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孟羽飞快地跑下楼,推起自行车就往公司外面走。出门前,她似乎漫不经心地向楼上瞥了一眼,果然不出所料,三楼财务科钢窗前,一张张紧贴在玻璃上的脸,密切地注视着她。
她愤愤地抿着嘴唇,把在眼眶里晃悠了好久的泪珠忍了下去。
一阵清风吹来,撩起她的裙摆。她下意识地摸摸肩头,把袖口往下扯了扯。这条淡玫瑰色的无袖连衣裙,是她最喜爱的。不仅因为式样、颜色称心,而且因为这是她的心上人彭谦送给她的。还有这顶带飘带的小草帽,也是彭谦给她买的。今天是报到第一天,她在穿衣镜前比试了好久,才决定这样穿戴。望着镜子里窈窕轻盈的身材,和一头清水挂面似的披散在肩头的乌发,原以为会给人留下个雅而不俗的好印象,谁知……
这打扮再普通也没有了,难道他们……不管它,我偏要穿!她悻悻地想着,故意当着楼上人的面,慢吞吞地系好草帽带,然后一撩裙摆,跨上“凤凰”,象小鸟一样飘然飞去。
倒霉!一个科有那么多女同胞,今后的日子不会太平了……那个阴阳怪气的老头又是怎么啦?他总不会象女人一样爱嫉妒吧?奇怪,倒是那些头头们很热情,那个矮经理多好,象个慈善长者,一点架子也没有……
矮经理的确很热情,而且显然不是应酬式的,孟羽刚出现在他眼前,他立刻甩开正在谈话的人,双手握紧孟羽的手:
“啊哈,我们的大学生来了!”
他亲自为孟羽倒茶,搬椅子,还大声唤来隔壁的两位副经理;一口一个大学生、女秀才地向他俩作了介绍,孟羽受宠若惊,反倒局促不安了,额前的留海一下子被汗沾湿了。
“嗨,要个对得上号的大学生不容易呐!光报告就打了好几次,没办法,实在是求贤若渴呀。财务科整天叫人手紧张,其实还不是人才不力!全科除了个派不上大用的中专生,就科长有一张商技校文凭,也是牛头不对马嘴。财务是企业当家人,没个挑大梁的硬角色,能唱个什么戏?嗯,这下好了,有了你这个响□□的财经系高材生,公司的事……”
“哎哟,经理,你说哪去啦?我刚出校门,两眼一抹黑……”
“哎!”经理连连摆手:“很快就适应了嘛!你准行,我看过你档案,不瞒你说,你还是我硬抢来的呢,局里差点把你留下……”
“是吗?”这倒是没想到的呢!
孟羽不由一怔,经理立刻察觉到了,忙说:“哎,我们这儿可不比局里差呵!待遇,福利都好,而且我这个当头的,特别重视知识分子。马上要起两幢新楼,我保证少不了你的……”
孟羽觉得这个经理挺有意思,忍不住笑起来。经理却忽然皱起眉头,摸了会下巴说:“希望你尽快适应起来,当前竞争愈演愈烈,公司的现状不太理想,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经理……只怕我会使你失望的……”
孟羽嘴上谦逊着,心头却腾起一股自豪的激情,使她产生了一种跃跃欲试的强烈冲动。
然而刚踏进财务科的门坎,她的心一下子缩了起来:仿佛在六月盛夏,乍一走进带空调的剧院,一股寒气扑面袭来——
各种各样的目光,从各个不同的角度向她射来,尤其是几位女同胞的眼神,简直象入骨三分的x光一样犀利,又仿佛是一把把刨刀,从上到下,从下到上,上上下下,狠狠地“刨”着她。孟羽本能地缩了下身子,顿时感到眼不知该往哪儿看,手不知该怎么放,狼狈极了。
“来,大家认识一下。这位就是新分配来的大学生孟羽同志。”
白面书生似的,脸上看不到一根胡须的财务科长乔凯,边说边把孟羽引到屋中间。令人难堪的是:竟没有一个人接他的腔!孟羽的脸刷地涨红了,鼻尖上沁出了细小的汗珠。她竭力想显得大方些,主动向每一个人微笑问候。可随着目光的移动,她的心深深地沉了下去。
出现在她眼里的,是记帐员黄彩霞的火辣辣的直视;出纳员潘予贞勉强地欠了欠身子,似笑非笑地咧了咧嘴;经理提到过的那位中专生林俐,交叉胳膊,两眼死死盯住孟羽那件无袖裙的肩口;那个腼腆的小伙子史奇,倒很恭敬地说了声“你好”,两眼却始终盯着自己的脚……
“小孟呵,来,这边坐……”身后响起一个圆润的女中音。
听到有人唤自己,孟羽如释重负地扭过脸去,只见一个胖乎乎的中年妇女,笑吟吟地招了招手,拖过一把椅子,让孟羽坐在她桌边,顺手打开身边的台扇,霎时,一阵凉风驱散了孟羽的惶恐。她不禁满怀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这是我们的主办会计,梅萌萌。”乔科长也很高兴地向孟羽介绍:“科里的一把好手呵!”
孟羽欠身向她表示敬意,她一把按住了她:
“别听她瞎吹!”梅萌萌一抬手,打了乔凯一下:“人家小孟才真是……”她十分欣赏地偏头端详着孟羽,“你瞧,多标致的姑娘呀,气派也这么高雅!到底是科班出身呵……哎,这条裙子真漂亮!草帽也……在哪儿买的?真好看,小孟呵,今后你可要多多指教哟……”
“梅师傅,”孟羽红着脸打断她的话头:“我就读了几天死书,什么实际经验也没有,今后还要靠你们多多关照……”
“‘老鹰’驾到!”
随着一声喊,一个长长的黑影在哄笑声中出现在门口,果然象只鹰似的,无声无息地栖落在门边一张乌黑油亮的滕圈椅里。孟羽仔细一看,发现那是个神色骄矜,模样奇特的老头,脑袋秃额头窄,两只眼睛异常大,一对眸子滴溜溜乱转;鼻梁很高,鼻尖勾勾的,一眼不见鼻孔,却有两三根很长很粗的鼻毛呲在外面。怪不得人家叫他老鹰,还真有点象呢。老鹰好象并不在乎这个,旁若无人地陷在圈椅里,滋然有声地啜了口茶。
科长小声告诉孟羽,此公是主管财务的。也姓孟,老鹰是他的雅号。孟羽忍住笑,恭敬有加地随他来到这位本家面前。
老鹰姿态很优雅地欠欠身子,还和孟羽握了握手,只是神情毫无变化,喉咙里发出闷闷的一声“哦”,便又响亮地啜了口茶。然后仰着头,一会儿看看天花板,一会儿看看孟羽,似乎在盘算什么问题,弄得孟羽进退两难,头也不敢抬
“知道吗?我们经理很器重你呢,前两天就在夸你啦。老鹰突然咧嘴一笑:“小孟呵,听说你成绩不错,在学校都学些什么课程呀?”
“课程?”不知是心情压抑还是出乎意料,孟羽的反应十分迟钝,支支吾吾地报了几门课目,别的竟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老鹰古怪地咕噜了一声,放下茶杯,信手抓过一把算盘,噼哩啪啦地拨弄起来(那一手算盘,打得的确漂亮!)嗓门忽然抬高了八度:
“可以请教几个问题吗?”
“请教?”孟羽惊讶地抬起了头。
“请问,什么是更新改造负荷的运动形态?”
孟羽又有些慌乱,沉吟片刻,回答了他。
“大类商品核算中的间接费用怎样计算?”
不等孟羽回答,他又一口气提出了好几个问题:
“按售价金额核算商品,在实行浮动价格销售时,帐务应怎样处理?超额累进税率是怎样计算的?还有……”
老鹰神色不动,双眼不停地瞟着别的方向,(别的方向又有许多眼睛在关注着他)说话的节奏却渐渐加快,唾沫星子象雨点一样喷洒出来,桌上顿时湿了一片。孟羽的思绪急剧地转动,却远远赶不上他提问的速度,有些问题也并不是一下子能说得透的。她望着老鹰那咄咄逼人的目光,心率一阵阵地加快了。越想答出来,越答不出,越想说清愈说不清。脸越涨越红,音量却不知不觉地降低,正好和老鹰成反比。
这毫无预料的一幕,把孟羽搞懵了,心慌又使那信心不足的回答变成了吞吞吐吐的嘀咕。她又急又恼,暗暗地咒骂自己“真是个不争气的傻瓜”!而老鹰这一手又分明在告诉她:他哪是请教,分明在掂自己斤两,想给我来个下马威呢……
敏锐的直觉又提醒她:不仅老鹰,科里所有人都在看着这幕好戏呢!听那四周多静!看那一道道目光,象雷达波一样,毫无顾忌地对着她扫瞄……
她生气了。那些讨厌的“射线”弄得她浑身如被芒刺,思维也被牢牢地缠住了,她的声带发颤,头脑里出现了雪地一样的茫茫空白,她低下头,目光凝视着桌面,一抿嘴,干脆一声不吭。
一片沉默。感觉却告诉她:人们的目光正在异常活跃地交汇、对流、传递着兴奋……
孟羽回过头来,向不知何时溜到自己桌前的乔凯挤出一丝笑容:
“乔科长,您还没给我安排工作呢?”
“哦,工作……”乔凯面有难色地推了推眼镜,眼珠子在镜片后滴溜溜地转了几圈,凑到老鹰身边:
“老孟,你看呢?”
科长无权安排工作?孟羽诧异地注视着他们。
老鹰俨然权威似地沉吟了一会,淡淡一笑:
“何必急呢?小孟刚来,也该让她料理些私事什么的。你先带她去领些办公用品,做些准备——你看呢?”他微笑地看着孟羽。
孟羽茫然地没有回答。
“喔,看我,差点把这给忘了。”科长拍了下脑瓜,招呼孟羽到屋角,指着张崭新的办公桌说:“呶,这是为你准备的。我们再去领些文具笔墨什么的。然后,下午你就在家忙忙吧。工作嘛,我们会合理安排的,你别急,啊?”
孟羽困惑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那个老鹰可真不一般哪,科长也好象有些怕他……哼,不见得有什么了不起的,刚才他提那几个问题,也是最一般的道理,要是现在让我回答……嗨,谁让我不争气呢?走着瞧吧……
孟羽慢慢地蹬着车子,心里愤愤地翻腾不息。尽管她并不服气,眼前却莫名其妙地飘过一片灰色的雾……
(二)
孟羽早早地来到办公室。
室内静悄悄。桌上十分凌乱,椅子七歪八斜,地上满是瓜壳,糖纸,话梅核儿什么的,留下一片女人们下班后特有的痕迹。
孟羽打好开水,动手打扫起来。每一张桌子上都堆满各种帐册,表格之类,唯独自己桌上空空如也。她不禁又有些心烦:上班一星期了,科长迟迟不提她的工作安排;昨天,在她催问下,科长才叫她先帮潘予贞干一阵出纳,并再三强调这是老鹰的意思,为的是让她“全面熟悉一下”……干出纳就干出纳吧,有活干总比晾着干瞪眼强呵。孟羽一口答应下来。
因为这个原因,在擦到潘予贞桌子时,她信手翻开桌子的帐册看了一下,刚巧潘予贞在这时候走了进来。孟羽招呼她一声,不料她突然脸一沉,毫不理睬,径直走到桌前,噼哩啪啦地翻动着抽屉。孟羽十分尴尬,刚想解释一下,梅萌萌进来了。
“哎哟,小孟,又是你在忙!真过意不去呀!”
“没什么。”孟羽笑了笑,回到自己桌前,但两相比较,她对梅萌萌又添了几分好感。虽然来了几天了,孟羽却感到别人对她总有些冷淡。她闹不清这是什么原因。但梅萌萌一直对她很客气。这个快到五十的中年妇女,有着一张白白胖胖的娃娃脸,红扑扑的,使她看上去永远不显老,也给人带来一种随和感。她在空暇时总爱和孟羽拉拉家常。虽然都是些物价、儿女之类她不感兴趣的话题,也多少使她领略到一点温情。昨天午饭时,梅萌萌还乘孟羽不备,夹给她一块排骨,说自己太胖了,让她帮自己减减肥……要不是怕科长以为自己挑肥拣瘦,她真想要求帮梅萌萌分担些工作……
同事们陆续到来,上班的前奏曲也就热热闹闹地奏开了:淘米蒸饭,交流市场行情,抱怨公共汽车,诉说昨夜做了个什么怪梦;叹息物价“再这么涨下去,一个月工资只够去买根上吊绳啦”……彼此象阔别三秋,谈兴似高山清泉水长流。
孟羽眼巴巴地盯着潘予贞,她正翘着兰花指头就着茶缸吃汤团。细滋细味的,一只汤团不知要咬上多少口。一边吃,一边就念开了“夸夫”经。
“你说讨厌不讨厌?我叫他做人家点。不要给我买早点了;他老吃泡饭,我就不能吃吗?不听!不是汤团,就是馄饨。冷天还要起五更去排队买豆浆,唉,就这么犟一个人,真拿他没办法——唏溜……”
潘予贞的爱夸丈夫,科里人早已习以为常。连孟羽刚来这几天,也已经听腻了。可她乐此不疲,津津有味。老鹰说她是:一天不夸夫,太阳不落西。她正好以此为荣:“夸夫怎么啦?你眼热,让我老公教教你!”
孟羽的肚肠根根发痒了。潘予贞总算吞下最后一口汤。孟羽刚想走过去,却见她出去洗茶缸了。回来后擦擦手,从包里摸出块卫生纸,向黄彩霞扬扬小拇指(小解):“怎么样?”
两人手拉手地去了厕所。
从厕所回来,又去洗手。洗完手坐下来又剔牙齿。剔够了,慢吞吞地启开保险箱。取出钱盒,支票簿,帐本,而后又沏上一杯茶,呷了两口,顺便和黄彩霞吹几句对付丈夫的诀窍,这才从墙上取下叠进货发票,慢条斯理地逐一加总。
孟羽吁了口气,走过去说:“潘师傅,让我来干吧。”
话音未落,潘予贞象惊弓之鸟一样站起来,双手按定发票:
“哎,不敢当!这种事哪是你干的?”
“这……”
“大学生应该有大学生的位置嘛!”
这话听来如此刺耳,大出孟羽的意料,她一时竟不知怎么好了,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嗤笑,她回过头时,却又见人们都在伏案工作,好象根本没有听见什么。她求援似地望望乔科长,乔科长也象毫无知觉似地专心致志地写着什么。孟羽想去问他怎么办,一看这模样,又觉不妥;愣了片刻,无奈地瞪了潘予贞一眼。一扭身,回到自己桌前,望着窗外发了会呆,拖过把算盘,漫不经心地练习起来。心里却好一阵纳闷,不知自己哪点上得罪了她。
转眼到了吃饭时间,大伙儿叮叮□□地敲着碗筷向食堂奔去,唯恐迟一步买不到好菜,孟羽没精打采地宕在后面。
梅萌萌出现在身后,悄悄扯扯她衣角:
“小孟,潘予贞真不象话,你别和她一般见识!”
孟羽点点头。她挽起孟羽的胳膊:
“你别怕她,科长分配你干的工作,她有什么权力阻拦?”
“可是她干嘛不要我帮忙呢?”
“你还看不出来吗?她原来在仓库当发料员,死乞白赖地缠书记,才进了科室。原先整天叫忙,那是想把小学徒史奇拉来当帮手,象你这样的人……”
“哦!”孟羽恍然大悟:“那我找科长去。怕我抢饭碗,她那个破出纳,我还不想干呢!”
“哎哎,小孟!”梅萌萌一把拽住她:“这你就没经验了。你想想,科长为什么这样安排,总有他的想法吧?再说,你刚来,就……会给科长留下什么印象呢?”
孟羽迟疑起来。正巧看见科长端着饭盒从食堂出来。她又冲动起来:
“科长,早上的事你看见了吧?”
“哦?哦……”
“潘予贞不要我帮忙,你看该怎么办吧?”
“这个嘛,”乔凯摸摸眼镜,说:“你别计较她的态度,是不是……先在一边看看,我再和她谈一下。”
“看看?简直活见鬼!”孟羽心里愤怒地喊了一声,烦躁地说:
“那好。但我声明在先,看一辈子可以,决不正式接她的活!免得将来落个抢人饭碗的罪名!”
科长和梅萌萌面面相觑。两人的脸上似乎都蒙上了一层阴雾。
(三)
晃晃悠悠的,几天光阴一滑而过。看着别人一个个忙得四脚朝天,孟羽自己象进了疗养院似的无所事事,心里不由得一阵阵发慌。乔凯叫她“先看看”再说,可潘予贞压根儿不想让她沾边,也不知乔凯和她谈过没有?孟羽自然不去讨她的没趣。只好整天翻翻报纸,拨拨算盘,希望乔凯能再表个态。可乔凯则眼开眼闭,躲躲闪闪的,似乎什么也没看见。
孟羽终于憋不住了,找了个机会向乔凯提出了“抗议”。
“如果这里根本不需要我,那你趁早明说,我调到别处去。”
“哎,这怎么行呢?”乔凯着了慌:“其实大家……都很忙……”
“既然这样,潘予贞不要我插手,让我帮别人干不就行了吗?我看梅大姐事最多,人也好,我希望能和她……
“这当然好,可她自己,没这个要求呵。”
“那是她不想麻烦我。如果你同意,我自己和她说,行吗?”
“这倒也好,我看你们很合得来——不过,别说是我的安排啊!”
如果孟羽心眼儿稍多一点,如果她一出校门就能先在别处呆上一阵,那么她多少获得一些为人处世必不可少的经验,也就不会贸然产生上述念头了。其实,她也感到这几天梅萌萌的情绪似乎不佳,常会和人拌几句嘴,常会有些丢三拉四,还常常会望着窗外出一会神……孟羽总以为这是梅萌萌家里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或者是快到更年期的缘故,因此在得到科长同意后,就毫无顾忌地向梅萌萌去讨活儿干了。
梅萌萌的经验无疑比孟羽丰富多了,涵养自然也非潘予贞可以类比。她一见孟羽坐到自己面前的神情,就明白了她的来意。因而没等孟羽把话说完,她的脸就白了。
“是科长安排的吗?”她急切地问。
“我自己找他谈的。他也同意了。梅大姐,你都看到了,老这么闲在那里怎么受得了哇?既然潘师傅不要我插手,而你的事情又这么多,年纪也大了,我想我应该主动……”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她已从梅萌萌脸上发觉了一种异样的神色,她开始悟到什么本来应该着意留神的东西了。
梅萌萌听着她的话,机械地点着头。脸上虽然有一丝笑意,脸色却一阵青,一阵白地变化着,嘴唇也微微地哆嗦起来:
“是呵,是呵……我的年纪……是不能和你比了……何况你又是……唉,其实我早就想到了,即使潘予贞把位置让给你,你也太屈才了……”她的声音忽然哽咽起来:“瞧我是多不识时务!这主办会计的位置,早就该……”
她说不下去了,眼圈一红,扭身走向窗前,肩膀微微地抽动起来。
孟羽的头脑嗡嗡地胀大,胀大……好象有个什么东西,从里头急剧地下沉,下沉……
她懵住了。不,是清醒了,彻底地清醒了:
原来她也……他们呢?他们也都有类似的忧虑吗?
她机械地转过脸去,目光象摄象机一样,在室内缓缓地转了一圈:乔凯、老鹰、黄彩霞、潘予贞、林俐……他们都埋头端坐,似乎一无所闻地工作着。是的,他们都很忙,但又都——呵!我真笨,我真笨!其实我早就应该意识到了!从报到第一天起,他们就对我回避,戒备,冷淡,不友好,原因远远不止于那身打扮,那顶带花边的小草帽……他们确实忙,确实需要帮手,但又仅是帮手而已,有可能威胁到各自的既得利益,或成为前进道路障碍的人,是不受欢迎的……
一种孤寂,凄凉,一种被排斥的感觉,夹杂着一阵耳鸣,一阵心悸,一齐袭来。房间里的空气一下子变得如此沉闷、混浊……
她一甩手,掉头走出门去。
“哎,小孟!你上哪去?”乔凯大约是担心她去找经理,不得不站了出来。
孟羽头也不回,故意大声说:
“上厕所!”
(四)
碰了两个钉子,孟羽算是“开窍”了。她决心不再去侵犯任何人的领地,静观他们如何发落自己。她照样按时上下班,却大模大样地过起了逍遥日子。别人一杯茶,她也一杯茶。别人算盘拨得滴嗒响,她靠在藤圈椅里看小说。有趣的是:这一来,科里的气氛又发生了一种极其微妙的变化:仿佛有个神秘的,令人迷惑的幽灵,悄悄地潜入了这个小小的王国。人人都努力显出若无其事,一如既往的样子,言谈举止、音容笑貌里又多多少少流露出拘谨、迷茫,甚至做作的成份……孟羽的办公桌在房间最里边,和小学徒史奇一排。大家都面向门口办公,这样,孟羽只要稍一留心,便可间或欣赏到前排诸君们短促却富于神采的“回眸一盼”……
乔凯极少回顾。他似乎永远是那样忙碌,永远是那样庄重。整天埋头伏案,很少参与别人的谈笑,这几天则更严肃了几分。
他装聋作哑。大概孟羽不提,他也不会提什么工作安排的事了;并且近乎畏惧地回避着孟羽。只有一回,他拿出一叠材料,说是科里的总结,要她帮忙抄一下,又叫她“慢慢抄吧,随便哪天交都行。”孟羽理解他的心思,半天抄完,压了五天才交。心里不免又生出几分疑惑:这个科长怎么当的嘛!真连个工作也安排不了吗?他打算让我晾到哪一天为止呢?从别人对他和他对别人的态度来看,此公绝无威信可言。有的只是一副硬充正经的苦恼相!更奇怪的是:他身为财务科长,桌上也少不了算盘,计算机之类名堂,平时却几乎不沾具体业务的边!不是出去开会,就是在家组织开会;要不就是写总结,填报表,抓计划生育,发独生子女费之类的瞎忙一气,真乃滑之又稽!
小学徒史奇,帮助她解开了这个谜,也使她进一步摸准了每个人的脉搏,看清了这个小小的天地间翻滚着的是怎样一番风云。
“小学徒”其实一点不小,今年二十五岁了。在家待了几年业,年初才顶替进了公司。财务科老吵着没人,就让他来当了学徒。至今没有固定的工作,给这个造造表格,替那个核核单据,跑银行的事也就“历史”地落在他身上。
他总是一声不吭,象算盘珠子一样任人拨拉,空下来也不和人扯谈,手在台面上划拉着算盘珠子,眼光却粘在半开的抽屉里,抽屉里不知放本什么书,勾了魂似地看。孟羽起先当他是闷葫芦,很快就发觉绝非如此。也许因为他俩的处境,志趣和年龄有某些相近之处吧,反正史奇对孟羽很尊重,没有旁人时也很愿意和她交谈几句。没几天两人就很熟了。孟羽不无惊讶地感到:人的确不可貌相。这个“呆里八叽”的小学徒其实很聪明,很有见识,而且也很有些城府。对科里的衮衮诸公和他们的利害关系,心理状态了如指掌;分析起来洞若观火,还真象那么回事哩!
“就从咱们的科座大人说起吧,”一天中午,别人都回去了。只有孟羽和他在单位里午休,孟羽谈起自己的苦恼,史奇就不慌不忙地为她释疑了:
“别看乔凯整天竖起个脸,煞有介事,其实那才真是色厉内荏,一点威信也谈不上。谁也不把他放在眼里,谁也巴不得把他挤走。尤其是老鹰,简直对他嗤之以鼻!原因就在于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大外行。名为财务科长,却对财务一窍不通,怎么能硬得起呢?不过话也要说回来,正因为有了他,科里的人与人关系有了某种相对的平衡。
“两年前,老科长退休了。丢下一班清一色的党外人士。一群女辈,大家七七八八,各有所恃,平日里你争我斗,已是不可开交,此时人人都想上一上,但若从里面提起任何一个人也休想服得了别人。何况领导根本不想扶这帮“刘阿斗”。而在这女人国里混战的唯一一条汉子老鹰,资历最老,业务能力也的确高她们一筹。但他缺乏理论,业务上自行其是,不正规,多次受到上级财会部门的讥讽;而且他脑袋上有几条不粗不细的“小辫子”,被那帮女将们牢牢揪住,攻得体无完肤。故而领导上权衡再三,觉得外来的和尚好念经,结果就便宜了乔凯。乔凯原是商检科副科长,年轻,是党员,还有张中技校烹调专业的文凭。至于不懂财务,可以边干边学嘛!于是乔凯就这样荣升了。
“不幸的是,他那张容光焕发的脸,没几天就阴云密布了,但毕竟是升了半级,也就硬着头皮撑了下来。现在,突然来了个你,科里的相对平衡给打乱了,‘阶级矛盾’相对缓和,‘民族矛盾’上升为主要矛盾:乔凯首当其冲,能不为自己岌岌可危的地位忧虑吗?
“再说老鹰吧,老科长一走,他就以非我莫属的气势,指手划脚地当起了当然科长。那一阵那个积极呵,玻璃板下夹了好几张病假条,考勤表上硬是一天也没少划!乔凯一来,他那昂得高高的头,一下子成了霜打的青草,连腰杆子也弯下去半截。病假条一张张交上去,来上班也整天陷在藤椅里,瞪着天花板想拳经。乔凯知道他难对付,凡事对他退让三舍。他却难得拿正眼儿看乔凯,三天两头给他出难题,弄得乔凯狼狈不堪,只好‘退居二线’,事事听从他的旨意。领导深知老鹰的心思。年初就给他挂了块“助理会计师”的牌子,再加乔凯成了傀儡,科里的大权实际上操纵在他手里。现在你一来,他的最后一线希望已有破灭之虞,说不定‘幕后科长’的地位也将动摇,他岂能安心?
“梅萌萌嘛,到了这把年纪了,上头又有乔凯和老鹰压着,保得住主办会计的位置也够满足了。但她的日子并不太平,因为她也是半路出家,业务上不如老鹰和黄彩霞,老鹰对黄彩霞很欣赏,曾公开对人说:‘要是我当科长,首先把她俩的位置换一换!’话有道理,黄彩霞也常有怀才不遇之叹,可梅萌萌怎么受得了?幸好她有些资历,对付个黄彩霞还不太麻烦,可现在又来了个你……
“至于黄彩霞他们,也就不必说了,反正向上之心,人皆有之。而你在这些人心目中,乃是种前所未有的大威胁呵!”
“那么林俐呢?”孟羽颇为伤感地说:“她好象情绪不佳,对任何人都爱理不理的。我特别尊重她,她却老对我翻白眼……
“她呀。”史奇耸了耸肩膀:“可以说你今天的处境,多少还有点她造成的因素哩。要不然,别人还不至于这么露骨地戒备你呢!”
“这是什么意思?”
“呶,你先看看这个,”史奇招呼孟羽到林俐桌前,指给她看玻璃板下的小字条。
“最高的轻蔑是无言,而且连眼珠子也不转过去。”孟羽念着字条,疑惑地说:“这好象是鲁迅的话。她把这个作为座右铭,想必是有所指的。但这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没关系。”史奇诡秘地笑了笑,“但这很能说明林俐的心境,以前她可没这种念头哟。”
“林俐是道地的财会中专生。刚来时可活跃着哩,一口普通话,叽哩呱啦的,吃亏就吃在锋芒毕露,太天真了!她对科里那套不上路子的业务方式很看不起,这儿说说,那儿点点,说话还好带个‘我们老师怎么说’,‘按理应当怎么样’,没几天就惹恼了那一窝蜂,她还当众说老鹰的记帐方式不正规……来了不到一个月,两次向乔凯提什么合理化建议,还怨他用人不当,太软弱……说的做的都不错,可结果会怎样?可想而知。于是她三天两头去找经理,这下更好,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一张嘴敌得过几张嘴?再加她叽叽呱呱地太会说了,经理又反感她本地人说普通话,到后来见了她就叫她‘冷静些’,‘要谦虚谨慎’,‘搞好团结’……于是她满腔豪情一落千丈,成天昂起脸一言不发。你的到来,也许会唤起她昔日的记忆,反正不会很舒服。而且根据最新消息说:她读书时相好的一个男同学,最近突然嫌她‘脑袋里少了根弦’,公开和别人去‘压马路’了。于是她整个地变了个人……”
“喔哟,她倒真可怜的。”
“是呀。可是你千万别去对她表示什么同情,否则只会激起她的反感。最好是只当不看见她,将来慢慢会好的。”
“可她的处境……”
“有什么办法?所以我看你要比她聪明多了。人家不叫你干活,乐得看看小说散散心。让他们对你放了心,事情也就好办了。好在你文凭在手,经理又十分欣赏你(千万别象林俐那样去惹毛经理),这种局面维持不久,早晚会让你出来挑大梁的……”
“哎哟我的妈!我已经快成了林俐第二了,还要我当个乔凯二世呀?”孟羽苦笑着直摇头。听了史奇一番话,真有胜读十年书之慨。同时心里早已是寒气森森,简直凉透了。
“你和他不同,他腰腿疲软打不得铁,你有个红本本撑着呢!”
“要我打铁就更糟了,一天到晚被炉火烤,那日子还怎么过呀?”
“这倒也是。”史奇也感到无可奈何,“除非实行组阁制,人权在握,谁要不服就换一班人马,否则这个铁呀,还真打不得!”
“组阁?嗤!只怕是经理来也组不动!”
史奇一怔,茫然地看着孟羽,摘下眼镜慢条斯理地擦了一阵,似乎很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五)
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宿舍,一眼看见桌上放着两封信。几行熟悉的小字映入孟羽眼帘——彭谦的信!孟羽精神一振,迫不及待地撕开信封。象拉开一道厚厚的窗帘,一股充满温馨的爱的气息,象五月里美丽的田野,呈现在眼前……一道咸丝丝的细流从她心中悄悄渗出,多少天来所受的委屈,郁闷,象阳光下的积雪,化作了淙淙的清泉……
她和彭谦的关系,几乎在进校第一天就奠定了。在她这辈子里,生活的经历会象大浪淘沙一样冲走无数记忆,却永远不能冲淡那个平凡的,回味起来让异样甜蜜的美好记忆……
接新生的卡车停在学院门口。孟羽从车上爬下来时,车厢板“咬”住了她的裙摆,而一只粗壮有力的手托住了她的肩膀。惊羞未定的孟羽回过头来,面对着她的是一对乌黑明亮,热情而诚挚的眼睛。
“谢谢你。”
“没关系。”
短短的一瞥,寻常的对话,在两颗素昧平生的年轻的心里,迸溅出异彩纷呈的火花……
他们成了同班同学,成了一个幸福的原子里的两颗不可分割的粒子。任何力量也拆散不了他们,分配也是如此。她在省会,他在县里。孟羽毫不犹豫地等待着他,等待着那个最神秘最幸福的时刻,等待着他早日调来的那一天。
彭谦的伯父在省会工作,他们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如果你没有意见的话,”彭谦在信上说:“伯父的意思是让我们先把事情办了。这样调动的希望更大一些……”
孟羽反复咀嚼着这段话,心儿象脱僵的野马,驰向白云深处……她轻轻地吻了下信纸,开始写回信。她噙着笔杆,眼前又出现了那对熟悉的眼睛,那对乌黑明亮的,坦诚而笑盈盈的眼睛——“滑头。”她情不自禁地嗔了一声,笔杆向前一点,随即不好意思地笑了。
怎么会不同意呢!这一颗种子,在他们心田里已经孕育了整整四年多了,难道还不应该让它萌芽、开花吗?
想了写,写了改,一封信折腾了个把小时;写完一看,好象尽是些废话,空话,想说的简直一点也没说出来,似乎不该说的倒反而说了那么多——“傻瓜”!“笨蛋”!“恬不知耻”!“娇揉造作的家伙”!……她一边“审查”着,一边津津有味地自我嘲笑着。最后,终于通过了;封好,贴上邮票,立即下楼寄走。买两只面包,踏着浓浓暮色回到宿舍,这才想起还有一封信搁在那里,被她冷落多时了!
“多多包涵吧,亲爱的媛媛!”——从信封笔迹上,她认出这是最好的女同学媛媛的来信。
“亲爱的孟老夫子:
没病没灾吧?愿上帝赐福于你。
为什么老不给我来信?邮费都花在彭谦身上了吧?或许你们已经背着我闪电式地“对立统一”了?倘真如此,愿上帝惩罚你们!”
“无耻之徒!”孟羽快活地笑了。可是笑声还没有消失,脸上已飞起一片乌云。
“……至少对我来说,学生时代的美妙幻想,幸福憧憬和什么见鬼的事业之心,算是‘一江春水向东流’喽!
“去纺织品公司报到后,实际情况使我目瞪口呆。财务科人丁兴旺,各个要位早被人牢牢镇守。除非扔一颗炸弹下去,根本就没我的插足之地。不去财务科也罢,让我搞个职工教育什么的,或者哪怕抄抄写写,搞搞宣传之类也还凑合啊,可那些“制高点”,也早就让人牢牢占据啦!你猜怎么着?他们让我去行政科,还说什么那儿没一个有学历的,希望我‘充分发挥聪明才智’,‘勇于开拓行政工作新局面’!我的阿弥陀佛呀,倒不是贬低行政工作,早知道要去和托儿所阿姨、花匠、售票处、文化用品商店打交道,又何苦去寒窗四年读什么鬼财经呢!……”
孟羽不禁唏嘘不已了,万万没料到媛媛的局面居然比自己还要尴尬。在校时,哪个同学对未来没有种种美妙的憧憬呢?想象会千姿百态,单位也有高低之分,可作为一个财会专业毕业生,哪个会想到将来会改行搞事务工作呢?
如果说彭谦的信把孟羽带上了美妙的天堂,媛媛的信则把她无情地拽下了云端——触景生情哪!她不禁又感到莫名的惆怅;在校时,老师们口口声声说:随着四化进程加快,社会对专业人材的需求将与日俱增,尤其是大专以上的财经人才凤毛鳞角,远远满足不了实际需要……现实呢?可以肯定,别人未必都遇到她和媛媛的处境,但仅仅她俩的境遇,也实在是一个莫大的嘲讽了!老师的话言过其实了?不!之所以是嘲讽,恰恰因为老师的话是不错的,只不过这是一回事。现实又是一回事罢了!
可爱的,浪漫的,令人神往的学生时代呵,你在现实面前,实在很有些可笑之处呢!
奇特的,变幻莫测的,充满矛盾的社会呵,你比年轻的心所能想象的还要“现实”百倍呵!
作为一个大学毕业生,处在当今这个文凭热得烫手的时代里,从踏上社会第一天起,眼睛里塞满的,耳朵里灌满的,不都是对你那个红本本的艳羡,赞叹,渴慕吗?一旦落到那个具体的实实在在的小天地里,你反会痛切地感到:倘若没有这个红本本,你的日子也许要轻松愉快,顺利得多呢!
这就是“生活”吗?
(六)
任何人来财务科呆上一两天,肯定会发现此地的一大特色:除梅萌萌外(这本身也意味深长呢),人人有雅号,人人善于为别人起雅号,不仅形象生动,还不乏艺术性呢。所不同的是:有的雅号能当面喊,如“老鹰”、“乔老爷”,“小学徒”,有的则一般限于背后使用,如“林妹妹”(林俐),“夸父(夫)”……孟羽也不例外,仅仅为乔凯抄过份总结,就荣获“私人秘书”的封号。
最生动形象的雅号,恐怕非黄彩霞莫属。
彩霞快四十了,不知怎么的,比三岁丫头还好哭。稍不如意,眼圈就红了,稍一发泄,“泪飞顿作倾盆雨”,长则个把小时,短则三五分钟,伴随雨点落下来的自然是满腹牢骚,一旦尽情倾吐,倾刻雨消云散,重见天日。人们很自然地联想到江南特有的黄霉雨季节——说阴就阴,说晴就晴。于是,她也就理所当然应袭了“黄霉天”的雅号。
由于降“雨”频繁,变化莫测,人们早已习之若常,不去细究什么原因,连孟羽也“处变不惊”了。
忽一日,“黄霉天”又变了,只是哭喊声起得如此之突然,还夹杂着算盘一碰发出的“雷声”,惊心动魄,别说孟羽,连老鹰都从藤椅上蹦起来,两眼巴眨巴眨地为之诧异。当然,人们仍然一如既往,谁也不去搭她的腔。
“干不了啦!唔……没法活啦!唔……欺负人也没这样欺的呀……咱最没本事的从早到晚做牛马,最有能耐的倒当菩萨一样供起来呀……”
不诉则已,一诉五内俱焚,眼泪鼻涕双管齐下,一发而不可收:“我早就给自己算过命啦,这辈子休想有出头日子啦,唔……”
哼,火山终于爆发啦!孟羽暗自冷笑了一声,她完全明白彩霞的矛头所向,并且也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自从她当上“疗养员”以来,快三个月了,尤其是结婚回来,她在彭谦的劝导下,想开多了,整天显得无忧无虑的,神情十分洒脱安逸。这就使科里的气温升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在顾忌、戒备之心占上风时。人们宁愿容忍她的逍遥自在;随着时日推移,不平和妒忌就渐渐占了上风。这几天又碰上个全市财务大检查,事情格外多起来,“前排”诸君们的“回眸”也更见其频繁了,一个个不知从哪儿来的火气,动不动就相互拌嘴,甚至唇枪舌剑,黄彩霞不过是表现得更露骨些而已。
行啊,有人发作一下也好,反正又不是我要逍遥。不睬她!且看科长他们作何反应。
孟羽冷眼瞟着乔凯,乔凯早已冲到彩霞面前,头都要垂到桌面上了。
“彩霞,彩霞……耐心点,耐心点……”
“去去去,有本事管管别人去!”
“彩霞!你听我说嘛……”
“不听不听!我不要听!我知道你们都安着什么心!”彩霞的嗓门陡地开足了:“我不怕!记帐员这个烂摊子,喂狗都不吃!反正我受不了啦,谁喜欢让别人闲着,就请谁来干吧!”
“彩霞!彩霞!”乔凯气急败坏,面红耳赤地一筹莫展,眼睛直瞟孟羽,唯恐惹怒了她,来一个左右夹攻,那就更招架不了了。
岂知孟羽若无其事,笑嘻嘻地扔下手中的小说,抱着膀子,踱到彩霞面前:
“别难过啦,黄师傅。只要你不介意,把担子卸点给我,怎么样?”
一语刚出,风雨顿收。不光彩霞,满屋子的人都愣了一下。彩霞没料到这个结局,低下头缩了半响鼻涕,忽然把一铁丝网篮里的托收凭证统统推向孟羽。
“谢天谢地,都拿去才好呢!”
孟羽毫不犹豫地捧起网篮,朝乔凯笑笑:
“怎么样?”
乔凯呆头呆脑地看着她,又扭头看看老鹰,老鹰仰面朝天,悠悠地哼着京腔,乔凯于是点了点头。
孟羽二话没说,回到自己桌前,不慌不忙地干起来。她现在什么都不去考虑,只要有事干就行。
“黄霉天”顿时放晴,拿起毛巾,眼泡肿肿地洗脸去了。
“雨后山更幽”,室内出奇地静,唯有算盘珠子滴哩嗒啦地响成一片。“小学徒”冲孟羽挤挤眼睛,孟羽也报之以会心的一笑。他现在的心情非甜非酸,不知是股什么滋味,但毕竟踏实多了。对于一个不想游手好闲的人,有一事总比没一事要心定得多呵!
(七)
大海波涛,时起时伏,生活之弦,一张一弛。当孟羽接过彩霞那份“烂摊子”——记帐兼搞在途商品业务后,潘予贞又通过老鹰出面,把自己兼搞的托收业务卸给了她。孟羽也认下了。这些事量大而麻烦,却都是最单调的简单劳动,根本不是孟羽“用武”之地。但她仍耐着性子,日复一日地顶了下来。她知道,大家的眼睛盯着自己,倘若流露出不满情绪,那就永远难以被人理解了。
一晃已是半年。人们对她的戒备明显松了。彼此间关系渐渐有了起色。梅萌萌又象早先那样,对她嘘寒问暖,似乎什么芥蒂也不曾有过;间或总会给她挟点菜,悄悄地塞给她一个橄榄什么的,十分热乎。“黄霉天”的雨照旧要下,但很少淋到孟羽头上了。她现在单搞凭证复核工作,轻松得很,“天高云淡”的光景显见的多了。连“夸父”也对孟羽近乎起来,每当念起夸夫经时,常常会善意地向孟羽传露一些她的“制夫”密诀……对这些,孟羽除了报之以相应的情分外,心情好的时候,也和她们家常里短地扯几句闲话,打几个不庸不雅的哈哈,藉以巩固这种睦邻关系,多过几天太平日子。不过她的心情并没有因此轻松起来,相反,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不安和忧虑与日俱增:老这么混下去,不说什么理想、抱负、事业之心了,只怕连基本的专业特长也会荒疏掉了。更恼人的是:只怕人也会变成俗不啦叽的啦!
还有一个使她困惑和烦恼的事是,林俐不知怎么搞的,始终冷眼相对;她多次试图改变这种状况,却难奏效。她的眼神常使孟羽莫名其妙地感到畏惧,有时甚至都不敢和她对视一眼。那目光里似乎总有一层特殊的意味,戒备?妒忌?不,更象是轻蔑,鄙视!对,这很可能!她有过和我类似的境遇,在她的雄心壮志碰壁破灭以后,她对所处的环境和周围的人们产生了厌倦、敌视的心理。而对我的表现,她一定认为不是妥协、屈服,就是“韬晦”之计,这与她的个性格格不入,因而她格外鄙视我……
这种揣测加剧了孟羽内心的苦恼;她感到委屈、失望,更为无可奈何而悲观……
忽然有一天,经理光临财务科。
经理室在二楼,财务科在三楼。平时经理难得上楼,偶而驾到一次,也是报销什么的;和几位女将们打几个哈哈就走了。工作上的事,照例是坐在经理室听汇报。这一回,经理来者不善,脸上堆着一层乌云,一进门就坐到乔凯桌旁,向他要总帐看。乔凯手忙脚乱地要来帐本,还把老鹰拖过来护驾。三个人叽哩咕噜地议论了好一阵,其他人敏感地竖起了耳朵,空气里颇有几分忐忑不安的神秘气氛。
“噢,我说呢——”经理的嗓门陡然高了起来,“放着现成的人材不用,让个大学生去记帐?开玩笑!”
孟羽猛一听这话,倏然哆嗦了一下。只见乔凯垂着头,压低声和经理解释着什么,老鹰偏着头看窗外,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脸色却涨得绯红。其他人则不约而同地向孟羽转过脸来。孟羽的心跳急促起来,慌忙埋头打算盘,手指头却突然发僵了。
突然,经理站起来,冲着她喊道:
“小孟呵,你来一下。”
孟羽不得不走了过去。
经理略一思索,向她和乔凯、老鹰招招手:
“到我那儿谈吧。”
孟羽迟疑了一下,脸忽然红了。她低着头,在一道道难以用言语形容的目光扫瞄下,随他们去了。
经理火气很大。原因是在昨天的局财务工作会议上,他被局长刮了一顿鼻子。
近几个月来,公司碰上了厄运。由于市场竞争加剧,价格调整等因素,地产品销售呆滞,几家公司下属厂及公司仓库积压物资额达数百万元,而公司及下属单位财务计划失当,资金管理不善,致使周转困难,银行又拒绝贷款,危机发展到公司由盈到亏,甚至已无力承付进货款及其它经营开支。银行帐上出现了赤字……经理急得跳脚,慌忙到财务科来商讨对策,无意中发现孟羽至今未能“挑大梁”,于是大为不满。
几个人刚进经理室,经理劈头就问孟羽:
“小孟,我当初不是和你谈过吗?你怎么想到去接彩霞那摊子事呢?我好不容易把你弄来……”
“我?”孟羽感到很委屈,可当着乔凯和老鹰又不便解释,正为难时,老鹰说:
“这不怪她。彩霞工作忙是事实,小孟主动为她分担工作,精神很可贵……”
乔凯也连忙说:“是我没安排好,我……”
“好了好了!”经理不耐烦地挥挥手:“马上给我改过来。让小孟脱出来,专搞资金管理。”
乔凯诺诺连声。老鹰没有吭气。
孟羽低着头,半晌没有表态。这事虽来得突然,但她并不感到奇怪,也毫无畏缩之感;相反,她为之欣幸,这一来,总算可以发挥点一技之长了。因此她不想来一番虚伪的谦虚。使她感到顾虑的是:把担子重新交给彩霞,下起雨来怎么办?旁人又会怎么样呢?
“怎么,小孟,有困难吗?”经理见她不表态,温和地问了一句。
“没有。”孟羽接得很爽快:“只是……”
“好好,这就对!我看过你的档案,在校成绩很不错嘛!我相信你会挑好这副担子的。至于其它,你不用管。乔科长和老孟会支持你的,对吧,二位?”
“对对,那当然。”乔凯答应着,老鹰似笑非笑地翻了翻眼皮。
“好,那就这样吧。彩霞那儿你们去说一下。”
“可是……”孟羽差一点想说出自己的顾虑了,可一看经理在低头看表,似乎不想再谈下去了。她猛然想起了林俐的事,便又把话头咽了下去。
“那我就试试吧。”
她一抬头,目光刚好和老鹰碰在一起。他疾速地闪开了,但在孟羽心头却已留下了一个影象极其微妙的曝光。乔凯的神情似乎有些茫然,甚而还有些凄然……
孟羽暗暗地叹了口气:真怪!这又不是提职!随你们怎样想,反正我没那个野心。不信你们看着吧……
八
“你干得不错呵!”
“去,勉为其难,能争口气就算万幸了!”
“别谦虚,经理相当满意:‘很好很好!就是要大胆起用人才嘛!’”
“瞎扯!”
“我亲耳听他对人讲的嘛!”
孟羽宿舍远,中午不回去。小学徒史奇一直在暗暗复习功课,打算报考北京人大函授班,便利用午休没人时,请孟羽辅导。闲暇时也扯几句闲话。这天午休时,照例如此。
“怎样,我还是有些先见之明的吧?”史奇又说。他指的是上次和孟羽的对话。孟羽知道她的意思,因为近来心情挺好,便笑笑说:
“不见得,你说过我要当官的。”
“这不是来了吗?”
“嗤,风马牛不相及。”
“器重就是提拔的先兆嘛。当头头的未必喜欢有精明强干的副手,却都希望有兵强马壮的部下。只要你干出点名堂来,走着瞧吧。”
“你的意思是说,会让我当个科长什么的?”
“何止我的意思?大家都这么认为嘛。”
“大家?”孟羽顿时警觉起来,把凳子往史奇身边一挪,认真地说:“哎,我正想了解一下,这个把月来,大家对我有何反映?”
“这个嘛……你也有感官嘛!”
“我的感觉很迟钝。但是……我很奇怪。彩霞当然不高兴。那天我和她移交工作,她第一个动作就是掏手帕。幸亏我早有准备,只把记帐的事交还了她,其他的活儿,包括潘予贞卸给我的担子,我都打算自己兼挑着,也不想对人宣扬,省得惹出新的麻烦。现在看来,除了彩霞,别人对我都好象没什么变化,相反,也许是我神经过敏,好象格外客气了。”
“过敏?这正是变化之所在呢!”
孟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举个例子吧,”史奇说:“你大概还不知道吧?现在你的雅号已经大大升级啦——过去是科长的‘私人秘书’,现在,是经理的‘全权大使’!当然,也有叫‘宠儿’,‘宝贝’什么的,反正一个意思。”
“真的?”孟羽倏地火了,一拍桌子:“他们还这样议论我呀?简直太没良心了!”
“这有什么?只要不作亏心事,随别人去说好啦!看着比自己年轻,比自己资历浅的人一步步升到自己头上,一般人总不那么舒服,说几句什么也是一种发泄,一种自我安慰;谁要是计较了这个,怎么能当官呢;所以说,当官一要会当,二要有涵养,也是一门大学问哪!”
“去你的!我从来就不会当官,更不想学这种学问!”
“恕我直言,你比林俐,要算会多喽!”
“你……你也不信我的话?我们打赌!”
“信,信,不过……”史奇发现孟羽急咻咻地认了真,便打住话头,代之以意味深长的一笑。
正在这时,门开了条缝,潘予贞的脑袋探了进来,一见他俩,突然缩了回去,门又带上了。
“这是什么意思?”孟羽正有些悻悻然,见此情景,勃然火起:“鬼里鬼气的,发毛病啦?晦气!”
“嘘!”史奇向她挤挤眼睛,突然快速走出门去。
“喔哟,吓死人啦!这么莽撞!”门口立即响起潘予贞尴尬的声音。
“真对不起,我没想到门口有人……”
“我……我的,鞋带断啦……”
孟羽“上任”后,老鹰忽然犯了高血压,三天两头在家休息,这倒给孟羽带来了某种便利。乔凯又说自己忙,让她“放手干”。孟羽也就真地放手干了。但是凡有什么想法,总不忘先向乔凯请示一下。乔凯反正一概赞成。一旦有什么问题赶紧向经理汇报。当然,有什么好结果,跑得更快。
个把月里,孟羽跑遍了所有下属单位。翻查了大批原始凭证。和下属单位协商采取了一系列办法,改善财务管理,及时办理托收,使资金尽快回笼。她还利用业余时间,编制了一份简明清楚的财务规划和明细表,经与银行多次“磨菇”,争取到新的贷款……公司的元气渐渐恢复,孟羽的热情也越益高涨。为减少不必要的麻烦,使自己能心情舒畅地多干些事情,她努力改善和同事们的关系。拿到奖金,总要买些糖果瓜子之类“大家洒洒”。单位里发文娱票,一般都让给旁人。凡工作上牵涉到别人的事,更是慎之又慎,尽可能由科长出面,或干脆自己多干点。她满以为自己这样做,会取得人们的谅解。然而事实又粉碎了她的愿望。她的情绪一落千丈。世界上的事情竟如此复杂,人事关系竟如此难处!她不禁怀疑起来:除了不干事,还有什么办法能和他们沟通呢?
下班了。孟羽懒洋洋地踱下楼去,经过经理室门口,无意中瞥见黄彩霞和梅萌萌坐在里面。彩霞的脸上捂着块手帕,看来又在“下雨”。梅萌萌紧凑着经理的耳根,表情极为神秘地说着什么。经理仰着脸,默默地听着,神情相当严肃。
孟羽的神经不免又有些过敏:该不会是在议论我吧?但她本能地加快了步伐,迅速下楼。免得被谁看见,又惹出什么烦恼。
她神思恍惚地走出公司大门。发现林俐推着自行车站在路边,似乎在等谁。
“你还没走啊?”她热情地招呼了一声。
“我在等你。”林俐的表情依然那样淡漠。
“等我?”孟羽不由得感到十分突然。
林俐从包里摸出个信封,交给她:
“你想搞一份前几年的资金管理方面的资料?”
“是呀,科长对你说了吗?”
林俐摇摇头:
“我刚来时,整理了一份,你看有用吧?”
说完一撩腿,上了车。忽又回过头来:
“喂,少对别人啰嗦啊!”迳直骑走了。
孟羽愣住了。木然地望着她那娇小的背影,悄悄融化在五颜六色的人流里。
想起来了。前两天她曾对科长说起,想看看前几年的帐册资料,以便设计一份精细的资金管理计划。当时林俐在旁
边看报,头也没抬一下,想不到她……翻着手中这份字迹娟秀,条理清晰详尽的表格,她的心隐隐地酸痛起来:搞一份这样的资料要耗费相当心血呢!难为她刚来时就想到了,可见她当时积极性之高,可悲的是一腔热情没有好报,心血也差点白耗了……
她被误解了!不,曲解,曲解得太深了!我应该和她谈谈,应该为她申辩,帮助她振作起来……
她心里陡然有一种热乎乎的东西往上涌,满腹哀怨烦恼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庄严的感觉:管它三七二十一,我要把工作做好!
宿舍里又有一封信在等着她。
“……看来,我们要有个‘长期作战’的思想准备了。伯父一离休,希望更渺茫了。而且,今天我们头头又和我谈了。我们县属于开发地区,往省会调,不符合省里的人才流动方向。况且全县大专人才凤毛鳞角;他直截了当地希望我留下来,至少也要留个三年五载;甚至还许以优厚条件,要我说服你调过来……我当然不同意。但我担心,即使省里进得去,这边卡住怎么办?……”
孟羽沮丧地咀嚼着彭谦的信,联想到自己目前的境遇,不禁连连地摇起头来。本来就乱糟糟的思绪,仿佛又被什么东西缠得更紧,更乱了……
她提起笔,想给彭谦写几句劝慰的话。一下笔竟变成满纸牢骚,混合着思念和失望……她懊恼地撕掉信纸,倚在床上愣了好久。心情渐渐平和些,才又提起了笔:
“……俗话说,只要心诚,石头也能开出花来。我们还年轻,耐心等待吧。天无绝人之路,也许明天就‘柳暗花明又一村’了……你要坚持自己的立场。我也再找找别的路子,必要时,我想和经理谈谈……”
她突然停下笔,陷入了沉思:自己在省会举目无亲,想要把他从县里逆向调来,没点特殊关系,谈何容易?即便经理要他,且不说人事部门能否通过,彭谦和自己是一个专业,来了可能在一个科里工作;这也许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别人又会怎样想呢?
她扔下笔,踱到窗前。窗外夜色迷离,点点灯火在黑暗中奋力吐艳,建筑工地的电孤光切割着浓厚的夜雾……一股悲凉而抑郁的感情又袭上心来,几颗热辣辣的泪珠,悄无声息地滑下脸庞……
谁不渴望着早日和亲人团聚?有没有一个热热乎乎的小家庭生活,在她还是次要。精神上孤孤单单,有烦恼无处倾诉,有喜悦无人分享,有病有痛时,听不到一句贴心的问候,那酸涩不尽的滋味,比这漫漫长夜更难捱呵……
九
次日一早,孟羽看见林俐,便向她道谢,并想和她谈谈。不料她眼一翻,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
“叫你别啰嗦,还要啰嗦,这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是说,想和科长说说,我们一起来……”
“去你的!”林俐一扭头说:“这不可能!”
“为什么?你很能干,我也需要……”
“行了行了!你少给自己找麻烦!我也决不想再让人说三道四!”
孟羽困惑地望着她,她已转身坐到窗前,顾自忙乎起来,好象根本没发生什么事,连眼皮也不抬一下。
孟羽无奈,默默地琢磨着她的话,到食堂蒸饭去了。经过经理室时,经理跟出来,叫了她一声。孟羽心里一紧,眼前霎时掠过昨天梅萌萌她们在经理室的情景:经理要和我谈话了?也好!我也正想和他谈谈呢。
谁知并不是那么回事。经理通知她明日去市里开个财务会议。然后乐呵呵地对她说:“蒸饭呵?带什么好吃的菜呀?”
孟羽笑笑:“就蒸点饭,我在食堂里买菜吃。”
“哦,对对,你一个人……”经理关心地掀开她的饭盒:“就这点米呀?鸡食哟!小孟,你脸色不太好呀,要多吃点,别太抠喽!”
“哪里,我吃得很好。”
“唔,一个人过日子不容易,有什么困难尽管对我说……”
“谢谢,我生活得挺好。”
经理点点头,转身要走,忽然又回过头来,问了些彭谦的情况,还叫她不要急,有机会,要给她想想办法。这倒出乎孟羽的意料,心头油然感到一阵温暖。可是经理再也没提别的事就去了,孟羽忍不住叫住了他:
“经理,我想和你谈谈。”
“谈什么?”
“经理,昨天,我看见有人在你那儿……”她鼓了鼓勇气,说:“是不是和我有关?”
“哦,那个呀,”经理满不在乎地挥挥手:“没事没事!我可不是糊涂官!你们每个人的情况,心思,我还摸不透吗?女同志嘛,噢不,有些人就是气量小一点,你不要计较!”
果然与自己有关!孟羽沉吟了一下,忍不住又说:
“经理,你能这样想,当然很好,可我总觉得……
“你尽管放心工作!一切我心里有数。啊?”
经理似乎不屑于多谈这些,一挥手,匆匆地走了。大约因为自己矮,他走起路来踮着脚尖,远远看去,象一只一跳一跳辛苦觅食的麻雀。
孟羽心神不定地向食堂走去。经理的态度使她宽慰了些,可从他的话里,证明了自己处境的艰难,不免又使人失望。仿佛又有一个新的疙瘩缠上她的心头,——但她还并没有预料到:此后不久发生的一连串怪事,整个地震撼、改变了她的人生轨道……
那天中午,天下大雨,大家都在单位里午休。乔凯和经理下棋去了,老鹰病假。孟羽早已没了陪别人瞎扯的兴致,便又和史奇一起躲到四楼阁览书去看书。剩下几位女将聚在一起,倒也无拘无束。手里打着毛线,嘴里嚼着瓜子,男人、儿女、张三李四地瞎扯一气,一些一般不宜开的玩笑也尽可以来上几句,嘻嘻哈哈前仰后合,好不惬意。
孟羽在阅览室呆了不到半小时,室内忽然起了小小的骚动。从三楼传来阵吵闹声,不少人跑下去看热闹。孟羽听声音象是财务科发出的,急忙跟了下去。
门被看热闹的人堵住了。也不知里面在吵些什么。围观者发出一阵阵窃笑。孟羽挤到里面一看,吵架的是梅萌萌、潘予贞、黄彩霞三个为一方和林俐一个人为一方的四位女将。那仗势,不用问,就知道火药味相当浓:一向慈眉善目的梅萌萌脸色铁青,保养得很好的娃娃脸被愤怒刻划出满面沟纹,一只杯子打翻在桌上,水流了一地,她也象没看见。潘予贞头发散乱,桌上,脚下,乱七八糟地撒着帐册、表格之类东西,显然是发泄怒气所致。而“黄霉天”阴雨大作,连嗓子都嘶哑了。林俐虽然孤军作战,那气势却毫不示弱,抱着双臂,俨然象凶猛的公鸡,目光森严地怒视着她们……
奇怪的是:孟羽一出现,白热化的战火蓦然熄灭!室内霎时陷入沉寂。彩霞的哭声也化作几声一时难以遏制的哽噎。
“你们怎么啦?出什么事了?”孟羽惊讶地看着那三位女同胞,怪的是,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扭过脸去,一个也不睬她。
一种不祥之感蓦然袭上心来。孟羽立即转向林俐说:
“林俐,这是怎么回事?”
林俐已经回到自己的桌前,低头理着发辩,不看她,也不答话。
“怎么啦?她们吵什么?”孟羽更不安了。求救似地望着围观的人:“你们都听到什么啦?”
可是,那几个围观者也没有一个答腔的。耸耸肩,挤挤眼,不一会就溜了个一干二净。
孟羽的心潮猛地翻腾起来:这情景再清楚不过地说明:她们的争吵与自己有关!她不禁跺了下脚:
“说呀!事情一定和我有关,为什么不敢当面说?”她莫名其妙地冲动起来,歇斯底里地喊道:“吵呀!干嘛我一来就不吵了?吵呀!我倒想听听,我孟羽到底做了什么错事,到底得罪了谁啦?吵呀!你们吵呀!如果与我无关,为什么不吵啦?!”
她浑身颤抖,身子紧紧地缩起来,委曲得恨不得大哭一场。
突然,林俐大喊一声:“孟羽!你别多心!这事与你无关!”
“不可能!”孟羽更激动了,压抑了许久的情绪,象决堤之水,一发而不可止,“我不是傻瓜!不是木头人!从我来这里第一天起,你们就讨厌我,议论我,嘲讽我,排斥我!我总是忍,忍,忍!总以为事实能感动人心;总幻想能有相互谅解的一天!可忍的结果是忍无可忍,等到的结果还是嘲讽,还是非议,还是排斥!”
她深深地喘了口气,忽然感到精疲力竭,嗓子干得象要冒烟,泪水在喉头拼命冲撞……她说不下去了,扑到桌上,双手紧紧捂住眼睛,竭力不让泪水涌流出来。
一只手轻轻地搭在她肩上。抬头一看,是林俐,她正想追问林俐,忽见梅萌萌她们三个不声不响地往外走,她急忙站起来:
“你们别走!既然我说了那些丑话,干脆说到底;我孟羽不是能人,也缺乏修养,更不会成为任何人前进路上的障碍,请你们不要以己度人!”
“喔哟!”孟羽话音未落,潘予贞尖厉地叫起来:“你还有完没完啊?给你点颜色,就想开染坊啦?”
“真是的!”黄彩霞接得个快:“两个最有本事的穿起一条裤子啦!我们这帮饭桶,草包,领导看不上的傻瓜,还有什么生路哟……唔……”手帕一抽,“瓢泼大雨”倾刻将至。
梅萌萌毕竟有涵养,哼了一声,猛一拉门,走了出来,可是刚出门又退了回来——经理和乔凯闻讯赶来了。
“怎么回事?嗯?”
经理气急败坏地踮着脚尖,双手直舞:“堂堂财务科,成了什么场所啦?呃?闹得满城风雨的,象话吗?呃?”
“经理哟,你听听她们说些啥哟?”
黄彩霞泪汪汪地诉起诉起苦来。
“亏你还有脸说别人!”林俐尖锐地顶了一句。
眼看一场战火又要爆发,经理的身子猛地一蹿,双手向下一按:
“行了!谁也不许再说!上班时间到了,有话下班再说!”
一场风波就此被压了下去。
然而,这不过是序曲而已。
十
孟羽在市里开会,心挂在家里。几天时间,如隔三秋,一回到公司,劈头就碰上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小学徒史奇垂头丧气地蹲在办公桌前,所有的抽屉都大开着,桌上地下,摊得一踏糊涂。看见孟羽,他只是点点头,继续忙着。
“你在干啥?要换地方?”孟羽不解地问。
“换工作!叫我到仓库当统计员。”
“到仓库去?”孟羽吃了一惊:“这儿很缺人,怎么忽然要把你调走?”
“鬼知道为什么!说是工作需要,哼,准是有什么地方碍着谁了……”史奇一反常态,公然发开了牢骚:“反正这鬼地方我也不想呆了,今后考不上学校,我也调到别处去……”
“奇怪,原先一点消息也没有呀?”
孟羽狐疑沉思起来:这里面又有什么名堂了!该不会又和自己有关吧!……她近来真有些神经过敏了,一有风吹草动,本能地会想到自己。
这时,林俐从她身边走过,胳膊轻轻地碰了她一下,她会心地跟着她来外面。
林俐诡秘地招招手,把她领到公司大门外,在一棵古槐树下停下来。
“孟羽,有件事本不想说。考虑再三,还是觉得应该让你有个数。特别是现在。”林俐小心地观察着孟羽的神色,神态也比往日温柔多了。“不过,希望你听了不要太激动……”
“什么事,你尽管说吧!”孟羽镇定地说着,双腿却莫名其妙地发了软。
“就是前几天我们吵架的事。”
“噢,这你放心,我早就有思想准备了。”
“不,有些内容不是你想象得出的。”
“嗯?!”孟羽的双眼顿时瞪大了……
那天中午,几位女将在办公室吹牛聊天时,林俐在自己桌前看书。由于她现在给人的印象十分孤僻,对孟羽也很冷淡,梅萌萌她们在议论到孟羽时,也就毫不顾忌她。
话题从孟羽的“得宠”开始,尽情地发泄了一通对孟羽的“年轻、漂亮、会做人;所以会招头头喜欢,会得宠”的不快之后,忽然转到了女人们最为敏感的作风问题上。当然,所有有关孟羽作风的评议,前面都毫无例外地冠以精於此道者通常惯于采用的限制词:“听说”,别小看这两个极普通的词汇,它进可为刃,退可为盾,具有极其奥秘的特异功能呢。
“听说啊,她在学校时就……不得了哟!”
“这还用说?刚进大学就谈恋爱啦,那时她才几岁?听说呵,那男的根本看不上她,是她拼命勾引来的!”
“啧啧,现在的小娘们哟,一个个都开起倒车来啦!我们那时候,唉!女人的台都给她们坍光了!”
“天生这种人……哼!特别骚……一来就穿得袒胸露臂的……听说呀……哎,你们看见吗?她和史奇……眉来眼去的,那个肉麻哟,早晚要出事的!”
“嘻嘻!你也看出来啦?楼上楼下早就沸沸扬扬啦!听说每天中午在一起嘁嘁喳喳,房间里再也没别人!”
“太不象话了!这是办公室,不是……哼,我要做了她男人,早就揍扁她了!”
“几次公司发电影票,我特为给他们一起的票。趟趟都去啦!黑头里靠得那样紧,啊呀……”
“那天她送给他一张戏票!当着我们假惺惺地说什么别人给她的,她不想去,骗鬼呀!”
“不过,两个人勾勾搭搭是真的,那种事恐怕……”
“呸!现在的风气……又是这一对宝贝!一个风华正茂,一个经验丰富……”
“对!难说!”
“新结婚,男人又不在身边……解解胃气痛也好嘛……”
“啊哟,肉麻肉麻!”
“下流下流!”
“嘻嘻……”
“哈哈……”
“喔哟哟……”
林俐在一边早已听不下去,这时再也耐不住了,把书一摔:“无聊!”
三个人大吃一惊,随即反唇相讥,一场争吵就这样爆发了……
尽管林俐在复述时,措辞斟酌再斟酌,结果,孟羽的反应之强烈还是使她吓慌了手脚——在短短的惊愕迷茫之后,孟羽猛地捂住脸,放声大哭!不论林俐怎样劝,怎样拉,不管街上的行人怎样惊讶地围上来,孟羽拼命挣脱了林俐的手,风一样冲到楼上——
也许是看见孟羽和林俐一起出去而有所预感,也许是风闻了楼下的喧声,三个女同胞一个也不在办公室里。只有乔凯仍然在桌前埋头疾书,只有仍然蒙在鼓里的史奇还在理那堆破烂。
“史奇!”孟羽泪痕未干,声嘶力竭地一声突喊,把史奇和乔凯吓傻了。
“你叫谁?”史奇呆呆地问。
“你别走!”
“怎么了?”
“你别管!”
孟羽又转向乔凯:“把他调走是谁的主意?”
“别,别误会。”乔凯慌得双手捂住了胸口:“这纯粹是,是经理的决定,我也……”
“你们等着!”孟羽二话没说,一阵风似地冲到了经理室。
经理不在,下基层去了。
天旋地转,大山倾倒。孟羽颓然跌坐在沙发上,抱头痛哭。
满屋的人都目瞪口呆。
十一
魅力无穷的城市,象一位贵妇披上了华丽的晚礼服。那光怪陆离,姹紫嫣红的夜色,如椽巨笔不足以绘其万一。市中心更似熊熊喷发的礼花,声光色争妍斗丽,浓艳的激情直冲霄汉。无数光焰洒落下来,点燃了千家万户的窗口。黑暗被蒸发成一大团闪闪烁烁的雾气,从中心到郊区,由浓烈而浅淡,由狂放而恬静,所有的人,所有的车,所有的生命,所有的物类,都被深深地陶醉。於是梦神张开彩翼,悄悄地飞进千家万户……
人沉睡,心脏仍在搏动;梦乡中,也有不眠的人。
孟羽端坐窗前,凝视着眼前一幢大楼的灯火一盏接一盏地渐次熄灭,耳畔小闹钟的嘀嗒之声则渐渐地放大起来。而她脑海中,却象远处工地上的电焊机一样,迸射出锐利而激越的闪闪弧光……
她面前放着封写给彭谦的信。这封信非同寻常,是一个意味着她的人生之旅将出现重大转折的标志,而这一转折,在数小时以前还是她不曾预料过的。
“你会吃惊吗?会的。会赞成吗?呵,也会的!我相信你会的——但你能理解我吗?能吗?”
她热切盯注着,喃喃发问的对象,是一张她和彭谦的结婚彩照。
“你会怪我太唐突,太缺乏涵养,也太脆弱吗?呵,不错,我应该承认我未免有些唐突,冒失,有些脆弱,有些……可是如果你,或者任何别人,尤其是一个女性,处在我的境地,难道还能够保持足够的涵养,足够的理智或足够的刚强吗?也许有人能,然而我不能,断乎不能——即便能,我也不愿意!”
一个憔悴而怪诞的形象,蓦然闪现在她眼前:扎撒着双手,十指痉挛地插向空中,两眼直直地逼视着围观的人群,唾沫横飞,声嘶力竭,反反复复地吟咏着屈原的《离骚》:
“众女嫉余之蛾眉兮,
谣□谓余以善淫……”
孟羽对此人的情况不甚了解。只记得他是学院中文系一个中年讲师。学术上颇有建树,生活上却无幸福。和老婆感情不和长达十年,反复离婚不成,据说是有外遇,并有种种可疑的劣迹……最后,据说是疯了,看样子确实不正常了。动辄就向人申诉自己如何清白,如何蒙冤被诬,激动时就当众吟诗……然而究竟有多少人相信他的自白呢?孟羽不清楚,至少自己和别的一些同学,当时并不怎么同情他,相反感到他滑稽,可笑,做作……
此刻,孟羽突然间痛切地感到,他是何等的可怜,可悲;当时的自己又是何等的轻率,浅薄……
两个小时以前,她从经理家出来,两颊烧得发烫,浑身战栗不止,心情却异样地平静,平静得象凝结的死水。这平静,源于她刚刚作出的一个不平静的抉择……
——面对着满面泪痕的孟羽,经理慌得不知所措。他百般劝慰,反复解释,之所以调走史奇,确实是因为工作需要。但在孟羽的驳斥下,他不得不承认,这决定确与传闻有关。但他又强调,那是出於对孟羽的爱护,是为了消除流言,有利她今后的工作而迫不得已的决定。
孟羽尖厉地叫起来:
“这哪是爱护?简直是默认谣言!”
“默认?怎么是默认呢?”经理不高兴地摇着头说:“我当时就批评了他们,我是相信你的嘛!”
“不,你不相信,至少是半信半疑;否则就不会这样做!”
经理的眼珠兀地突了出来。
“早不调晚不调,偏偏在这时候调走史奇,这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不会的!你别多虑。今后谁再胡说八道,我会严肃处理的。”
“不,经理,我希望你不要和稀泥,马上派人调查,澄清是非,没有结论之前,你们不能调开史奇!”
“咳!这种事怎么查?人家没写匿名信,没贴大字报,都是些无踪无影的流言蜚语,怎么核实呀!把人调开,不就不攻自破了吗?你把心胸放宽点,事情不就完了嘛!”
“经理,你设身处地想一想,你……
孟羽又气又急,眼泪又掉了下来。原以为经理会主持公道,认真处理问题的希望顿时破灭了。仿佛有一支利箭射穿了胸膛,她感到天旋地转;一向给她以良好印象的经理,在这件事上竟如此糊涂,如此草率!他怎么不想想,名誉对於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女性,何异於服装于人体,脊柱于生命之重要啊!
孟羽绝望地垂下了头:做人难,做女人更难;而许多女人之难又常常是女人们自己造成的,这个世界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更可悲的是,当一个人身处困境时,他会产生切肤之痛,而对别人的千难万难,有些人竟是那样麻木,冷漠,甚而会不屑一顾,幸灾乐祸——莫非这就是所谓人的天性吗?
孟羽缓缓地站了起来,冷冷地瞟了经理一眼:
“这么说,你不打算改变决定了?”
“仓库确实需要人,再说,这事已经宣布了。朝令夕改,今后我们还怎么做工作?”
孟羽掉头就向门口走去:
“既然这样,那也让我走!我要求调走!”
“什么?”经理一下子踮起了脚尖,额头的青筋象一堆蚯蚓一样蠕动起来;他抢先一步,挡住她说:“这怎么行?你在这儿工作得很好,我很需要你……”
“不,我没法再呆下去了,不仅因为这一件事,我早就无法忍受了,何况我两地分居……”
“那也该让他调过来嘛!我不是和你说过,我会为你想办法的。而且……实说了吧,公司对财务科工作有个通盘的考虑,今后还指望你挑大梁呢,你怎么能……任性呢?”
“谢天谢地!那我就更没法呆了!何况我本来就不配挑什么大梁!能有个舒畅的环境,发挥点一技之长,就算万幸了!”
“不行不行!有什么意见可以提,有些问题我们也可以考虑,但你要离开这儿,绝对不行!”
“经理,我很感谢你的器重,可我是扶不起的阿斗,希望你谅解我。”
“哎呀小孟,还要我怎么谅解你哟!要不是你是个知识份子……咳!你看看报纸上,多少地方不落实政策哟!可我这个当头的,对你们知识份子不能说十全十美,至少也……”
“不错,你对我的确很关心,而我却辜负了你的信赖;可是……”
“算了算了,不说这些了。反正你有什么要求都可以考虑,要走可不行。”
“那我……对不起,我要求辞职!”
“你!你想要挟我?”
“恰恰相反!除了离开这儿,我没有任何目的!”
……
此时此刻,当激愤之情渐趋平复以后,重新回味经理的话,孟羽不免有了几分懊悔,她觉得自己的确任性了些。平心而论,自从自己来到公司,经理对自己的关心,器重确是非同一般了。她由衷感到自己有愧于他的信赖。然而,且不说他的支持爱护是否得法,一想到自己在科里的处境,即便经理再器重,再支持今后又怎能安心工作呢?何况他愈把自已往高处推,自己的处境势必更艰难呵……
林俐的影子又在眼前晃动……
她深深地吁了一口气:开弓没有回头箭——但愿过去的一切只是一场梦,但愿今后……在新单位一切平安……
十二
事情的发展如出峡之水,急泻而下。
只有彭谦能阻止这股潮流。但他没有筑坝,反而为之推波助澜。接到孟羽的信后,他立即回信说:“其实我早有此心,不过为尊重你的意愿不说罢了……”於是,结局象离弦之箭,疾疾地射向了靶心——从孟羽正式递交请调报告,到办完有关手续,一切和过去有关的问题打上了句号;孟羽的人生之舟,拐了一个九十度的大弯。
经理并没有硬拖孟羽后腿。在这一点上,他不失为宽厚和明智。“人各有志,不可勉强”,——在和孟羽谈了几次话后,他反而这样对大为不快的局组织科做了说服工作,於是绿灯大开,道路顿时畅通。这出乎孟羽意料的一举,反而使孟羽感到十分内疚:尽管有一些不理想的地方,象经理这些的领导,毕竟还是不可多得呢!握手道别时,经理那瘦小的个子,花白的头发,和眼中流露出来的困惑、惋惜的复杂神情,象石子一样搅动着她的心潮……她怀着歉疚给经理写了封长信,真诚地谈出自己对科里今后工作的建议,诚恳希望经理能不拘小节,重视林俐的长处,调动她的积极性。并对老鹰、黄彩霞的业务能力作了肯定的评价……
信写好后,她没有直接交给经理,在离开公司那天,投进了邮筒——她的心情顿时轻松了许多,至於经理看了会作何感想,她就无暇顾及了……
办完工作移交那天下午,乔凯握着双手告诉她:按照惯例,科里卖了些废报纸,准备开个简单的欢送会,请孟羽留下宝贵意见。孟羽毫无思想准备,更无这个情绪,然而一经看到乔凯那副尴尬的神情,她便尽力显得十分感激地答应了下来。
在一片“嘁嘁喳喳”的嗑瓜子声中,乔凯结结巴巴地致辞,对孟羽的调离表示惋惜,对他在此的表现及“贡献”大加赞扬;慌得孟羽赶紧表态,为自己的粗率无知和任性无礼深表歉意。结果一个象在致悼词,一个则象在作检查,闹得彼此好尴尬,众人则三缄其口,气氛一时大为沉闷。
天哪,天哪!为什么还要来这么一套哟!
孟羽焦躁地看着表,巴不得早一点结束这可怕的仪式。
自从她调离的消息传开后,公司上下,议论纷纷。许多人迷惑不解,不少人由衷地表示惋惜。但在科里,尽管谁也没有喜形于色,但这消息无疑是一剂兴奋剂,不少人暗暗地松了口气,微妙的目光中传递着多少得意呵?然而,毕竟也有另一种情绪悄悄地混杂在里面,也许有那么一点负疚,也许有那么一点新的不安:科里的不平衡一下子又改变了,将来会回到原先的状态中去呢,还是会出现新的不平衡呢?
好不容易捱过这个受罪的关口,气氛陡然发生了一个戏剧性的突变。乔凯从抽屉里取出个十分漂亮的大影集,双手递到孟羽面前。
“这是大家的一点心意,作个纪念吧。”
孟羽愕然地看着乔凯,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了。打开影集一看,上面端端正正地签着各人的大名,连潘、梅、黄三位也不例外——自从发生上次的事件后,她们和孟羽到现在还一直视若路人,彼此没说过一句话呢!
“谢谢,谢谢大家……”孟羽百感交集地说着,忽然动情地走到那三位女同胞面前,——和她们握了下手,这又使他们大为惊诧,潘予贞突然掉转了头,黄彩霞又掏出了手帕,梅萌萌竟也红了眼圈。
“好啊!”
乔凯忽然欢呼了一声,竟象个孩子似地独自拍起了巴掌……
终於要分手了,大家都涌到门口。在一片“再见”声中,林俐暗暗地捣了孟羽一下:“真羡慕你!”
史奇没有露面。据说是上银行了。好在后来经理已答应他留在财务科,孟羽也没什么抱憾的了。
“再见!”
“再见!”
就这样再见了。
“再见”不是永远,但此一去,究竟何时才会再见,彼此都明白,这是个无法回答的未知数。
十三
孟羽飞快地跑下楼去。象一脉挣脱了丛林的山泉,急急地跌下高崖,奔向一个全新的天地。
跑着跑着,她突然站定下来,脑海里不知怎的,象电影一样,突然跳出了一个“闪回”镜头——
毕业前夕,大家在一起聚会,互道珍重。於是大家嘻嘻哈哈地摊开了巴掌。
轮到孟羽时,“算命先生”脸上闪过一个犹豫的表情,被孟羽捕捉住了。
“怎么,要早死呵?”
“哪里!你的生命线明朗得很呐!”
“要失恋?”
“哼!爱情线清晰极啦!”
“那你怎么鬼头鬼脑的?别骗人,照实说!”
“要说那个嘛,你的事业线……有一段比较模糊……”
“哦,那有什么关系?”
“恐怕会有些麻烦。不过很快会好起来的?看,后面又粗又清晰……”
孟羽一笑而已。倒不是她不希望事业上一帆风顺,而是因为她仅仅把算命看作场游戏罢了……
奇怪!莫非那游戏还真有灵验哪?果真如此,那这段模糊线算是过去了?往后的日子——去!怎么突然想起这些来啦?难道那时不信的现在就该信了吗?蠢货!
孟羽暗暗地骂了自己一声,可是心情却并没有就此畅快起来,相反,似乎更沉闷了几分……
她心不在焉地推着自行车,慢吞吞地踱向门口。临出门前,终於捺不住好奇心的怂恿,借着掠头发的一瞬间,她又向楼上回顾了一眼,果然那一排脑袋,一个不少地贴在财务科的玻璃上。
她毫无停顿,一抬腿,跨上了车子。
不知几时起,两眼已泪水盈盈……
1986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