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猪哟!杀羊哟!杀牛哟!”
这声音早晨响了一遍便不响了。梅所长放打猎的老灰回家做了一锅饭,然后两人就上路了。
不知怎么的今天竟没见到桂儿。
说心里话,梅所长倒愿意听到桂儿那种呼喊,憋得难受时,桂儿那么一喊,他心里便要开朗几分。
打猎的老灰在前面走,一管土铳斜背在背上。梅所长拉开五步走在后面,待爬到天堂寨半山腰时,心里便不由赞叹,这老家伙比自己还大十多岁,可那劲头,那劲头若能均一半给自己,老婆会快活得像年轻时那样叫头晕的。
过了半山腰后,打猎的老灰便不时回头看看,开始还以为是看自己,看了几次却不像。这时地上一暗,梅所长回头朝天一看,天上竟一层层地冒出许多云来。
“狗日的,莫是偏偏这回预报准了吧!”梅所长喃喃自语。
“我们回去吧?”打猎的老灰回头搭讪上了。
“是不是做贼心虚了?”梅所长厉声说。
“我是怕真的变了天,你们当干部的身子嫩,在山上受不了。”打猎的老灰巴结说。
“你少做点恶我们就受得了。”
“快走!”
补上两个字堵住了对方的嘴,两个人仍然默默地向山上爬去。天将黑时,他们钻进花寨那破石屋里。屋里干柴很多,打猎的老灰常住这儿,前天就在这里被捉的。他熟练地从各个角落掏出些家什,拢起一堆柴,噼噼叭叭地烧火做饭。饭喷香时,打猎的老灰突然啊了一声。
石屋外面下起小雨来了。
到睡觉时,梅所长掏出手铐将打猎的老灰的双脚铐住。打猎的老灰说,你别以为我会跑,不会的,我死也不会离开西河镇、离开天堂寨。梅所长却不听他的。
虽然铐住了心目中的坏蛋,梅所长仍睡不着,不时到屋外伸手试试看那无声无息下着的雨丝有没有变成冻雨。
山里人被冻雨冻死是常见的事。
所以,天刚亮打猎的老灰就被叫醒。
待见到獐子头和獐子骨时天又将正午。
蹲在树林中看了半天,梅所长仍没看出多少名堂,总想吓唬一下说这是假的,又怕是真的而落得打猎的老灰日后四处笑话。最后才决定将这堆烂骨挑些回去找动物专家鉴定鉴定。
起身时,衣服一阵咔嚓声。定神细看,梅所长几乎惊叫起来:天啦,狗日的真下冻雨了。被雨淋湿的衣襟冻得梆硬,动一动就响几响。
赶不到山下,最少得赶回花寨那破石屋里去。不知紧走快跑有无益处?梅所长摔摔跌跌滑滑溜溜仍要跑,但打猎的老灰却拉在后面死活走不快,不时就拉开几丈远,而使前面的人不得不叫骂,不得不等候。
“别走快了,走太快要出事的。”打猎的老灰老是这么嘟哝。
一遍遍嘟哝。
一遍遍叫骂。
一遍遍冻雨像镜面一样的滑溜漫山遍野地铺开。有一次,梅所长忍不住打猎的老灰那般拖拉,转回几步欲拖他时,突然间脚下一滑,身子向后一仰,人就像坐滑梯一样顺山坡向下滑去,呼呼啦啦哼哼哧哧咔咔嚓嚓,天地翻覆山崖打滚树木颠倒,直到掉进一处深坑才停止。
停止后半天没动静。
半天后一声吼叫可慑虎豹。
“哎哟——”梅所长的双腿摔断了。
躺在坑底几欲昏绝,醒过来便大骂打猎的老灰是狗日的!是猪日的!是羊日的!是牛日的!这时冻雨已将整座天堂寨从山顶到山脚用一张冰毯蒙了个严严实实。昏光浊浊,坑沿的小草叶灌木枝石头尖上,无一例外地挂着少女玉齿一样晶莹的小小冰柱。梅所长天黑前出不了这深坑,若不然他会看到满山遍野比玉树琼花的雪景更胜一筹的冰天世界,冻雨被覆之下,山似透明、崖似透明、老树似透明、古藤似透明,偌大的天堂寨就似一个偌大的琥珀。梅所长不关心这冰景而恨这冻雨,冻雨会叫一切变僵硬,无风时树林也乒乒乓乓地响成一片,接着树冠林梢便一片片地坠落了,而现在这冻雨让他难堪了!
他想他会死的!那打猎的老灰也许这会儿已逃回石屋了!他想这家伙在天堂寨转悠了一辈子,一定不怕这冻雨,一定有对付冻雨的办法。也许那家伙那么慢吞吞地拖在后面是故意撩自己发急发火,而后让冻雨来报复他所不敢报复的。如果是这样,那家伙算是达到目的了。这坑不算太深也不算太陡,挣一把就可以出去,但这是对平常而言,现在他腿断了,连站都无法站起来。于是梅所长英雄气短仰天长叹天不助我也!
正等死时,打猎的老灰竟在坑沿边探出头来。一声梅所长,叫得坑底的梅所长以为天神下凡。
“老杂种,你敢害我,当心小命。”梅所长终于有处发火了。
“梅所长,你可不能冤枉好人,是你自己没站稳、没走好摔的。”打猎的老灰一副可怜相。
“最少你是想我能摔下山、摔得粉身碎骨才高兴。”梅所长说。
“你还不是想我早死,想早些叫我五脏开花!”打猎的老灰说。
“既然知道我不会饶过你,你还来干什么?”梅所长边说边伸手向后腰摸手枪。
“不把你救出来,你的那些同事会放过我吗?”打猎的老灰看得清坑底的动静。
看得清梅所长是要掏枪对付自己,却还将头探出老长,并真的将土铳倒着放下去,他要梅所长抓住背带好拖将出坑。
腰围上掏了一阵,坑底下望了一阵,哪见手枪的影子。当打猎的老灰在上面不无奚落地说,梅所长你可别打我的黑枪时,他明白这家伙已经知道自己的手枪掉了。无可奈何中梅所长只好伸手去抓那悬在眼前的背带,却发现土铳枪机上端端正正的压着一枚打火纸,仰天看时土铳那一端黑洞洞的铳口正对着打猎的老灰的眉心。梅所长顿时想,黄巢杀人八百万,在劫难逃,这混蛋的劫数到了。只要将这混蛋惩罚了,就对得起西河镇、就对得起自己这身橄榄绿、就对得起包括大胖在内的那些死得不明不白的人和令人怜又令人嫌的疯子桂儿。那因激动而颤抖、因剧痛而哆嗦的手指好不容易碰到扳机、好不容易压紧扳机、好不容易扣动扳机——
“叭!”
只是鞭炮一样响了一声,却没有巨响轰轰硝烟滚滚。
那坑顶上的人不会辨不清打火纸发火的声音,却不知其事地问,梅所长再不快点上来天就黑了,天黑了我可就没办法救你了。想想奈何不了,这家伙命大,梅所长只得伸手抓牢那木托。打猎的老灰口称我开始拉了,你要小心抓紧点,梅所长晃荡着两只断腿升到了半空。突然上面一声哎哟,悬空的人便重重地摔回坑底。梅所长痛昏了,醒来时又大骂起来。打猎的老灰却说,我又不是有意的,你长得太肥太重了,再说你刚才还不是想掏手枪打我的黑枪么,这叫一报还一报。隔了一阵又开始一个悬着一个拉,拉到半空悬着的人又掉下来,又骂过后,说的人又说:谁让你刚才想用我的土铳杀我,这下子我们的账两清了,谁也不欠谁的,再来吧,这次一定能救你上来。
然而,梅所长却有气无力地回答说,自己一点劲也没有了,要打猎的老灰下到坑沿半截处,那里有道石坎可以站人,再伸手抓住他的手往上拖。打猎的老灰一边说梅所长平日那不要钱的酒肉喝多了、吃多了,所以不长劲头,光增诡计,一边就按梅所长说的做了,那熊掌一样的手伸向坑底时,坑底白光一闪,没待明白是怎么回事,一声卡嚓,钢质手铐便将梅所长的左手与打猎的老灰的右手紧紧锁到一起。而梅所长的右手将钥匙朝坑口外甩去。
在那石坎上是站不了多久的,打猎的老灰只好自己跳到坑底里,寻个角落蹲定。
冻雨还在下。
淅淅沥沥,沙沙啦啦,满天满地都是这响声。
坑底的人棉衣正在变成铠甲。
四只眼睛恶狠狠地碰了几碰,天就黑了下来。
冻雨仍在下,蹲在坑里仿佛除了冻雨以外世上的一切都无关紧要,甚至于都毁灭了也无所谓。他活不下去了,但打猎的老灰也别想逃得命去。过去他常想知道那些被判死刑的犯人在等待执行枪决前心里是个什么滋味,现在轮到亲身实践时,才发现自己根本就不愿去想这事,不得不想时,他恨不得将一分钟当作一年来过。
突然,他为死前能有个垫背的人而高兴。那个垫背的人唱起歌来:
姐在房中吃吔洋烟十指么尖尖搭姐儿肩
问姐讨洋烟吔么呀得儿喂得儿喂问姐讨洋烟
洋烟洋烟在桌哎案上你要皮烟丝我去端哎
烟筒儿在跟前吔么呀得儿喂得儿喂烟筒在跟前
这筒烟头八哎寸长郎吃烟来要姐装哎
坐在姐身旁吔么呀得儿喂得儿喂坐在姐身边
你要吃烟就哎吃烟私心话儿你莫谈哎
爹娘在堂前吔么呀得儿喂得儿喂爹娘在堂前
送郎送到箱哎子边打开箱子拿洋钱哎
拿去买洋烟吔么呀得儿喂得儿喂拿去买洋烟
送郎送到大哎门外问声我郎几时来哎
免得挂心怀吔么呀得儿喂得儿喂免得挂心怀
送郎送到大哎路边望到我郎上洋船哎
奴家转回还吔么呀得儿喂得儿喂奴家转回还
梅所长几次想吼起来,却吼不出来。他想起母亲的那只长烟筒,想起母亲死前的那个晚上还叼着长烟筒十分悲哀地哼着这首《讨洋烟》。母亲背着儿子为孙子阿波罗招魂,招不回来时一天比一天伤心,后来想必是魂招回了,阿波罗终于肯在梦中见奶奶了,所以母亲死时是那样的快活,凝固在脸上的笑竟比阿波罗去当兵后全部的笑加在一起还要多。
歌声突然不再响了。
不再响了是因为冻雨溅落声中有一声前所未闻的鸡叫。
“这是什么叫?”梅所长忍不住问。
“是獐子!”打猎的老灰回答。
这以后两人竟很投机地聊了半夜。
“你怎样?我身上都冻僵了。”
“狗日的!冻得比鸡巴硬了时还硬!”
“这样子,能熬到天明吗?”
“没试过,谁知道呢!”
“那阵子你是不是想存心整死我?”
“早说了,我可不敢。只不过是想你多吃点苦头。”
“我不相信。”
“打猎的人有话不说可以,但说不得假话。”
“那你说说,你到底杀人没有?反正我俩这次死定了,说说怕什么?”
“不说这个吧,说女人怎样?告诉你,西河镇上的女人被我睡了的有整三十——”
“不说这个,我对女人没兴趣,连强奸案都不办,只喜欢办杀人案!”
“说实话吧,我杀过好几个人,伪政府时河东垸那两具无头男尸案就是我干的!”
“再说呀!”
“六一年镇小学那名女老师是我杀的,不过不是你当时分析的什么强奸未遂,我可从不干那种事,强奸有什么味,非得女人自愿时才过瘾——那臭婊子,以为认识几个字就可以翻天,想将我祖上的事写成一出戏!”
“还有呢?”
“前年武家祠堂垸的那个被特赦的,叫武瞎子的国民党师长掉在西河里淹死的事,其实也是我干的,我哥哥在他手下当督战队员他硬说我哥哥是共产党,让他给活活毙了——我这是报仇,本想将他扔到河里灌几肚子水便罢,谁知他竟是阳寿到头了。”
“这么说你至少杀了四个人?”
“什么至少不至少,我一共杀了五个人。”
“知道。还有一个就是大胖。”
“不错。就是这些。”
“你为什么要杀大胖?”
“为什么?好事都让他占尽了。全西河镇最发财的户儿,又占了全西河镇最漂亮的女人。”
“还有别的原因吧?”
“有。可你别想知道再多了。”
“你怎么杀的他?”
“简直太容易了,偷着将那刹车弄坏,然后再浇上汽油烧得个面目全非就是。”
“你可真狠毒。”
“是人没有不狠不毒的。我就不信梅所长你是菩萨,没做过昧良心的事!”
“做是做过,但仅做过一次。想听吗?”
“派出所长干的坏事谁不想听!”
“你听了可别生气,实际上镇小学教师被杀后,我就怀疑是你干的。”
“别事后诸葛亮。”
“听着。你老婆那时才刚过30岁,对不对?是全镇最漂亮的女人,对不对?你爱她爱得可以守着她三天不吃饭,对不对?她左乳房上有颗小黑痣长了两根毛,对不对?你杀了人后就上了天堂寨,对不对?那次我怀疑你后,就去你家调查,不知怎么的你老婆大白天竟在屋里洗澡,而且没闩门,被我撞上了。我那时还是童子身,你老婆却正腆着大肚子怀了你那苕儿子。你老婆冲我一笑,就将我勾到你床上去了。到走时才发现澡盆给弄翻了,洗澡水积了一满屋。后来我一连三天,天天去你家。三天以后,我突然明白自己的身份后,不敢去你家了,所以,你就逃脱了法网。”
说完这话后,两人不再作声。沉默一阵后,打猎的老灰突然动弹起来,梅所长知道这家伙气急了。坑底很窄,打猎的老灰施展不开他的优势,相反,由于右手被铐住,凭左手去对付梅所长的右手,一点便宜也没捞着。就像突然打起来一样,两人突然停下不再动弹了。
不再动弹后发现冻雨仍在下,雨柱一点也没见少。
夜渐深了,各种恐惧一重重地袭来时,两人终于又忍不住搭讪上了。
“怕死吗?”
“是人都怕。”
“听说一个人的全部信息可以通过遗传基因遗传给他的下代人。”
“能又怎样,他们活不等于我们活。”
“可我们就连这点安慰也没有,要绝代了。”
“哎,好死不如赖活呀,你儿子死得光荣又有什么用,总不如我那苕儿子活着好。只要活着就总有希望。你不该将钥匙扔了。”
“一扔掉你我就都绝望了。”
“不扔我会救你出去的。我不怕下冻雨,下刀子我也能一天在天堂寨跑个来回。”
“谁叫你开始时故意摔我!”
“那得先怪你不该对我起杀心!”
“不过现在活不活都无所谓。我能搞清楚你真正是个坏蛋,这辈子就心满意足了。”
打猎的老灰正要回答,梅所长突然要他别作声,细听时,坑底什么地方竟传来隐隐约约的小孩的哭声。当终于弄清楚哭声是从一条石缝里传出来时,梅所长用手扒开一块石头,哭声顿时变得清清楚楚了。
那哭声很奇怪,每每相伴的一些怪响,就像癫痫病人发作时的折腾声。
打猎的老灰说深坑外边是一座石崖,石崖上有一座仙女洞。这石缝想必通着那洞。
那哭的小孩定是细福儿了。梅所长记起茯苓贩子的话后就断定。可细福儿干嘛上山呢?
“是不是小孩得急病了?”
“是不是小孩遇着狼了?”
问不出什么。打猎的老灰突然哑巴了。
“你能救那小孩吗?”
等到说这话时,打猎的老灰突然重新开口说:能!说着便从身上掏出梅所长摔掉了的手枪递过来。
打猎的老灰说:“只有一发子弹,别的让我扔了。梅所长你若想救小孩就对准这锁眼打一枪,若不想救,就对着我的心眼打一枪。”
手枪重又掂在手里,梅所长几次欲将枪口对准那胸口,等到最后行动之时,却是对准那锁眼。
一声枪响,手铐哗哗啦啦地脱落了。
梅所长震得裂口纷纷的手的那一点知觉从此全震飞到云天雾海大岭深涧中去了。但是,打猎的老灰站起来扭了几下腰,便鹞鹰冲天地蹿上坑口,梅所长只觉得冻雨暂停了几秒钟,待冻雨又落进脖子里时,头顶上的人影已经不见了。
“唉!”
这样,梅所长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天不灭曹哇!既生瑜,何生亮!真是神鬼偏爱助恶人,大概老天爷也在善恶之间推行生态平衡了。他想他找不着垫背的,只得两手空空地到地府冥阴去报到了。他想自己这次又是放虎归山了。
谁知打猎的老灰竟回来了!
谁知打猎的老灰竟将他从坑底背出来了!
谁知打猎的老灰竟要守着他共生死存亡!
真的,那小孩真的是细福儿!细福儿满口白沫躺在地上直打颤。
冻雨已被头顶上的鹰嘴崖挡住了,只是现在挡不挡已无多大意义,梅所长冻僵得全身能动的部位已很少了。
细福儿还在打颤,打猎的老灰一边说这孩子怕是快要死了,一边却不肯送他下山。
“求你了,送这孩子下山吧!”梅所长这话说了第十遍了。
到第十遍时,打猎的老灰才不再一口拒绝而说:“把你留在这冰天雪地里,若有意外人都会说是我害的!”
“我给你写个证明,就说我若有什么意外,与你无关行吗?”梅所长说。
“就怕他们不信。”打猎的老灰似乎仍犹豫。
“有我的亲笔信,即使他们不信,也会保你无事。”梅所长说。
见到梅所长掏笔掏本,打猎的老灰也在怀里掏了一阵后竟掏出一匣火柴来。梅所长忍不住问怎么不早说你有火柴!打猎的老灰说在坑底有火柴又顶个屁用。这以后梅所长费劲地写下一行字:
老梅若出意外,与他人概无关联。
打猎的老灰认为这还不行,还必须写上:獐子是打猎的老灰打的。梅所长无奈只得写了。
写了,打猎的老灰才肯走。
打猎的老灰一走他又开始写。
却不料那家伙又转了回来。
“又回来干什么?想下毒手?”
“说哪里的话。我怕你冻着了。”
说着打猎的老灰挥起土铳,枕着岩石将木托砸了个稀巴烂。然后,当木屑蓬在一起被火柴燎出一团火苗时,他又一抱抱地抱来一大堆被冻雨折断的树枝,小山一样堆在梅所长身边。直到梅所长说够了时,他还要再抱几抱来。然而,打猎的老灰又不走了,非要梅所长再给他写上一张证明,证明他不是坏人。
一听说将要写的内容,梅所长最后一次吼道:你这杂种,别做梦!冰棍一样的树枝不断地融化,不断地燃烧,火堆中一片哧哧声。铠甲一样的棉衣已开始腾腾冒着热气,但是浑身奇痒!浑身奇痛!
奇痒奇痛,其模样必定不堪入目。
梅所长不愿让打猎的老灰看到自己这副惨状,终于挥笔写下:
打猎的老灰这杂种,还不算坏!
这时,看得真切的老灰,一把抢过笔和笔记本,说声你自己好自为之,便兔子一样狐狸一样豺狼一样消失在火光照不到的夜幕中,不知其踪了。
梅所长不知道,打猎的老灰将细福儿背回花寨那破石屋后,狠狠揍了细福儿一顿,说你这小杂种哭闹也不看个时辰,若是被看破了机关,我这老命不就丢了。然后,变戏法地从怀里掏出那两支用麝香换回的走私烟,说三天没抽,也够你憋的。细福儿一口气抽完两支烟就百事全无,好生生一个少年。
梅所长不知道,日后大胖爸大胖妈听打猎的老灰说梅所长这次被冻雨封在天堂寨肯定回不来了。于是大胖妈执意去买回五千响鞭炮,挂在门前放了老半天。别人问这是为什么,大胖妈说你们别管,反正我家有喜事就是。
梅所长不知道,打猎的老灰将头一张纸条交到指导员手里,却拿着第二张纸条去了梅所长家。他对梅所长的老婆说梅所长这时肯定早冻死了。梅所长的老婆嚎啕几声,又被怔住。打猎的老灰掏出后一张纸条递了过去,说梅所长将一件大事托给了我。梅所长的老婆将纸条反复看了几遍,问这纸条上只写着你不算坏,没说别的事呀。打猎的老灰说,这事怎么好明写呢,梅所长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害怕梅家从此绝代,就托我代他——你若愿意现在就来一回,明后天再各来一回,能不能怀孕就看命了,反正就三次,拖长了就算能怀孕别人也会看出蹊跷来。可怜那女人愣了好一阵,竟去闩好门,流着眼泪躺到床上去了。后来,打猎的老灰嘟哝三比三平时,那女人却正光着下身仰在床上,喃喃地祷告苍天保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