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愤怒的树林 去向何方

她把香点燃了,青烟袅袅上升,盘旋在地藏王额顶。

她的意识似被青烟牵去,怔怔地仰望着辉煌的菩萨。似有一股力量,从心底往眼里涌。

有人在身边跪下,她也跪下,象一尊牵线木偶。那人叩了三个头,她也叩了三个头。站起来时,忽有千言万语,在喉头挤撞,化为急促的鼻息。

邻人低眉合目,嘴唇蠕动,在默默祈祷。她却依然木愣着。说什么呢?别人是来求神保佑的,她却是……她深深叹口气,黯然低诉着:

“饶了我吧,大慈大悲的菩萨……”

带着掌心温热的两毛钱,塞进功德箱嘴里,她犹豫一下,终于又塞进五毛钱,象被人窥见隐私,逃一样出了山门。

摸着灼热的脸颊,忽然想大哭一场。不是难受,是一种痛楚的解脱、辛酸的宽慰。

太阳鲜亮、多情、明媚;让人想笑、想叫,想长长地伸个懒腰,痛痛快快吸一口空气。

她那枯黄的脸上,绽出一个微笑。但只是一瞬,一阵异样的惊悸又掠过全身。

这不是我的太阳……脚下的马路晃悠起来,仿佛又回到了船上。

时间被谁偷去的呢?只一晃,双脚离开船板,已一年多了。她是水的女儿。水一样纯净,水一样多情,水一样柔中有刚。一条船,一只狗,一笼鸭,一盆终年站在船尾的太阳花,伴她度过十九个春秋。早上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水,是湿辘辘、红艳艳的朝阳,是一滩滩翠生生的水葫芦,或者是大片大片的苇荡,吊车林立的石驳岸……她的白天总是离不开水。晚上入梦,看到的却总是各式各样的人:码头上啪啪杵衣的妇人,田畴里并排插秧的农人,滩头饮牛的牧童向她发笑,岸上汽车里有人向她招手……唉,只要一和他们搭话,梦也就断了,睁开眼,浪花幸灾乐祸地拍打着舱板……

记不清几时开始厌倦这单调寂寞的水上世界的,只觉得原来宽敞得可以打滚的船舱,忽然缩得象木桶那样憋闷,原先肉团团一样在她怀里拱来拱去,听她讲故事,唱小调的小狗阿花,忽然变成老态龙钟的老妖婆,成天无精打采地卧在篷顶晒太阳;她也早已失去了和它说话的兴趣。和继爹说吧,他除了对酒瓶子,永远不对她微笑。她也讨厌他,恨他,又怕他。和娘说吧,不是柴米,就是油盐,又忙着上货,卸货,洗衣做饭,同时还要观察继爹的脸色……

倘若她一辈子就在这小小天地里生息,倘若世界上人人都过着同样的生活,倘若她也象爹妈那样目不识丁,也许她也不会有什么厌倦了。

可是她断断续续上完了水上小学,虽然没上过中学,却又随姨妈在县城住过一年。唉,也许就是从县里回来以后,这船舱就开始变成了木桶——没有小路,没有商店,没有电影,没有公园,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

白天,她问天上的游云,游云自己也身不由己,不知何处是归宿。夜晚,她问树梢的月亮,月亮比她还孤独,空怀着满腹幽情……

话也要说回来,倘若她有个疼她、爱她的亲爹,有一个温暖和睦的小天地,生活再枯燥,再寂寞,她也能够忍受的呀!偏偏她的命运就这么苦呀,还在娘肚里的时候,亲爹就被洪水卷走了……她在继父的白眼中长大,这个家对她来说,只是一个冰窟,一个晃晃悠悠的孤岛。

忧郁,苦闷,象种子在心中发芽。她越来越沉默,只有在梦中,才会有一个岸上的小伙,骑着自行车将她接走,或者是一个前线归来的勇士,戴着军功章向她求婚……

忽然有一天,她的梦被雷声劈碎。她听见爹在对妈说:那边已送来六百块礼金,过两天便要来相亲。那是个厚实人家,有两条新船……

船!又是船!我不要船!我不要那个人!我连见都没见过他——我不要,不要!

她在被子里低泣到天亮,踏着血红的朝晖,消失在芦苇丛中……

一股异香,刺激着她的鼻孔。“小白桦”咖啡厅向她发出强烈的诱惑。

她啜着咖啡。真香,但很苦,一辈子也没喝过这么怪的饮料。“美国最畅销的麦氏速溶咖啡”,她想起电视上的广告词来,就是这么回事吗?我也算尝过最畅销的洋味儿啦,这辈子没白活……

裱花蛋糕真漂亮,那颜色红得自然,黄得娇嫩,她简直不忍心吃它们了。这玩艺她尝过,到底是“小白桦”的好,有一股特别的香味。她细细地品咂着,又一次感到:这辈子没白活……

但她的感觉告诉她:自己就象盘中的蛋糕,正在被别人品尝着。奇形怪状的,不无恶意的视线,象一条条毒蛇的信子,从四面八方咝咝地伸过来。她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心里却并不紧张。这使她自己也感到奇怪。若在半年前,即使在昨天,她也绝不敢一个人跑进这种似乎专为某些人而存在的豪华场所来的。

逃出来已经半个月,流浪到省城也有三天了。带的钱所剩无几,幻想也一天天破灭。她想到工厂做工,人家却说她“怎么想得出来”。她看见市妇联门口有许多乡下来的姑娘,被人雇去当保姆。她也想碰碰运气,可人家一听她连保举人或原籍证明都没有,全都露出了警戒的目光……一个开点心铺的汉子倒是想要她,她却被他那焦黄的手指和贪婪地舔着她胸脯的目光吓跑了……她成天漫游,成天碰壁,夜里在车站或码头蜷缩一下,白天又陷入更大的绝望。

她有过最坏的打算,一旦钱花光了,还找不到生路,她就去投河。河水会把她的灵魂送回娘的身边——可是当这一刻真的向她逼近的时候,她又害怕起来。毕竟自己才十九岁呀,为什么别人都过得好好的,我却连一条生路也没有了呢?

就是在这样绝望的时刻,那个人出现了。

“你怎么啦?”他俯身注视着她,声音很低沉,却很温和。她失声痛哭起来。

“别这样。有什么话跟我说,我会帮助你的……看,别人在看你啦……跟我来。”

她顺从地跟着他,拐过几条巷子,来到一个街道办事处。他给她弄来吃的,询问她的来历,她只是抽泣,不说话;他也没追问,却安慰她,并给她安排了住处,答应一定帮助她。

第二天她知道,他是这个办事处的主任。

他轻易地让她当上了街道托儿所的阿姨。

命运竟如此变幻无穷。对于濒于绝境的她来说,这样的处境简直如同进了天堂。

她拍着手铃,踏着节拍,一大群红红绿绿的孩子簇拥着她,拍着手。

幸福充盈她的身心,一阵阵异样的感情湿润了她的眼睛。那个主任虽不是理想中的“他”,在她心中的天平上,却比“他”更重,因为,他是恩人哪。

她用第一次领到的工资,给主任的女儿买了件绣着大白兔的羊毛衫。

他收下了。却笑着说:“我知道你的心意。但下不为例,我可不是为了收礼才帮助你的。”

她的脸红了,呐呐地点着头。

“在这儿过得好吗?小孩子挺烦人的吧?”

“不,我很喜欢。就怕……”

“就怕干不长,是吗?可是你有家呀,你户口不在这儿,暂时过渡一下是可以的,今后还是应该回去……”

“不,千万别让我回去,我死也不回去。”她迫急地恳求着,“我讨厌那个家,讨厌那个人,我连见都没见过他,不,我不想见他,不想回去!”

他诧异地望着她。她焦灼地吐露了真情。

他惊讶地听着,“咔咔”地揿了一阵手指,严肃地注视了她好久,才说:

“难道你以为能在城里长住下去?这可……

她没等他说完,扑通跪下去,他慌忙拉住她。

“求求你,救人救到底,帮帮我吧,我一辈子忘不了你,哪怕让我做你的佣人,也比让我回去好呀……”

“你别激动,”他安慰着她,很专注地听着,很认真地想着,似乎有些为难。

她哀哀地望着他。心象狂奔的马蹄,咯咯地跳着。

终于,他轻轻叹了口气:

“这很难呀……户口……”

“可你是主任呀,只要你肯……”

他笑起来,微微摇摇头。忽然又一次注视着她,看得那样仔细,那样久,她不禁后退了一步。

“好吧,我试试看——不过这很麻烦,你要有耐心,还要……”他的声音低下去,“千万别出去乱说,这可是违反政策的啊,懂吗?”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其实一点也没懂。有一轮鲜红的太阳,正在她心中冉冉升起,她的神志被照得醺醺然了。

他告诉她:有希望了,市里新批下一批招工指标。今天区里开了会,由于名额少,又是特招,户口问题也可解决,所以对外不公开。由各街道办事处先报申请,区里统一定。他说他和区长很好,他要把她列为重点,全力推荐。

她坐立不安了,两眼盯着他的嘴唇,他那温和的微笑象阳光一样迷人。她恨不得把他的每一个字咀嚼一遍。幸福来得太突然,太轻易了,她那幼稚的心承受不了。她只会语无伦次地重复着:真的吗?真的吗?泪水悄悄地模糊了眼睛。

他微笑着,不说话。只是异样地盯着她笑。她忽然感到那目光里有一种奇怪的成份,不禁站了起来。

他挥挥手,取出一份铅印表格,递到她眼前:“你看,招工体检表都发下来了,还会假吗?”

他一眼就看清了那上面的字,兴奋地伸出手去,他却把表格放回了抽屉:

“这不是自己填的,等名额正式批下来,到医院去作检查用的。哦,对了,你身体好吗?”他似乎漫不经心地问。

“好,很好,我从来不生病。”

“这不一定呵,有些人平时不觉得,一查就出问题了。要是体检通不过,就前功尽弃啦。你作过体检吗?”

“没呀,我在船上……”她深为自己居然没作过体检而难为情。

“唉,要是作过检查,心中就有数了,即使有毛病,去体检时也能想法子混过去了……”

“那怎么办呢?”她一下子沮丧起来,仿佛孩子刚到手一个汽球,忽然炸了。

他也叹了口气,手指在桌上叩着,忽然说:

“有了,我懂点医学,先给你查查不就行了?”

“怎么查呢?”她急切地问。

他翻了翻她的眼皮,看看口腔,又在她颈后摸了一下:“很好,很好——再看看腹部。”他指指长沙发:“把鞋子脱了。”

她猛地退了一步:“干嘛?”

“体检呀!这有什么好难为情呢?”他的声音忽然变得粗哑起来,“城里姑娘哪一个没做过体检呀?”

“可是我……”她仍然感到难为情。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坐了下去。还没来得及脱鞋子,他突然把她按倒了。她“哇”地惊叫起来。

“别喊!”他突然变了个人,双膝一跪,死命地搂住了她,“我喜欢你,真的!要不然怎么会帮你那么大忙……”

她狠狠一推,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知所措地大张着嘴,象一条打呵欠的狗。她双目喷火,愤愤地唾了他一口:“你骗人!原来你根本没安好心!”

“骗人?我怎么会骗人呢?我是主任,办这种事还不容易?”

“要是体检不行呢?”

“不行我也有办法!”

“你敢发誓?”

“当然敢发誓:要是我骗你,你杀了我!”

她一下子软了下来。说不出是喜是悲,心头一阵抽搐,呆呆地望着墙角,身子蜷缩起来……

“哟,这位好象在等人嘛?”

她一惊,发现面前多了一男一女两个人。再一看,才发现都是男的。都穿着红上衣,烫着卷发,只不过一个嘴上少了点胡子。

她嫌腻地扭过脸去。

“哟,派头不小嘛。”两人浪声笑起来。

她刚想走,留胡子的那个拿起自己的啤酒瓶,往她杯里哗哗倒酒:“别外气,哥们不是坏人。来,陪哥们乐一乐。”

她倏地一跳,手一甩,“啪”,酒杯打翻在地,酒液四溅,钢化玻璃杯滴溜溜滚得老远。

她迅即走出咖啡厅,身后一片哗然。

她站到马路对面,手伸进背包里,怒视着咖啡厅,浑身剧烈地抖动着:“来吧,我等着你们呢!”

伸在挎包里的手上,攥着半尺长的尖刀。

算他们命大,没一个追出来。

她伫立人行天桥上,怅然默视着喧闹的大街。正是行车高峰时刻,两行车流首尾相接,形成两条蠕动的铁流。行人从身后匆匆来去,奔向各自家中。只有她,凄然漠视着这个不属于她的世界。

她忽然想跳下去,让滚滚车轮碾断难以排遣的愁肠,但终于忍住了。一个清醒的意念在坚定地提醒着她:记住,你不是为寻死而来的。

天色暗得好快呵,刚才还布满红霞的天边,霎时已灰雾蒙蒙,尚未亮灯的马路上,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那件事发生以后,他几乎天天要叫她去。她稍有不从,他便狠狠地威胁她:“你不要户口了?”可是户口在哪里呢?她问他,却总是:“快了,快了。”终于有一天,他一本正经告诉他,顶多还有半个月,区里就要批下来了。

巨大的喜悦象暴雨一样,把她整个身心浇得透湿。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冲动,恨不能冲到大街上,向每一个人宣告自己的幸福。她几乎天天梦见自己拿到了崭新的户口本子,甚至还梦见当上了工人,骑着那辆红色的跑车,和别人一样上班下班;醒来时失望得想哭,同时又由衷地欢呼:呵,又过了一天……

突然有一天,她回到宿舍时,爹和一个粗壮的男人坐在门口。没等她反应过来,两人猛扑上来,紧紧揪住了她。任凭她哭叫,哀求,撕咬,就是不松手……车票早已买好,第二天就到了家。在舱里关了两天,第三天就被送到那个粗壮汉子的船上——结婚证早就办好,她已是他的妻子。

夜深了,男人爬到她身边,低声下气地哀告,许愿,希望她回心转意,还拿出一本五千元的存折,放到她手上,她把存折摔到他脸上,歇斯底里的尖叫刺破了沉重的夜幕:

“滚开!我不要见你!让我回去!我不要结婚!”

叫声能刺破夜幕,却刺不破冷酷的心肠。只听得舱外一声怒喝,她爹和婆婆冲进舱来,一个按头,一个按脚,丈夫象狼一样扑了上来……

幸福被无情地扼杀了。但悲剧仅仅是开始。

男人在尽情发泄之后,突然暴跳起来,抓住她头发,巴掌象疾风一样扫来。继爹惶惶地拉住他手,他狼一样嚎叫起来:“滚开!老畜生!你没看见吗?她没有见红!没有见红!”

继爹一愣,忙说;“这不见得,现在……多着呢。”

“她不同,一个人在城里混那么久……”

继爹似有所悟,随即也扑上来,劈面就是一掌:

“啊,这个婊子养的烂货!我把你辛辛苦苦养大,你竟敢跑出去卖×?”吼着又飞起一脚,“说!是不是真的?”

她的心早已成了碎片,巴掌抽在脸上只不过木乎乎的,她咬牙,闭目,只字不吐:打吧,你们痛痛快快打吧,打死我好了,打吧……

然而,当丈夫发泄够了,倒头酣睡之后,却有一粒火星,“嗤”地落进她脑海:

户口!还有三四天,户口就批下来了!我被抓走时主任在区里开会。等户口批下来,他会来找我的,或者写信给我,我告诉过他地址。至少,我也该再去问问呀……呵,只要有了城市户口,我就换个地方,永远躲开他们。躲不开也不怕他们了。

希望之火熊熊燃烧起来……

天色暗透了。象一片苍茫的海。星星似趋潮的鱼,一闪一闪,挣出暗淡的云海。

街上早已是华灯怒放,大楼上的广告灯和店面的霓虹灯竞相闪烁,夸耀着升平气象。

她又看了看表,身子陡然一震:快七点了!

她匆匆走下天桥。拐进巷子后,双脚却象绑了沙袋,越来越滞重了。

她取出头巾,紧紧裹住头脸,只露出一对闪射着怒焰的眼睛。

她又一次把手伸进挎包,紧紧攥住刀把,勇气一点一点回升上来。

路人匆匆而过,谁也没多看她一眼,谁也想象不出,这个瘦小的船家姑娘,竟手持利刃,胸中燃烧着复仇的烈焰!

是的,她要复仇,要杀人!这个念头来得很偶然,一经形成,却象魔鬼一样,死死地缠住了她。

婚后第二天,她变得异常温顺,长久地守在丈夫面前,低眉垂首,乞求他的宽恕。晚上殷殷地给他敬酒,夜里又百般逢迎,终于使丈夫露出了笑容。

她抓紧时机,战战兢兢地告诉丈夫,得个城市户口是多么不易,恳求他放她回去。谁知他又勃然大怒:

“臭婊子,你还在做梦呵?”

“不是梦,是真的呀。”

“好,我让你看看什么是真的。”

丈夫恶毒地冷笑着,掀开舱板,取出一封信摔在她脸上:“你看看,这就是你的户口!”

她突然感到浑身发冷,手抖得不听使唤。信还没看完,陡然尖叫一声,一口气憋上心头,直挺挺倒在铺上,四肢痉挛地抽搐起来。

丈夫吓坏了,拼命摇她,喊她,重重地捏她的人中。她缓过气来,一翻身,抱住被子狂嚎起来。

信是主任写给她爹的:

……她太幼稚无知了,要想迁入城市比登天还难,何况她连自己的原籍户口都没有……我们已尽力给了她帮助,并反复做了工作,但她执迷不悟……望你见信后速来将她领回,并严加看管,不要再让她跑出来,耽误青春。但你们不能伤害她,要婉转地说服教育,并千万不可把此信告诉她,使她受到更大刺激而发生意外……否则,一切后果由你们承担……

她目前的地址如下……

她悲痛欲绝,哭喊着“骗子!骗子!”几次挣向船外投水,都被丈夫抱住了。

丈夫的铁石心肠被她哭软了。他开始意识到其中有什么严重的奥妙。他扑向船尾,拿来一把亮晃晃的牛耳尖刀,“嚓”地插向小桌:

“告诉我,是谁糟踏了你?是不是就是写信的家伙?”

雪亮的刀锋在油灯下闪着寒光。她吓呆了,身子瑟缩成一团。

“说!如果真是他,我非要宰了他!”

宰了他?!对!宰了他!这个人面兽心的骗子!他把我当傻子耍,我却还痴心地相信他,把他看成恩人!呵,这个万恶的畜生毁了我,毁了我呵……

她望着丈夫黧黑而粗犷的被愤怒扭歪了的脸膛,心底第一次升起一股柔情:这个粗鲁野蛮的男人,要比那个道貌岸然的禽兽好上多少倍呵,可我却……我还有什么脸面和他过下去哟……她的心分外酸痛,霍然冷静了:不能告诉他实情,不能再连累他了!要报仇我自己去。对,自己去!我要亲手宰了他,然后去死……

天蒙蒙亮,丈夫疲惫地倒下了。她悄然起身,摘下结婚那天娘给她套上的两只耳环,轻轻地放在丈夫脸旁,掖起那把尖刀,踏上了复仇的路。

目的地愈来愈近,双腿却愈来愈软,每一步都象踏在河底的淤泥里,好沉重呵。

好几次,她倚着墙角喘息着,再也无力往前走了。但那个深藏在心底的欲望却毫不怜惜地继续把她向前推,向前推……

攥紧刀把的手因用力过大而抽起筋来,汗水也使刀把变得滑溜溜的了,她在裤管上揩揩手,重新攥紧刀把。仿佛不这样,它就会飞起似的。

拐过最后一个巷角,一幢大楼兀立在眼前。她好象大梦方醒似的,蓦然站住——

到了!虽然仅仅来过一次,但她却毫不怀疑地断定:到了!他家住在最东面的一楼。前门紧靠楼梯,后门外有个栅栏院子,种了些花草。一道白色的灯光透出窗外,光亮里有一大丛大理菊,硕大的黄花在晚风中悠然晃动。正是晚饭前后,外面没人。空气中有一种温馨的家庭气息和淡淡的饭菜香味,楼上飘来舒缓柔曼的轻音乐,环境实在是安谧极了。

这气氛与她的心境是多么不相宜呵。

她忽然感到分外的凄苦,这气氛对人具有怎样的一种魅力呵,几乎把她的最后一点勇气也荡涤尽了。

就在这时,耳畔传来一声呼喊:

“云云,时间不早了,快来换鞋。”

是他的声音!这声音象磁石一样,一下子把她吸引住了。她几乎来不及犹豫,迅即闪进后院。她藏在阴影里,悄然伏上窗台,一眼就看见了他。霎时,仿佛有一道响鞭,狠狠地抽在她心上,心儿象陀螺一样,疾速地飞旋起来——

她看到的,是一幕普通人家最寻常,也是最醉人的情景:

他背向着她,俯着身,在为他五岁的女儿系鞋带。那长着一对乌油油大眼的孩子,正伏在他肩头,小手轻轻地抚弄着他的头发,头上的蝴蝶结象一朵红花,随着她天真娇柔的嗓音轻颤着:

爸爸好,好爸爸,爸爸带我去看电影……

衣柜前,他的妻对着灯光,正在用毛刷刷着他的西装……

墙上,一大幅彩色全家欢照片,正对着窗外微笑……

——她倏然转身,紧紧闭上了眼睛。泪水仍象珍珠一样,大颗大颗地挣出眼皮……

她心乱如麻,神思恍惚。精力突然衰竭了。整个身子象一团稀泥,顺着墙根软软地颓了下去。

从那小女孩身上,她忽然看到了自己的童年;而眼前这一幅情景,不正是自己的童年的梦吗?

失去了父亲,她还会有幸福吗?也许,她也会有个坏继爹?……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又似乎仅仅是一瞬;眼前一暗,屋里的灯灭了。很快,一阵阵轻杂的脚步夹杂着断断续续的低语,从身边响过——他和妻女三个,一家人亲亲热热地看电影去了……

她没有动,也没有抬头,只是举起双手,死死地捂紧了耳朵……

1986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