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久久地伫立在窗前。
她——林微,短发已是黑白相间了。微胖的脸上,现出了一道道标志着年近半百的皱纹。一双不大的眼睛,已悄悄地失去了少妇时代清亮的光彩,开始变得浊黄。女人一到这种年龄,心里装着的东西多了,既装着工作、事业,又装着家庭、丈夫。更多的是想着儿女。儿女的婚事,儿女的学业,儿女的前程……做一个为母亲的女人,不容易呵!儿女在人生道路上的每一程、每一步,都连着母亲的心,都留着母亲的影子呵!
如今,局里的劳模大会就要散了,儿子小雷就要回矿去了。他们矿来参加大会的刘书记也要回矿去了。昨天,林微要小雷交给刘书记的信,小雷交给了他没有?去不去找找刘书记,亲口对他说一说小雷的事?这个老刘,是老伴当年在矿院任教时的学生呵!要说老头子出面说句话,事情准会办好。可他偏偏在这时候要下矿区去做什么“告别旅行”。唉,唉唉……林微的心里,惆怅、矛盾、痛苦……
儿子,这个紧贴着人们肺腑的字眼,曾经染白了多少父母的青丝,扰乱了多少父母的香甜的梦呵!
一
岁尾年头,矿区里的喜庆事儿一桩挨着一桩。矿务局的劳动模范庆功大会,就在元旦过后不久,春节来临之前,隆重地开幕了。
小雷回来了。他以一个青年劳模的身份,到局里参加劳模大会来了,回到自己的身边来了。林微有两个儿子,小雷是老大,小雷的弟弟叫小雨。老伴是矿务局的机电技术权威,分管全局机电设备的副总工程师。她呢,是局《矿工报》社的校对员。下午,一张印着三十六名局级劳动模范照片的《矿工报》特大号,经过她认真的校对,上机子开印了。下班的时候,她特意来到印刷机前;拿了一张刚印出来的《矿工报》,又一次端详着小雷的照片,心情是那样的复杂。
儿子成了全局的劳动模范,按理,她心里应该高兴呵!然而,在欣慰之余,却涌动一种隐隐的不安。儿子当了劳模,走上了正道,没有给家里惹来麻烦,她是满意的。可是,儿子,是一名井下工人呵!井下工人,越是当劳模就越有一种不安全感!爸爸是机电总工程师,儿子偏偏去当一名井下工人!早在半年前,她就生出了一个想法,在岁尾年头的劳模大会上,一定要老头子找小雷矿上带队来开会的领导说一说,把小雷调到地面来,安排一个合适的工种。这一次,就是老头子拗着不出面,自己也决心亲自出马。没有想到,小雷却当上了劳模,到局里参加劳模大会来了。这又怎么好找矿上的头头说?
前年,小雷第二次高考落选。比他小两岁的弟弟,已经在大学里学习一年了。做为母亲,自然少不了经常对这个不争气的儿子说几句埋怨的话,他自己也抬不起头来。偏偏在这个时候,小雨也气他哥哥,那一天,兄弟俩争吵了一场,他生气跑出去了。深夜,他还没有回来。她到处去寻他。终于在办公大楼前的宣传栏边找到了他。这时,他正对着宣传栏上贴着的一张招工公告发呆。
“小雷,不早了,快回去睡觉。”
“妈,我,我要报名。”
她一惊:“你刚考过,没考上,又报什么名?”
“眼下局里不正在招收井下工吗?”小雷憨声憨气地说。
“什么?什么?”她连连发问。
“我要报名当井下工。”
“你,你,你疯啦!”
“………”小雷呆立着。
“你知不知道,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机电工程师。”
“我还怕你不清白呢!”
“机电工程师的儿子,就不能当井下工了?”
“你,你给我住嘴!”她动肝火了,“快给我回去,从明天起,好好在家里复习功课,明年再考大学。”
“我们矿山上,到底是井下工人多?还是机电工程师多呀?”他还是那样憨声憨气。没等妈妈回答,又冒出一句:“我,决心站到大多数人一边!当了井下工人,也一样可以学习。井下工人,也需要知识,也一样可以掌握知识!”
几句话,把林微说得哭笑不得。什么时候,他爸爸也寻到这里来了。老头儿居然投了儿子的赞成票。小雷终于走了,到离局本部最远的那座矿山里去了。为这,她气得一个星期没有和老伴说话。
母亲的心,真复杂。林微恨儿子不听自己的话,一直在生他的气。可儿子走了以后,她心里又时刻牵挂着,三天两头打电话。叮嘱了又叮嘱:“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哩!千万千万要注意安全哩!”电话筒撂下了,心没有撂下,一直悬着。
半年前,她在校对一期新排出的《矿工报》。在文艺副刊《矿灯》上,看到一篇散文:《矿灯的歌》。这篇文章写得很动情,而作者的名字却十分陌生。一看原稿,字体非常眼熟,好像是儿子小雷的笔迹,她不禁跑去问副刊编辑老谭。
“是吗?这几个月来,经常收到这个作者的稿子。他就是小雷呵!这小子,改名换姓保密保到叔叔的头上来了。好家伙,让我挂电话问问。”
电话很快挂通了,终于被老谭弄了个水落石出,这篇动情的散文,果然出自小雷之手。接着,《矿灯》副刊上,又接二连三地发表了小雷的好几篇作品。她动心了。几次提醒老伴:“你给矿上的头儿提一下,把小雷调上井,放到宣传部门工作。”可是,每一次都被这个倔老头拒绝了。
她拿着那张散发着油墨芳香的报纸回家。屋里静悄悄。老头子就在劳模大会开幕的前两天,领着几个技术员、工程师下矿去了。他今年满了六十岁。在他自己的请求下,下个月,就将离休了。离休前,他决定再对全局十矿五厂的机械设备完好率情况,进行一次全面的考察。他风趣地对妻子说:“在矿区转了一辈子,舍不得离开呵!让我对矿区进行一次告别旅行吧,每一个角落都去看一看。”
“什么时候走?”她问老伴。
“明天。”
“明天?”她不禁有点诧异。
“嗯。”
“说走就走呀!”
“上帝给我的时间不会太多了,应该有一种紧迫感。”
“过三天,全局的劳模大会就要开幕了。”
“是呵。高书记硬要我参加完劳模大会再下去。我没有答应。老高拗不过我,终于同意了。到了我们这个年纪的人,不是要多出头露面,而是要多干一点实事。”
“谁要你出头露面了?我是要你见见儿子,也好顺便和矿上带队的老刘说说,把小雷的工作变换一下。他在井下干了快两年了。”
“看你,看你!又来了,又来了……”
这老头儿,和他所从事的事业一样,够“机械”的了。妻子,哪里能够说服他呢?
眼下,老头走了五天了。劳模大会开了三天。今天下午就要散会了。小雷,此刻正在大礼堂里参加闭幕式。屋里没有亲人。她坐在窗前,铺开那张套红印刷的《矿工报》,端详着上面小雷的照片,在心里重复地说着:小雷呵,小雷,你为什么要当劳模呢?现在,让娘怎么好找你们刘书记说,把你从井下调出来!你呀,你呀,真把妈难坏了……
林微长久地伫立在窗前,听窗外的风声,看窗外的树影……
二
“老林,林大姐!”
突然,门外有人喊她。她开始没有听到,门外又是几声:“林大姐”,她才从无边无际的思绪中醒悟过来,走过去开门。
门开了,进来的是局供销处的小张。小张把一件用漂亮的塑料袋装着的衣服交给她,说:“跑了上海三家大百货商场,总算买到了这种风衣。”
“谢谢,谢谢!”
林微乐不可支地接过风衣,左看右瞧。半晌,她才记起没请小张坐,没给小张泡茶。她连忙抬起头来,说:“小张,请坐,大姐给你泡茶去。”
“妈妈,你……”
站在她面前的,却是儿子小雷。小张早走了,不见踪影了。此刻,儿子的怀里,抱着一大堆奖品,还有一个嵌着奖状的漂亮的大镜框。一米七八的个子,长得挺结实。略长的脸蛋上,长出了一种使年轻人害羞的青春豆。林微心头不禁一热,是呵,小雷今年二十四岁了,到了该谈朋友的年龄了。可是,一个井下工,就算是有名的劳动模范,就算是工程师的儿子,有哪位姑娘愿意向他抛彩球呢?
林微怔怔地站着,小雷也怔怔地站着。妈妈不理解自己的儿子,儿子也不理解自己的妈妈。
“快,快来试试这衣。”林微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招呼着呆立在自己面前的儿子。
“妈,这个奖状,不带到矿上去了,把它放在家里吧。”小雷双手捧着那面大奖状,递到妈妈的面前。
“先把它放在一边吧,快来试试这衣。”林微对儿子的奖状缺乏兴趣,没有伸手来接,只是一个劲地催儿子快来试穿这件风衣。
小雷悻悻地将奖状放在桌子上,机械地走过来,让妈妈替他穿那刚从上海买来的风衣。
这件时髦的风衣,穿到了小雷的身上。林微退到离小雷三步开外,微微偏着头,仔细地端详着,欣赏着。她终于笑了,笑得很满足。
“妈,这衣,我在矿山上怕穿不出……”小雷小声地喃喃着。
“你怕穿不出,这还不是给你买的哩!”林微冲口说道。
“那,你要我试它做什么?”
“你们兄弟俩的个子差不多嘛,这是特意托人从上海给你弟弟买来的。大学生穿上这样的风衣,才够气派,够风度!”
这时,外面传来一声声汽车喇叭响。各矿厂来接劳模们回矿、回厂的汽车,一辆接一辆地开来了,停放在局办公大楼前的大坪里。小雷在家呆不住了,背着提袋就要出门。
“怎么?你今天就回矿里去?”林微追上来问。
“和大家一起走。”
“矿工报社的老谭不是和你们刘书记说了,让你留下两天,把那篇小说改一改,下一期矿工报就要用。”
“刚才和谭叔叔说好了,带回矿上去改。”
林微知道,小雷那脾气,像他爸一样倔,她只好送他出门了。
迎面开来一辆红色的大型交通车,“嘎”地一声停住,车上立刻跳下来一个青年人。他是矿团委的宣传干事。
“小雷,好消息。”
“啥消息?”
宣传干事递过来一个大信封,说:“你的短篇小说《留给母亲思考》荣获这次全省青年文学竞赛一等奖。要你后天赶到省城参加授奖大会。这是团省委和省作家协会寄来的通知。里面,还附了大型文学杂志《大潮》编辑部的一封短信,他们说,这篇作品就要在《大潮》上发表。”
好消息和坏消息一样,总是来得十分突然。突然的喜悦和突然的悲痛,常常使你发呆,发痴,不知所措,这时候的小雷正是这样,这时候的小雷妈——林微也是这样。林微的脸部表情,还像刚才见到小雷的劳模奖状那样冷漠……
小雷获奖的消息,一下子传遍了矿务局机关,不久,就会传遍了各个矿山……
林微感到格外激动、欢欣,却又有些自愧不安……她飞快地跑向办公室,准备给在矿区做“告别旅行”的老伴打个电话,向他报告这个令人激动的消息……
三
林微在电话机前叫喊了半天,总算寻到了老伴。当她用颤抖的声音向老头报告这个喜讯时,话筒里传来了老头子冷竣的声音:
“别激动,当心你的高血压!”
“我真不理解,你为什么这样不关心自己的儿子!”
“我现在想起了不知谁说过的这样一句话:‘第一个作品的发表,可能是这个作者成长的开始,也可能是这个作者毁灭的开始。’”
“你怎么尽说这样一些令人扫兴的话!”
“此时此刻,对那个高兴得几乎要发狂的获奖者的母亲,扫一点兴好。”
“你……”
“现在,我们不是要欣喜若狂,而是要多一点冷静,要帮助孩子正确地看待这一点点成绩。告诉他:‘前面的路,长得很,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小雷明天就去省城,你能不能回来一下?”
“不行。我这里正忙着,抽不开身。你告诉小雷,让他到了省城以后,无论如何要挤时间去看看他弟弟。向学校领导问问小雨的情况。这孩子上大学以后,我总觉得味儿不正,对他不放心。”
“今天,小张从上海出差回来了,我托他给小雨买回来了一件漂亮的风衣。准备要小雷给他弟弟带去。”
“我也想请小雷给小雨带一件东西去。”
“什么东西?”
“就是上次被你扣下来的。”
“小剪刀?”
“对!当年,我在牛棚的时候……”
“你为什么这样偏激!”林微忍不住打断了丈夫的话。“那是什么时候?心里还老记着那个时候干什么!”
“不,我真想那时候的小雨能回到我们的身边!”
“……”
打完电话,天完全黑了。林微朝自己的宿舍走去。晚风很凉,她的脸很热。这一半是兴奋,庆贺自己的儿子获奖。另一半是什么呢?她一时真说不清楚呵!
渐渐地,她来到了自己的屋前了。老远老远,她看到了那扇明亮的窗户。灯光下,小雷正伏案写着什么。呵,她记起了,这憨小子准是在改写《矿工报》副刊编辑老谭为他提过意见的那篇小说稿。蓦地,她的心头滚上来一股热流,眼前那亮晶晶的窗户,仿佛变成了一幅银幕,过去的许多许多镜头,依次放映出来……
那一年,小雷读二年级,小雨也上学了。小雨刚刚读了半年书,难忘的“1966”来临了。他们的爸爸挂上了“反动权威”的黑牌子,被投进了“牛棚”,工人出身的林微,也受了牵连,被赶出了矿报编辑部,下放到矸石山推矿车去了。孩子,没有父母的严格管教,加上学校里停课闹革命,后来虽然复课了,也是“白卷英雄”逞能,九、十岁的年纪,就成了小“扑克迷”了。这扇窗户,常常灯火长明,一群小“扑克迷”,在这里大战通宵。一声声尖叫破窗而出。
“吊主!”
“大鬼压上!”
“……”
在矸石山上劳累一天的林微,听到孩子这一声声“吊主”,心里乱极了。“该抓一抓他们的学习呵!”有时,地心里涌上来这样一个念头,但很快又被一股冷水冲走了。这年月,知识越多越遭罪,读书有什么用呵!再说,一身骨头都散了架,哪有工夫去管他们?天一黑她就上床睡觉了。
只有他爸爸,这个“儒夫子”,“儒”气儿真足,自己蹲在“牛棚”里,还不忘党的事业。还在研究“机械设备”;还不忘孩子们的学业。每次,孩子给他去送饭,他总是要孩子把作业本带去,他要检查孩子的学习。开始,孩子们还听他的,学校里也还布置学生一些作业,每次去送饭,小雷、小雨都把作业本带去,让他检查。可是,过不了几天,小雷手上只有饭盒,没有作业本了。“作业本呢?”工程师问他。
“学校停课了。”小雷答道。
工程师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停停,他叮嘱孩子:“你明天和弟弟一起来,把书本带来。”
“带书本来做什么?”小雷不解地望着父亲。
“学校停课了,我教你们。”
“这……”
“孩子,知识就是力量啦!”
“爸,”小雷低声地反驳,“有人说,知识越多越反动。”
“谁说的?”工程师的目光咄咄逼人。
“现在好多人都这样说。”
“别人爱说,别人说去。我不允许我的孩子说这样的糊涂话!”工程师动气了。
“爸,你蹲到这里来,有什么罪?不就是多一点知识吗?”小雷不服气地反驳父亲。
“你,你,你给我回去!”
“……”
小雷回来了,林微接过他带回的饭盒一看,里面的饭菜一点也没有动。
“怎么?你爸爸不舒服?病了!”
“没,没……”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说,快说呀!”
听完小雷的话,林微抬起头来,喘着粗气。这个儒夫子,也不看看眼下是什么年月,自己是什么处境,还这么“儒腐”,还在那里“知识就是力量”。唉!她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没有这样说。她用手抚摸着小雷的头说:“你不要再伤你爸爸的心了。我把饭菜热热,你和弟弟带着书本,把饭送去。”
“我不!”十岁的小雷,一扭屁股跑了。
林微只好把小雨找来,让他带着书本,给爸爸去送饭。小雨比小雷小两岁,比哥哥听话。当小雨带着自己的作业本、课本和饭盒来到爸爸的“牛棚”的时候,工程师正在气呼呼地用手拔着自己那足有一公分深的胡子。
“爸,我带课本、作业本来了,你快吃饭吧。”
“孩子,快过来。”
小雨蹲到了爸爸的面前,把饭盒、作业本和课本一齐递了过去。工程师把饭盒放到了一边,赶忙翻开孩子的作业本,仔细地看看。看完,满意地把作业本放下了。接着,他又翻开了孩子的课本。一边认真地看着,一边不停地用手拔着自己下巴上的胡子,思索着……
“爸,我给你剪胡子。”小雨取下了自己挂在脖子上的钥匙环。上面,有一把旅行小剪刀。林微下放到矸石山劳动后,中午不能回家来。她给他们兄弟俩每人一片房门钥匙,挂在脖子上。为了使钥匙环增加一点重量,沉一些,不易丢失,她在小雷和小雨的钥匙环上还挂了一把旅行剪。
“好,好。”工程师高兴地点着头。
小雨跪在父亲身前,给父亲剪着胡子。工程师认真地看着课文,思索着如何给孩子上好第一课。
突然,小雨“哎哟”一声尖叫,怔住了。原来,刚才,他一不小心,小剪子送重了,剪去了父亲下腭上的一块皮。顿时,殷红的鲜血渗出来,落到了工程师手中的课本上。
“爸,出血了,出血了,你不痛吗?”小雨着急地嚷叫着。
“孩子,没什么,来,我们上课……”
“牛棚”里,给小雨上的第一课,就这样开始了。
四
林微站在窗前,看今天,想过去,眼眶不禁湿润了。她迈着轻盈的脚步,走进自己的房间。她没有惊动小雷,孩子正在用功呵!她坐在床头,心里很热。觉得有很多很多事需要自己马上去做,却一时又不知从哪一件做起;觉得有很多的话要对小雷讲,却又不忍心去打扰他。
她的心难以平静,思绪像一头小兔,东蹦西跳。她想起了,那一回,她打发小雨带着课本去送饭,怕孩子不懂事,和他爸顶牛,又伤他爸的心。她不放心地跟了去。站在窗外,她看到孩子帮爸爸剪胡子剪破皮的镜头,听到爸爸给孩子上的第一课……
此后,晚间,孩子住房的窗户仍然亮着。然而,小雷和他的小“扑克迷”转换阵地了,留在灯下的,是小雨。他在灯下认真地做着爸爸布置的作业。
那一回,硬是这位儒夫子“儒”对了!林微回想到这里,不禁舒了一口气。要不是他爸爸这样抓,粉碎“***”后,小雨哪能第一次高考就被重点大学录取呢?记得那天早晨,小雷送弟弟去搭火车,回来后,他忍不住蒙着被子哭了一场。他爸爸坐在他床头,给他讲“亡羊补牢”的故事,鼓励他继续努力。夜里,这扇窗户上,灯光映出了一幅崭新的图画,小雷的那弯身影,投在绿竹花纹的窗帘上。他伏案复习着,思考着。他爸爸也常抽出时间来这里,弓下身子耐心地辅导他。
毕竟基础太差,第二年高考,小雷又落选了。正当自己极力鼓励他继续用功,准备来年参加第三次高考时,他却报名当上了矿工。这居然又得到了他爸爸的支持……
林微一边思绪奔腾,一边不停地忙碌,为小雷准备着行装。明天,小雷就要启程赴省城领奖去了。该给孩子带点什么东西到火车上去吃呢?该给孩子多少钱,叮嘱他到省城的大百货商店买几件什么样的衣服呢?给小雨带些什么东西去呢?这件托人从上海买来的风衣,这两瓶广西亲戚带来的蜂蜜,是要带去的。小雨的嘴爱甜,最喜欢吃蜂蜜了,穿戴呢?也不像他哥,他爱讲究,本来嘛,大学生就是要有那种风度……
带给小雨的东西,还有信,小雷带在路上用的、吃的,这样那样,大包小包,全清点好了。只有一样,她没打算带去,那就是老头子几次说要带去的那把小剪刀。都什么年月了,还让儿子去想那些痛心的事?她找了出来又把它撂在书桌上了。这时,小雷仍然伏在桌上改他的稿子。林微实在忍不住了,轻轻地喊道:
“小雷。”
“妈,有事?”
“陪妈说几句话。”
“妈,你说,我听着哩。”小雷搁下了笔。
“这次到省城,除到学校看看弟弟外,还到你舅舅那里去打一转。”
“好。”
“你弟弟明年就大学毕业了,分配问题马上摆到了面前,你一定要和你舅舅好好说说,他在省教育厅工作,让他早一点活动,帮小雨分配一个好单位,最好是分配到科研单位,省机关……”
“妈,你的心思为什么老往这些方面用呢?”小雷忍不住打断了妈妈的话。
“孩子,你还不理解做母亲的心啦!孩子的哪一步,不连着妈的心?”
“砰砰!”
这时,外面有人敲门。
“谁?”
门拉开了,门外,站着一个瘦长个子的青年人,这青年的身后,还立着另一个人,木头似的,一动不动。林微总算认出了,那是小雨。外面很暗,看不清小雨脸部的表情。
“你是小雨的妈妈吧?我是小雨学校团委的……”
“好呀,欢迎!欢迎!小雨,还不快领这位老师进屋呀!”林微热情地说。
“学校派我送小雨回来。关于小雨的情况,我想详细和你谈谈……”
“小雨他,他怎么啦?”这时,林微意识到情况不对头,连忙问。
“他……”
“他怎么啦?”
“三年来,你们没有察觉出什么吗?”
“……”林微答不上话来。
“他每个学期的学习成绩,你们检查过,问过吗?”
林微像截木桩似地立着。
“他入大学后,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放松学习,每期多科成绩不及格,学校多次找他谈,教育他,帮助他,他却我行我素。现在,他已被学校除名了。这是学校的告家长书。”青年人向林微递过一个印着××大学字样的信封。
“什么?”
林微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又似乎早就什么都听见了,霎时,她感到头重脚轻,感到世界上的一切都失去平衡了。门外的树木在动,矿区的灯光在动,屋内的家具在动,整个屋子在旋转……
“叭!”
她倒下了,把桌子也推倒了。桌上,放着她刚才一样一样清点好的准备带给小雨的东西。现在,这些东西全被掉落在地。两瓶蜂蜜打碎了,蜜糖流了一地。那把被他丢在桌子上的小剪刀也掉到地上了,泡在蜜糖里……
“妈!”
小雷赶忙扑了过去……
五
林微的两条腿,像灌了铅那样的沉重,小雷扶着她。她艰难地朝前迈着脚步。
母子俩来到了屋前,那扇窗户依然亮着。桌面上,铺着一大叠稿子,那是小雷那篇没有改完的小说稿。突然出现的严重情况,在这个小家庭里卷起了风暴。林微像是当头挨了重重的一棒,她昏倒了。醒来时,已躺在医务所。
“那位老师,那位老师呢!”林微一清醒过来,就连忙问身边的小雷。
“送他到招待所休息去了。”
“你去看看他,问问小雨的情况。”
其实,早在小雨入大学的第二个学期,学校就给家长来过信,介绍过小雨的情况,以后,学校又来过两次信,说小雨的心没用在学习上,成绩糟得很,要求家长配合学校对他进行教育。当时,林微收到了信,就悄悄地毁掉了。他怕被老头子看到,会大发雷霆,小雨受不了。当时,他真没有想到,怎么会出现现在这样严重的情况呢?事到如今,晚了,一切都晚了。
他们来到窗前。此刻,小雨坐在桌前,面对哥哥写的稿子发着呆,俨然像一尊木头雕像。
灯火把窗户装扮得通明透亮。然而,此刻,它在林微的眼里,却是一团烈火,在烤着她的心……
那一年寒假,小雨从省城回来了。这扇窗户又通夜长明了。小雨邀来一些没有考上大学的同学,津津乐道地大谈大学里的见闻,不时炫耀自己的聪明和才学。小雷那时正在用功复习功课,准备迎接来年的高考。他不满弟弟这些炫耀自己的高谈阔论,向小雨提出意见。哪知,小雨却朝他喷出一口刺来。
“你正经什么?你这么用功,为什么总是名落孙山?”
“你……”小雷气得满脸通红。
“我怎么啦?我不用功,但我是大学生了。你考不上大学,去考井下工吧!”
“井下工怎么啦,低人一等?”
“不‘低人’你就去报名呗!现在矿里不正在招收井下工吗?”
小雷真的报名当井下工人了。去矿里报到的前天晚上,爸爸又和他讲起了那个“亡羊被牢”的故事。告诉他:“不去考大学,并不是就不要学习了。当一名好的井下工人,一样需要知识,人活着,只有为自己所热爱的事业奋斗,才活得充实,活得有意义。在哪一个岗位,都可以选定自己的奋斗目标。”没有想到,下矿以后,他暗暗地选定了自己的志向,下着苦功夫。一连三个月,没有回家来。
转眼,暑假又到了,小雨又回来了。这次还领回来一个丰姿绰约的女同学,带回了上大学时林微送给他的收录机。这间房子里,开起了舞会,一男一女抱着跳舞的影子,在绿竹花纹的窗帘上晃动。那架林微买给他学外语用的日本三洋牌收录两用机播出的舞曲,彻夜不停。
这一天,下矿检查工作的老工程师回来了。晚上,儿子的宿舍里,又高一阵,低一阵地响起了节奏感极强烈的摇滚乐声。
“胡闹!”老工程师生气了,起身想去制止。
“年轻人的事,要你去多什么嘴!”林微一把将老伴拖住了。
“假期里,也不多学习学习。”
“小雨已是大学生了。”
“大学生怎么啦!端到铁饭碗了?”
老工程师终于挣脱了林微的手,冲到儿子的房里,强行冲散了这个小型舞会。林微也动气了,她冲着直喘粗气的老伴吼道:“将来,没有儿媳,我问你要!”
小雨呵,妈还要怎么样爱你,护你,还要怎样关心你、惦记你。冬天,怕冻着你,夏天怕热着你……可你,却这样不争气!此刻,林微心头的火,不打一处来,她跨进门去,有生以来头一次向她疼爱的儿子动这么大的肝火:
“你,你,你还有什么脸回来见我?还不快给我滚!”
小雨没有回答,泪水一滴一滴地掉在衣襟上。
“你看,你看,他没有考上大学,可他没有放松学习。他的小说在省里得了一等奖,看你……考上了大学,却不好好学习除了名!我送给你的是蜜糖,你泼回给娘的,是这样一盆苦水……”
“妈,也许这苦水正是你的蜜糖变的。”小雷平静地,却又是意味深长地说。
“你……”
林微抬头望着小雷,想说什么,却又什么也没有说出口。她站在儿子面前,全身颤抖了,她似乎听到了儿子小雷许多许多的话……
“妈,这个,你留着吧。”小雷递过来一张纸条。
“什么?”
“你写给刘书记的信,要求他将我调离井下,换一个理想的工种。”
“你没交?”
“我想:路,靠自己走,只有工作选人,不能由人去选工作。我适合干什么,将来组织上会安排的。”
林微沉默了。
次日傍晚,小雷就要启程上省城参加授奖大会了。林微提着网兜送他。
“妈,让弟弟送我去火车站吧。”走到门口,小雷说。
“他?”
“我还有话要和弟弟说。弟弟今年才二十二岁,人生的路,才刚开始。摔倒了不怕,怕就怕摔倒了爬不起来。我想,妈妈你是会扶他起来,送他走上新的路程的。”
林微倚在门边,看着小雨提着网兜,跟着哥哥朝车站走去。突然,她记起了什么,连忙喊道:“等等,小雨,等等!”
兄弟俩一齐站住了。林微转身进屋,又飞快地从屋里出来了。她快步走到儿子面前,将一只手伸向小雨:“给!”
“什么?”
林微将捏着的手打开了。她的手心里,放着当年小雨到“牛棚”听父亲上课时,替父亲剪胡子的小旅行剪刀。
“这……”小雨的身子抖动起来。
“拿着!你爸爸要我交给你的。他说:他喜欢的,是那时候的小雨。”
小旅行剪刀和一滴热泪,一齐落到了小雨的手心里。
兄弟俩又开始走了。小雨踏着小雷的脚步朝前走去。这时,矿区宽广的公路两旁,一盏一盏的路灯亮了,一团一团的灯光,一直亮向远方。兄弟俩的身影,在路灯下时长时短。
林微倚立在门框边,久久地眺望着路灯照亮的矿区大道,望着矿区大道上两个儿子远去的身影,心里,猛地跳出来小雷那篇获奖作品的标题:《留给母亲思考》。儿子在这篇作品里,到底写了什么呢?这一瞬间,前方灯下,小雷、小雨那两个时长时短的身影,顿时在她的面前变幻成了小雷那篇获奖作品中的一个又一个的感叹号……
林微的心,越缩越紧了。她悚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