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所长恨错了人。虽然只要看那打猎的老灰一眼就知道不是个好东西,但梅所长只有恨大胖一家才是常情常理。
大胖一家是梅所长一家的冤家。冤得两家的鸡狗猪猫碰到一起也要拼打撕咬地分出个你死我活来。二十多年前,大胖妈和大胖爸成亲的那个夜晚,两个人在床上翻江倒海惊天动地腾龙舞凤,将一床新被捣弄得开膛剖腹惨不忍睹,五更时大胖妈小睡一阵便梦见岳武穆岳飞横戈立马红焰金光地钻进她的腹中,醒来时她一把推开正趴在身上比试的大胖爸,庄严地向丈夫传达了菩萨的旨意,说她将要生个儿子,生个像精忠报国岳王爷一样英豪武杰的儿子。
十个月后大胖就出世了,只是出世时屋内没生异香,屋外也不见异象,这让大胖妈和大胖爸小有失望。到抓周时请人算了一卦,卦里预言大胖是个丘八行武的造化,日后小则混个师长旅长干干,大则将军司令国防部长都是可及之数。大胖妈担忧,问克星是否有。卦里摇头晃脑说是虽要历经九死一生,但一个“一生”大于千个“九死”,无妨大事。
梅所长的儿子阿波罗比大胖小两岁半,但这一点也不妨碍他到能说谎使坏的年纪取代大胖成了镇上的孩子王。大胖是很服气的。镇革委会主任和妇联主任,常常大白天里猫在后山上一座小红房里睡觉,他们早就想好了主意,只是不敢实施。阿波罗7岁时,捉了一只大花猫,猫尾巴上挂了一串鞭炮,点燃了忙塞进红房子的一扇破窗子里。后来屋里没人时他们爬在窗户上探头看见,那块当床的木板上满是炸烂了的鞭炮纸屑。这鞭炮叫电光炮,电光炮是炮弹药做的,阿波罗对大胖他们说。大胖他们是听大人们说,那鞭炮将妇联主任身上最白最嫩的地方炸成了一堆血泡,跑来问阿波罗是谁干的。阿波罗摇头说不知道。
看见大胖被阿波罗吆喝着,一会儿在西河里同几只凶恶的螃蟹厮杀,一会儿爬镇东头的龙松上掏斑鸠蛋,一会儿又骑在镇西头的凤柳上舞着小绳拴着的麻雀撩老鹰,大胖妈、大胖爸气得几次要学孟母搬家,只是不舍卦里说的好风水,最终导致龙子之望成为泡影。
1979年中越两国反目,打了一场恶仗,传闻中国军队吃了些亏,原因是指挥不当。大胖妈、大胖爸因大胖老跟着阿波罗屁股后面转,而一度有些心灰意懒,这时便雄心再起,日夜盼儿子早点长成人,成为百战百胜的将军。
扳指掐算还要等一个年头时,有一天吃晚饭吃得正馋,大胖突然说:
“爸!妈!我要报名参军。”
“你还差一个岁数呢!”大胖妈愣了愣说。
“阿波罗也去呢。”大胖不吃了说。
“日他娘!他去你就去么!”大胖爸吼道。
“人教不应,鬼叫飞跑。得自己拿主意。”大胖妈怄出眼泪来了。
“这次是我邀他的。”大胖理直气壮起来。
“真的?”
“如不邀阿波罗多好!”
大胖妈、大胖爸慨叹一阵,商量一阵,便同意了。
自己同意儿子参军,乐哈哈逢人便笑。这么刚笑了一天,到第二天天黑时便逢人就骂,并一直骂到派出所院内,梅所长门前。
一见到梅所长腰腿上鼓凸凸的像是别着枪,两口子不再较着劲骂了。只是一把从身后拖出大胖,矗在自己面前。
“梅所长,你为什么不准我儿子报名参军?”大胖爸问时气不太壮。
“你说说大胖今年多大了?”梅所长板着脸反问。
“你说说阿波罗今年多大了?”大胖爸也反问一句。
“你们来是为了你儿子的事,还是为我儿子的事?”梅所长还在反问。
“不管是你儿子还是我儿子,你儿子能报名参军,我儿子也能报名参军。”丈夫一时答不出时大胖妈接上嘴。
“你说说大胖多大了?”梅所长仍在追问。
“比阿波罗大两岁半。”大胖妈叫道。
“十八再加两岁半,等于二十零半岁。超龄了,你们来闹个屁!”梅所长话里冒着火。
“阿波罗没有十八?只有十五!”一直不说话的大胖抬头了。
“十五加两岁半,等于十七岁半。不够服役年龄,你们来闹个鸡巴!”梅所长这时像要笑。
一口气憋炸了心,大胖妈跳起来,吼声连天,说梅所长你当个臭警察神气个屁,这身绿衣服你穿着不合格,这顶绿帽子你戴着倒极合适,你为阿波罗参军走后门,你知道他是谁的种吗?大胖妈天生的瘦身矮个,跳得再凶也不及别人高,倒是将丈夫吓得往后缩。梅所长居高临下鸟瞰般笑眯眯了,笑了一阵,又朝屋里一声吆喝。阿波罗眼里喷火钻了出来和父亲肩挨肩站到一起。梅所长仍是笑眯眯,说你看他长得像谁。大胖妈发愣了。梅所长一吼阿波罗让他也笑。两张笑脸一绽出,看热闹的人群笑开了锅,有人叫道:简直是精密铸造出来的。
后来,一只手拉过大胖,一只手拉过阿波罗,两个少年站到一起相差半个头。气得大胖妈回家后大骂丈夫不是好种,生的儿子也像他是个人形猴样。梅所长一掌按歪了大胖的肩头,说这么娇嫩到部队怎么吃得消。大胖爸无话可说先溜了,大胖妈偏不服气没话生出话来:
“谁家的儿子当兵走的不是正门是后门,日后打仗时第一个吃枪子儿!”
几年后这话竟应验了。
应验之前,大胖妈曾怄得大病一场。
阿波罗参军走了才大半年,大胖就像施了一包日本尿素一样,呼呼地窜起八寸多,成了西河镇开会时会场上的制高点。那卦仍没变,还说大胖将来会执虎符、会掌帅印、会举指挥刀。终于又熬到征兵时节,人说这年的兵是去北京部队,大胖妈听了更高兴了,人都知道那道理:当官的选接班人多半是选自己身边的。没有阿波罗横拦竖挡,大胖便一路顺风,连接兵的那位连长都主动上门套近乎拉亲热。轮到体检了,大胖这时壮得像头牛,都说他是免检品,检查只是走走过场。谁知竟让检出色盲来了。
三九打雷,三伏下雪,母鸡打鸣,公鸡下蛋。大胖妈惊呆了,大胖爸见人也是蔫塌塌的抬不起头。
新兵走的那天,鞭炮把西河镇炸了个底朝天。本是懒得去的,梅所长腰间鼓凸凸的上门说这是政治任务,都得去!大胖妈、大胖爸只好举起三角纸旗站到镇西头的公路边去欢送。却发现儿子并不悲痛,牵着家里的那只黄色猎犬,和一个姑娘半依半偎地挤在人群中,笑得像盘向日葵。有只手在大胖妈的屁股上磨蹭几下,正要骂,身后站着的那老婆死了不久的打猎的老灰先开口说,大胖在和百货商店的临时工桂儿谈恋爱呢,我看他不定是色盲而是色狂,怕当兵丢了美女,没人亲嘴儿。猎人的手正要绕到身体的另一面时,大胖妈从衣襟上取下补衣针。女人刁,男人更刁。亮晶晶一闪时,打猎的老灰赶忙抽回手。补衣针俯冲下来却扑了个空。这时打猎的老灰转而对大胖爸说,哪家本分点的儿子,也不会找桂儿做媳妇,好多人都知道她胸口两面的两砣肥肉,右边的比左边的多二两。说完再对大胖妈诡秘地一挤眼,走时抛下一句:还珍贵呢?就像猪娘皮!
若料到桂儿日后会成为打猎的老灰的儿媳妇,大胖妈便不会和儿子闹,自己也不会大病一场。料不到桂儿做了打猎的老灰的儿媳妇,是因为料不到自己咒人的话竟成了真的,阿波罗真的打仗第一个吃了枪子儿。更料不到的事是牛高马大身强体壮的大胖也会早夭。而桂儿出嫁还在这之后。那天听了打猎的老灰的话,大胖妈从儿子枕头下面翻出桂儿狐狸精一样张口笑着的彩色照片,照片背面还写着五个字。她暂且按下心中之火,和颜悦色地问儿子照片上桂儿穿着什么颜色的衣裳,儿子说是红花褂儿鹅黄裤子。大胖妈这时再也藏不住相了,人脸变成狗脸骂起来。
“鹅黄裤子——鸡黄裤子哟!你说你是色盲,怎么女人身上的事儿你都能看得那清楚?”
大胖说:“这是医生说的又不是我说的!”
大胖妈说:“别想骗你老娘,你是故意装歪。你这小狗日的,连谁厚你谁薄你都分不清,一个心眼听那臭婊子的主意。她打的什么主意?这照片上写清楚了你还不明白!‘爱情价更高’,价更高你不懂?她看上你老子做木匠赚的那几个血汗钱了!”
大胖说:“这是一句诗,意思是为了爱情可以不顾一切。”
大胖妈说:“好哇,为了那臭婊子你可以不顾亲生父母是不是?今天我也不顾一切一回,先打死你这个不孝的东西!”
挥起巴掌够不着儿子的脸,大胖妈转到灶后拿起火钳,只用了三分力就将儿子脸上砸开一条口子。伤口当时没出血,大胖妈以为儿子起码还可以经得住两三下,再要下手时,儿子养的那条猎犬闻讯冲进来将她扑倒了。
这一倒下整整六个月后才起床,虽说起床了,一逢天阴落雨起风下雪,大胖妈就捂着腰疼得直哼哼。
更重要的是她这腰白叫摔了一回。
儿子不知从哪儿弄到那么多的钱,一声不吭就去县里开回一辆神牛牌拖拉机,那张疤拉脸早出晚归,突突突来,咚咚咚去,天天晚上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那晚儿子阴着疤拉脸进房来说,妈,你该起床了,明天我就请人将这破屋拆了盖座两层楼。边说边将一只存款折甩在她床上。她拿起一看,就连忙跳下床来,撵上又要出门的儿子,问他哪来这么多的钱,说他爸做了大半生木匠怎还远不及他干半年。儿子说是开拖拉机搞运输赚的。“那买拖拉机的钱是从哪儿来的?”大胖妈问。儿子说是桂儿偷着挪用了店里的公款。看到大胖妈急了,儿子连忙说早已还清了。
盖楼房的事将大胖妈逼起了床。
疤拉脸逼迫大胖妈应允娶桂儿做儿媳妇。
那一火钳使儿子破了相,不得不降低娶媳妇的标准。重要的是儿子对她说书上说了女人右乳房都比左乳房稍大一些,洗澡时她注意掂量掂量自己的,觉得是那么回事。新楼拔地而起后,正对着梅所长家的小院,二楼儿子卧室的灯光像探照灯一样从窗口射出去,将梅所长家连屋带院罩了个寸地不漏。
大胖累了,带着猎犬上了天堂寨,说是消消火、散散心去。整七天,到了与桂儿订亲的那天傍晚才回。回来时大胖妈请来的采茶戏班子正在自家的楼顶上搭戏台。
“妈,在这地方演戏别人怎么看得清。”儿子问。
“只要梅所长一家看得清就行。”大胖妈说。
儿子仍不解,但桂儿一家来了,也就无暇追问下去。
喜滋滋。醉微微。
星疏疏。月朦朦。
小锣一声锵,惊动了整个西河镇。锣疏鼓密、琴长笛远,一曲《赐福》唱完了大胖爸,唱完了大胖妈,刚刚“哎咳哟青年郎哥”地唱到大胖份上,几团干牛粪飞上了楼顶。大胖跳上围栏大喝一声,却找不见躲在暗处的人影,锣鼓琴笛倒是被吼哑了。男扮女装猫叫一样的戏腔不再响时,大胖听到梅所长家里传来一片嚎啕声,那悲哀之情让他骨头都凉了七分。
“妈,梅家怎么了?”儿子问。
“他家死人了。”大胖妈回答。
“人家死人你却要唱戏,这不是成心怄谁嘛!”儿子说。
“他当年不让你去参军还不是成心怄我们。我说了,天下开后门的都不得好死。活该!以为能占大便宜,没想到吃了大亏。瞧你,住的有新楼,手里有存款,怀里有媳妇。可他那儿子连小命都玩丢了!”大胖妈说。
“谁?谁死了?是梅奶奶吗?”儿子说。
“老东西还健旺,她那独孙子叫越南人打死了!”大胖妈说时幸灾乐祸。
“阿波罗——阿波罗死了?臭×婆,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儿子疯了似地揪着桂儿骂,没人敢上去阻止,待他骂累了时,不开腔了时,桂儿才对他说,阿波罗牺牲的消息在他进山打猎的第四天才传回来。
沉默了好一阵,看看肯定没事了,戏班子开始收拾家伙了。
大胖突然说:“别走。给我唱一曲《还魂》。”
大胖妈惊恐地说:“儿呀,唱不得!不吉利!”
大胖一瞪眼,疤拉脸拉得老长。“我说唱就要唱,唱它三天三夜。钱我给,一天三百块!”
锣慢鼓缓,琴哀笛怨,男人们唱道:
魂渺渺魄悠悠无风自动哎
来有影去无形渺渺无踪哎
走金山和银山尖刀山过哎
走金桥和银桥奈河桥引哎
“叮叮零零,冬冬匡冬冬匡!”
天也空地也空天空地空哎
日忙忙月忙忙走西东哎
善也空恶也空善空恶空哎
善争强恶斗胜一场空哎
“叮叮零零,冬冬匡冬冬匡!”
…………
两天两夜后,戏班子泥菩萨般木木地站在楼顶上嘴里仍在唱,大胖木木地开着拖拉机往镇外冲,冲上两三里时,竟连人带车栽进沟里烧成焦糊的一团黑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