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愤怒的树林 “演员”

世界是舞台,人就是演员。

——莎士比亚

轻快而迷人的圆舞曲,象一个充满魔力的精灵,驱使着神痴魂醉的舞侣们,象一对对蝴蝶似地欢舞翩翩,快乐的脸庞在桔黄色的灯光里闪烁着红润的光泽。人们简直成了旋律鞭打下的陀螺,不由自主地转呵,转……

他站在窗外,激动地看着这场面,在他眼前,旋转的不只是录音机和电风扇,也不只是笑脸和大腿——一切似乎都在旋转,光亮的地板、辉煌的吊灯、紫绛色的窗帘、圆桌上的汽水瓶——因为他的心早已在疯狂地旋转了……

这是真的吗?他,易人,堂堂机电局宣传科副科长,真的要卷入这个由软绵绵的西洋音乐、j型鬓角、高跟鞋和喇叭裤交织的漩涡里去吗?

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就外表而言,他长相颇英俊,风度甚优雅。爱穿半新半旧的军装,走路不紧不慢,目不斜视(尤其对异性,几乎不屑一顾)。对领导,常露出含蓄的微笑;对群众,虽不多笑,却也不凶。

他虽三十出头,却已有一段令人羡慕的历史了。他曾穿过军装,在坑道施工中,别人没命地抡大锤时,他向指导员提出:连队政治空气还太淡薄,于是,他成了大批判栏的主编。小岛守备连因此成了全团典型。人们还经常在学习室或黑板下找到他“遗失”的日记本,上面豪言满篇……于是,入党提干,一马平川。

还是复员好。一个党员“复员”,在那时是很吃得开的,一到地方也就成了某厂人保科长。没多久他来到了现在的位置上,又很顺利地和一个温柔美丽的打字员结了婚,小日子过得美满顺心。

如果说,他在部队上已经习惯了清教徒式的生活的话,回到地方后,他开始变“修”了。当他作为人保干部第一次看到收缴来的《初恋》、《少女的心》之类手抄本时,竟激动得浑身打颤,彻夜难眠。唉,总以为自己此生十分得意,谁知当自己整日为政治前途钻营的时候,原来竟有人在如此纵情地享受着人间的种种情趣。

然而,胡思乱想归胡思乱想,一旦鸡叫天明,他就又成了头脑冷静,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当他感到某个漂亮姑娘的目光投向自己时,能显出毫不在意的神情,走路依然照直走路,思索时依然自顾思索,不过他会利用搔搔头皮,打个哈欠,或伸展身子,望望远处等动作为掩护,把自己所感兴趣的一切尽收眼底,以此获得某种满足。以致单位里的姑娘们都说他清高正派得很,更对他产生了强烈的兴趣!

当他在厂人保科长任上时,曾亲自审讯了一个全厂闻名的“破鞋”。当两人目光相遇时,他的心不禁为之一动:这女人,还笑!那眼睛倒真妖媚的……

“放正经点!老实交待:这是第几回了?”

“嘻嘻,这怎么说呢?可以算头回,也可以算十回……”

“不许滑头!”他正言厉色,猛拍一下桌子,“只有彻底坦白,才是唯一出路。说!你的犯罪经过,那人的作案手段,还有你,对犯罪行为是如何认识的?”

他情不自禁地又瞟了一眼那人的罪证:几张从她枕边抄到的色情照片。忽然,他发觉那女人正意味深长地注视着自己,不由得脸红了,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是我们的一贯政策!”

“好吧,你叫说我就说,反正是那么回事……”

之后,每当妻子不在家时,他便会看着那几张悄悄藏下来的照片,回味那女人的“交待”,浮想联翩:如此一位妙龄女郎,当她讲到那些细节时,连脸都不红……呵,她竟还说什么:这是我的需要……呵,那男人也真有两下子,对女人的心理抓得那么准……呵……”

他有时会突然哑然失笑:如果别人知道我易人想的这些事,不吓一跳才怪呢!……嗯,也未必,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说不定别人比你更甚呢?自从人类穿上衣服以来,灵魂也就随之穿上了衣服——那破鞋还坦白,我倒不如她了。不过,比起那些尔虞我诈的政客来,我可要清白一百倍呢……

现在,我们不难理解易人为何迟疑不敢进入舞厅了:他的“正人君子”味儿太浓了。前不久局党委书记作了个警惕新形势下资产阶级思想意识侵袭的报告,里面就曾以跳舞为例,论证这种腐朽的生活方式是怎样地与无产阶级格格不入,而那报告,正是易人所写。

还有更微妙的原因呢。

一天,易人下班回家后,正感到疲劳之际,耳畔忽然响起了《杜鹃圆舞曲》——原来妻子竟带回来一架收录机,录音带上尽是些著名乐曲:《蓝色的多瑙河》、《小步舞曲》甚至还有《月亮代表我的心》。一时间,乐声悠扬,搞得易人心旌摇荡,不知所以。

“这是哪来的?”他又惊又喜地问妻子。

“局团委借给我的。”妻子“咔嚓咔嚓”地摆弄着按键。居然又相当熟练地踏着节拍,轻盈地旋了几圈:“你听快三步——嚓嚓蓬,蓬嚓嚓……”

易人跳了起来:“你,你在学跳舞?”

“现在团组织之间的舞会活动多了,局团委选了些人,让我们多练练,到时好应付……”

什么?顿时,易人仿佛看见妻子被一个又一个男人搂着腰肢,疯狂地旋转着,轻浮地嘻笑着;而自己却象一只狗似的,被冷落地忘在屋角里……啊!自己不能从舞会得到半点乐趣,老婆的贞洁却受到它严重的威胁!去他妈的舞会吧!

愤怒的妒火灼红了他的眼睛:柔曼的舞曲变成了锥心的喧嚣,他猛扑上前,一拳砸在按键上,狠狠地揪下了插头,还把几盒磁带打落地下,随即冲着吓呆了的妻子大吼起来。诸如混蛋、胡闹、无耻之类字眼涌如喷泉。最后他一拍桌子,下了最后通牒:“你给我听仔细了:你那个团委书记分明是个资产阶级酒吧老板,从今你要随他鬼混下去,就再也别进我的门!”

瞧瞧吧,出了这种事情,自己再去跳舞,岂非自打耳光?可今天,自己这只手分明举了起来,只差那么一点就要落在自己脸上了……

唉,那“小妖精”可真是害人不浅呵!

他指的是机电局图书室管理员舒娜。

舒娜的长相并不出众,但一笑一颦,却很妩媚;她的体态窈窕,步履轻盈,但不矫弱。引人注目的是她的服饰和性格——全机关只有她一个穿喇叭裤的,且料子高级,色彩鲜艳,配上那波浪型的长发,三寸高的鞋跟,十分醒目。她的扮相并不俗气,这与她的气质有关。她活泼大方,出出进进,曲不离口,待人接物,满面春风。显然她受过很深的外国文学薰陶,她能向借书人滔滔不绝地介绍巴尔扎克、斯汤达、托尔斯泰和屠格涅夫的名著,还会绘形绘色地描述贝多芬的音乐给予她的奇异感受。最为突出的是她直率爽朗的性格和豪放不羁的思想。她说过:“我不想给社会制造麻烦,也讨厌别人压抑我的个性。”

如果易人算得上局里的“男星”的话,她更是当之无愧的“女星”。不过,这两颗明星的相互关系却处得不那么妙,从没人见他俩在一起说过句话:即便窄路相逢无法回避了,也不过彼此矜持地略一颌首,一闪而过。生活不乏这种现象:某些青年男女常常表面疏远,私下里却打得火热。不过,这对他们而言,则是冤哉枉也!

对此,易人也常觉纳闷。从自己来讲,对女人表示清高,是一如既往。而她却是怎么搞的?对别人,哪怕对烧水工阿福,她也有说有笑。唯独对自己冷若冰霜,多么气人!易人曾读过《红与黑》,书中那个情场老手于连·索黑尔,凭着道貌岸然的外表和出奇不意的手段,征服了无数女人的心,包括那个对王孙贵族都不屑一顾的玛特尔,也如醉如痴地拜倒在他脚下。而易人的某些作法,正是仿效于连,这使他在各方面都获得很大成功,但在舒娜面前却碰了钉子。他配和玛特尔相比吗?这个自命不凡的小妖精!

他不甘心,他要报复,仅仅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他也要把这个女人降服!他曾倒背两手踱进图书室,径直到书架上找了一大堆《资本论》、《德国史》之类的书籍。他曾一反常态,故意当着舒娜的面和别的姑娘嘻笑打趣。他也曾一口气写了两篇小说,企图在她爱看的《人民文学》上发表一一但这一切都失败了,象一把枯叶扔进水里,不见一丝水花……

新办公楼造好后,宣传科和图书室成了一墙之隔的近邻。一天到夜,门前不断闪过她轻盈的身影,伴着喀喀脆响的鞋音;有时还随风飘进一缕珍珠霜的芳香,这使易人很不舒服。但即使你背向门口办公,依然摆不脱她的长笑短语。每每,当他起草报告或写文章时,便不断有她的声音钻进门来,缠住笔头,害得他半天落不下一个字来。

不久,磁力线突然增强了——

舞曲!虽然音量很低,但神秘的旋律依然穿透了墙壁的分子结构,象涓涓细流,从隔壁流来。在易人的胸中汇成汹涌的浪花。一连好几天,严重地破坏了他的午休习惯。那令人销魂的节奏中,分明还拌着高跟皮鞋与水泥地板的摩擦声——她在跳舞!谁在和她跳?这个小妖精,舞姿想必是不错的……

好奇心牵着他悄悄地来到了图书室的窗前。书架后,舒娜独自一人,穿着件紫红的上衣,象一缕鲜艳的火苗,轻盈地、绵软地飘闪着,旋转着……

一股羞愧的自卑感充塞了易人的心:呵,我凭什么要让她来向我顶礼膜拜呢。

“谁在外面?”

糟糕!她发现了!

躲是不行的,那将使自己威风扫地。于是他毅然抖擞起精神,迅速整了整仪容,气宇轩昂地举手敲起门来,敲门声威严,干脆,不可抗拒。

看见他,舒娜明显地很惊讶:“你?!”

他有点窘。为了保持尊严,他没进去,双手交叉在胸前往门口一靠,冷冷地说:“你妨碍了别人午休。”

“是我的舞曲吗?对不起,我马上关掉。”

“算了,被吵醒的人是很难再睡的。”他瞟了她一眼,她也正凝视着自己。这使他情不自禁地补了一句:“不过,那音乐倒还可以。”

“这可是黄色音乐哪,大科长!”

“别以为除了你,别人都没有鉴赏能力!”

“哈哈!”她突然快活地笑了,“我原以为你是一个一心一意的革命家,或者一本正经的道学家呢!就象你写的那些报告啊,评论啊……”

他的脸唰地一下红了。明白了,这就是她以往冷淡自己的原因!这使他很为恼火,忍不住嚷了起来:“算了吧,冷言冷语我是不在乎的!可是我——难道你真以为我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怪物吗?我也是个人!有血、有肉、有灵魂的人!而你……哼,假如也处在我的地位……”

“不可能!让我套上假面具,做一个演员吗?对不起,那我宁可回到石器时代,做一个缺衣少食的山顶洞人!”

“世界是舞台,人就是演员。”

“我们应该演我们自己!而不是别一个什么——角色!”

易人吃惊地看到,她的目光突然那样凛厉。

“卖汤圆,卖汤圆,小二哥的汤圆甜又圆,要吃汤圆快来买……”

风趣的台湾民歌打破了僵局,舒娜顿时又活跃起来。她很潇洒地把漂亮的长发往脑后一拢,走过去调大了录音机的音量,突然转过身来,向易人作出个请的姿势:“怎样?敢和我跳一曲吗?”

易人大吃一惊,摇着手直往后退:“不不不,我不会!”

“我教你,可能你不知道,我可是市工人文化宫业余舞蹈教员呢。”

他语无伦次地说:“不行,不,是不会……这影响……噢,这玩艺……”

“算了吧!演员同志,还是演一演你自己吧!知道海涅的诗吗?‘只要是你情之所钟,你都可以尽量去爱’——只要你心怀坦荡,只要光明磊落:为什么不敢去爱你所爱的呢?你爱音乐吗?你爱?你爱跳舞吗?你爱!你爱蓝天吗?你爱绿野吗?你爱!一切美的事物你都不会不爱!可究竟为什么,你要向蜗牛一样,把自己的真情包藏在一层硬壳里呢?拿出你在广播里叫喊的反封建的行动来吧!”

易人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呵,火辣辣地烫手!他想反驳,但觉无词可遣;他想离去,却又拔不动腿……她呢?真是怪人!火气一出,转眼又甜蜜蜜地笑了……

“来吧。易人同志,我正想有人伴练呢。”她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来,扶住了他的肩膀:“我作男的,你作女的,这样好学。”

珍珠霜的香气和她的呼吸一起沁进易人心里,他感到身子轻飘飘的,有点撑不住了。他机械地被她那柔软的手搀扶着,象个初学步的幼儿,蹒跚地迈开了硬梆梆的步子。

“注意节奏,这是四步曲。听: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就这样,他在自己人生的道路上迈出了新的步伐,一步步迈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那天晚里他梦见自己象《红菱艳》中的舞女那样,中了魔法,随着舒娜跳呵跳呵,一直从图书室跳到大街上,跳到田野里,跳到精疲力尽,猝然倒地……早晨一觉醒来,头一个感觉就是害羞:呵,我竟然学起跳舞来!而且是向她学!想起被她牵引着的笨拙样子,他不禁狠狠地擂了自己一拳:混蛋!不能这样下去了,会被她断送前途的!摆脱她!不管她再怎样来请也不理睬……可是天晓得,舒娜并没有再来请他,倒是他一进机关,两条腿就想拐向图书室。

几个月来,易人愈跳愈老练,也愈跳愈入迷。三天不跳,脚就发痒,走路也不自觉地一颠一颠。有回在家里,他差点向妻子作出请的姿势,幸亏清醒得早,才没出洋相。他对妻子比以前体贴多了,而她也再没有谈到这方面的事,这使他很满意。

昨天,舒娜邀他参加今天的舞会,起先他不肯,后来一想这是财贸系统办的,没熟人,又怕被舒娜笑话,便又来了。此刻,当他躲在门外仔细地看清楚场内确无熟人时,忐忑的心终于平静了。那音乐顿时又变得柔和优美,分外诱人了。想到刚才的紧张心情,他不由得又生出一番感叹来:即使被熟人看见了又怎样?大不了失去点虚假的声誉而已。倒不如趁早解放自己,丢了那演戏的面具,实实在在地做个“人”。

他感到心里更踏实了,精神一抖,昂然跨进了舞池。就象一条自由自在的鱼儿,游进了渴慕已久的海洋;又象一只无羁无绊的鸟儿,翰翔在辽阔的晴空。

一看见舒娜翩翩的倩影,他就欢喜地大喊起来:“小舒!”然而……

“然而”这个字眼实在是很不妙的,它常常给人带来意想不到的窘境——随着他的欢呼,还有一个人和舒娜一齐转过了脸来——啊!她!她也来了……

顿时,音乐消失了,笑容模糊了,欢乐烟消云散了。

他又成了原来的易人——道貌岸然地、目不斜视地迈着稳重的军人式的步伐,一步,一步,向妻子逼去。

“你来干什么?”

妻子猛地抬起了头:“你来干什么?!”

他毫不犹豫举起手来,劈向门口,斩钉戴铁地、不可拒绝地说:“我是特意来找你的——回去!”

1981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