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愤怒的树林 雨中情

夜色象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凉丝丝,静悄悄地向空中弥漫,转眼淹没了西天的晚霞。街灯零零落落地亮起来,炊烟断断续续飘过;而行人的步伐和自行车铃声,却加快了节奏。不过,当他们经过巷口时,时不时会有人向那个小卤菜店瞟上一眼,奇怪地嘟哝一声:“怎么今天又没开门呢?”

这是个开张才两年多的夫妻小店。往日这时候,正是做生意的黄金时刻呀,为何小店却接连两天“关门”了呢?

紧邻那位白发老太太悄悄向人耳语:“斗嘴啦,碗盏摔得应天响,婆娘抱着小孩回娘家啦,秉森躺在床上,两天两夜没吃一粒米啦……”

“喔哟,生意做得热热乎乎的还要吵架?”

“你们哪知道呀,叽叽咕咕的也不是一天的事啦!”

“那到底为啥吵呢?”

老太太撇撇嘴,摇摇头。

老太太夸张了些,不过吵架倒是事实。至于为啥吵架,还得从一桩实实在在的大喜事说起。

店主秉森是个三十五岁的汉子,插队时被招进当地煤矿,回不了城。结婚时,老婆还在城里待业,但她娘家祖传一手烧制卤菜的好手艺。夫妻俩一该计,秉森就辞职回城了。夫妻俩领了张经营证,开起了这个卤菜店。由于这里地处十字巷口,夫妻俩勤恳苦干,经营作风又扎实,再加上妻子有一把好勺子,丈夫有一盘公平秤,卤菜风味独特,色、香、味具佳,小店生意日益兴隆,名气也愈闹愈大。后来竟惊动了市报记者,跑来转一圈,回去登了块豆腐干大的文章,小店顿时身价百倍,誉满全市,来尝鲜的人络绎不绝。

这样红火的好光景,若是别人,嘴都笑歪了。可秉森夫妻俩却怪得很,名气愈大,生意愈好,两口子的神情却愈尴尬。人前虽也有一丝笑容,人后却常常嘀嘀咕咕,不知道犯了什么病!区“个体办”给他们发了张“个体户标兵”奖状,他们锁进箱子里。市工商局在他们门上贴了张“信得过”证书,他们又悄悄地揭下来。至于日常顾客夸奖他们时,小俩口的脸竟会阴下来,连说几个“不敢当”……

昨天下午,秉森正做着开张准备,忽然收到一封信,拆开一看,“哇”地叫起来:“阿莹!”

妻子阿莹吓了一跳,只见秉森一头撞进灶间,得意地扬着一张纸:“要我当……当特邀代表,还是省里的呐!”

阿莹看后,半晌没说上话来。

这是区“个体办”寄来的通知,上写:

“省总工会将召开十次代表大会,你被选为特邀代表。寄上表格一份,请速填好交来……”

“真……想不到啊。”阿莹终于说出话来,夺过表格,反反复复看了几遍,才喜滋滋地说:“还不快去洗手填表!”

可是秉森却已经转过身子,一声不响地坐在门坎上,点了支烟。才吸了一口,那烟就从抖抖索索的手指上掉了下来。

阿莹的脸色唰地白了:她明白丈夫的心思了。

她悄悄地走出去,关上店,收拾起菜盘,然后拖个凳子坐到丈夫跟前,歉疚地注视着他那瘦怜怜的脸,乱蓬蓬的头发,和那双呆怄怄的眼睛……她心里好后悔呀:一个卖卤菜的个体户呀,居然能到省里去当特邀代表,真是梦里也从来没见过的大喜事呀!可是……我们不能去呀!我们心里有愧,对不起国家,配不上代表的资格呀……唉,悔不该鬼迷心窍,打错了算盘,让丈夫良心日益不安,自己也整天担惊受怕……

当初开店时,秉森笑着问她:“有句老话说:‘裁缝不落布,三天一条裤’。这话可有道理?”

阿莹想了想,说:“不全对,也不全错,都怪有些黑心人,把我们这一行的名声全搞坏了。反正我们不‘落布’就是了!”

“嗯。人心都是秤。生意人的秤砣是良心。我们一靠手艺,二靠良心。天长日久,只会发财,不会吃亏!”

“那当然!”阿莹答得脆生生。

可是,任何话都好说,做起来却不容易。小店开张后,生意不错,钱也渐渐赚了些。然而人心是个无底洞呀,尤其钱这个玩意,活象躲在洞里的吸铁石,你愈赚得多,它愈吸得凶。一不小心还会栽进去……

每天晚上关门盘点,这秉森最幸福的时候,却是阿莹最痛苦的时候。一个脸上笑咪咪,一个却眉头皱巴巴。阿莹总觉得钱比预想的少得多。她心里藏着个美好的愿望,要在十年八年内,不,顶好是三年五年内,漂漂亮亮地赚一套现代化家具,堂堂皇皇地翻一座两楼两套的房子。让那些自以为在国营单位就鼻孔朝天的同学和小姐妹们好好看看,看看我阿莹过的是啥样的日子!可是,老这么小本小利地敲打下去,哪一天才能圆得了这个美梦呢?事实还常常不象秉森讲的那样只会发财,不会吃亏,目前的现状却是:老实人吃亏受气不稀奇呐!有一回,阿莹买回捆鸡毛菜,称称是五斤,抖开来一看,泥块、菜根倒有两斤半,还是国营菜场呐!至于街头小贩,叫人上当的花招就更多了,买的是皮蛋,剥开来却变成了土豆。买一条又肥又胖的大鲤鱼,刮鳞时一看,肚皮上有一个注水的针孔……这都是小意思,吃亏也不过几毛钱,可有些事情却真能把人气疯了:有一回进了三十只活鸭,加工时一看,只只嗦子里有一包铁砂!这样的鸭子再准斤足两地卖出去,不是要活活地蚀老本吗?要不是秉森把持着称盘子,阿莹真也想学学有些个卖烧鸭的,给人八两算一斤,切完了浇上一勺卤,叫他回去称不准,心里还当是白得个便宜……

这只是一方面的问题,另一方面就更让人窝火了。比如说:有些个街坊邻居,三朋四友,他到你这儿来买卤菜,是“照顾”你生意来的,你要是给他个一分钱一分货呀,日后他就得给你尝几个白眼!你得给他“鲜”一点,还得搭配上一句“多照顾呵”之类好话,他这才给你个“眯花眼”……至于有些街道干部啦,市管员啦,工商员啦,卫生检查员啦等等,等等;你都得刮目相待,心中有数。否则,你就得坐等着麻烦找上门来吧!别的不说,就说那臂膀上缠着个红布条,在巷口维持交通的退休老头吧。他要是递给你五毛钱,你没给他称上个块儿八毛的货,明天哪,你就别在自家门前拔鸭毛了。这是“妨碍交通”,弄不好罚上个三块五块的,合算吗?

那么,照此下去,这店开得还有啥意思呢?不。天长日久后,阿莹渐渐地悟到些窍门了。她发现:人总得要吃些亏,然而却并不会总是白吃亏。你给人占了便宜,别人也会让你得一点方便,有时甚至会让你赚个大便宜!当然,这就要看什么人了(唉!事情坏也就坏在这里呀!)……

开店要缴税,这是常识。可交多少呢?大有讲究。尤其是开这种店,进货,售货大多不用开发票,你的营业额有多少,别人很难估准,全凭业主自己报,因此交的是“良心税”。当然,税务局也不是白吃饭的,这就要看你有没有“路”了……也许是好人有好报吧,小店开张不久,区里来了个税务员。阿莹一看,哟,那不是自己中学里的同学吗?凭这个……用不着任何讨价还价,税额便马上定了下来。不过,当时阿莹可毫无沾光之意,税金一分也不少交的。只是后来生意做大了才……这事阿莹起先一直没和秉森谈,因为她是管帐的。她知道秉森不会答应,但她不愿意放弃这个“节流”的好机会,少交一点税算什么呢?我们一没在众人头上刮,二没到人家口袋里去掏,只不过揩点国家的油吧;现在揩国家油的人还少吗?再说,我们也是吃亏吃多了,没办法呀;况且,国家那么大,在乎我们这几个税吗?老牛身上拔根毛罢了……

然而,夫妻之间头碰头,脚碰脚,有啥事能瞒得长呢?有一回,那个同学来收完税金,阿莹包了只又肥又大的烧鸭,又给他装了满满一饭盒卤肝,好言好语地送走他后,秉森犯了疑……可是他都想到哪去了呀!没办法,阿莹只好把真相坦白了。于是,夫妻俩第一次关起门来,“大辩论”了一场。吵归吵,阿莹心里还是发了虚,以后就再也没敢干那种事了,可秉森却从此得了个心病……

现在,一个揩国家油的人(这还是好听的说法呢,真格儿的,应该叫偷税漏税呀),居然被国家当作遵纪守法的“标兵”、“典型”,被“特邀”为堂堂的省工人代表了!别说秉森,阿莹想想也实在没那个脸皮去开会呀!到会上,少不了要介绍几句经验呀?可已经是骗了国家,还要到大庭广众中去吹牛,骗更多的人,这……

“秉森,我们把表格退回去,不当这个代表吧……”

“不当就行啦?”秉森狠狠地瞪了阿莹一眼。

“那你还要怎样?”阿莹害怕地盯住秉森。秉森把烟头往门坎上狠狠一按,说:

“你心里明白!事情愈闹愈大,这个假典型我一天也当不下去了!”

“你当我喜欢当?”

“不喜欢当就早点说清楚!”“你……我不是早跟你说过吗?那会牵连别人的!再说,要是没登过报还好些,现在……我们的面子往哪儿放?往后还怎么做生意?”

“不能做就关门!”秉森呯地一脚,把只小凳踢得老远。

“你……”阿莹顿时也火冒三丈,一伸手,把个盐罐子撩到地上,“啪”一下,好响。

“你个胆小鬼!没出息的寿头!”她怒吼着:“你给我滚!没有你,这个店我照样开!”

“这是我的地方,你才该给我滚!”

阿莹猛地一怔,随即“哇”地一声哭出声来。哭了一阵,见秉森依然硬着脖子不回头,一横心,进屋抱起孩子,一阵风似地冲出了门。

等秉森懊悔起来,去追时,她已没影了……

此刻,秉森孤零零地躺在床上,挨着个地啃着那十个指头(这是他从小就有的坏习惯)。两眼却直愣愣地盯着墙角看。那里有一只蜘蛛,正在忙忙碌碌地织网。他看着看着,觉得那蜘蛛是在自己心里织网,织呀织呀,眼看着快把自己的心都网起来了……

刚知道这事,他很吃惊,也曾逼着阿莹去补交税款。但他内心却并没有把这事看得很重。因此,当阿莹把利害关系一讲,他也就软了下来。可是后来,上头把他们树为“标兵”、“典型”,又表扬,又登报;随着荣誉的逐步升级,他的心灵也日益震颤、惶惑、恐惧乃至后悔起来……“我们连起码的规章都没有遵守呵,配当什么典型哟!”可是,时间拖得愈长,各种荣誉来的愈多,他也就愈没有勇气去“坦白”自己的“罪过”了……

他曾和阿莹想过“体面”的赎罪方法,学习从报上看到的办法,把漏缴的几百元税款,化个名寄到一个灾区去,不料却又让人家三查两查地查到了他们头上来。于是退了钱不算,市报又来人采写文章了,若不是他死活不肯让他们登报,张扬,现在真不知又是个怎样的局面了!可是区里却仍然把他们着实地表扬了一番,这回当代表,肯定也和这件事有关。

“唉!我这简直是愚弄国家呀!这可怎么得了呢?我秉森本来也不过做了点生意人该做的本份事呀!国家就这样抬举我。我要是再这么蒙混下去,还算个有良心的人吗?况且,事情拖得愈久,假象也就闹得愈大。到时候,我怎么对得起国家呢?”

想到“良心”和“国家”这两个词,秉森心头霎时泛起了波澜……

他这一生里有两件事,终生难忘。

一是在乡下插队时,工值低,前途渺茫,他曾经和几个“小哥们”一起,过了一阵荒唐的日子。他们隔三过五地背一只面袋,到东坡去“收”山芋,到西坡去“采”玉米,还到人家鸡窝里去“拿”鸡“摸”蛋。回来就狼吞虎咽,“解决战斗不过夜”……一天早上,他们上工经过邻村时,只见一个中年农妇舞着把扫帚,坐在村口地上大哭大喊:“哪个没良心的,国民党,不是人的黄鼠狼啊,把我们孤儿寡母的鸡都偷光啦!……”

他的心猛地一缩:这不就是我们干的吗?可他却没有勇气走上前去……事后好久了,他父亲到乡下看他。几个“小哥们”聚到他宿舍喝酒,不知不觉又扯出了那件事,有人哈哈大笑起来。这时,在灶头为他们烧菜的父亲突然冲了进来,二话没说,当着众人面,抽了儿子一个巴掌!

他捂着发烫的脸,嗫嚅着,“我也是……饿的呀……”

“饿死也活该!你这个没良心的,竟敢欺侮人家孤儿寡母了,你还算是哪家的子孙?”老头一把揪住儿子的耳朵就往外拖:“给我磕头去!”

另一件事出在五年前。他被招进了当地煤矿,不久却得了个“富贵病”肺结核。那时他家还穷得叮他响。检查、住院、吃药、打针……前前后后折腾了一年多,少说也花了上千元,可“公费医疗”四个字,把这些一笔勾销。急性期,矿里还派人护理他,前前后后发了他几百块补助金,后来又让去矿工疗养院住了三个月……出院那天,老爹去接他,外面艳阳高照,强烈的光线照得他心花怒放,老爹轻轻地叹了声:“唉,多亏了国家呵……”正在这时,广播里传来了国歌声,那庄严的旋律呵,一下子燃旺了他的热血,堂堂七尺男子汉,扑簌簌洒下两行泪……

呵,国家!多么抽象又多么具体的概念呵!她那阳光一样的恩泽,他那空气一样的深情,她那慈母一般的厚爱,她那永不图报答的馈赠,虽然你摸不着,掂不出,却时时可以承受得到,感觉得出,品味得着呵!除非心灵麻痹者,谁不曾有过这样的切肤之感?……

“可如今,我却是好了疮疤忘了疼啦,不!比这个还要卑鄙,还要可恶十分呢!

“可是,阿莹她……还有她那个同学……

“去他妈的,老子豁出去了!只要对国家问心无愧,只要能作个清白的人,旁的什么都不管了——哪怕小店真的开不成,哪怕阿莹真的要和我离婚,哪怕她……哪怕我给她磕几个响头!……”

他腾地跳下地来,披上件衣服就冲了出去。激动得衣服扣子也扣不齐了,索性敞开胸怀,一头钻出了幽深的小巷……

个把钟头后,他从区“个体办”一个干部家里跑了出来。

他的脸色在路灯下显得异常灰白,眉头皱得象凝着团乌云;两眼是那样凶狠地盯着地面,仿佛要和什么人大吵一场!他一出门就忙着划火、点烟。可吸了没两口,烟头就灭了。他这才觉得头皮上有点发凉,仰脸一看,原来天上已飘起了雨丝!

有好几分钟,他呆呆地凝视着夜空,一动也没动。

结果太出人意料了!

当他喘息着,一口气把事情合盘托出之后,偷眼一瞧,眼前是一副极其复杂的表情,半晌,那干部终于开了口:

“……你做得对,太对了!……能认错就是好同志嘛!因此,我看你还是把表填了,会可以照开嘛……至于税款,今后可以补交。当然,我们会想个合适的办法的,……不然,不光你,我们也……因为你……可是我们树的典型呵!而且,不光全区、全市,现在全省也知道你……影响太大啦……”

秉森呆住了……

“闹了半天,还有这一层麻烦!可这一切本来都是假的,本来就不该发生的呀!难道还要我做一辈子假吗?难道他不明白这个道理吗?不!他什么都明白,他太明白了!他看得比我深,比我远……可有一点,他大概是不会明白的:他还没闹情,我到底为啥要这样做!我秉森还想做一个清清白白的人,对得起国家的人,可是他,想到的却只是他自己,对!一点不错,就是他自己!顶多还有他们那个‘自己’……”

他冷冷地站起来,把那张表格小心翼翼地放到桌上,用一只水杯压住,然后掉头就走……

雨丝又密了些。他还是茫无目的地在街上转着。他原想完事后就到阿莹家去,可现在,他觉得事情非但没有完,仿佛还多了一点什么,到底是什么呢?他闹不清,他苦苦地琢磨着……

偶一抬头,他看见前面就是自家那条小巷了。巷口的路灯下,有一把红红的尼龙伞,伞下面有一对焦灼的眼睛,正在向过往的路人张望。

“阿莹!”他冲了过去:“你……回来啦?”

阿莹低下头,把伞往他手里一塞,扭头走进了小巷。秉森慌忙追上去,为她遮雨。

两人默默地走着,秉森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一切都难以启齿。忽然,听见了阿莹颤抖的声音:“我都说过了……”

“说什么?”

“……那件事……他和我一起向他们领导作了检查,领导还……表扬了我——我们……”

“真的?!”

秉森一下子跳到阿莹面前,站定下来,猛地抓住她的一只臂膀,怔怔地盯着她看。

“神经病!”阿莹一挣,又往前走。秉森赶紧追了上去:

“阿莹!我……脾气太坏,我……”

阿莹忽然扭过身去,双手捂着脸,肩膀抽搐起来。

“回家再说吧……”秉森的声音也变了调。他轻轻地搂住阿莹的腰肢,两人在长长的雨巷里慢慢地走去。

雨丝飘飘洒洒,小心地落在伞顶上。悄悄地絮语着。又循着伞沿滑下去,偷偷地窥视着他们的脸。伞顶上,那一长溜黄澄澄的路灯,象一朵朵罩着一圈圈光环的美丽的花,好看极了。

秉森手里的伞几乎全都罩到阿莹身上了。可是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冷。心头象流着一道道细微的电流,暖乎乎,颤丝丝……

1984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