乎有某种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熠熠的眼睛熠熠生辉呢!

果然,一向有气无力的熠熠,一见面就把一封信塞在他手里,中气十足地搓着手:“真想不到,真想不到!”

他把信瞥了一眼,耳朵嗡嗡地叫起来:

“……很有意义……是一部很有基础的作品……改后请速寄来……”

不知被熠熠看了多少遍的信纸皱巴巴的,在他手上微微颤抖,血液在他身上哗哗奔涌:呵!这小子……我竟会如此低估了他!

他的灵魂终于得到了安慰!可我的呢?

我本来可以干得更好……

蓦地,一个念头轰然跳出:他还愿意与我合作吗?

“啊哈,谢天谢地,你碰上了个热心的编辑。”他竭力压抑着混乱的心潮,拚命搜寻着妥帖的字眼,并且努力显示出平淡的神情:“没把你一棍子打死……”

“怎么呢?信上不是肯定了这部稿子吗?”

“这没错。不过,也得小心,肯定在先,否定在后,这是他们的惯伎了。”他以行家的口吻说:“改了半天,一枪毙掉,这种例子太多了,我自己就碰到几回,反正又不用他们费神。”

这方面,他无疑是经验丰富的行家,他的雄辩的论证对于打消熠熠的幻梦是绰绰有余的。而他所说的一点不掺假,熠熠虽无切身经验,平时也听得够多的了……

熠熠忽然成了蔫头瘟鸡:“那么依你看,这事能有多大希望呢?”

“这倒难说了。从他们的信来看,修改的难度太大啦……”他密切关注着熠熠的反应,小心斟酌着词句,“这样吧,我先把稿子看看,如果我觉得有信心——这次我来,就是为你上次来信说的事……”

“你是指合作的事吗?”

“不不,我是说,我愿意全力帮助你;如果稿子确实比较成熟了,那就不必合作了……”

“哪里,怎么能这么说呢?”熠熠突然抓住他的手,着实吓了他一跳,“我还怕你不肯和我合作呢!都到了这个地步了,再不成功的话……”

哦,是这样……蹦到喉头的心,一下子落了下去。可是,它只在胸中停留了片刻,忽然又往下沉,仿佛一块巨石,从山顶坠入大海,飞速沉向深不可测的海底……

他没想到,熠熠竟是这个态度——如果他讨价还价,或是干脆拒绝的话,也许他反会感到自在一些……

城市在望了。运河两岸灯火连绵,恰似无数流萤在飞舞盘旋;前方,一幢幢高大建筑物上,光怪陆离的霓虹灯变幻出奇光异彩,诱惑着游轮,飞蛾一样向它扑去。

夜空群星闪烁,充满祥和之气。他的心境逐渐明朗起来。

“哎,快到啦!”梨梨在舱里向他招手,频频抛来飞吻。

“知道了。”他顺手回了个相同的手势,痛痛快快地伸了个懒腰。当他转过身来时,发现远处的湖面上已是一片混沌,唯见一盏航标灯象只困惑的眼睛,扑闪在朦胧的天边。

那只沉舟早已不见了……

1989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