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号
你有外号吗?
小时候,我有。
我那个外号,还是学校里最最反对给别人取外号的、蛮漂亮蛮漂亮的女老师颜小小给我取的呢!
那一年,秋风扫落了树叶,冬天来了。一连几次大霜,山上柞子树上的柞子熟透了。这小果子酸甜酸甜的,一想起嘴里就来口水。学校后面,有一口池塘。塘墈上长着一棵古老的柞子树。那满满的一树柞子,早已被同学们采摘光了。唯有伸向塘中间的一杈树枝,下部枯死多半了,而枝尖尖上,却鲜活活地长出一枝,满满地挂着果子。也许是那里最当阳,它得到的阳光最多吧,那小果果油亮油亮的。你举头看一眼,口内顿生津液。可是,它生在那杈枯枝上,谁也不敢上。
我噌噌地爬上去了。
同学们纷纷聚集到树下来了,来观看我这冒险的表演。
一切顺利。那一枝挂满果子的树枝,终于被我攀在手里了。我一狠心,一用劲,树枝就弯了。当它正要被我折断的时候,托着我的那碗口粗的、枯死了一多半的大树杈,“嚓”的一声断了。我和那树杈,一齐掉到了塘中间。
聚集在树下的同学们全慌了。
颜老师衣服也没有脱,“嘣”地跳到塘中,把我抱了上来。
“伤着了没有?”
“没、没、没有。”
“你呀,你这个小蛮蛮!”颜老师又怨又爱地说。
“蛮蛮!小蛮蛮!”
惊呆了的同学们中,不知谁先叫了一声。接着,大伙儿跟着呼喊起来。我这个外号,就这样叫开了。
习水
蛮蛮也有胆怯的时候。
不信?
莫急,你听我慢慢说来。
六月,天气真热!连狗,都蹲树荫下,吐出舌头,在大口大口地喘气呢!
学校里放学了。
我背着书包往家走去。学校离家有十一二里路,中间还要翻两座山。毒辣辣的太阳虽然西斜了,但那早已被烤焦了的地面上,仍然冒着腾腾热气。脚板踩上去,烫得痛。我翻过一座山后,来到了一口山塘边。塘水很清,四岸很陡。岸边上长满了钉子树等灌木丛。有道是:冷天火亲,热天水亲。看到这塘清清的水,我的双腿迈不动了。多么想跳下水去,痛痛快快地在水里浸一浸呀!然而,老师一再交代,学校里也有规定,不准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到池塘、江河里玩水,况且自己又还不会游泳……我迟疑了一下,但终究抵不住那清幽幽的水的诱惑,前后看看,山路两头没有人走来,就飞快地把衣服脱掉了。
我脱了个精光,揪住岸边上的一丛钉子树,把身子泡到水里了。这塘夹在两座大山的中间,早、晚阳光照射不到,塘水清凉清凉。身子泡在水里,舒服极了。但这塘岸壁陡壁陡,我几次试图立脚,都立不住。我只得紧紧地揪住岸边的灌木丛,飞动双脚,拼命地踢着水。水花扬起好高好高,在晚霞里,像一串串金子在扬起,在落下……
我忘命地玩着水。时而将身子全泡在水里,只留出一个脑袋,时而发疯地抖动着水,搅得水花四溅。玩够以后,爬上岸来,心里仍然很兴奋,用手抓起衣、裤,忘情地抖动着。不料,一阵风刮过来,那条短裤子从我的手里滑出去了,随风飘到了塘中间。
我愣住了。
很快,我从发呆中反应过来了,应该马上找一根长竹竿,把水中的短裤挑上来。然而,一时到哪里去找长竹竿呢?我几次发蛮气,想跳下水,把裤子捞上来。可是,我不会游水,是一个秤砣呵!这里,可没有会游泳的颜老师啊!
我这个平日里敢冒险的小蛮蛮,这时候胆怯了。真的,胆怯了。也许是我又长大了一岁,是小学六年级的学生了吧。
眼看着,我这条短裤子,慢慢地沉下水去。
突然,我看到山路上走来了一个人,红红绿绿的一团,像是一个女的。我身上唯一的一条短裤子沉下水去了,我往哪里躲呀?这时,我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大人了,懂得害羞了。眼看那红红绿绿的一团越来越近了,慌乱中,我光着屁股钻进了塘岸边的一个刺蓬里。屁股上被刺挂破几处,也不敢喊出“哎哟”声来。
直到太阳落山,天色挨黑,我才从刺蓬里钻了出来。用那件衬衣围着屁股,慌慌张张地跑回家去。回到家里,妈妈不在屋。我赶紧到晾衣竿上取下我的另一条短裤,匆匆穿上。一会,妈妈回来了,问:“今天怎么这么晚才放学?”
“学校里搞大扫除。”
“洗了澡没有?”
“还没呢。”
妈妈赶紧到晾衣竿为我取衣服,自然没有见到我的短裤,她转过身来问:“你那条短裤,怎么不见了?”
“不晓得。是不是被别人拿走了?”
我在妈面前一连说了三个谎,脸上热热的。
不久,我终于学会游泳了。
失学
蛮蛮我也有流泪的时候。
转眼,我上初中了。读完初中,就上高中,升大学。那该有多美呀!我心里真高兴。
偏偏这时候,新中国历史上的三年困难时期(俗称“过苦日子”)来了。二月初,山里人的又一个贫穷的春节过去了。很快,学校就要开学。每一个学期开学,对我的家庭来说,都是一个“关”!离开学的时间还有好多天,妈妈就四处奔走,为我筹借学费。一次又一次,妈妈怀着希望出门,却皱着眉头归来……
这一次,我又在家里,等待着命运对我的宣判。
解放后,穷人翻身了。然而,是不是每个穷人都马上变富裕了呢?没有啊!我的家里,依然很苦,尽管学校收费很低,每个学期我却仍为缴不起学费而苦恼。每次妈妈卖掉几个、十几个鸡蛋,给我三角、五角钱去缴学费。一个学期三块钱学费,到快期终考试了,我还没有缴完。这时候,我最害怕见到班主任老师了。一看到老师从前面走来,我的心就像只不安分的小兔子一样,怦怦直跳。尽管老师不一定会向我讨学费,而我却总感到自己的学费没有缴清,不好意思见老师的面。一看到老师从前面走来,我连忙打转身回避。
读六年级时,我们班绝大多数同学戴上了红领巾。我却一直没有申请加入少年先锋队。有一天,担任少先队辅导员的班主任老师找我谈话,鼓励我写入队申请书。
“老师,我不入。”
“为什么?”老师感到很惊讶,那漂亮的脸上堆起了疑云。“入队、入团、入党,是人生的三大喜事呀!”
“我、我交不出红领巾钱。”
我那位蛮漂亮、蛮漂亮的女老师沉默了,激动了。后来,她为我这个穷学生交了三角六分钱红领巾费,吸收我加入了中国少年先锋队……
一期一期地熬。好不容易熬到读完了初中一年级。再过七八天,学校就要开学了。这几天,妈妈,这个弱小的女子,尽了她最大的努力,仍然没有筹借到学费。我望着妈妈那张为难的脸,说:“妈,我不读书了。我是老大,十四岁了,大了。”
妈妈哭了。
我也哭了。
考工
十四岁的我,要出远门了。
翻过了一座又一座的山,我来到了离家五十多里地远的那个远近闻名的钢铁厂。我想进厂当工人,自己赚饭吃。那一天,我寻到厂部办公楼。在劳资科门口徘徊了片刻,终于鼓起勇气,跨进门去了。
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干部,抬头看了我一下,问:“小同志,有什么事呀?”
“我、我……”
“别着急,慢慢讲吧。”
“我想进厂当工人。”
我终于说出了久已憋在心里的话。
“你?”女干部惊奇地望着我。“小家伙,我们不收童工呀!”
“不!我大了,是大人了。”
“多大?”
“十七岁半。”
我多报年龄,而且还带一个“半”字,以显得真实。这是一家大跃进中才创办的钢铁厂,开办才一年多,尚是草创时期。人肯定还是需要的,只不过是嫌我年龄太小了。我就厚着脸皮磨。
女干部被我缠得没法,便出题考我的文化。没有想到,这场文化考试,倒增添了这位女干部对我的兴趣。她终于写了一张条子,要我到厂职工医院去检查身体。
我喜孜孜地来到座落在一个黄土坡上的厂职工医院。这时,医院里,从省城医学院来了一批实习的学生。我的到来,使这批学生多了一个“试验品”。他们将我从头查到脚,从外表查到内脏。眼看一关一关都顺利地通过了。最后,我走进了一间房子里,躺到了一张木台子上。
在这里负责体检的,是一位医学院前来实习的女学生。她用听诊器在我的胸脯上听了一番以后,说:“把裤带解开吧。”
“什么?”
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她又不动声色地重复了一遍。
一时,我懵了。我已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子人了。要在女人面前解开裤带,我真缺乏这个勇气呀!一种浓重的羞涩感,紧紧地裹着我的心。我傻了似的,迟迟没有动作。
“快一点呀!”对方又在催了。
这一瞬间,我想到了自己穷苦的家,想到了自己以后的生活。无论如何,不能失去这个工作的机会。我咬了咬牙,终于把裤带解开了。
我侧过脸去,望着洁白的墙壁,只觉得自己那颗心,在胸膛里嘣嘣地跳。那位城里来的女大学生,倒是见过世面的。她从而容之地检查开了。许多她认为该摸一摸的地方,都伸手过细地触摸了一遍。
被女大学生这么一折腾,我觉得自己的全身都滚烫了。她转身去洗过手回来,望了我一眼,不禁伸手来摸我的额头。
“怎么?你的体温不正常讶!”
接着,她取来体温表,放进我的口中,一测,果然,我的体温高达三十八度九……
不知是哪一个关卡“卡”住了,我终于没有被录取。我十分懊悔,无可奈何地离开这座寄托我多少美丽梦幻的钢城,没精打采地走回家去。
走到离家还有二十多里路的地方,天已经黑了。前面,耸立着一座大山。我不敢再往前走了,摸了摸口袋,口袋里还有五角钱。于是便来到山下的一家小伙铺投宿。我在心里盘算:花二角钱睡一个大统铺,剩下三角钱吃一顿饭。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了。
“没有统铺,只有单间了。”
“单间?多少钱一晚?”
“挺便宜,五角。”
这伙铺里的老板娘,是一个很胖的女人。这个胖女人很厉害。她看到我手里拿着一张五角钱的票子,硬说只有五角钱一晚的单间了。我左右求情,她高低不答应。怎么办呢?难道摸黑翻那座大山?不行啊,要是在山上碰上老虎怎么办呢?我终于狠了狠心,把五角钱全交给了她。
晚上,又饿又气,我通宵未眠。窗棂子蒙蒙发亮,我就起来了。心里越想越气,不禁把床上的被子摊开,拿出拉尿的小玩艺,往上撒尿了。心里狠狠地想:“你赚了我的五角钱,老老实实洗被子去吧!”
我爬上那座高山,天大亮了。满天朝霞,托出一轮红日。世界全沐浴在橙红色的阳光里了。站在这高高的山顶上,我感到世界是那样的宽广。一想到自己这次向这宽广世界的失败的进击,我又感到天地一下子缩小了,变狭了……
我朝家里走去。脚步沉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