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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放牛

都说生死两匆忙。

这话竟成了真的。

当年他被抽到四清工作队,到这大别山另一面的麻城宋埠搞四清,六个半月多没回家,终日五心如焚时又被派往新疆调查材料。还剩半个小时就出发时,他像救世主降临般看到媳妇风尘仆仆地进屋来了,不比如今什么日程都可改变通融,他面临这个人私事,越要坚决公而忘私才行。同屋的那三名工作队员竟大吃其醋,不肯让屋,还剩十几分钟时,媳妇悄悄教他几句。他竟不脸红,对同伴说媳妇在车上来了月经脏了衣服要换,请回避一下。同伴出屋时有些幸灾乐祸,却不知自己中了女人的奸计。结果结婚六年竟不如这闩上门后的十几分钟来得稳准狠,他再次见到媳妇时,盼了多年的儿子被盼出世了。到这时才有空问媳妇那次上哪儿,媳妇说是送厂里的妇联主任上武汉看病。母亲抱着孙子说这是天意。十八年后母亲捧着孙子的衣物又在说天意难违。那次说的时候在笑,这次说的时候在哭,探家的儿子还未到家,部队的电报先到了。西河镇是客车终点站,他是这镇上的派出所长。儿子下车时叫过爸爸妈妈后,把一双眼睛老朝百货商店里探来探去。开始他并没有注意这些,只是觉得儿子这时真的是个十八岁男子汉了,甚至耳根附近已有了络腮胡髭的印象。他清楚地记得当宇航员阿姆斯特朗和奥尔德林辉煌地登上月球时,他将儿子的名字后面添了一个字而变成阿波罗,并指着月亮说它被美国佬占领了。过了好久,他都将这话忘光时,阿波罗突然对他说:爸爸,我长大后一定要去解放月亮,将月亮夺回来。阿波罗有点失望地不再看百货商店了,却问奶奶呢。他说奶奶知道你要到家,昨天回山上老屋收拾去了,说是让你到家后,先去老屋敬敬祖先上人。阿波罗一笑,客车就掉过头来喇叭声声地要走了。他看见老伴在掉眼泪连忙拿出电报给儿子看。阿波罗见了,脸一阵阵发白,手一阵阵发抖。都知道,这是在暗示要上前线了,要打仗了。阿波罗问:我这就回部队去吗?他说:你自己决定吧!阿波罗看看街东头的龙松,又看看街西头的凤柳,再看看提着大包小袋一副送行模样的父亲和母亲,犹豫地说:我还没见着奶奶呢。说着话眼睛又朝百货商店里睃。他正要对阿波罗说等下次回来时再好好陪陪奶奶,却钻出那个打猎的老灰叫嚷着说是要开个证明好赶这趟车到县城去买火药,明天下午得上天堂寨去打野猪。了却这桩公事中,阿波罗黯然回到客车上了。

半年后他对这个打断自己和儿子叙谈的打猎的老灰几近恨之入骨。阿波罗从此再也没有开口,稍有例外的是,客车开出一百多米又突然停住,阿波罗跳出车门匆匆地跑回来将一只纸包塞到他手中,并低声说:这是给桂儿姐的。这时候他才觉察到阿波罗刚才一直在向百货商店里寻找谁。可桂儿早恋爱了,早许了人。没人知道阿波罗心里早就有一双红宝石眼睛,所以他和老伴一直没弄清楚儿子为什么要送一只蓝吉列剃须刀片给桂儿,所以一直到阿波罗牺牲在越南北部丛林时也没将这蓝吉列剃须刀片送出去,而后永远也不必送了,因为桂儿在一夜之间疯了。疯得山里山外添了许多笑料,疯得河上河下少了许多寂寞。直到儿子死后很久,母亲死前的头一天晚上,躺在老屋的旧木床上,他终于记起那打猎的老灰堵住自己要对儿子说的话,原来亦属母亲所言的天意之列,从那起百日之后阿波罗就战死沙场,如何能好好陪陪奶奶呢?但他仍发誓要找个借口整整这狗日的打猎的老灰,非让这绝八代的打猎的老灰到派出所睡睡黑房子,亲亲电棍子。开追悼会的,作报告的都说阿波罗死得好壮烈,就像黄继光堵机枪眼,董存瑞托炸药包。只有他知道,阿波罗连越南人是什么模样都没看清,第一次执行任务时就被一名越南女特工用微声冲锋枪击中了,至死连吭都没吭一声,一点也不是人们想象中的那般轰轰烈烈。所以他要整那狗日的、绝八代的猎人的念头越来越强烈。似乎不整整这人就对不起谁。阿波罗就这么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这么小小的人生怎么也要风雨兼程呢?他讨厌镇上的录音机放这歌曲。反自由化时,他带人挨家挨户搜查这盒磁带,并且不顾内部材料上通报批评,一边写检讨一边将“风雨兼程”堆在一起烧了个精光。生死两匆忙却烧不掉。住在老屋的母亲,自孙子回家时没见上一面后,就和他赌气说只有孙子来请自己才会离开老屋回镇里去。而这话也应了天意。母亲头天晚上还在替孙子招魂,第二天早上喊她时,老人竟去了。

也不知何时养成这习惯,临睡前他总要绕着西河镇转一圈。

慢慢地走,慢慢地想。

想得很累,走得很累。

猛一警觉:从前转这一圈并不觉累呀?镇子是在膨胀,但应该还没达到让他转一圈就觉得累的境界。迎面来的一个人影叫了声梅所长,他答应一下却听到自己是在叹气。儿子牺牲后,老伴缓过劲来在他面前表态说要替他再生一个同阿波罗一模一样的儿子。都五十多岁了,行吗?他问。怎么不行?过去不兴结扎,50岁生儿育女的普遍得很。老伴信心十足。老伴经期从没个准时的,有时半月一次,有时三个月还不肯放红,确定不了那个最佳时间,用所里的行话说,他只好连续伏击。几个月下来,他感到吃不消了,想和老伴说歇一阵子,望着平躺在床上等待的那个野心勃勃的身子,又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只好在黑夜无人绕着镇子转累了时暗自叹息自己淘空了的身子,尔后再将对那打猎的老灰的憎恨更添几分。

此时此刻,不能再转了,若再转第二圈,西河镇会惶恐不安的,那年公安部通缉“二王”时就是这样,他多转了一圈,全镇人家家用圆木顶住门也不敢熟睡,大白天见到两个走在一起的陌生人腿就发软。他知道自己唯有回家,朝那也许洗净后平躺了多时的身子例行公事一番罢了。

往常也这样,屋里灯没熄。

往常也这样,老伴说是老梅吧?

往常也这样,门虚掩一推便开。

一切都一样,刚刚一想、刚刚腾起些无可奈何,就大不一样了。只听得扑通一声,齐崭崭的四条腿一弯,两个人立刻跪倒在他面前。穿堂风呼地刮起来,滞重潮湿的寒气空前地袭扰着他的脊梁,一阵阵涛声呼啸而至,他一愣还打了一个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