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愤怒的树林 愤怒的树林

只一夜春雨,桃花水就下来了。嬉嬉闹闹的小溪,挤入亮晃晃的洪流,跃下高崖,泻出深谷,切开金黄金黄的菜花地,追着吱吱振翅的燕子,溶化在树后那片浓艳似火的桃花云里。

桃花云忽然纷纷飘落,一个小老头抱头鼠窜,身后追着只硕大的黄蜂。老头咻咻喘,挂着个鼓鼓大包的嘴角,吐出一串肮脏的字眼。双腿却比狗还快,直窜到村口,才站定下来。那只黄蜂早已没了踪影。

老头摘下呢帽往地上一摔,舔舔嘴角,这才想起手里的香烟,狠吸一口,一缕悠长的青烟从浮肿的嘴皮里徐徐喷出,仿佛一股从心底吐出的怨气,久久不散。

老头瘦小,干瘪,眼睛小而细,却很亮,很深。黑衣黑裤,黑脸,连鞋子也是黑的。挽起的裤管一高一低,露出两根同样乌黑的细腿杆子。别看他其貌不扬,说出名字来吓人一跳,无论你走到乡里、县里,当街叫一声老兴根,准会有许多人掉过头来,身子霎时矮了三分,脸上挤出谄媚的笑、谦卑的笑、艳羡的笑、哀怨的笑、切齿的笑……不管怎样的笑,反正都源于老兴根。都知道这个风云人物,都知道他那“五虎上将”——五个遗传基因完全背叛了老子的彪形大汉。正是这五个出色的儿子,辅佐老子踢打出一块全乡首富的牌子。一百亩茶园,一个花果加工厂,以及两辆“跃进”、一辆“解放”组成的运输车队,显示出老兴根雄厚的实力。

钱大气粗。如果有人说老兴根站在村头一声吼,喝断一川洪水,震落满树桃花,至少村里人相信这是真的。至于刚才让黄蜂追个半死,实在是偶然而又偶然。

虽说偶然,终究狼狈。尽管无人看见,老兴根犹自惶惶不已。螫一口无所谓,恨的是偏偏今天挨了一口,恐怕不是个吉兆。老兴根相信预兆。

他“呸呸呸”,连吐三口唾沫,狠跺一脚,伸出三根细长的手指,“咝咝”地抽着冷气,狠狠挤那可恶的肿包。血和水流进嘴巴,吐出来再挤。疼痛把腰杆扭成了麻花,咬咬牙再挤:他不能让人幸灾乐祸,尤其是那个对头!他的声望是他的骄傲,尊严不允许他被人抓住任何笑柄。

他掐片草叶,嚼烂敷在伤口上,捡起帽子拍打拍打,狠狠地往头上一套:老阿木!今天我搞不过你,大头朝下走!

冤家路窄。

偏偏在他挤伤口的时候,老阿木出现在身后。

两个老头目光相撞的刹那,彼此都生出一丝惊慌。

老阿木和他差不多岁数,却比他见老十岁。佝偻的腰,丝瓜筋似的脸,稀疏的灰发象一簇枯草;右手抱着左手,左手吊在颈上。呆滞无光的眼睛盯着脚下,仿佛在研究那双露出拇指的破鞋。

他不过瞟了老兴根半眼,随即又低下头,更紧地抱住了左臂,不紧不慢地走进村去。

老兴根本能地遮着伤口,定定地望着他的背影。

他有些泄气。天知道怎么回事,眼前恍恍惚惚,老阿木的背影缩小,缩小,变成了一个光屁股娃娃……

他转过脸来,眼前是那条滚滚洪流。洪流里翻滚着一个凄厉的哀鸣——呵,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吧?老兴根在水里挣扎、呼救,那时他只有五岁。

给了他五十年生命的,是比他大两岁的老阿木,好象也是那条左臂,从水里拉他时脱了臼。

五十年!淹没了多少东西呵……

“开始吧。”

无人答腔。

“开始啦!”村长又说一遍,“说说怎么处理吧。”

三个村民委员不约而同地看看村长,看看蜷缩在门槛上的老阿木,看看坐在窗前的老兴根。前者埋头于膝间,纹丝不动,象块老树疙瘩。后者仰靠在窗台上,双手抱胸,两眼望天,象一尊漠视众生的菩萨。

于是都低下头,隐入浓浓的烟雾里。

村长咳了一声,沉默了。巴掌在毛茸茸的胡子上“沙啦啦”一抹,这是他激动的信号。

但他并没有发作。目光回避着那两个冤家。

不是他无能。全村两百户人家、千多口人,哪一天不出点磕磕碰碰的麻烦事?哪一件也没有拖泥带水,全凭他一张嘴,公是公,婆是婆,调解得服服贴贴。要不然,村委会墙上那面“精神文明村”大红匾,会从天上掉下来?

今天这事,居然要一本正经开村委会解决,实在有伤面子。可又有什么办法?

沉默,沉默,令人窘迫的沉默。三个村民委员仿佛睡着了。村长的毛胡子根根扎撒开来,象一只毛茸茸的刺猬球。

摆在他面前的问题,比刺猬球还要棘手。

事情出在今天清早。祸根却种下已久。

老兴根家在村后山坡上。坐北朝南,别墅也似的两幢三楼三底新楼房,描红涂绿;红墙圈出两个宽敞的场院,院里桃花飞红,桔树流翠,煞是气派。左右没有一户邻居,上下一片修林茂竹。面迎一川秀水,背靠一脉青山。人都说老兴根能有今天的兴旺,全仗了这一派好风水。

偏偏老阿木不识相,也想在老兴根屋后盖新房。因为是山坡地,不占耕地,又是他家承包林,房基距老兴根家有三十米,村长就批了。不料老兴根光起火来,说老阿木又木又穷,让他占了上风,会压了他家的风水。村长只好劝老阿木换个地方。偏偏老阿木是块又硬又倔的老树根,任村长磨破嘴皮,不吐一个字,不挪一寸地。村长只好撒手不管。

房子一盖好,战火就烧起来。老阿木搬进新屋第一天,老兴根在屋后挂出面“照妖镜”——那是他请教过好几个阴阳先生得来的妙法,说是唯此才能照掉老阿木带来的穷气。不料老阿木一声不吭,第二天也挂出一面镜子,高高悬在山墙上,居高临下,正对着阳光,照得老兴根眼花缭乱。

老兴根暴跳如雷,一把甩出两百块钱,让儿子火速进城,买回十二面大号镜子,齐刷刷吊在楼顶上,银光乱舞,把老阿木的光线反射回去。

老阿木当然打不起镜子战。蔫了三天没吱声。全村人都来看西洋景,回去时个个唉声叹气:老阿木岂是老兴根对手?不料,老兴根刚觉扬眉吐气,今早睁眼一看,老阿木山墙上吊出把桑剪——啊哟!这不是要剪断我的祖脉吗?

老兴根七窍生烟,一跺脚,一声吼,“五虎上将”一齐出动,霎时乱石横飞,把老阿木的新瓦砸了个稀烂……

老阿木刚出门,左臂就挨了一块石头。他不喊,也不逃,抓起石头砸下来。两个儿子也冲出来,居高临下,十二面镜子劈啪脆响,无一块幸免于难。

三拳怎挡六臂?下面一声喊,六员大将掩杀上来,九个人抱成一团。幸亏村长及时赶到,不然生生要出人命……

要换了旁人,这事再好处理不过。寻衅闹事的是老兴根,大打出手的也是老兴根。受辱挨打的是老阿木,“伤”之惨重的也是老阿木——赔!谁理亏,谁赔情,谁肇事,谁赔钱!

唉——偏偏碰上个老兴根!

老阿木哎老阿木!你不知道老兴根富甲一方?你没听说老兴根声名远扬?县长和他照过相,乡长在他家住过夜,参观的踏扁了他家门槛;我这个村长好歹也是个父母官,哪件事不顺着他的眼色,哪一回和他顶过牛?猪见他不敢大声哼哼,狗见他赶紧摇尾巴。村上那几个闹红眼,天天在帐子里磨牙齿,见了他也得挤一个笑……就你狠?就你能?木头一个!立夏村偌大的地盘,哪里不能盖你的房?偏偏拿胳膊去拧大腿,惹得自己不安生,惹得我老鼠进风箱——进不是,退不是,活活把肠子憋断了!……

平心而论,村长不算胆小鬼。发起火,毛胡子狠狠翘起来,乡长也敢扎!唯独碰上老兴根,他有那个胆,却没那个脸,怎么也不好意思去“扎”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起码有百把天,老兴根的酒席上有他的筷。“双沟”、“洋河”、“西风”、“汾酒”;前门、牡丹、凤凰、三五……名酒名烟快尝遍了,还不是沾了老兴根的光?逢了年,过了节,不是两瓶酒,就是一条烟,有时还有个小红包,雷打不动送上门。老兴根的车忙得飞飞转,只要他开口,调转屁股就上路。捎个砖,拉个瓦,送点山货进城去,哪回收过一分钱?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老兴根的香是白烧的?

而那个老阿木,别看他今天占着理,论为人,实在不讨喜。一天到晚哭丧个脸,三拳打不出一个屁。见人先低头,天黑就关门。谁没个三朋四友?他连个猫狗都没有!他家的柴只烧自家的食,他家的泔水只喂自己的猪。成天在山上转,转了一辈子,刚刚巴弄起三间房,还拉了一屁股债。

为了要盖房,才想起来烧香。村长哪在乎他那条鱼?多半是因为怜悯他。哪知却得罪了老兴根,半个月没喝上他的酒!

碰上这样的两个人,这样的一件事,你叫村长如何不为难?

看看在场的三个村委。一个个畏畏葸葸,一个个装聋作哑。不用猜,个个和自己一个心思。虽说有钱买不到理,可有钱能使鬼推磨呢。法网好钻,人情难闯。滴水之恩,还当涌泉相报,何况平时都为座上客,岂能翻脸不认主?

可人心毕竟不是铁疙瘩,明知老阿木手里捏着个理,又岂能红口白牙说瞎话?唉,只好装哑巴……

桃花不问人间事,照样随水轰轰地流。春风得意水长流,一泻已去二十里。转过一道弯,钻出一孔桥,看见个不大不小、不土不洋的小乡镇。小乡镇地盘不大,很热闹。高楼和矮棚挤作一团,倒也相安无事。卖狗皮膏的赤膊汉和卖彩电的妙龄女隔街相望,各唱各的生意经。一条青石街横贯全镇,刚被昨夜的雨水泡得心烦意乱,又被行人和猎狗搅得泥浆翻飞……

小镇虽小,五脏俱全。大到乡政府乡党委,小到鞋摊烧饼铺,各行各业都不缺,当然也少不了乡医院。

乡医院缩在镇西头,桃花水刚好从那儿过。一条阴沟通出来,泄了它一身药水、血水、污腥气。

乡医院虽不大,行当也很齐,内科外科五官科,儿科妇科急诊室,挤得那幢七歪八倒的三层楼,泥掉了,缝裂了,愁眉苦脸惨兮兮。

房子惨,人也惨。如今乡医不好当。就象那杀猪卖肉的,过去一刀在手,就是全镇的皇上。如今红肉白肉堆满案,陪上笑脸还卖不完。过去乡下有合作医疗,头疼脑热就上门。如今早就散了伙,发烧不到四十度,走路也不从医院过。真正到了四十度,来了也只得往外转。偏偏又兴起责任制,看多少人,开多少药,切切乎关乎着身家性命。

幸好医生毕竟不是卖肉的。乡医院自有乡医院的便利。所以时下的医生,虽说眉头多皱了几皱,只要头脑活络点,日子还是很好过。

内科大夫胡不凡,就是个头号活络人。

胡不凡长了个黑大个,脸相却很善。圆圆的脸,咪咪的眼,成天笑吟吟,一向人缘好。平时他桌子前,不管有没人看病,总有人陪着他吹牛。他桌上东西很简单,一把听诊器,一个血压计,一个油光发乌的小枕头。此外还有个空药听,来了人总给他敬香烟,他就把香烟往铁听里扔。一天下来,杂七杂八一大堆,下班前倒出来过一过,前门以上,装进烟盒,其余的孝敬字纸篓。

胡不凡原是赤脚医生,有一年,队上有个小伙子,被省医院宣判为肺癌(实乃误诊),胡不凡不信那个邪,青霉素加大剂量只管打,居然把人“打”好了。胡不凡因此名噪一时,不久就调进了乡医院。刚来时忙得他脚抽筋,病人都点名要他看。可是忙了没多久,病人又纷纷躲着他。只因他好用“虎狼药”,一张方子能治三头牛。背后都叫他胡兽医。

幸好他还有个外号,比这个好听。

他有个口头禅:“好好好。”你来看头痛,“好好好”,先请你挂盐水,再开两盒青霉素,外加三张狗皮膏。若是“全劳保”,或者乡干部,除了十全大补膏,再开点味精,牙膏,乌发宝,反正发票写药费,你得实惠,他得奖金,你好我好,皆大欢喜。所以真病的躲着他,假病的巴着他。他反正一概“好好好”,故又得名“好”医生。

“好”医生今天值夜班。晚六点到早六点。

值夜班是个悠闲事。一般急诊,涂点药,打点针,顶多再躺下观察观察。大毛病对不起,赶紧往县里送吧。所以这急诊室也不分内科外科,弄上个医生坐着,配两个护士、司药,正好打牌吹牛,很自在。

今天不巧,胡不凡刚接班,就听见走廊里乱哄哄,探头一看:哈,迎面来了老兴根。

“喔哟,大名鼎鼎的老兴根哪,今天没听见喜鹊叫嘛,你怎么屈驾光临这破地方啦?怎么,想雇我做你的私人医生?”

“是乌鸦把我叫来的。”老兴根一脸苦相,勉强一笑,拉着他往屋后走。

胡不凡被他拽得莫名奇妙,不免有些紧张。

也难怪,别看他胡不凡见多识广,今天要唱的这出戏,他连做梦也没见过。

还得从村委会那一幕说起。

打了一阵“持久战”,看看太阳偏了西,村长憋不住了:

“怎么回事啦?啊!都成了新郎官啦?这么羞羞答答的?都把道理摆一摆嘛——老兴根,你先说!”

“他打人!”老兴根抢着说,声音嗄巴脆。

“我……我打人?”老阿木吃惊地抬起头。

“我二儿在家躺着呢,不信大家都去看!”

“看?好!都去看!我一共两个儿,有一个好皮好肉的,杀了我!”真看不出老阿木,此刻半点也不“木”了。脸煞白,嘴角翻出白沫,“再看看我,看看我!”他霍地跳起来,受伤的膀子向大家一转,“转”得大家直发呆。

到底是老兴根,反应比电还快。唰地一下扭过脸——又是肿,又是血,沾了片草叶子的厚嘴皮奇怪地抽搐着,抽得老阿木也发了呆。

“一个头,一个手,谁伤重,谁伤轻,大家评评吧!”

大家都围了上去。

“啧啧,这么肿!”

“你怎么不早说,还不快去看看。”

“是呵,我说这事先别管了,人命关天呀。”

“看?药费谁来出?”老兴根悠悠地坐了下来:“钱倒是小意思,人争一口气,树争一张皮,不分清是非怎么行?”

“是非嘛……”大家忽然又哑了,悄悄缩回老地方,眼巴巴地瞟村长。

村长的眼乌珠滴溜溜转,黑胡子摩挲得沙啦啦响。

“是非是非!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清官难断家务事,哪个能分得那样清!”

老阿木浑身发抖了,结结巴巴地说:“村,村长,话……可不能这么……这么说啊……”

“有了!”村长“蓬”地擂了下桌子:“既然双方都动了手,既然两家都伤了人,这个这个……啊,既然都喊自己伤重,那就一齐上医院。伤一个,看一个,伤两个,看一双,谁家药费多,说明谁家伤得重。谁是谁非,不就分清了?到那时,别怪我毛胡子不客气,一切都得照老规矩办,伤轻的赔伤重的,两家药费他一家出,还得赔对方的损失……”

嗨,真不愧是当村长的,想得出这么理想的办法!

三个村委大眼瞪小眼,六只眼珠子骨碌碌凸出来:

“哎,我看行!”

“行!”

“也只有这么办啦;法院里断官司,不也是验伤吗?”

嘴上的锁一打开,心里霎时畅快起来:高高高!实在是高!咱一没护着谁,二没得罪谁,谁是谁非是医生的事了,看他们各人的运气吧……

老兴根和老阿木都“木”了。一个只当自己有理在手,一个只当自己有人在此,都能赢的这场官司,没料到冒出个“验伤”,是凶是吉?是利非利?一时反应不过来。

反应过来也没用:法院都要验伤呢,还有啥别的法子?何况村长已出了村委会,嘴里哼着句“二月里来是新春………”

听了老兴根的话,胡不凡浮起一头疑云:

“老兴根,你是编个故事给我听,还是设圈套要我钻呀?我这人喜欢弄堂里扛木头——直来直去,只要我帮得上忙的,不管你为了什么,尽管直说。何况救死扶伤,原本是医生的天职;但要哄我,对不起,另请高明!”

救你娘个×!老兴根心里骂了一句,脸上依然一片热诚:

“谁哄你呀,我有半句谎话,回去头顶生疮,脚底流脓,不得好死!”这时倒忘了忌讳。

“哦?”胡不凡大惑不解地瞪着老兴根,这才发现他的脸果然肿了半边:“你的脸……”

“就是啊,让那个老阿木抓的呀,指甲是最毒的呀………”

胡不凡捧起他的脸端详了一会,嘀咕道:

“伤得好怪,象什么螫的嘛……”

“哪里!青天大白日的,鬼才螫人呢!”老兴根赶紧缩回脖子,同时一伸手,撩开胡不凡的白大褂,几包“云烟”,进了他衣袋。

“帮个忙!我老兴根的为人,你不会不知道,日后……”

“你这是……”胡不凡谦让了一句,并不往外掏烟。“那……老阿木怎么没来?”

“我有车呀,他随后就到啦。”

胡不凡这才信了,不禁哈哈大笑:

“怪哉,怪哉!我胡不凡行医多年,救死扶伤,还没见过医院可以打官司,哈哈……好好好,看在你老兴根面上,今日就做一回法官。”

两人回到诊室,老兴根的两个儿子已坐在那儿了。

“怎么,不是有五个儿子吗?就伤了两个?”

“那三个中午出车上省里去了。早知道有这种事,我也不放他们走啦。胡医生,就看你……”

胡不凡挥挥手;“挂三个号吧。”

三张处方笺拿来,胡不凡瞟了瞟老兴根那两员虎将,微微一笑:“说吧,伤哪儿啦?”

老二扭过脖颈:“呶。”上面有几道红印。

老大撩起衣襟,露出鼓鼓的胸肌:“我是内伤,外头看不大出,里头……”

胡不凡伸手按了按:“好身胚!”

于是胸有成竹,提起笔来、饱蘸墨水,龙飞凤舞地疾书

开来:

青霉素针剂

80万单位

日/2×3(皮试)

白药片

两瓶

大活络丹

四盒

麝香止痛膏

十张

麝香风湿油

两支

天麻丸

两瓶

……

一张处方霎时写满,“的溜”一句,签上个鬼也辨不清的“胡”字,递给老二。随手拉过老大的处方,又写:

香砂养胃丸

两瓶

复方甘铋镁片

两瓶

脾康复

两瓶

大山楂丸

四盒

参芪口服液

10×10m/×2

………

片刻之间,老兴根的处方也开出了。

老兴根坐在他对面,看得目瞪口呆。心中窃喜:好一个胡兽医,真是名不虚传!他摸出两支烟,同时点上,拿一支塞进胡不凡嘴里,快慰得手都抖了……

前后不到二十分钟,父子三人,一人捧着一大包药品,老兴根脸上还包了块大纱布,千恩万谢,凯旋而归。

三张发票,总计八十三元七角钱。

老兴根前脚出门,老阿木后脚进门。

也是父子三人,但身后多了个戴眼镜的中年人。

原来,老阿木虽木,两个儿子不木。他们想:虽然自己肯定比老兴根伤重,但如今什么不能开后门?自己在医院没半个熟人,而凭着老兴根的人缘和名气,很可能医院有门路,不想个办法,吃亏在眼前。

鱼有鱼路,虾有虾道。老大想起自己念乡中时的班主任马老师,为人挺厚道,上了镇就先去找他。马老师一听,大叫岂有此理。说:

“你们干嘛听村长的鬼话?上派出所告他们!”

老阿木连连摇头:“所长的媳妇在他们花果厂做呢。”

“那就到乡政府去!”

“去啦,早上一出事就去了。他们说这种小事村里解决,村里解决不了上派出所……唉,乡里人哪次下来,不在老兴根家喝一顿?不出人命,谁会替我这种人说话呀。”

“出人命也不会帮我们的!”老大冷笑着说。

马老师长叹一声。以他一个穷教师,也无计可施了。想起乡医院胡不凡有个儿子在自己班上,便陪他们上医院来了。

胡不凡一见这父子二人,心里就格登了一下。虽然他早已看出老兴根父子根本没什么伤,但以为老阿木家也不会伤到哪去。现在一看这三个人,膀子吊着,头上裹着,身上拉开来青一块紫一块,老二的小手指肿得象红萝卜,不禁有些懊悔。及至听他们把真情实况一说,脸上顿时青一阵,白一阵,暗暗叫苦不迭,心中大骂老兴根滑头。

“不象话,真不象话。”他嘟哝着,手中的笔突然沉重起来,迟迟落不下去。

“胡医生,他们来看过了?”马老师低声问。

“嗯。”

“药费多不多?”

“多……不多,不多。”他的声音低的象蚊子叫,马老师又说了句什么,他也没听清。

他心里很乱,需要理一理。

给他们多开些药吧,这很容易,老兴根那儿怎么交待?给他们开少了吧,自己不是在为虎作伥吗?

马老师见他这副样子,明白了几分。忍不住又说:“胡医生,这事全仗你主持公道了。当然,是实事求是。”

“好好好,好好好。”他漫应着,还是落不下笔。

实事求是,这么容易?那个该死的村长,怎么不实事求是?

一想到村长,他眼睛倏然一亮:有了!那个老滑头分明怕得罪老兴根,把皮球踢到了我这儿。他妈的,他能踢过来,我就不能踢过去?我给他们开得差不多,——不,稍稍给老阿木多一点,让那个老滑头去为难!要是老兴根来怪我,我就说疏忽了,把一个药价搞错了;再说,他没长眼睛?人家的伤确实比他重嘛……可是那几包烟,……去他妈的,我胡不凡就值几包烟?……

思路一通,胡不凡立刻又显示出了他的不凡。沙沙沙沙,笔走龙蛇,几乎就照刚才那几张方子,减去几种,加上几种实用的药物,再让他们到治疗室包扎一下,事情就顺顺当当地了结了。

后三张方子比前三张方子少了两块六毛钱,加上包扎治疗费,又整整多出三块钱。

老阿木交了费,领了药,又亲耳听见胡不凡对马老师说,他的药费比老兴根多。悬了一天的心,平安落地。浑身伤痛不翼而飞。回村的路上,木讷寡言的老阿木,竟也兴奋地说笑起来。毕竟是个厚道人,说到老兴根赔瓦的事,儿子要叫老兴根把瓦买来,老阿木却说肯掏钱就行,人工就自己出吧。

真是天真得可以。

当他们把药费收据交给村长时,听到的却是一声霹雳:

“哎呀,你比他少嘛。”

“少??”老阿木骇得打了个哆嗦。

“呶,老兴根的发票都在这儿,你自己看吧。”

村长指指桌上的玻璃板,下面压着几张发票。

老大猛扑过去,拖过把算盘打起来,劈里啪啦连打了几遍,头也不敢抬,无力地挤出几个字:“多三块。”

老阿木倚着墙壁,颓然滑坐在地上。脸色变得象墙灰,额上沁出一层冷汗。

突然,老二尖叫一声:“不对!有张发票是药店的!”

老大仔细一看,也吼起来:“不行!药店的发票怎么能算数?谁不能自己去买药啊?”

“自己买的当然不算。可人家这是医院开的一剂中药,有几味药医院里没有,拿方子外配的。呶,方子不就在边上。”

两人这才注意到,玻璃板下方果然真有张药方,乡医院的笺子,胡不凡的签名,一模一样的日期……

兄弟俩傻了眼。

村长叹了口气:“说实在的,我这么处理,原指望对你们有利呢,……没办法了,我有言在先,只好照会上定的办啦……”

只听身后一声闷闷的:“冤枉哪……”回头一看,老阿木牙关紧闭,扑倒在地……

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老兴根精过狐狸。他出医院时,发现老阿木身边多了个人,顿觉不妙。胡不凡是什么料,他很有数。万一这人和他交情厚些,准能卖了自己。于是,叫两个儿子把车开到镇口等他,他自己溜进医院,躲在墙后窗根下,目睹了后来的一幕。老阿木一出门,他立即到收费处打听他们的药费,果然不出所料。气得脸都歪了,差点破口大骂。但一转念,自己虽有些名气,毕竟不是个官。胡不凡过惯了朝南日子,必定吃软不吃硬。对付他,只有用软刀子。

他咬咬牙,换了付笑脸,来到胡不凡面前。

胡不凡没料到他来得这么快,又见他脸色铁青,不禁有些心虚。

“胡医生,我老兴根算是服了你了。”老兴根含笑拱手:“既然你不肯帮我的忙,何必哄我呢?还说什么弄堂里拔木头,什么救死扶伤,还给我开了那么些药,有心要伤我的元气,还是要咒我早死呢?”

“别别,别误会。”胡不凡顿时慌了手脚。

“还误会啊?你少开我三块钱药,我就要付出一百好几十哪!钱,吓不死我,可我老兴根活了这一辈子,还没在人前弯过腰呢!你这不是又耍了我,又让我在众人面前丢了丑吗?”

胡不凡被他这么一问,真觉得有些内疚了:是呀,早知这样结果,先前少开点药,不是好一些吗?

他只好说:“很抱歉,是我疏忽了。我是存心帮你忙的,可一下子……没想到老阿木……”

“我说嘛,”老兴根不等他说出下文,立即抢过话头:“谁不说胡医生是‘好’医生,够朋友?一时疏忽谁都有,只要不是存心耍我,我们今后还是朋友。”

胡不凡有些感动了,不禁说:“老兴根,我知道你是个坦气人,说老实的吧:我真要帮你,现在也很容易。可这件事上……当然,你为人仗义,也很要强。这两年谁先富了,谁就成了英雄,上上下下一片喝采,难免自尊心更强些,可不管么样说……你好象有些过火呢,这就叫我……唉,难啦……”

“不错不错,胡医生到底是喝惯墨水的,有水平啊!”老兴根叹了口气:“我也说老实的吧。这件事上,我是有点过火,可我能不过火吗?自从我先富了一步,多少人讨好我,逢迎我,都当我腰缠万贯,快活似神仙。哪知我也我的难处,说不定哪一天运气一转,转眼就蚀本破产,脱裤子当当啦!还有多少人眼睛瞪着我,指头戳着我呵!巴不得我跌跟头,出洋相,破产上吊坐牢房!说起来,老阿木原先倒没怎么的,从前还救过我一条命——我今天忽然想起了这事,要不然我早会想法报答他了——偏偏他死不开窍,非要来占我的上风,坏我的风水!实话说:我是争气不争财,赌的就是这口气,连个老阿木都弄不过,今后还怎么做人……?”

“风水不风水,很难说的事呵,再说他不是有意的。”

“你怎么知道不是有意的?”

胡不凡无言以对,只好苦笑一下。

“算了算了,事情已经这样了,也怪不得你。”

老兴根说着,手里又变戏法似地出现了半包烟,拉过胡不凡的手,往掌心里一拍:“这几根烟你拿回去抽,别怪我先头说话鲁莽。我也不再难为你,事情就这么了了吧。”

胡不凡一碰到那半包烟,触电似地震了一下:以他的丰富经验,立刻掂出了这烟的份量,两个指头再轻轻一捏,果然,里面有个硬扎扎的小卷。

他愣住了,手抖抖的象捏着块灼烫的黄金,扔不是,拿不是,浑身一下烘烘地躁热起来。

犹豫中,老兴根已走到门口。他不禁脱口喊了声:“等等!”

老兴根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站住了。

胡不凡的手一伸,忽又缩回来,脸一点一点红起来,半晌,吞吞吐吐地说:

“这个……再商量商量吧……”

商量的结果,就有了那张外配的方子。

夜雾象海潮,涌出地平线,铺天盖地漫过来。山谷里浮起紫色的雾气。火一样的桃花云熄灭了,金黄金黄的菜花淹没了。山朦胧,树朦胧,村子也朦胧。一切都失去了白日的风采,只有桃花水,依旧轰轰地流,喧声比白日更清亮。

林子朦胧,人也朦胧。

老兴根家,酒气正浓。今天大获全胜,岂能不庆祝一番?当然少不了请来村长,请来村委。胜利从何而来,老兴根比谁都明白。投之以桃,报之以酒,也是人之常情。

煞风景的是老阿木昏了过去,多少给胜利投下一片阴影。虽然没出人命,可山坡上到现在还有断断续续的哀鸣,乘着夜风飞来——老阿木老婆坐在门槛上,哭一阵,喊一阵,搅得人心烦意乱。

“喝酒,喝酒!”老兴根把着酒瓶,频频劝酒,自己却有些心不在焉,很少举杯。

毛胡子村长依旧海量,喝得黑胡子根根泛红。只是也失去了往日的豪爽笑声——刚才上山来时,村子里有点异常,许多人远远地躲着他,不少人出现在老阿木门口——他当了几十年“父母”,第一次感到信心不那么足了,似乎还有那么点孤独……

酒已半阑,白天的事情只开头扯了几句,就再无人提及,好象那是个可怕的陷阱。大家咸一句,淡一句,冷一句,热一句,目光游移,心神恍惚——这酒是喝不出味儿来了。一个村委起身告辞,另一个也说要走了。老兴根茫然地望着他们,一句话也没说。村长象没有听见,顾自又灌下盅酒。

两人拉开门,突然都“哎呀”了一声。

“嗯?!”老兴根弹簧一样跳起来。

两人木僵僵地,一步一步,往后缩,往后缩……

老兴根扑到门口,暮然定住——

人——大人,小人,男人,女人;数不清的人,全村的人,前三层,后三层,黑鸦鸦一片。聚在山坡上,聚在老阿木屋前,默默地,几乎一动不动地望着这里,望着这幢全村最高贵,最威严,最孤傲的楼房……

老兴根的身子晃起来,象一株狂风中的朽木。□□抖的牙关里,漏出一串凄凉的哀叹:

“人!人!人……”

村长站起来,晃晃悠悠挪到门口,看了一眼,揉揉醉眼,再看一眼,喉咙咕噜咕噜响:

“哪有人?是树林,好一片……树林……”

是一片树林,一片黑而茂密的树林,一片森严壁立的树林——一片愤怒的树林……

1987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