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是愈来愈难走了。一个人也看不见。眼前除了那道似乎永远也走不近的山梁,只有一望无际的戈壁。被狂风飞卷着的沙丘上,腾起一缕缕摇摇摆摆的沙烟;孤独低矮的枯树和遍地都是的乱石,在沙烟中常常叫人迷惑好一阵子——它们多象牧人赶着成群的肥羊呵;而有时候,眼前突然闪过一群惊慌的野黄羊,它们飞跑着,白色的尾巴象流星似的——你却又会把它们当成了石头!
我没想到戈壁滩这么难走!他想。这么单调,这么枯燥,这么……孤独!
他怀着愈来愈急切,越来越焦灼的期望,颠簸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憩息在空旷寂寥的滩地里,已经是第三天了。什么时候才能翻过那座该死的山梁?什么时候才能看见一只羊呢?还有人,什么时候才能看见个人哪?现在能看见个人,说上句话,打听一下消息,该是多大的慰藉啊!
人是有一个。就在他马前十来步远的地方,走着一红一黄两匹儿马。红马驮着帐蓬,行李杂物,黑马驮着个黑大粗壮、象块生铁似的汉子。他垂着头,脑袋随着喀喀有节奏的马蹄声一下一下颠动着——他简直就是块不会说话的生铁?从他们动身到现在,他们几乎没说上十句囫囵话,他似乎有意不想和他说话。每当他赶上去,他的马就会突然小跑起来,始终和他拉开十来米距离,当他赌气放慢速度,拉开距离时,他的马却又踏起了碎步,或者干脆停下来;他仍不开口只是回过头,冷冷地、不耐烦地、甚而是恶毒地瞥他一眼,他只好乖乖地跟上去……
他实在受不了这个。他天生活跃,好动,好说话,好和人交朋友,还好奇。毕竟他才二十六岁呵。他过惯了与人打交道的生活。他跑的地方不算少了,火车,轮船,飞机,不知坐过多少回了。但骑马,尤其是在这种荒无人烟的大戈壁上骑马长途跋涉,却是做梦也没有过的。刚上路的时候,这种新鲜,奇异,富有冒险色彩的历程,曾是怎样地激动着他呵。一切都使他好奇。沙丘、乱石、怪风、异云;骆驼刺,红柳棵,偶而出现的一小滩草皮,一个细细的泉眼,还有那疾驰如飞的黄羊,悠然信步的野骆驼,甚至屁股下马背那一耸一耸的感觉,都令他惊讶,开心不已。起先他并不很需要他的反应,他独自叫喊着,大笑着,伊哩哇啦地唱唱歌,嘘哩嘘哩地吹吹口哨,尽情渲泄着自己的激情。可是半天下来,他的喋喋不休,他的一连串问话,象枯叶飘进流水,一无反响;他突然感到疲倦,感到沮丧,感到难以忍受的枯燥、孤独了。只一天下来,跨下马时,两条腿就麻木得不属于自己了;胯下却火烧火燎般地灼痛,第二天就破了皮,不得不咧着嘴,痉起背心,尽量躲避马背耸动所带来的刺激……
而那个人,还是那样不慌不忙,不闻不问地在他前头打着那似乎永远也打不完的瞌睡!
“无聊!无聊——死啦——!”他突然大叫起来。声音很响,尾音更其悠长,好象把满肚子的憋闷都牵了出来。他的马吃了一惊,马头高耸,耳朵疾速地搧动了一阵。可是,前面那汉子居然连头都没抬一下。
他拍拍马头,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还有一半路程呢,我的天!这日子怎么熬哪?唉……我好鲁莽呀,怎么真敢跑到这里来哟……
他又一次对自己的行动产生了不可思议的感觉。不过,想到自己居然有这个勇气和毅力,不由又生出一股豪气。
汽车在白杨屏护的公路上颠了整整一天,终于停了下来。他象个醉汉,在烟尘里干呕了好一阵,才顾上看一眼这个充满羊膻味的小县城。可是他又一次失望了。这个所谓县城,所谓盛产羊毛之地,充其量相当于苏南一个小镇。也不过有一条大街,几条巷子,有一个邮局,一个大些的百货商店,几个饭馆,一两个影剧院;还有随处可见的五花八门的摊档。所不同的是,大大小小的饭店、面馆,几乎只只挑着“清真××”的布幌。随处都是的烤羊肉摊上,冒着滋啦滋啦的青烟。可是他吃不得羊肉。刚到乌鲁木齐时,禁不住好奇的诱惑,他买了一串,结果只吃了一口,就吐了出来……看来还是得吃方便面。他苦恼地想着,在百货商店买了几听牛肉罐头和一些方便面,垂头丧气地住了下来。
住了三天,跑了三天。求神仙,拜佛爷地钻营了三天;还爬到县收购站围墙上,望着库房里堆积如山的羊毛垛子,白白地“馋”了半天,结论还是和别处一样;没有计划,办不到出境证,一根羊毛也别想买到。买到了也别想混出境,一路上少说有七八道卡子,苍蝇也休想飞过去……
我没有办法了。他平生第一次闪过这样的念头。我连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我跑出来两个多月了;我的嘴皮快要磨破了,腿快要跑断了(事实上,由于吃不惯伙食,缺乏蔬菜,缺乏水果;由于心焦,由于气候干燥,他的嘴皮子早已上火,开裂,笑一笑都生疼生疼。两条腿没断,至少也干瘪了一圈)。更重要的是:我感到难以忍受了。我的耐心到了顶点啦——我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回去吗?不不,我还没有空着手回去过呢?我十八岁进厂,十九岁跑推销,二十五岁跑采购,前前后后在外面跑了七八年啦,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麻烦没碰过?最长一次在外面八个月,还有一次在东北,被雪封在山沟里三个月……
我没有空手回去过,没有!我怎么会空手回去呢?我不应该空手回去!空手回去?哼哼,那才叫好看呢!那还要你当什么鸟科长?还要你亲自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他这个鸟科长是去年才当的。带着三十几个“难兄难弟”(他们总是这样互相称呼),撑着千把人的毛纺厂的半壁江山呢!
他为此十分自豪。他之所以“到处流浪”,从不垂头丧气,怨天尤人,就因为有这股自豪感在撑着呢!他似乎也天生适合这个工作。他喜欢跑码头,喜欢见世面,喜欢领略用各种各样方法,去“撬开”各种各样关卡后的喜悦。他的科长,就是这么“跑”出来的。干推销时,他的成绩总是最大。羊毛衫销路不好时,就是他首先打入北京市场的。他的浮动奖金总是全厂最高的。当然,开销也大。请人吃饭,要上大酒家;上门洽谈,要坐皇冠车;请人来谈,要住高级宾馆;但那都是为显派头而摆阔气。更多的时候是啃烧饼,吃方便面,睡两块一天的大统铺,看人家脸色,听人家奚落;当供销的,就是要能屈能伸,今天跳龙门,明天钻狗洞,他早已习以为常,从没有象这回这样懊丧过。因为不管怎样,只要最后能完成任务,那得意,那滋味,是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大约作家写成一个佳作,歌唱家唱红一首歌曲,运动员俯首接过金杯,也不过如此心情吧?他觉得自己和他们没什么两样——说不定他们还吃不起我们的苦呢……
可是今天……我真要空手而归了吗?他感到不寒而慄。
要是我空手回去,厂长当然不会怪我(他是厂长的内弟),难兄难弟们也不会瞧不起我,谁不知道跑供销的滋味呢?厂里人也不会笑我,谁不知道我是最出色,最肯吃苦,也是功劳最大的“老”供销呢?我都干不了的事,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可是,愈是这样,他就愈觉得无颜空手回去。他还没尝过灰溜溜地空手回去的滋味呢,由于很少有人空手回去,完不成任务不回家,在厂里几乎成了不成文的规定了,他这个当科长的怎么甘心空手而归呢?何况,厂里要是断了“粮”这麻烦就太大了。供销合同完不成,以前千辛万苦打开的销路又要断送不说,引进设备投资收不回不说,一千多人的饭碗都要砸啦——我们是村办厂呀……唉!村办厂,村办厂!好起来,到处来人参观,总结,拉赞助;还要登报,上电视;坏起来,只好自认倒霉,上头不拨原料,不管销售,市场竞争却一天比一天激烈——唉唉,我怎么能空手而归哟……
可是,多想回去呵!简直不能想,再想要发疯呢——他出来那天,妻子一边往包里塞鸡蛋,塞苹果,塞肉丁酱,塞得拉链都绷豁了齿;一边垂着头,嘀嗒嘀嗒掉眼泪。他们新婚才几天——唉,人哪,尤其是干我们这一行的,真是结不得婚哪,以前跑出来那么多次,哪一次也没有这么想家呀……
他蹲在汽车站,手里捏着自己的结婚照,盯着售票房,愣了好半天;觉得腮帮上凉丝丝,一摸,打了个激灵:我怎么啦?我怎么啦?他揉揉眼睛,象睬着棉花似的,晕乎乎地拐到了邮局。
他想想,写写,划划,一份电报稿折腾了十来分钟,一来火,扯个粉碎,重新写一张,只剩四个字:家里好吗?
电报是打给厂长的。他会明白的。他想。
他叹了口气。发觉落在那汉子后面老远了。他仍不催他,远远地停在一个沙丘边上,手搭凉棚,向天空望着。他抬头一看,是一架飞机。哈哈,他兴奋起来。“你在看飞机吗?”他打马追了上去。这回,那汉子没跑开,但也没睬他,仍然很有兴趣地盯着飞机看。飞机飞得很低,空中传来隐隐的引擎声。他也看了看:“喔哟,小飞机,安二四的,要不,就是伊尔,肖特什么的。”他很有把握地说。
那人突然偏过头,迅速扫了他一眼,那神情似乎在说: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他不无卖弄地说:“我坐过十几趟飞机啦,这种小玩意只能坐三四十个人,安二四更差了,有的还是帆布椅子。”
他突然开口了:“三四十人?”他用手比划一下空中飞机的大小:“里面?”
“当然。你现在看着它小,落下来就大啦。里面象大客车那么大呢。还有比这大得多的,能坐一两百人,三叉、波音,落下来……”他指指那个沙丘,“比它还要大一倍呢……”他兴致勃勃地大吹起飞机来。
那人明显地充满疑虑。他反复看看天上,又看看沙丘,再看看他;终于懒洋洋地垂下眼皮,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后,突然冒出句话来:
“你到底是干啥的?”
他正吹得来劲,猛地被他问傻了。“干啥的?不是告诉过你了吗?采购员,采购良种羊毛的。”
“坐飞机来?”
“坐飞机来。”
“到了乌市?”
“到了乌市。嗬,那才叫过瘾呢,几千公里,呼啦一下就到了。”
“忽拉一下!计划呢?”
“嗨!有计划我还到这个鬼地方来抽疯呀!”
对方忽然轻蔑地横了他一眼:“投机倒把!”
“投机倒把?你开国际玩笑哟!”他勃然大怒,猛地掏出工作证。“你看看!我的工作证!不瞒你说,我还是个科长呢!投机倒把!我们的产品得过‘部优’证书,出口十几个国家,每年创汇百把万呢!要不是因为头上有个‘村’字……”
正说得来劲,只听得“啪”地一响,那人的皮鞭在他头顶心上炸了一下,缠绳一抖,顿时又把他甩下老远。
他愣了半天,悻悻地啐了一口,闭上了嘴巴,心里却怨起她来:怎么给我弄来这么个鬼向导?
一想到她,心里忽悠忽悠地骚动着,脸上热辣辣地生起火来:我怎么会……唉,弄了半天,我连她到底是什么人都没搞清楚呢,居然就这么相信了她?他突然觉得脊梁上麻辣辣的,老天爷哟,别他娘的上了个大当呵,在这种鬼地方,弄死个把人,比拍死个苍蝇要容易得多呵……
不会的,直觉告诉她:她是个好人。
他是从邮局出来时认识她的。
有个女人在身后喊:“喂,同志,你的鞋脱胶啦,让我给你补补吧。”
他循声望去,首先看到的,是写在一面破墙上的四个大字:“江苏补鞋。”
“江苏来的?嗬嗬!碰上个老乡?”能在这里碰上个老乡,可真不容易。他高兴地蹲下去,用方言和她拉呱了几句。原来,他们不仅同省,还同市,只不过隔一个县。显然她也因为碰上老乡而意外兴奋,两人顿时亲热起来。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他问。
“我就会这门手艺。江浙一带吃不开了,就往西北跑,越跑越远,就到了这里。”
“这么说,出来不少天啦?”
“还好,四年多点。”
“四年?一直没回去?”
“没回去,这里生意好,就留下了。”
“怎么也不回去看看?不想家吗?”
“……”没有回答,笑容渐渐从她脸上褪去。她“呯呯”地捶起了鞋子。他满腹狐疑,但没再问。
当她把鞋子递给他时,他发觉她还很年轻,顶多不过三十岁。眉目清秀,眼睛很水灵,笑起来有一种江南女子特有的温柔。
他穿上鞋,却不想走。她也似乎很喜欢和他说话,于是他们又交谈起来。结果,她请他到她家去坐坐,他欣然去了,屋子是租的,很小,但很干净。出来两个多月,第一回吃上一顿热乎乎的家乡口味的饭菜;他兴奋极了,竟喝了半斤多白酒,手舞足蹈,废话连篇。她也很高兴,还陪他喝了几口酒。喝着喝着,却冲动起来。
她抽抽嗒嗒告诉他:她也想家。非常非常想。尤其刚来的时候,一闭上眼睛就梦见火车,梦见家乡的山,乌油油的山;山上有多么清翠的桔林,多么鲜艳的桃花,多么清秀的茶园呵;她还老梦见比她小五岁的妹子,扯着她衣角不让她走。于是她一晚晚地哭湿了枕巾……她也想爹妈,可是又恨他们。为了砌楼,硬把她嫁给一个动不动就要发“羊癫”的半老头。
“哦,怪不得你不回去呢……”
“我寄钱给他的……”
“你真傻!干嘛不和他离婚?”
“起先我不懂,后来……”
“怕什么?他们不同意,我帮你打官司!我熟人多,包赢!对,你这就跟我回去,离了婚,到我们厂里去做工,我姐夫是厂长,没问题……”
“是吗?”她眼中闪出一点火苗,转瞬暗淡下去,“我……看来不会回去了。”她低声说,态度很坚决。
“为什么?”
“因为……”她的神情有些异样,脸色红红的,在灯光下十分诱人:“我过惯了。”
“过惯了?”他惊奇地嚷起来:“在这个鬼……地方?”
她微微一笑,点点头。他困惑地望她。想到这么个柔弱的江南女子,离乡背井一个人,在这么荒僻之处生活了四年,居然还有勇气再这么过下去,惊异中不禁生出几分钦佩。
他还想再劝劝她。忽见她对自己身后暗暗挥了挥手,回头一看,一个人影在门口一闪,不见了。
望着前面的向导,他陡然一震:那个人莫非就是他?有点象呢!呀!怪不得他始终对我没好气,要真是他的话……他下意识地勒住马头,几乎丧失了继续前行的勇气。
那天他喝得太多了。
“谢谢你,你真好……哈哈!”他告别着,刚站起来,□通一声滑倒在地上。大概样子很滑稽,她“噗哧”一下笑了。她吃力地拉起她,拖到床上躺下。他仰望着她,醉眼朦胧中,那红仆仆的脸蛋,笑咪咪的眼睛,白皙的脖颈,那么近,那么甜美,那么象自己新婚的妻子呀!他突然叫了一声,唤的是妻子的名字,她愣了一会,嗔笑了一声:“发昏!想老婆啦……”他突然抱住她的脖颈,吻了她一下;她一扭头,他又吻了一下,于是她用力一推;他还想扑上去,可是她已经躲开了。“你躺一下,我去找个人送你回去。”她平静地说着,走出去。门一开,他又看见了那个人,她带上了门。门外传来几声低沉的咆哮,可是一会儿就消失了。
暮色在凝聚,夜幕仿佛突然间垂挂下来。远方灰色的山影不见了。高远空廓的天庭的星辰,睁开了沉睡的眼睛,注视着即将睡去的蛮荒世界。
他瘫卧在行李卷上,望着帐蓬外飘过的一层飘浮的浓烟似的沉沉夜雾。这奇怪的浓雾加重了他的忧郁。他感到迷茫不安;这雾气从什么地方升起来的?这干燥的沙砾世界怎么会有雾?而且,那些雾为什么是灰褐色的,还带着沉重的土腥味?
他很想问问向导:可一见他的脸色,心就不安地颤慄了。向导又在喝酒。不,是灌酒。抓着瓶颈往喉咙里灌,一灌就是小一两。他深深地懊悔,不该给他带这么多酒。这是她叫他带的。“不必酬谢什么,他就爱喝酒,你多带几瓶酒就行了。”
向导果然能喝,喝够了就呼呼大睡。前两夜都是这样。但愿今夜也是如此吧!他心虚地想。他越来越确信,向导就是他看见的那个人。她和他肯定有什么特殊关系,她不打算回家乡,说不定就和他有关?怪不得他那么仇视我……
他心虚地偷觑着他,发现他也瞪着血红的眼睛,时不时虎视耽耽地盯着他,毫无睡意——他今天喝得太多啦!一瓶酒都快见底啦……
蓦地,白天有过的疑虑,突然象电光一样,又一次闪过脑海:上当了,肯定上当了!向导是她找的,主意也是她出的。而我对这段旅程一无所知,对她的底细也毫不了解;她的主意到底可靠不可靠,我几乎想都没想到——哎呀,你一向自以为精明,自以为能干,怎么这回竟如此糊涂了呢?
越想越怀疑,越想越恐怖,竟至于确信死亡的阴影正一步步地向自己逼近……
呵,这孤寂的戈壁,将成为我最后的归宿了吗?他懊恨不已地追忆起事情的经过来。
倘若我不认识这个女人,或者第二天不去向她告别,道歉什么的,也许我早就到了另一个地方,说不定这会儿已经搞到了羊毛呢!
偏偏我又去了她那里,而且又对她说了什么“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搞到羊毛,否则决不回家”之类的话,大约她因此而以为我腰缠万贯,而生了歹念吧?
当时,她分明很惊讶,“你干嘛这么卖劲,又不是你的事?”
“怎么说呢?也许自己的事我倒不那么卖劲了。”
“你这人真少见。”她似乎很感动地说:“我见过不少内地来的采购员,贩药的,捣腾私货的,也有买羊毛的。可他们都是个体户,没一个象你这样的……”
“有搞到羊毛的吗?”他象溺水者看见根稻草,眼睛突然放出异彩。
“有几个,不过,都是吃足苦头,到牧区去搞的。”
“到牧区去?怎么去?那儿的羊毛能出境?”
“不能,可是活羊能出境呀。他们请人把羊赶出境外,剪了毛,再让牧民把羊赶回去……”
“啊呀,这帮家伙真绝了!这么好的办法,我怎么没想到啊!”他高兴地欢呼起来。
可是她随即给他泼了瓤凉水:“这儿离牧区远着呐,骑马要走五六天,尽是戈壁荒滩,万一迷了路……听说有个贩药的,就没走出戈壁,有人看见,尸体都被鹰吃光了……”
“这么可怕呵?”他不禁抽了口冷气:“可是,如果我请人作向导呢?对了,你人头熟,不能给我找个向导吗?”
“我们南方人吃不了这个苦的,看你,又这么瘦……”她一个劲地劝阻他,可是越劝,他的牛劲越发上来了。希望之火一经燃烧,就难以扑灭了。一想到自己有可能去创造一个平生未有的奇迹,去跃马扬鞭,象陈美龄歌中所唱的那样,“看护着”成千上万头“牛和羊”,欢驰在广阔无垠的大草原上,他简直兴奋得不能自己,恨不得立即肋生双翅,一下子飞到牧区去——至于什么苦,什么戈壁,什么五六天颠簸,在他头脑中统统不过是一堆抽象而模糊的空洞概念而已。
“别看我瘦,筋骨好得很哩!我东奔西走,什么样的世面没见过?不就是骑几天马吗?这算什么?况且还有向导呢……”他胸脯拍得□□响——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临行前,旅社服务员递给他一份电报,是厂长打来的:“家中很好。别处已搞到些货,回来再说。”
“家中很好!”他满意地看着电报,吹了个口哨。“那就更妙啦——开路!”他一抬腿,潇洒地跨上了马背。他很喜欢自己的小红马,脾气温顺极了,练习了个把钟头,一跤也没摔过。他在心里暗暗叫它“洪红”,那是他妻子的名字。
哦,对了,她去送了他们。一直陪他们走到城外,含情脉脉的,挺有点“妻子送郎上前方”的味道,分手前,还抓着向导的马鞭,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当时他很为感动,以为她是在关照向导好好照护自己,现在想来,未免太自作多情了,说不定是在密谋策划呢……
谢天谢地!看来向导今夜还不打算动手,一瓶白酒终于把他变成了一滩稀泥,裹着皮袍发出了猪嚎似的鼾声,沉重的鼻息象风吹劲草似地,把皮袍上的羊毛吹出一条沟来。这往日最令他厌憎的鼾声,此时听来,却象小夜曲一样令他宽慰而舒心了。
可是他仍然无法安睡。他出神地注视着向导那张粗犷而乌黑的脸,暗想:这家伙睡得真香呵!我敢肯定,这家伙是不会做梦的,这准是个头脑简单,缺乏见识的人,瞧他对飞机那个惊讶劲儿!可是,他会是个坏人吗?这倒难以肯定了,看上去粗些,面相倒还不算邪恶;听她说他是个回民,她还说,他是个好人,谁知道她的话可信不可信呢?不过,她和他关系不寻常,看来是可以肯定的,她怎么会看上这么个粗俗的怪物?唉,女人呵……
这么一想,思路突然又跳到自己女人身上去了。那个每到静夜便悄悄钻出来噬咬他心的乡思,今夜愈发不安生了。
他呆呆地看着结婚照片,狂热地吻着妻的脸,心里闷闷地,简直想大哭大叫一场。亲爱的,我多想见你一面呵!哪怕有个电话,听听你的声音也好呵……他心酸地想着,我出来得太久了,太久啦!我本来可以回去的,更没有谁叫我到这里来。我干嘛要自找苦吃呢?……她现在睡着了吗?也许也在想我吧?会的,她会想我,时时为我担心的;幸好她不知道我现在在哪里,否则不知会怎样忧愁呢……想到出来时她的泪容,他的鼻子骤然发酸了……
起风了,戈壁滩上的风也这么怪,刚才还无声无息,忽然就象发了脾气,一阵紧似一阵地呼啸而来。那声音嘘嘘呜呜,声声撕扯人心。帐蓬被风吹得一鼓一瘪;风中还夹杂着沙粒、雪珠,象雨点一样,打得蓬布沙啦啦直响。帐蓬内顿时充满灰尘……戈壁的温差本来就大,虽然已近五月,中午气温高时超过三十度,夜里却一下子降到零度以下;现在起了大风,帐蓬里更是象冰窟一样,寒气刺骨,穿一件皮袍简直象裹着层纸。
他颤颤兢兢地摸出瓶酒,猛喝了几口,然后扯紧皮袍,闭紧眼睛,在向导鼾声的“安慰”下,终于渐渐进入了梦乡。
他倒是做了个甜美的梦:他赶着雪白的羊群,一会儿腾云驾雾,一会儿又上了飞机,当飞机降落时,眼前已是桃花盛开,绿柳婀娜,家乡的春光是多么鲜亮,明媚!呵,那么多人在欢迎他凯旋哟!他一眼就看见厂长和妻子在向他招手。他大叫一声,拍马向前,可是羊群,成千上万的羊只紧紧地包围着他,他左冲右突,却寸步难行……
他一急,便睁开了眼睛。现实世界倒也是春光明媚——风停了。一束阳光射进帐蓬,正好照在他脸上,只是他的感觉却不太愉快。嗓子发干,鼻子里火辣辣的,嘴一动,沙啦沙啦地,满口细沙,再一看,浑身上下落了厚厚一层沙尘。他慌忙起身,看看表,九点多了,向导不在身边,大概去作上路准备了。他拍打着身子,钻出帐蓬,突然感到有些异样——外面一片空旷,静得出奇。人呢?向导哪去了?而且,马呢?怎么马也不见了?霎时,一股恐怖的感觉象乌云一样当头罩来,胃里一阵难受,两条腿竟软了。他本能地叫了声向导,没有回音。心一下子抽紧了,妈呀!果然出事了!他跑了!那个该死的向导溜跑了!带着马跑了!他想把我甩在这里,让风沙吞没我,让饥渴折磨我,让秃鹰吃了我!他却不用担任何干系!啊,果然是个狠毒而又狡猾的家伙!我上当了!我……我完了……
他突然发疯似地奔跑起来,踉踉跄跄,连滚带爬地登上一个沙丘,向四面眺望,映入眼帘的只是一片死一般沉寂的荒漠。一道绝望的黑幕,遮住了他的眼睛,腿一软,顺着沙丘滚了下来……
烟头灼着了手指,把他从沉思中烫醒。他甩着手,看见脚下躺着十来个烟头,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支接一支地抽了快两个小时的烟了。这短短的两小时内,他的思想象陀螺一样,一刻不停地飞旋着,头脑里却仍是一片混沌,茫然不知所措。
他死死地盯着远方的山影,一动也不想动。那神情,好象一个农夫在悲痛地估量着灾难给庄稼带来的损失——灾难!真是一场可怕的灾难呵!他绝望地叹息着。
死亡的威胁无疑是可怕的。然而一旦它真的来到面前,反而也会使人沉静下来。就象一个满怀喜悦的旅游者,一路兴奋不已,一旦到达目的地,反而会感到疲软失望——当他从沙丘下回到帐蓬前时,整个意念被恐怖紧紧箍住,而在彻底绝望之后,理智反而一点一点地复苏了。他坐在帐蓬前,望着烟头上袅袅腾起的轻烟,忽然想到了多少往事呵。新婚的欢乐,走南闯北的坎坷;甚至还想起了童年的日子。好象一线阳光透过一片浓云,无数回忆照彻了他的心田。他不禁取出小镜子,望着镜子里憔悴、瘦削、头发蓬乱的自己。心潮更加汹涌了。他怜爱地用手梳理着乱发,从心底里对自己说:不管怎样,你还这么年轻呢!你还结婚没几天,你的妻子在千里之外朝思暮想地盼着你回去;你还有手,有脚,有得是力气,难道就甘心孤独无为地困在这荒漠里等死吗?
死,当然是不甘心的。问题是:没有了向导,没有了马,光靠自己的两条腿瞎闯,能挣脱死神的魔爪吗?
他突然想起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向导带走了马。有没有带走干粮和水呢?自己的贴身小包里,还装着近两千块现金哪!
他一头扑进帐蓬,翻弄了一阵,狂喜得大叫一声,泪水夺眶而出,老天保佑!一直当枕头睡的钱包安然无恙,而他那份干粮和小水桶,居然也好好地躺在脚旁!该死的向导,准是他害怕惊动自己,才没敢动我的东西。可这样一来,你就休想困死我啦!虽说没了你,没了马,但只要饿不死我,我就是爬,也要爬出戈壁!……
他拧开水桶盖,狂饮起来。可是刚喝几口又倏然醒悟:这水得省着点喝!现在没了马,全靠两条腿走出戈壁,又不识路,不知要走多少天呢!
与此同时,又一个严峻的问题出现在眼前,下一步该往何处去?到牧区去,还是返回小城去?根据补鞋女人的说法,骑马到牧区约需五六天路程,现在已经走了三天,也就是说,还有不到一半路就到牧区了。问题是:究竟那女人和向导是一路货,还是仅仅由于向导妒恨我而想加害于我呢?如果是后者,那无疑应该先到牧区,找到牧人和羊,再另找向导回去找他们算帐。因为据说牧区就在前面那道山梁后面,向着山坡走,没有向导问题也不大了。而如果往回走,由于路上没有明显标记,虽然走过一趟,也难保不走错方向呢——何况,这岂不是前功尽弃了吗?
难道我已吃了这么多苦头和恐吓,仍然要两手空空地回去吗?
然而,万一山后仍是一片戈壁,根本不存在什么牧区的话,继续往前走岂不是自取灭亡吗?这点干粮和水是无论如何不够我再返回的——无论如何,现在往回走,总要保险一些呵……
这生死攸关的抉择是如此尖锐,以至于一向自以为精明果敢的他,尽管绞尽脑汁,依然不敢决断。
他看看表,快下午两点了!一股无名怒火陡然窜上心头,他烦躁地捶了下脑袋,仍然无济于事。他想抽支烟定定神,刚划着火柴,一个怪念头却也倏然闪亮:赌赌命运吧!我抛三下火柴盒,两次正面向上,就往回走——心里想着,信手就抛了起来,结果是正面两次向上……
他如释重负般笑了:既然老天爷也叫我回头,还是回头保险吧……
可是,当他收拾好行装,往回走的时候,双腿却变得格外沉重,一个声音也在心中响起:万一那女人的话是真的呢,很可能是真的呢!她是你同乡,对你那么好,为什么要骗你呢?至少,她和向导不象有什么预谋,因为向导抛下你,是对你有仇,但他也没有拿你一分钱;不为钱,他为什么要害你呢?仅仅为了你吻了她吗?不,她走南闯北,什么世面没见过?出门人在外面,孤寂难耐,动了下邪念,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这么一想,他顿时如梦方醒,心头一下子亮堂了:去它妈的火柴盒吧,它能说明什么呢?我应该向前走,到牧区去!我应该相信牧区是真的!我不能退缩!无论如何,搞羊毛才是我的目的,为此目的,我已经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决不能因为发生意外就使前功尽弃!虽然往前走风险更大,但它毕竟存在着成功的可能呵。仅仅因为这个可能,我也应该去闯一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应该有信心!我还没有办不成事的经历,我相信我会成功;老天爷也会保佑我的,会的!有志者事竟成嘛……
他一边这么宣誓般给自己打气鼓劲,一边就转过了身子,几乎不再容自己有片刻反悔,大踏步地向前走去。
前方,大山坚定而执着地伫立在地平线上,严峻地望着这个远道而来的客人,在它身后,藏着一个他不知道的秘密。也许是一片水草丰美的草场,草场上人欢马叫,他梦寐以求的羊群,象无边无际的白云,在绿海上飘游浮荡;也许,仍然是一片孤寂的戈壁,戈壁上除了乱石,沙丘,只有死神的狞笑在等待着他……大山缄默不语,它以沉默来考验它的客人——这个年轻倔强而又疲惫不堪的小伙子,同样沉默不语,只以坚定不移的步伐来回答命运的挑战……
黄昏悄悄地降临了。风不动,沙不飞;戈壁象一幅凝重的油画。沉下山去的夕阳把全部的余光射在苍穹上,苍穹又将它折射下来,天和地融合成红嫣嫣的一片。但寒气和薄雾也从沙丘和乱石堆里渐渐浮了上来。他那汗湿了的脊梁上,胳膊上和大腿上变得冷冰冰的了。这使他意识到,该是歇息的时候了。
他到沉重的行包往地上一放,一屁股坐了下来。顿时感到骨节象散了架似的,一股痛楚的轻松麻酥酥地流贯全身。然而,一想到今夜将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这沉寂无边的荒滩上宿夜时,身子又一下子绷紧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感象浪潮一样涌上心头……
他赶紧掏出烟来,试图使自己镇静一下。然而,就在划火柴的一刹那,他的耳膜上感受到一种轻微的震颤——他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什么声音,只是本能地回了下头,霎那间,他象触电似地浑身一震,猛地挺直了身子:
远处,一道灰白色的沙烟象一条长长的带子,轻柔地向他飘来,一团黑影在尘烟中渐渐扩大、扩大——马!三匹马!头前那匹马上一个人高呼着他,狂舞着鞭子——向导?向导来了!这是怎么回事?他来干什么?是来找我还是来害我?……
香烟被捏成了粉末,一个声音在脑海中狂呼:快跑!他是来害你的!快跑!
然而他没有动。他已经完全被弄糊涂了。象一株没有生命的枯树桩子,直直地插在那里。——三匹马转眼便冲到眼前,一团火热的烟尘将他紧紧裹住。向导从马上滚下来,象马一样沉重的鼻息直喷到他的脸上,手一推,他立刻又象枯树一样,直挺挺地栽倒在地……
“狗日的!”向导象暴怒的雄狮一样破口大骂,马鞭在他头上呼呼尖啸:“你怎么敢一个人乱跑?你不想活了吗?你这混蛋……”
他结结巴巴地答了一句:“你是来……来找我的?”
“嗯?”向导反倒被他问傻了:“你说什么?找你?不找你,我找谁?”
“不是来害我吧?”
“害你?”向导更迷糊了。
“那你怎么扔下我跑了?”
“我跑了?呸!马跑了!风把马吹跑了。我去找马,来不及叫醒你;好容易找到马,你他妈的又跑了……狗胆包天,不往回跑,还往前瞎闯,害我追了段冤枉路……”
“啊——哟——”他突然一声怪叫,声音又尖又利,身子象蛇一样挺起来,又象狼一样扑向向导,一把抱住他。向导猝不及防,一下子摔倒了。他却又推开向导,一把搂住自己的小红马,象搂住心爱的妻子,好一顿狂吻。大滴大滴的眼泪沾在小红马脸上,小红马扬起脖颈,长长地嘶鸣了一声——突然,他一个鱼跃,翻上马背,双腿一夹,小红马扬起四蹄,箭一般射向远方……
远方,大山展开了双臂……
“怎么……他疯了吗?”向导爬起来,揉着生疼的屁股,望着前方滚滚的烟尘,困惑地嘟哝着,“好象羊毛是他的命,一个人也敢往前跑……咳,不管怎么说,这个南方瘦小子……还象个男子汉。”他抬头望望天色,叹了口气,又想:无论如何,我得帮帮他;不过,回去时,我一定得警告他,别想把她给勾回去……
他飞身上马。两匹马一声长嘶,飞快地追上前去。
暮帘低垂,三匹马倾刻融化在紫雾中。只有一串坚定的马蹄声,伴慰着孤寂的戋壁……
三天后,神秘的大山垂下高贵的头颅,匍匐在他们脚下。
山这边,果然是一片坦荡美丽的草场。绒毯般的青草地,铺向天边;玛瑙般的无名花,红得撩人。
可是羊群呢?白云般的羊群在哪里?梦寐以求的羊群在哪里?
在远方。在自由自在的牧歌喜欢飘游的地方,在狂暴的朔风肆虐不了的另一块草场——那是羊群越冬的好地方。
“早来几天就好了。”一个留守的老牧民,这样告诉他。
“难道追不上了吗?”
“追不上。”
“为什么?”
“你们认不得路……”
他绝望地望望向导,向导默默地点点头。
“早来几天就好了……”牧民的话在他心里翻滚,不停地翻滚。灵魂却悄悄飞出去,看着他的躯壳象雪人一样融化在草滩上……
向导沉重地踱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们到了。”
他茫然地瞟了他一眼。
“我们到了。”向导又说一遍。
他猛然挺直了身子。
“你敢保证,一点也没错?”
“一点也没错。”
“正是这个地方?”
“正是这个地方。”
“我们走得还算快吧?”
“很快。”
“一点也没耽误?”
“没耽误。”……
他高高地扬起右臂,一拳砸下去,草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叹息。
“我还要来!”
向导没出声,眯起眼睛望着他,又望望他的手,“嘿嘿”一笑。
手背上蹭破一层皮,细密的小血珠慢慢渗出来,一片殷红的花,开在孤寂的戈壁滩上……
1988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