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网要吧?一丈二的大撒网。打鱼的大哥,识货的同志,请买撒网啦……哎,落实责任制,人人能打鱼,买上一口大撒网,包你的日子愈过愈富裕;哎,买撒网啦,一丈二的大撒网……”
一个脸上红扑扑、眼睛亮闪闪的矮个中年汉子,左肩挎个鼓鼓囊囊的大旅行袋,右手缠挽着几束渔网,一走进县汽车站候车室,便吆喝起来。也许人们见惯了干这营生的人,并没有谁理会他的吆喝。再加候车室里乱哄哄的,抽烟的吞云吐雾,哄小孩的哼哼呵呵;卖网者的声音,被淹没在一片喧哗、咳嗽、打喷嚏的声浪中。
卖网人开始沿着一排排长椅巡游。他一面象抖着一条长蛇似地抖着手上的撒网,一面和颜悦色地逐个发问:“撒网要吧?一丈二的大撒网……不信我解开来给你看看……”
当他转到一个黑苍苍的农民眼前时,那农民的头往前探了探,瞟了一眼他的网。他立刻站定下来,把个网上的铅坠子抖得簌簌直响:“这位老大哥,想是个会打鱼的吧?”
“我是种田人。”
“种田的不要紧。我的网又轻又灵巧,三岁小孩也抖得开。你老兄村里少不了有几亩水塘;只要你买上我一口大网,起早贪黑,随便撒上几网,青、鲲、鲢、草,一年四季,少不了有你的鱼吃。怎样?要不要看看货色?”
“多少钱一口哪?”
“价钱好说,我是急着赶车回老家,便宜卖,二十八块钱算了。”
“二、二十八块?”
“哎,你看看我的货色嘛……呶,我还有公社的证明,这个事……”
“不不,我不要。”那农民慌忙摇手,把头一扭,再也不看他了。
卖网人又缠了他一会,见无反应,只好走开了。
这时,那农民背后站起一个带眼镜的年轻旅客,用手捅捅他的背说:“你真要买就回他个价嘛。”
“太贵了,回不了几个钱的。”
“哪里,那是你没本事,这种人虚头大得吓人,回一半价生意也做得成。”
“什么,什么?想回我一半价啊?”卖网人突然回过头来。
青年人没料到这话被他听见,索性说:“我看也不过值这个价嘛。”
“哦!”卖网人唰地转过身来,蹬蹬几步扑到青年人面前,吓得他向后缩了一下。
卖网人象发现个怪物似的打量了青年人一番:“请问这位大哥,可是渔人出身?”
青年人莫名其妙地摇头:“是不是渔人有啥关系?”
“是渔人就不会说这种外行话!”卖网人把肩上的包往地下一扔,“唰唰”几下解散手上的撒网,迅速扯着网纲,激动地说:“你看看这网眼!你看看这网线!你看看这织工!你再看看这么多坠子!我一个铅坠子的成本,就要两角八分哪!”
青年人冷笑一声,扯过网来细细地检验了一番,矜持地说:“我虽然不是打渔人,货还是识的,不管你怎么讲,这网值不了二十八块!”
“晦气!”
卖网人二话不说,把网重新缠在手上,拎起背包就走,走了几步才又甩下几句话来:“你这号人哪,我见得多了!真要你买,十块钱也舍不得摸!”
青年人脸红了,但仍平静地哼了一声。
“当我看不出吗?”卖网人又回过头来,“我看你头带眼镜、脚穿皮鞋,不是在县里教书的,便是在公社当文书的。有心吃鱼,无能撒网。要买渔网顶个啥用?再看你抽的香烟——”他伸出个小拇指直晃,嘲笑地:“才三毛几分的‘云锦’,我料定你屋里呀,必有个舞吹火棒的婆娘,所以看死你,决不敢花一张‘大团结’!”
“嘻嘻!”“哈哈!”……
旁观者们见场面有趣,渐渐地凑了过来,一阵哄笑之后,不免议论纷纷。
“这家伙说话好狂。”
“兴许有几分猜准了呢!”
“真要出十块买他的,他就要出洋相了。”
“小伙子争口气,买了它!”
“我才不上他的当呢!”青年人的耐性却出奇地好,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又摸出根“云锦”烟叼在嘴上。
“我来检验检验,看看你这网到底值几个钱。”一个胖旅客忍不住插了进来。原先问价的那个农民也疑惑地伸出手,想摸一摸那口网了。
“不行!”卖网人将网一抽:“没那么便宜的货色,别人我不卖,我只为争这口气,专卖给他!十块钱,多一分也不要!”
小伙子乜斜着眼,偷瞟了卖网人一眼,仍不答话,翘起二郎腿,笑眯眯地吹了吹烟灰。
“哈哈!我知道他没那个胆气吧?十块钱,这还了得么?他不会打鱼,把网买回家挂着,烂着,烧了吃吗?说不定让婆娘罚跪三天,才够美的哪!哈哈!别说十块了,九块八块!八块他也不敢掏呀!”
“八块?我的乖乖,二十八块减到八块,这小子真发傻啦!”
“你当他是真的?嗤!见风头说话罢了。”
“诸位大哥,今天我是争气不争财,赔了了血本也要落个名声!大家仔细看看,一丈二的大撒网哪!二毛八一个铅坠子呀!不算人工,本钱也不下十几块哪!你看他煞价煞得恼人不?买不买我的网是小事,别人信了他的话,坏了我信誉是大事呀!所以我非得赌回这口气——他要敢摸出八块钱来,旁人出八十我也不卖,就卖给他!嗨嗨!”
“妈的,给他八块钱!看他怎么样?”
小伙子依然不作声,不过脸色开始涨红了,镜片后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起来……
“哈哈!”卖网人仰天一声长笑,把网往背后一搭,分开众人,迳自走了。这回他再没有回过头来。
“慢!”忽听一声断喝,小伙子神气地站了起来。卖网人眉头一颤,疑虑地掉过脸来。
小伙子冷笑着,当众数出八块钱来:“我看你表演得差不多啦。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吧。”
“你,你仔细想想;不然要后悔的!”卖网人站在那里没动,声音里全无威风了。
青年人大步走过去,也不说话,把钱往他手里一塞,利落地取下缠在他手上的网,得意地返回原处。卖网人依然站在那儿,不相信似地瞪着他。
这时,又有两个人向他走去:“干脆,好汉做到底,也卖给我们一口算啦。”
“嗯!我讲好不卖别人的嘛!”卖网人慌忙走出候车室,那两个人则恋恋不舍地跟了出去。
众人一下子围住了小伙子,扯住他的网议论开来。都说小伙子有办法,捞了个便宜货,又治住了那个狂妄之徒。
小伙子说:“和这种人打交道,就要这样才行。去年我出差到四川,见到卖桔子的,开价二块五,我回了两块,还当讨了便宜。哪想到一问旁人,有的只化了一块二,从此我就学乖了。哼,这家伙看我不象个会打鱼的,家里就没人会了?”他得意起来,爬上凳子,抖开网口:“请大家让点地方,我来撒一网看看。”
一网撒出去,有人叫起来:“这口网好象撒不大开嘛?”
“哪里话,刚才我没撒好。”小伙子急了,收拢网口,想再撒一次。这时,远处走来一个站上的服务员,问:“干啥!怎么能在这儿撒网?”
“八块钱买了个便宜货,高兴的呗。”有人答。
“八块钱高兴个啥?前两天都卖六、七块嘛。”
“啊?”小伙子第二网刚撒出手,猛听这话,手一抖,那口网不偏不倚,正好罩在他头上。
“不信你们估算一下嘛!尼龙丝是论斤称的,铅坠子是自己浇的,网眼是机器织的;说是一丈二,其实指的是网长,网口还不满六尺——能有几块成本?”
小伙子“哎呀”一声,慌忙向门口望去,哪里还有卖网人的影子!透过蒙在脸上的网眼,只见两个跟着卖网人出去的旅客,正一人拎着一口网,喜滋滋地走进门来……
1984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