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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 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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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处地方,一个人,天天见面,时时相守,你的感觉器官就麻木了,迟顿了。你总觉得她没有什么变化,天天一个样。父母和儿女整天厮守在一起,总觉得自己的儿女老是不长,老是这般高。而一年半载才见一次面的亲友,一进你的家门,一见到你的儿子,就会惊喜地说:“哟,好快!长这么高了?”“长了?”“长了!”你不信,找来卷尺一量,真的,是长了。

在廖家坪这地方住久了的人,总觉得廖家坪没有啥变化。就像梅山顶上那庵堂里的菩萨,千年万载一个模样。其实,这里天天都在悄悄地变化,是伴随着你的生命进程一道进行的,是在你每日每时的眼皮子底下慢慢发生的。它变了,你的目光也跟着变了。你不刻意去思索,不认真去回味,便感觉不到罢了。

这里,说是“廖家坪”,其实无“坪”可言,也无“廖家”可说。这方圆数十里,全是高耸的大山和深邃而狭长的山谷。村村寨寨,要不,是悬在高高的半山腰;要不,就落在低低的狭谷里。世世代代在这山山岭岭居住的人群,多为王、肖两姓,压根儿找不出一个姓廖的来。有人这样推测,在遥远的从前,很可能这里确是廖家的天下,后来由于灾荒,或者由于兵祸,姓廖的绝灭了,王、肖两姓才到这里跑马圈地,安营扎寨,繁衍后代。至于“坪”,那是这里的老祖宗一种美好的愿望罢了。

到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这里还真的有了“坪”。只不过这块“坪”上,起不得屋,插不得禾,只能驾一叶小舟,穿行于山山岭岭间。这是一块大“水坪”。

那些年月,乡村干部(当时为公社、大队干部)好威风。一声喊,家家户户就门窗紧闭,成千上百号的人马,就拉到了东边那个山口子上,在那里摆出了一个千军万马的战场。一些正带嫩毛毛的妇女,把吃奶的孩子,也带到这里来了,让他们坐在一只只木轿子里,自己则扛着锄头,挑起箢箕,挖土运泥去了。

干部们说,要在这个山口子上筑一道大坝,把从西面、南面和北面山谷间流来的三条小河里的水,全关在这成千上百个山洼洼里头。要让这些平日一文不值的水,变出火、变出光来;变出“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来;变出共产主义来。

那正是腊月。数九严寒里,北风呼啸中,指挥部一声令下,铁姑娘战斗队上来了。这全是些没有出嫁的大姑娘,或者刚刚嫁人的小媳妇。人人脱掉外衣、棉衣和贴身的内衣,光着背脊,裸露出两只丰满的乳房,只穿了一条花花绿绿的裤衩。四人一组,抛动着石夯。工地上,日夜夯歌四起,好是雄壮。这情这景,虽然有几分野和悲苦,却也显示出了一个民族不屈和献身的精神。

大坝筑起来了。前前后后死了十三个人。

死人是令人伤心的。可是无论是老者还是少年,甚至死者的亲人,都这么说:“大坝合拢,总是要几条命来祭奠的啊!只有咯样子,这工程才牢固,才永久!”于是乎,死者的亲人们,便从中得到了一些宽心,得到了一些慰藉。他们给死者们烧去几挟纸钱,便渐渐把死者忘却了。

从南、北、西三面山间的三条小河的水,全被这道用十三条命祭奠的雄伟的大坝关住了。水上涨着,淹灭了一个个山洼,填平了一条条山谷。这大山深处,拱出了一个蓝色的湖泊。以往,祖祖辈辈靠一根禾扦,一根扁担,一担箩筐,挑炭火,担柴禾,运谷米红薯的搞法不行了。过去,从山这面到山那面,一路飞脚就跑过去了。如今,不行了。两山相对,却一水相隔,喊得应,却过不去了。水面虽然不宽,狭的地方只不过十几二十米。然而,却很深,深的则达上百米……

这时候,廖家坪这地方的人,才头一回感到自己的屋门口有了变化,有了大变化!

一只一只小船,在各家各户出现了。到对面山里耕土,打柴禾,割牛草;到乡供销社买货,甚至走亲戚、跑人家,或一家人,或一个人,驾一只小船,划动着桨叶,轻盈地在一库绿水里飘动。开初摆弄这木船的时候,这木船却晓得欺生,有意捉弄这些山里人。哪一个厉害角色,在这些没有知觉的木船面前,没有出过几身老汗,才驾驭住这些“水马”呢!如今,一些五、六岁的细伢子、细妹子,也能轻巧地摆动桨叶,驾一叶小舟飘游于这块“水坪”上呢!

一座座长长短短的铁索桥,也出现在这山山岭岭间了。过去,这些山里汉,山里妹,谁见过这悬空挂着的桥呢?读过几年书的人,在听老师讲红军长征时抢渡大渡河、巧夺铁索桥的故事的时候,才晓得世间有一种铁索桥。开初从这样的桥上过,脚上的索链带着桥面的木板晃晃荡荡,他们的心都蹦到了喉咙口,全身吓出鸡皮疙瘩。如今,他们挑着担子、推着板车从桥上过,哪怕桥面晃动得再厉害,也从从容容了。

这地方的这一“变”,一晃又是二十多年了。在这里的人们眼里,这里的一切又年年月月老是一模一样了。

陈大启,是在这里“大变”以后,由山洼变成“水坪”以后到这里来的,是在这地方的人认为这里老是这么一副模样以后到这里来的。

乡政府原先是在那低低的狭谷里的。那道大坝筑起来后,逼得它节节后退,退到如今这个地方来了。

如果坐船到乡政府来,船从那边山谷钻到这边山谷以后,你远远地看到,几栋颇为现代化的建筑,挂在一堵高高的山崖上,极像是那块巨大的石崖上的一组浮雕。直到船从那青绿青绿的水面上慢慢地朝它靠拢,那几栋红砖房屋,才从高高的石崖上走下来,静静地匍匐在这一汪绿水边。这时候,你才发现,这些建筑物离身后的石崖陡壁,还有一段距离。建筑物后面,长着一片不算太大的桔树林。

正是初夏。一季春雨,染绿了梅山山区的山山岭岭,也灌满不大不小五千亩水面的廖家坪水库。一条青石板路,从那栋在这一带山里人的眼里看来很是雄伟、很是气派的三层楼的红砖楼房前面伸了出来,拐了两个弯,落到水边的那同样是粗粗大大的青石板垒成的码头边。

一条小船,停靠在码头前。安在船尾驱动螺旋桨的柴油机,已经启动了。那“嘟、嘟、嘟”的响声,在清清静静的山谷间回荡着。

船上已经坐了六、七个人了,都是乡政府的干部。春插刚过,县委、县政府就召开紧急会议,要在全县范围内,来一次落实计划生育措施的统一行动。前不久,在省里的计划生育会议上,这个山区县份,被划为了第三类,亮了黄牌。在那个省委书记亲自坐镇的会议上,这个县的县长、县委书记的头,一直低低地埋着,不敢抬起来。省里的会散了以后,县长、县委书记回到县里,也照葫芦画瓢,召开了全县的县、区、乡三级干部会议,也划出一类、二类、三类,也亮黄牌,把他们头上这种压力,分摊到区、乡头头的身上。廖家坪乡,成了这个三类县里的三类乡,成了这个黄牌县里的黄牌乡。

县里的会议一散,乡里的头头们坐不住了。他们不能像县里一样,也来一个几级干部会议。他们的下面,只剩下一些挂名的村党支部书记。这些村支书,没拿国家的俸禄,不听人喊了。他们手里也没有掌握“工分”之类的硬牌牌了,也喊别人不动,讲别人不听了。不像当年修水库大坝的年月了。那时节,干部一声喊,哪个敢不听?哪个敢调皮?难怪有人推举计划生育为“天下第一难事”。

船尾上的柴油机,在“嘟、嘟、嘟”地呼叫着。这船似乎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它急不可耐地想离岸,想扑到那库绿中间去。

还有非上船不可的人没有上船。

他没有到,谁敢开船?

坐在船上的干部也有点沉不住气了:“这个陈粑粑,又被哪里粘住了,半天出不得门。害得我们一船人等他一个。”

有人忍不住喊开乡党委书记陈大启的外号了:“陈粑粑,是一筒什么粗屎挟在屁眼里出不来呀!”

“就来了!就来了!”

那红砖楼房上的一间房子里,传出来一个沙沙哑哑的声音。

作为乡党委书记,鬼扯脚的事儿多。好不容易清了一桩事,打发一个人走。正要出门,又一个人撞了进来。一把揪住你,连喊“书记书记,你看这事何里办?”

他一看,是乡企业办的工矮子,一张婆婆嘴。

“再有什么死人的事都给我放下,眼下是全乡上下抓计划生育!”

他一把推开工矮子,就冲出门来往楼下走。刚走到楼梯的拐弯处,有人迎面叫他。一个甜美的女音。

“什么事?”

陈大启对这个女人,不像对工矮子。他立住身子,问。

女人轻盈地朝他走来。远远地,就给他送来一阵清淡的、女人身上特有的香气。这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姑娘。个儿不高,但身段儿还匀称。一张圆脸,一对大眼。笑起来是挺甜的。她叫桂芳,原是这个乡的广播员,现今是乡里计划生育专干。这次计划生育“大围剿”,乡干部全体出动,计划生育专干却被留下来了,坐守乡政府。

“刚得到一个情况。”

桂芳大眼朝陈大启一亮,嘴角微微地动了动,浅浅地笑了。笑得真甜美。

“说。”

“樟树下村的竹娥,又怀孕了。”

“是吗?”

“刚才他们弯子里的人跑来讲的。这一回,你可不能再心慈手软,轻易地放过她了。”

“唔。”

陈大启正要开步走,桂芳又甜甜地叫了一句:“大启。”

她原先叫他陈乡长,后来叫他陈书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叫他的名儿了。

“还有事吗?”

“我舅舅又来信了……”

桂芳的脸红了。她脸一红,还真显得有几分美丽了。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动人的角度。这个角度的桂芳,是最动人的。

“粑粑乡长,快呀!一船人等你,你还这么慢慢腾腾地说情话呀!”

“快抱住打一个啵(接吻)吧!打一个啵,比说一百句情话都解渴呀!”

“哈哈哈……”

一船的人都笑了。

陈大启的脸也热了,轻轻地说了一句“知道了”,就匆匆地朝码头边走来……

船离岸了。

大启一登船,这一船的人,都把一双笑眼盯着他了。乡里的干部,多是些年轻的单身汉。女人,在他们的心里是一个神秘的世界。他们七嘴八舌,没大没小地“审问”起自己的书记来了:

“这么熬着,老是把一块肉放在嘴边吊着,你心里不慌吗?”

“人家都二十五六岁了,你也三十岁喊得应了,真熬得住?”

“桂芳已经在县里做了一回晚婚的典型报告,当了一回晚婚模范。未必你还想当一回晚婚模范呀?”

“你讲实在话,你们真的没有那个?一回也没有?”

“什么那个?”

“那个就是那个嘛!”

问“那个”的是一个刚从地区林校毕业分到这个乡来工作的矮个子、黑脸蛋的小伙子。这时候,他真讲不清场了。

陈大启叼着一支烟,任下属们如何“审问”,一直不吭声。他心里酸酸的,说不清是啥滋味。乡里的干部,都说他和桂芳在恋爱。连食堂里大师傅,都关心地询问他两回“什么时候喝你们的喜酒”的话了。有时候,他心里是甜蜜的。有时候,他心里又是酸酸的。为什么又甜蜜又发酸呢?是对这个女人又满意又不满意?这里面的答案复杂极了。人世间的事,常常是这样的磨人。他不是那种办事果断、干脆,行动风风火火的人。他不是那种外露、开朗的人。他心里的东西,不轻易露到脸上来。让组织部门的人来看,这是一个十分年轻、却又是非常老成的干部。但群众却觉得他优柔寡断,缺少主心骨,是一个糯米团。背后当面,不少人都叫他“粑粑书记”,意思是他像那烤熟了的糯米粑粑一样粘糊。这样的人做一把手,尤其是乡镇的一把手,工作上很难打开局面,全乡的面貌也很难发生变化。那就真的是庙里的菩萨,年年月月一个样。当然也有好处,即所谓“协调能力强”,什么事情上就上点,下就下点,班子里不争不吵,大家和和美美地过。

眼下的工作,不是搓糯米粑,大就大点,小就小点能行的。没有几分果断,没有几分狠心,没有几分蛮劲,这块黄牌就丢不掉。哪一个地方抓计划生育,不霸一点蛮,出生率能降下来?这一回,陈大启破天荒地来了几分硬劲。他心里深埋着一个小九九呵!他把全乡的干部,包括县里驻乡的一些部门的干部,分成四组,每组包八个村。硬指标、硬任务全落实到人。他自己率领的是第一组,却是最后一个离开乡政府。

全乡三十多个自然村,基本上就在这个水库边上。除了少数自然村,座落在半山腰上,下了船还要爬一阵子山外,绝大多数村,船一靠岸就到了。为此,乡政府添置了几艘机动小木船,供乡干部下村办事用。这在这个深山老林里,是别有一番风味的。

暮春的天比冬天亮得早了。而山区的太阳还是出来得迟。已是九点一刻了,太阳还没有从东边的山头露出脸来,只在西边的山头上,投下一片阳光。春夏相交的时节,山上的新竹吐翠了。光着枝丫冻了一冬的落叶树,勃发出一丛丛新叶了。一些常青树深绿的老叶上,蓬蓬勃勃地长出了一片嫩黄,秀色可餐。早晨没有风,库面上无一丝波纹,平平展展如一面明镜。蓝天白云、绿树红花,全映进它深广的怀里了。透过绿莹莹的水面,看里面山的倒影、天的倒影,美极了。好像水里的“山”,比水上的山,硬是多几分神采。就如同一个商品的包装,或者一本新书的封面,压了一层膜、过了一次塑一样,增色不少。

库面不宽。一线绿水,夹在高高的青山之中。空气,鲜得不能再鲜。进到肺里,如蜜甜,如山泉般清凉。

船上的那群乡干部,没有再拷问他们的书记了。什么时候,他们的话题,转到他们眼下要进行的工作上了。

“听说县里的大街上,见到大肚子就捉。捉住就拖到医院,按到手术台上……”

“人家要是第一胎呢?”

“不管你第一胎、第几胎。”

“人家要不是我们县的呢?”

“不管你哪个县的。”

“看来,我们这一回,不霸点蛮,不拆几栋屋怕是不行了。”

“太狠了点,又怕出人命呵!”

“只要不是我们打死的,就不怕。如今公检法,不受理计划生育的案子。”

“唉!这都是些治标不治本的办法。”

“你有什么治本的高见?”

“文化!关键是要提高整个民族的文化素养。你看西方那些发达国家,他们的妇女就是自觉不生孩子。我们国家,一些高文化的妇女,也不生孩子。而一些文盲却像下猪崽子一样,七个、八个地下。一些身体健康的人,生一个就要人家结扎。一些肢体不健全的人,一些弱智的人,却可以不结扎。不结扎,他们就生。生了一个体健智好的孩子的人,不能再生;生了一个体残智弱的孩子的人,却可以再生一个。再生一个又是弱智人……这样下去,我们的民族的素质,就会迅速下降,最终会彻底完蛋!”

这是那个林校毕业的矮个子、黑脸蛋小伙子说的一通话。大家觉得他这是很有价值的发现。一个个都很认真地看着他。一个个都感到上级订出的有关计划生育的条条,确实有不少的缺憾。

船切破平静的水面,一摆尾,拐进了另一个山洼。两边的山更陡,水面更窄,空气更清凉,光线也更暗淡了。

寂静了片刻的船舱里,突然又有人开口了。他记起不知在什么小报上看到的一则消息,禁不住说了出来:“不知是新加坡,还是新西兰,通过了一个法律:母亲是大学生的,不限制生育;母亲是高中生的,可以生两个孩子;母亲是初中生,只准生一个孩子;母亲是小学以下文化程度的,不准生育!在经济建设上,我们只讲要学习外国的先进的科学知识,先进的管理方法。在计划生育上,怎不学学外国的这些先进经验?”

“要是那样,只怕我们廖家坪的妇女,百分之八十不准生育!”

“……”

陈大启一直没有参与大家的议论。他的心很沉,沉甸甸地装着出门时桂芳说的话:竹娥又怀孕了。他的思绪,在深远的岁月里游动着,游动着……

那一年大启二十岁。

在地区农校畜医专业毕业后,带着一纸介绍信,挑着简单的行装,来到这个深在大山之中的乡村工作。刚到这里的时候,他觉得这里美级了。他在湖区的一个小镇上长大,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高的山,这么大的林,这么绿的水。湖里的水总是浊黄浊黄的。盼到深秋,盼来了湖水变清。也不是这般的清,这般的绿。他觉得自己是在仙境里生活,在画境里生活了。

一住久了,就乏味了。

一年过去,他就品不出这里的美了。这里太偏僻、太闭塞了。乡政府好不容易添置了一台电视机,却收不到画面,只有雪花。他自己购了一台小收音机,多数时候,打开来,听不到广播员甜美的声音,听不到音乐和歌声,只有一片嗡嗡之声。要是碰上一个好天气,才能收到省城里传来的广播员的甜美的声音。

农村责任制改革以后,乡干部的工作明显地减少了。青年人好动,好奇,酷爱大自然。二十郎当岁的陈大启,天天往深山里钻。全乡一百多个自然村,全嵌在这深山之中,多数还伴靠着这一库绿。这库水绿莹莹的,如同镶嵌在青山之中的一块宝石。这是因为这里的水没有工业污染的缘故。没有污染,水就会绿得发蓝吗?他研究开了。他是学医的,懂生物化学。他终于发现,这水的绿,全是这山的缘故。山上树多。山间的草木,一岁一枯荣。每年冬天飘落的树叶,腐烂以后,含在叶内的钾,随着山水流入库中,水中的钾多了,加上阳光的作用,就变得特别特别绿了。

一住久了,就习惯了。

他又觉得这里美了,觉得这里可爱了。

他不愿老是呆在乡政府。有事没事,都爱往村寨里窜,都爱往深山里钻。

一个炎炎的夏日,老大的太阳。如果是在自己读书的那座城市,是在自己家乡的那个湖区小镇,准会热得无处躲身。这里好,一库绿,座座青山,是一个硕大的无比的大空调。他吃罢早饭,就离开乡政府,准备走访几个村寨,了解一下农家牲畜的饲养情况。

从一片林子里穿过来,前面就是磨石弯了。这里他前些日子来过一回。这个小村子,在这一带山乡,名气倒不小。这地方的石头很有特色。它能像木头一样,一块一块的劈开来,破成很薄很薄一片。石头的质地很细嫩,又很坚硬。颜色别具一格,呈蛋青色。人们用它雕刻石人、石马、石狮子。不知还在什么年代,这里产的石碑,就饮誉这一方地域了。虽然交通不便,四乡八里、外乡外县的人,都到这里来定购这碑、那碑了,或者来购一副石磨。许多外地的石匠,到这里采石刻碑,交给当地山主一点“管理费”什么的。他那一次到这里时,也动心了,真想给自己的父母刻一块墓碑,尽一点为儿的孝心。一想不妥,父母才四十岁出一点头,他们在世的时间还长,现在就刻起墓碑来,会引起父母的不悦,才罢了。

这村子不大,傍山依水立着七八栋土砖屋,百十来号人。村子后面,有一片好竹山。潇潇洒洒的楠竹,长满了两面山坡。就在那块竹山里,他还发现了一处奇观。一株大枫树,生在这片竹林里,很有点年纪了,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那衰老的树身,里面全空了。四个枯死的枝杈处,空成了四个洞。不知哪个年头,从这四个洞里,生出四根笋来,长成了四根漂亮、挺拔的竹子。树和竹,两个不同的家族,相依相偎,和和美美地生活在一起。树洞中长出竹子以后,枯树却发了不少新枝。枝枝叶叶,生机勃发。他用自己新近买的那种“傻瓜机,照傻瓜”的傻瓜照像机,拍下了这一奇观,题为“树中竹”,投到省里的林业杂志,竟被他们用来做封面了。

微风徐徐拂过来,新鲜而清凉。阳光铺在对面的坡上,一幅灿烂的画面出现在他面前。坡不很陡,只有二三十度的倾斜度。坡上齐齐整整地长出嫩绿的丝毛草。草丛中,不很规则,却很惹目地长出一些黄色和紫色的小花。一群黑色的山羊,在这草地上埋头啃食。这是一幅多么豪华、贵重的巨画呵!

他的心醉了。

他立住了脚步,一头倒了下来,斜卧在这边的坡上,欣赏着对面的这一幅豪华气、山野气兼备的巨画。这山间的鲜净鲜净的空气,徐徐地进入他的肺腑,像一股没一丁点杂质的清泉,在冲洗着他在山外、在那座读书的城市、在那座长大的湖区小镇沾留在肺叶上的尘尘土土……

他真惬意,真舒坦。

就在这时候,一阵歌声,不知从什么地方拱了出来,悠然地飘了过来。这歌声,灿烂得如面前的草地,鲜嫩得如进入肺腑的山野的空气……

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

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

多么温暖,多么慈祥

把咱农奴的心照亮

……

大启长到二十二岁,在都市,在小镇,听过省里、县里大剧团的演员唱歌;在电影里、在电视上、在广播中,欣赏过许多著名歌星的歌声。他觉得,没有哪一次令他这样陶醉、令他这样激奋不已,令他这样按捺不住。他听到的所有或家、或星的歌,都不可与此相比。

他睁大着眼睛四处张望,四处寻觅,只有黑色的羊群在草丛间移动,只有或黄、或紫的小花招惹你的眼目,只有齐崭崭的青草在微风中卷起一层一层的波浪,只有甜润、悠扬的歌声徐徐来到你的耳际,就是不见唱歌人。

大启的整个心都在颤抖。他在林子里躺不住了,翻身站了起来。两只脚不由自主地朝前面疯跑,追寻着歌声疯跑。

下面是一条小溪。小溪两岸,长满了灌木、小竹、藤蔓。小溪像一个害羞的山妹,全躲在这青青绿绿的灌木、小竹丛里了。

一条没有任何修饰的山径,从坡上滑了下去,一直滑到一堵用古朴粗糙的石块垒砌的小坝边。小溪在这里才露出一点脸来。透明、晶亮的溪水,漫过坝面,泻到坝下的小潭,发出拨弄琴弦般悦耳的声响。这里的空气,这里的溪水,这里的声音,都是没有污染的,都是不含任何杂质的,都是新鲜的呵!

大启突然站住了。他的腿就硬了,眼变傻了,整个身子全愣了。

他看到了,他寻到了。

溪坝上的一个石墩上,坐着一个姑娘。大概是刚刚在这晶亮、透明的溪水里飘洗过头发。此刻,她正用一把小小的木梳,在缓缓地梳理着散披在肩头的黑亮黑亮的秀发。她面朝溪水流来的方向坐着,进入大启眼里的,只是她的一个侧身。就是她这个侧影,大启觉得,招惹眼目的山花,灿烂无比的、豪华气、山野气兼备的草地,晶亮、透明的小溪,在她面前,全都逊色了。或者说,她立在溪边,溪增秀;她站在花前,花添艳。她就是秀水,她就是鲜花。

她身边的那摊干干净净地砂地上,摆着好几个用大片大片的桐子树叶包着的包包。里面也许装着她刚刚采摘来的味道鲜美的野果。她一边缓缓地梳理着湿发,一边亮开嗓咙,唱着一些显然不是目下流行的歌儿。

大启不敢往前挪动了。他真害怕惊动她,真害怕由于自己的举动,破坏这个人景都极美极美的画面。

面前正好有一丛小竹。他轻轻地蹲了下来,蹲在这丛小竹里。目光,透过竹丛的空隙,落在溪坝上那动人心魄的、美丽的姑娘身上。他要把那一个侧影,雕刻在自己心的底板上。

一曲歌儿完了,又一曲歌儿从这溪面上飘扬出来。那叮咚叮咚的溪流,像一个高明的琴师,为她伴奏着。这又是一曲不为今日歌星所推崇的歌,一曲城市的人们觉得久违了的歌:

金瓶似的小山

山上虽然没有树

……

突然,大启蹲着的那块石头松动了,“咕咙咕咙”地滚动下去,“当”的一声,掉进了溪坝下的小潭里。

“哪个?”

姑娘警惕地站了起来。

“是我,是我。”

大启红着脸,从竹丛里走出来了。

“你……”

姑娘也红着脸,她那双溪水般晶亮、透明的眼睛,带着几分怒气地盯着大启。

大启被这一双目光看得脸腮火烧火辣起来。他嘟噜着解释道:“你、你的歌唱得真好,比、比什么电影里的歌都好听。我、我被你的歌迷住了。”

姑娘的脸更红了,但其中的怒气明显地消退了。

“你好会挖苦人呀!”

“不!真的,你唱的真动人!”

大启赶忙申辩。

“你是哪里的呀?”

“乡政府的。”

“那是干部同志呀!”

姑娘本能的那份警惕,悄悄地放弃了。但在男人面前的那种羞色,却一点也没有减退。

“你是哪个村的?”

“磨石弯。”

“在这里洗头?”

“也洗头。不过……你看!”

姑娘朝前面那面草坡指了指。

“看羊?”

姑娘点了点头。

“没有读书了?”

“嗯。”

“高中毕业?”

“不,初中。”

“为什么不读书了?”

“爹妈不肯送了。家里弟妹多,送不起。”

“你叫什么名字?”

“你怎么这样爱问人家呀?”

“你的歌唱得好。要是外面来招唱歌的人,好给你报一个信呀!”

“会有来招唱歌的?”

“当然有呀!你想去考吗?想去专门唱歌吗?”

“我、我怕不行。人家不会要的。”

“你行,你准行,人家会要的。”

“真的?”姑娘那晶亮、透明的眼睛里射出一束亮闪闪的光来。

“那,我告诉你,我叫竹娥。”

“竹子的竹呀?”

姑娘认真地点着头:“如果真有人来招唱歌的,你一定要告诉我呀!”

“放心,一定!”

“那干部同志,你叫什么名字呀?”

“大启,陈大启。记住了吗?”

“……”姑娘没应。一阵,自言自语地说:“不会有的,不会有人来招唱歌的。”

“有的,一定有的。”

“……”

斜落在东边山坡上的阳光,一下一下地往上移,慢慢地移到了山尖尖上,最后全部消失了。天顶上的云彩,变得像姑娘的脸蛋一般地红彤起来。山风徐来,像泉水一样清凉。山间的傍晚来临了。

那群黑团团的山羊,从开着黄花、紫花的草坡上走下来了。一只只摇头晃脑,“咩咩”地叫着,很满足、很惬意的样子。它们来到了溪水边,埋下头去甜甜美美地饮了饮水,然后将竹娥团团地围住了。

她要走了。他也要走了。

她从那干干净净的砂滩上,捧起一个阔大的桐子叶包的包包,递给他。

“什么?”

他问。

“苞(刺莓),这溪边上摘的。你爱吃吗?”

“爱。”

他点着头,接住了。

一路“咩咩咩”地欢叫着,山羊们在前面开路了。姑娘尾随这云团般的羊群,飘然而去……

他记住了磨石弯。

他记住了竹娥。

生活里常常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第二年一开春,从京城吹来一股风。上上下下开始机构改革,推行干部队伍“四化”。我们这个民族,有许多优良的传统,却也有不少劣根。上面一提倡什么,一风吹下来,到下面就常常走了样。要求干部“知识化”,一具体,就变成了文凭化了。似乎文凭就一定等于知识。乡里的干部,没有几个有大、中专文凭的。机构一改革,幸运之神降临到了大启的身上。他是乡政府里唯一的一个中专生,一下被提上来担任了乡长。

三个月后,县广播局批准各乡广播站的广播员,转为国家正式职工。廖家坪乡的广播站的广播员,三年前就随军走了。此后一直没有再配广播员。乡广播站也就名存实亡了。平日里谁也记不起这么一个广播站了。这一下,突然喜从天降,可以招收安排一名国家正式职工。这在这个小小的乡政府,太有诱惑力了。要知道,农民和国家职工,其中的区别太大了。一吃上国家粮,拿上国家工资,不仅自己从此可以过上安定舒适的日子,而且你的后代,都跟着发生根本性的变化。消息一传出,通过各种渠道前来争夺这个位置的,如潮水般涌来。仅仅两天时间,竞争者就达三、四十人。

乡党委书记是新近从县里放下来的干部,省农学院毕业的一个大学生,也是一个文凭风刮上来的年轻人。他找到陈大启,说:“这事,就请你具体来负责吧。”

“我?”

一时,陈大启直摸脑壳。

“对,你!秉公办事吧!你是外乡人,与这个山冲冲没有任何拉拉扯扯的关系。好搞。”

书记说的不无几分道理。陈大启只好接受了。

一下子,陈大启成了全乡更加注目的人物。许多人在私下里打听:“谁是陈乡长?”本乡一些在县里、甚至在地区工作的干部,或本人、或托人来找陈大启。陈大启一时间成了全乡的热点、焦点。

一出门,四路里有人拦住他。求他“关照关照”,求他“考虑考虑”,求他……他的电话变得多了起来。刚接完一个,调转屁股迈出房门,办公室秘书又喊他去接另一个电话。这几天,他的脑壳都胀大了。

他真不想负责这个事情了。可是,自己刚刚出任乡长,头一件事情就没办好,别人不笑话自己窝囊吗?

那一阵,他不像今日这“粑粑书记”的样儿,还是颇有棱角,颇有主见的。他决心撞倒南墙,排除一切干扰,破除一切阻力,不认皇亲国戚,斩断各种关系,办一件漂亮事情出来,让全乡的老百姓称道,让全县的领导夸奖,让上上下下的人不小看我陈大启。

这一天,天没亮时他写了一张条子,贴到自己的房门上,然后关紧房门,重又躺到床上睡下了。

天渐渐地亮了。

只见门外有了脚步响。来人站在门前,正要举手敲门,看到了门上的字条。举起来的手便轻轻地放下了。口里轻声念着纸条上的字:“本人因事外出,有事改日谈。”

“这么早就走了?唉,冒早来一脚好。”

“外出,外出,出到哪里去了呢?肯定是躲起来了。”

“……”

一个人走了,又一个人来了。照样念念纸条上的字,埋怨几声,叹一口气,又走了。

门外的声声响响,一丁一点全都进入了躺在床上的陈大启的耳鼓。整整两天,他闭门未出。第一天,他躺在床上长思;第二天,他伏在桌上唰唰地写着什么。渴了,喝点白开水;饿了,啃点饼干、蛋糕。

第三天一早,他的门开了。

“你这个鬼,在屋里呀!”

书记站在门边。他的身后,立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

“你们找我?”

“到处寻你呀!”

“老书记,您……也找我?”

老者笑了笑,连连点着头:“大启,你是晓得的,我家三妹子,还是你到乡政府来报到的第二年毕的业。在屋里呆了三年多了。去年我办退休的时候,就给组织上提出过……”大启一言不发,只是点头。

他是这个乡的老党委书记。自己毕业分配到这里,就是在他手里报到、安排工作的。一个好人,只是思想古板点,观念旧了点。记得有一天,自己到县里开会,在新华书店买了一本《性的知识》的书。带回乡里后,被他看到了。他指着自己的鼻子,狠狠地刮了一顿。不几天,这本书不见了。有一次到他的屋里去请示工作,无意中发现这本书放在他的床上的枕头下面。当时,大启忍俊不住地笑了。他在心里说:老书记啊老书记,人啊人!

“老书记,这些你就不用多说了,我心里都清楚。我在屋里数了数,这两天到我这门边来的,你是第六十八个了。加上前两天的,一百好几啦!可需要的,只一个广播员。怎么办呢?我想,办法只有一个:公开招考,择优录取,平等竞争。”

“你有了具体方案了?”年轻的书记问。

“我关在屋里苦苦地想了两天,想出了几条,正想听听你的意见。”

“你们商量工作吧,我走了。”

老书记知趣地告退了。

两个年轻人把老者送到门口,然后转身进屋。把门严严地关住了。

“你说。”书记催促大启。

“三条:一、面向全乡,公开招考;二、凡有本乡户口的十八周岁以上,二十三周岁以下具有初中以上文化程度者都可以报考;三、考试内容,三项。1、写作,2、播音,3、唱歌。”

“还考唱歌?”

“我们这基层的广播员,应该是多面手。要会写、会编、会播。有时,配合中心工作,还要自办些宣传节目,免不了要唱一唱。”

“好。”

书记表示赞成。

“我想,这一次,我们一定要剪断那些扯扯拔拔的社会经络。一律只看应考者的成绩好不好,不看应者后面的关系硬不硬,来头大不大。”

“棒!”

年轻的书记激动起来了,一巴掌拍在陈大启的肩膀上。

招考广播员的告示,在各村寨张贴出来了。

有一天,乡政府后面的桔林里,突然传来“咩咩咩”山羊的叫声。陈大启正在接待从全乡各村寨赶来报名应考的姑娘、小伙。这山羊的叫声,使他的心异常地跳动了一下。他正准备分出身来,到后面的桔林里去看一看。刚一起身,看到办公室门口,闪动着一张秀丽的脸庞。

是竹娥。

“陈乡长。”她来到门口,大大方方地叫道。这些日子以来,大启经常到磨石弯去走,还为她家的羊看过两回病。他们接触多了,熟了。大启发现,竹娥是一个肯学习、有抱负的姑娘,苦于家庭条件不允许。要不,她准能堂堂正正地考进大学。她在学校里,作文成绩极好。她的作文,常常被老师当作范文在班上朗诵。如今在家里牧一群羊,她常常带着书本上山,一边看羊,一边读书。

“你……”

“我想也报一个名。”

“好呀,填一张表吧。”

陈大启随手递给她一张表。

表,很快就填好了。那笔钢笔字,竟和她的人一样,竟和她的歌一样,挺美挺美的。

“我怕不行,试一试吧。”她交表的时候,这样说。

“你行的。回去后,多朗诵朗诵文章。选一些散文、报纸上的政论文、消息和通讯读一读。离考期还有十天。”

“好,我走了。我是赶一群羊来的。”

“你呀,真会综合利用。”

“咯咯咯……”

竹娥甜甜地笑着,燕子一样飞走了。她原本是个很大方、出得众的姑娘。在学校里的时候,她当过几年班长呢!那一天,是被他踩落的那石头吓坏了。

考场设在乡中学。那是一个星期天。一百多名应考者,都提前赶到了这里。有父母送来的,有哥姐陪来的。竹娥也来了,是五岁的弟弟和一群黑山羊陪她来的。还有不少来看热闹的。应考者一百二十四。围在考场外观看的怕有三四百人。

考场是十分规矩的。完全按全国统一高考的那种办法。考生编号、考卷编号。考生交卷后,试卷上的号码立即密封。阅卷者不知道每一张卷子的号码。分写作、播音、唱歌三个考评、阅卷组。考评、阅卷组全是县广播站、县报社、县文联和县剧团的业务高手组成的。他们不到考场,不与考生见面。全凭密封送去的试卷、录音带评分。

先考写作。内容是写一篇广播稿。考题是乡党委书记、那个省农学院毕业的大学生出的,叫做:我们村里的年轻人。作家马烽,曾用这个题目写过一部电影。如今被乡党委书记借来考这些竞争乡广播员的村村寨寨的伢妹子们了。

一百二十四人都进了考场,都交了卷。

接着考播音。朗播两篇文章。一是朱自清的散文《背影》,一是省报上前几天发表的一篇社论。应考者太多。分做十个考点录音。许多人一进考场,面对那部录音机,身子就抖动起来了。不少人只念了几句话,就捧着脸哭着走了。最后参加考唱歌的,只有十四个人了。

按考号进场。首先走进来的,是一个高挑的个子,扎一对小辫的姑娘。她清秀的右眉里,藏着一个黑痣。眼睛很大,前额略突。脸腮上的一对酒窝,总是装着甜甜的笑意。陈大启认真看了看手里的那份考生表。表上填着:樟树下村,梅贞,十九岁,初中毕业云云。

看来,她是见过世面,经历过这样的场面的。她微微红着脸,浅浅地朝在场的人笑了笑,然后,缓步走到麦克风前,放开了歌喉:

十五的月亮

照亮边关,照亮家乡

宁静的夜晚

你也思念

我也思念

……

这一曲歌扬起,把室内室外一切嘈杂的声音都震住了。陈大启对音乐并无研究。但他凭直感,这个梅贞,是竹娥的力敌。他的心里,顿时涌出一种复杂的感情。

梅贞走出了考场。人们一片啧啧声。不少人悄悄地猜测着,她准是第一名。

竹娥是第五名进考场的。她应考的歌,也是《十五的月亮》。她明显地有几分紧张。月盘似的脸庞,像抹了一层胭脂。陈大启看了她一眼,示意她要镇静,要沉着。她似乎明白了他眼里传递过来的这些。她清亮的大眼直视前方,几个碎步走到了麦克风前。

她也亮开了歌喉……

屋里屋外又都静无声息了。一声一声歌,流进大家的心底。大启在心里严肃地拷问自己:谁的歌好?梅贞,还是这个竹娥?

听着听着,不少人觉得,竹娥唱的,似乎比梅贞唱的要多一点什么。多一点什么呢?是山溪的叮咚声?是野花的芳香味?是山羊的……

竹娥终于走下了考场。大家的议论声更稠了。“好!她比第一个好!”

大启内心如一团火,表面上却十分平静。他缓缓地走了过去,招呼她:“到那边的教室休息休息吧。”

“不,我该走了。”

“就走?”

“嗯,我五岁的弟弟,领着那群羊,在后面的山坡上等我。”

“唔。”

她脸上好多汗。是紧张,是兴奋,还是激动?他很想递过去自己的手绢,让她擦擦汗。但他没有这样做,只目送着她走出考场。

“咩咩咩……”

他的耳朵里,好像听到了学校后面山头上的那群山羊的叫声。

这时,麦克风前,扬起了激越、高昂的歌声。

又一个考生应考了……

备考评组的分,很快就评出来了。竹娥,总分第一,写作成绩第二。梅贞总分第三,写作成绩没有排上名次。

第一个得到这个消息的自然是陈大启。他在心底里为竹娥祝贺:老天相助,你从此有施展自己才华的用武之地了。

考是考了,能不能择优?全乡的人民都在拭目以待。从开考到现在,一些有大大小小的后台的人,不思量自己的成绩如何,而是不断地发挥自己后台的作用、后台的威力。一个一个的电话,一张一张的条子,争先恐后地涌到陈大启的面前。那时的大启,阅历不深,不像现在这般“老成”。不管是谁,他干干脆脆,很不客气地答出棒棒硬硬的两句话:择优录取。你等成绩出来吧。

如今,成绩出来了。他准备告诉书记。征得书记同意后,马上公布招考结果,接着就办录干手续。免得一些有这样那样靠山的人,来缠你的脚,扯你的手。

他正要出门寻书记,办公桌的电话机“叮叮叮”地响了。

“你是小陈吗?”

“对,你哪里?”

“我是县委组织部老张。”

“呵,张部长,有什么指示?”

“什么指示罗!我想问一下,你们这次公开招考广播员的成绩出来了吗?”

“刚出来。”

“公布了吗?”

“正准备公布。”

“你暂时不要公布。”

“为什么?”

“考试嘛,供领导上掌握一个情况就是了。我们组织部门不经常搞民意测验,哪一次公布了票数?仅仅做做参考嘛……”“不,张部长,我们这个和考察干部的民意测验不一样!”

陈大启的额头上冒汗了。他已经明显地感觉到,张部长这个电话后面有内容了。他赶忙申辩。这可是自己出任乡长以来办的第一件事,不能失信于民呀!

“小任在乡里吗?”

“任书记?在,在。我马上喊他来接电话。”

“不用了。你要他今天下午,到县委组织部来一下。”

张部长的电话筒撂下了。

陈大启一时愣住了。手握着电话筒,半天没有放下。

任书记从县里回来的时候,天已傍黑了。一听到小木船那“嘟、嘟、嘟”的响声,陈大启就出门来了。从乡里到县里去,先坐小木船到水库的大坝上。那里有一个水库管理所兼水电站。是归县里管的。公路只修到那里。乡里的干部到县里开会、办事,都到那里去坐汽车。从县里回来,也一样,只能坐到那里,然后坐船进来。水路不远,坐四十多分钟的船。

到码头上去接书记的人很多。大多是那些应考的亲朋熟友,甚至应考者本人。自己估计多少有一点希望的,就特别关心考试的成绩。

“任书记,考试的成绩都评出来了吧?”

“谁考了第一呀?”

“……”

任书记呐呐着,没有任何明朗的回答。他匆匆地走下船来,一眼就看到站在人群后面的陈大启。

他无言地拍了拍大启的肩膀,示意大启跟他来。

两人进了任书记的屋。任书记一把将门紧紧地关上了。

许多人跟着来了。门口站满了人。

“张部长喊你去是什么事呀?”大启忍不住了,问。

任书记看门外站着人,窗口上也扒得有人,只笑笑,不说。

外面的人等了一阵,听不到屋里说话,也就走了。

这时候,任书记才说:

“一阵空忙。”

“什么意思?”

“县里已经为我们安排好了。”

“安排谁?”

“县委艾书记的外甥女。”

“是学校毕业分配来的?中专?还是大专?”

任书记笑了:“你呀,真天真!中专、大专毕业她会分到这里来?一个去年高考落榜生,就是我们隔这个县的人。”

“吃商品粮的?”

这位年轻的书记又笑了。

“也是农民?”

任点了点头。

“不!不行!这是什么搞法嘛!”

陈大启的脸涨得通红了。

任很平静,停了停,开口说:“大启,我比你长几岁,算是老兄吧。从学校出来也早两年,又在县里的机关呆过。如今这世界上的事,不能太认真。做人、做事不能太死板。你要知道,艾书记可是分管全组织、干部工作的。你我全攥在他的手里啦!”

“不招他的外甥女,未必他把我枪崩了不成?”

陈大启的脸涨得更红了。

任这时显得很老练地笑了笑:“我刚从学校出来的时候,比你现在还书生气呵!老弟,不要冒傻气了。社会上不是流行这么一句话:‘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我们毕竟走这条路了,还是现实一点吧!这对你、我都不会有坏处。”

“你是说……接受?”

“你能不接受吗?”

“那,怎么向这么多应考者解释?怎么向全乡人民交代?”

“你又发傻气了。”

“……”

“上面早已为我们想好了。就说是县里考虑到边远乡村的广播事业要发展,特意从县里有关部门挑选熟悉广播业务的同志下乡来了。”

“这、这不明明在骗人吗!”

“我们的汉语词汇里,不是早就有‘骗人’这个词吗?”

陈大启喘着粗重的呼吸,从任书记的屋里走出来了。外面,天已经全黑了。半边月亮苍白无力地悬在空中……

一连两天,陈大启情绪不好。

这一天,他驾着一只小船,离开乡政府,到村寨里窜去了。行了一段水路,他把船靠到岸边,漫无目的地往幽深的树林子里钻去。他本想去磨石弯,去会竹娥。快进村的时候,他又调转身子了。他怕磨石弯,怕见到竹娥。

一竿一竿挺拔的楠竹,包围着他。他来到了那密密的竹林。他站在竹林深处,突然张大嘴巴,疯喊着:“荒唐!荒唐呵!”他胸膛里积满了闷气,他想吐出来,他想喊出来呵!

“什么荒唐呀?”

正当他忘情地在竹林子中乱窜,在竹林子中疯喊的时候,一个甜润的女音飘进了他耳际。他一定神,方知自己已经窜出了竹林,窜到了那条小溪边。一群黑山羊,紧紧地包围了他。竹娥张着一个红脸,亮着一对大眼,立在他的面前。

“没、没么子。”

他在疯情中醒了,红着脸,讷讷着。

“陈乡长,分子还没评出来呀?”

竹娥转动着清亮的大眼望着他。

“出来了。”

话一出口,陈大启就低下了头。

“我、我考得不好。”

竹娥不敢细问,怕自己成绩不好,人家不好回她的话。

“你,考的不错。”

“真的?”

竹娥的一对眸子,一下特别地光亮起来。眉眼里充满了喜悦。

“你总分第一。”

“那什么时候办手续呀?”

“……”

陈大启一时无语。

竹娥的脸一下阴沉下来。

“不、不招了。”

陈大启终于说了。说得很艰难。

“为什么?”

“县里另外分配人来了。”

竹娥的眼眶倏地潮了。她一句话也没有说,旋转身去,“嗖”的一声,舞动手中的那根赶羊的细竹条,朝羊群狠狠地打去。

羊群在小溪边慌忙地奔跑……

一个星期以后,县委办公室挂来一个电话,说明天艾书记要到廖家坪来检查工作。要乡党委认真准备准备,着重汇报一下乡党、政领导廉政建设方面的情况。

由于这里是三县交界之地,村村寨寨全藏在深山之中。乡政府至今没有通公路,交通极为不便。县里的干部到这里来得少,县委书记就更不用说了。这一次,艾书记亲自到乡里来检查工作,对廖家坪这个边远乡来说,这是一件令人鼓舞、令人振奋的事了。

当天,任就把几个头头找了来,分了分工。秘书小王便连夜赶材料。分管各个方面工作的头头,都向秘书谈情况,都希望自己所管的工作、自己所取得的成绩,在秘书的汇报材料里有所反映,能多在县委书记面前说一说。

次日上午九点,乡政府的小机船就开出来了,开到水库大坝前面的那条公路的尽头来了。书记的车,只能开到这里,再也不能往前去了。从县里到水库,六七十公里路,要两个多小时才能到。山区的公路,跑不快。

没有太阳,天阴沉沉的。库面上没有晴朗天气那么透亮,那么晶莹。两岸的山色也没有阳光笼罩时那般明丽和富于生气。不过,阴天里的山和水,却有着一种厚重、深沉的氛围。小机船在公路尽头的码头边等了一个多小时,一辆黑色小轿车,才从前面那个山弯的公路上钻了出来,然后徐徐地停在这库绿水之畔。

机船上的头头脑脑,早已登船上岸,朝那辆小轿车走去了。

车停妥以后,机灵的秘书先下车,然后,从车上钻出来一个五十挨边的汉子。这就是县委艾书记。他没有感染那种官大肚大的流行病,精精瘦瘦的一副身材。第一个上前和艾书记握手的,自然是三十二岁的乡党委书记任。

“哎哟,惊动你们这么多人,真不好意思。”

艾书记笑容可掬地和大家一一握手。

跟在县委艾书记后面下车的,还有一位长得墩实、矮小的姑娘。她细柳的眉毛,鲤鱼小嘴。样子还是蛮甜的。这时,她站在小车边,没动。

“过来,快过来拜识你的领导。”

艾书记转过头去,叫她。她才带着一脸少女的羞色,细步走了过来。

“小任,哟,还有小陈,这就是我那外甥女桂芳。她看我到你们乡来检查工作,就搭我的便车来了。我可把她交给你们了。你们可要给我看管严一点。不能让她有半点特殊呵!”

“书记尽管放心。”任说。

“哟,这位是乡里的任书记,这位是陈乡长。人家都是大、中专生,以后你要老老实实向他们学习,好好听他们的话。”

桂芳涨红着脸,伸出手来和任、陈等握手,口里轻轻地说:“请领导多关照。”

模样儿长得还甜,一口话说得真蹩脚。

艾书记发感慨了:“世上最顽固的,莫过于乡音了。你看,我出来工作三十多年了,这口湘乡话硬是改不了。桂芳,你可要下苦功学普通话呵!广播员嘛,用一口湘乡话去播音,别人怎么听懂呵!”

桂芳埋着的头,轻轻地动了动。

艾书记一边说着,一边登上了船。他站在船头,举目环视,很是冲动:“不错!这地方风景真不错。可惜没有好好宣传。以后我上省里开会,请一位作家朋友来,借他那支生花的妙笔,把这里好好张扬一下!”

“那就借书记的光了。”任赶忙说。

船启动了。艾书记兴致很高,口若悬河:“这几年,我有一点很深的人生体验:人世间,最残酷的,不是野畜,而是人!你们看,人一生下来,就竞争。你死我活的竞争。不是有这么一句话:爱哭的孩子多吃奶。哭,就是‘争’嘛。上了小学,进了中学,到了社会,竞争就更残酷了。这么多人想考大学,而佼佼者就是少数。要踩倒多少人,你才能踏进大学的门坎!桂芳,路要靠自己闯,靠别人拉一把只一把。这一次,你如果是大学或中专毕业分配到这里来的,你舅舅的话就说得起些,调门都会高些。我可以拍着胸脯告诉陈乡长和任书记,我家桂芳是大学毕业分来的!这又几多的光彩!小任,小陈,以后可千万不能因为她是我的外甥女,就让她闹特殊。那可是害了她啊!你们听明白我这话的意思了没有?”

“明白了,明白了。”任说。

一股酸酸的东西,涌动在陈大启的胸腔。

船,在平静的库面上缓缓前行……

一到冬天,水库里的水就落下去了。一季春雨,水库里的水又涨起来了。水库里的水,落了一次,又涨了;山坡上的草,枯了一回,又青了。

一年过去了。

任要走了,要离开这绿水青山、偏僻闭塞的廖家坪了。回到县里去,出任县农业局局长。

他荣升了。

陈大启仍在原地踏步。前来担任乡党委书记的,是县级机关的一个青年干部。任走的时候,对陈说:

“生活是我们最好的老师。我劝你还是听从生活这个无形的高明教授的教导,改变自己,不要亏了自己呀!”

任这席无头无尾的话,大启是听明白了的。任不就是善于听从生活的教导,而很快结束了在这个边远山乡的锻炼,被升为县农业局局长的吗?

小机船就要开动了,乡政府的好多干部来送任。桂芳也上船来了。她就挨着陈大启坐着。

陈大启的背被人戳了戳。那是任。

他偏过头去看任。任用目光牵着他的目光朝一旁移过去,移到桂芳的身上去。

这些日子里,任不只一次地开导他:“你我不是神仙,都在现实社会里生活,还是现实一点好。该借用的东西,能借用的东西,都不要轻易放过。你身边有很好的梯子呀!你是单身汉,不像我,已经成家了,客观上身不由己了。”

任的话已经说得再明白不过了。

陈心里当然清楚,而嘴上却总是不吭声。

桂芳到乡里后,广播站的牌子是挂起来了。然而,她那一口土话,播音谁又听得懂呀!每天只能开开机子,转播一下省台、中央台的节目。广播站实际上只是一块空牌子。

乡政府后面的山坡上,常有山羊叫。竹娥经常来。她走进这栋小楼,把手中那赶羊的细竹条子藏在进门的大门后背,便悄悄地往二楼爬。

广播室在二楼。

她来到广播室门口,午间播音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桂芳正在里面看书。

见门口来了人,桂芳撂下书本,头偏了偏,问:

“你找谁呀?”

“我呀,找你。”

“找我?”

“你是县里分来的广播员吧?”

“你有什么事吗?”

“没事,看看你,也不行吗?”

“普普通通一个人,有么看头?”桂芳笑了笑,觉得这个妹子很有意思,专门跑来看自己。她对她一下子变得友好多了。“你是哪里的呀?快进屋坐坐吧!”

竹娥进屋了。

屋里的长条木桌上,好几台机子摆在那里,全通着电,好几处亮着红的、绿的灯。

“听说,自己讲的话,唱的歌,这机子全能录下来,又能放给自己听。是啵?”

“你连这也不晓得呀?那叫录音机。”

“你这儿有吗?”

“当然有呀!”

“能让我唱一个歌,然后放出来让我自己听一听吗?”

“这不行。这么贵重的东西,不能随便让别人用的。”

“桂芳,你就让她唱一个歌,录下来让她自己听听吧。”

“呵,陈乡长,你认得她?”

桂芳一抬头,看到陈大启站到门边了。赶忙笑着立起身来,招呼他进屋里坐。

竹娥也转过身来了。她轻轻地叫声:“陈乡长。”

“她叫竹娥,歌唱得好。你开开录音机,让她唱一个。”

陈大启把竹娥介绍给桂芳。

“好,按你的指示办。”

“什么指示指示的,都是几个熟人,说话不要这么文绉绉的。”

“我舅舅交代我的,要我尊重你们领导。”

桂芳的脸红了。

她启开一台录音机,把一个麦克风递给竹娥。竹娥挺大方地接了过来,清了清嗓子,唱了一首刚学会的《军港之夜》。

桂芳怔住了。陈乡长没有说假话,她的歌唱得真好。

竹娥唱罢,桂芳按动录音机,把她刚才唱的歌放了出来了。真动听!如果不是亲眼看到,桂芳绝不会相信,这么优美、甜润的歌,是面前这个妹子唱的。

“这是我唱的?”

“是呀!就是你刚才唱的呀!”

陈大启连忙说。

“不像,不像。”

竹娥的脸羞红了,赶忙伸出双手把脸捧了起来。

陈大启的心突然一格登。他又想起了那次公开招考。他的脸拉长了,一句话也没有说,悄悄地走出了广播室。

后来,竹娥还来过两次。

再后来,乡政府的后山上再也没有山羊叫过了。

竹娥,在大启的生活里,从远到近,又从近到远了。

桂芳悄悄地、却又是咄咄逼人地向他走近。在这个偏僻的山区乡政府,大启的条件当然优越于其他人。桂芳刚到这里的时候,对大启,是一种下级对上级的尊敬。渐渐地,尊敬中夹有亲昵了,尊敬多于亲昵。再往后,是亲昵多于尊敬了。

她总是向大启借书看。看完一本,还来;还来,又借一本。多是些文学书籍。有一次,她还来一本书。大启顺手翻翻,看到里面夹了一张纸片,上面没头没尾地写了些话。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表示钦慕、表示爱恋的话。大启是一个聪明的小伙子,当然明了这封前面没有称谓、后面没有署名的无头信,是谁写的,是写给谁的。然而,他却装糊涂,把这封无头信还给桂芳。

“你这个粗心鬼,把别人给你的一封情书夹在书本里一起还给我了。”

桂芳的脸倏地红了,嘟噜着:“你才是个粗心鬼哩!”

她没有接大启送来的这封无头信,一扭屁股走了。

不断有消息从县里传来,桂芳要调县机关工作去了。大启知道,她去县机关工作,是件很容易的事。艾书记如今由副变正,是县委书记了。有两次,桂芳走进他的房里,偏着脸壳问他:“你看,我去不去?说是到县文化局办公室工作。”

“当然去。人往高处走嘛。”

“你要赶我走呀?”桂芳噘起了那鲤鱼小嘴。“我偏不走!”

她真的没有走。这中间的原委,陈大启当然是清楚的:他总装糊涂。任一回又一回启发他。任临走前的那一番忠言,不是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吗?是呵,她是一个梯子。只要你愿意攀登,攀上这个梯子,是能攀上一个高坡的。

他矛盾极了,痛苦极了。

任走了。从各方面条件看,应该是他来接手。然而不,另一位比他差得多的人来了。

生活,残酷的现实生活,是教唆犯,把我们民族许多早该断绝的丑恶,一代一代地传递下来了。

任走后,大启一夜没睡好。

这一夜,他苍老了许多。

深秋。

山区的秋景,是一个灿烂的世界。山头上,一树一树的枫叶红了。坡地上,一片一片的高粱红了。松柏依青,香樟依青,银杉依青,翠竹依青。遍山遍岭,红绿相间,一幅色彩斑斓的图画……

库里的水位下降些了。但水却更蓝了。真像一块液体翡翠。空气清新中夹杂着秋野的芳香。天空明丽而爽朗。陈大启开着小机船,行驶在这镜面一般的库面上。硕大的宇空,全装在这个小小的水库里。云彩,在库底飘动。船过来了,水荡开了,一片一片的云碾碎了,一座一座的山碾碎了。

陈大启准备到村寨里串串去。来接任书记的手的那位县级机关的干部,也走了,回县里去了。大启被任命为书记了。桂芳没有走。她当面背后喊他“大启”已有一些时日了。艾书记也把他当外甥女婿看待了。总是当着他的面,向他们这个区的区委书记交代:“这个小陈,你可要给我管严一点,不能让他搞半点特殊。”每当这时候,他只笑笑,不说一句话。

他昨天到县里,在大街上看到一则广告,中央电视台等几家单位,将举办全国农民歌手大奖赛。县里将于下月五号举行选拔赛,将挑选前五名推荐到地区和省里再选拔。全县一切有基础的男女青年都可以报名。这则广告,又勾起了他深沉的记忆。半年多时间没有见到竹娥了,她现在还天天牧羊吗?还天天唱歌吗?他决心把这个歌手赛的信息告诉她,鼓动她去一试身手。

太阳爬上了东面的山头,在库面上铺开一片亮色。船驶过了水面最宽的库区,进入一个山峡了。两边的山峰,如刀削,似斧劈,壁陡壁陡的。把一线绿水,紧紧地挟住。水面上,浮动一缕一缕轻纱似的薄雾。前面一堵高崖,陡得向前面倾斜,仿佛就要倒塌下来似的。辨不出名儿的鸟,起劲地啼唱着,比试着,似乎是有组织地聚会,举行一次同类的歌咏比赛……

这山乡是美的。秋日的山乡更美。

一座大山,突然耸立在前面,挡住了船的去路。似乎已经到了水库的尽头。当船驶近这座山的时候,峰回路转,面前骤然一片开阔。一片宽广的水域,静静地藏在这座高山后面。

前头的水面上,驶过来一条油漆一新的木船。船头上,装满了立柜、卧柜、书桌、餐架等漆得红光闪闪的家具。柜子上,摆着红绿缎面的被窝。船仓里,挤坐着一新的男男女女。

谁家的姑娘要出嫁了。

“今天准是一个好日子。”大启看着接亲的木船开过来,悄悄地在心里说。

接亲的木船渐渐地近了。

陈大启举目望去,不由得心里格登一动。端坐在船仓中间的、被几位年轻女子簇拥着的、穿着艳丽的新娘,竟是她。

再一看,没错,是她。

新娘是竹娥。

大启的心顷刻间沉甸甸的。才半年多时间没有见面,她就出嫁做新娘了。他将柴油机换了一个档,船的速度减慢了。

他立在船头,扬着头,朝迎面开来的木船喊道:

“哎哟,好热闹呵!谁做新娘呀?”

大启装着没有看出竹娥来,这样问道。

竹娥的妈妈站起来了。她已认出对方是陈大启了,赶忙答话:

“哎哟,是陈乡长呀!我妹子好福气,一上路,头一个就碰上乡长。陈乡长,要是看得起,就请来喝杯喜酒呵!”

竹娥也站起来了。她轻轻地喊了一句:“陈乡长!”就红着脸转过身去了。

他们都还不晓得,大启已是乡党委书记了。

“婆家是哪里的呀?”

“不远,就在樟树下。都是归你管呀!”

“喜酒是想喝,就是抽不出空呵!这不,碰得真巧,就在这里向竹娥,向新郎公道个喜吧!”

竹娥的身边,站着一个穿着崭新的涤纶衣服的墩墩实实的汉子。那大概就是新郎公了。

“陈乡长,我们前天还到乡政府去找你哩!乡里的干部说,你在县里还没有回来。”

接亲的木船也减慢了速度,两只船在宽阔的水面上渐渐地靠拢。竹娥妈站在船沿边来了,她这样对陈大启说。她矮矮胖胖的身子。已是嫁女的人了,还烂年轻的,充其量不到四十岁年纪。

“找我做么子呀?”

“为竹娥扯个证呀!”

“找秘书办就是了。”

“还差三个月年纪。那死板秘书硬是不干。”

“那你们可不能犯法呀!”

“管不得这么多了。犯法就稍为犯一下了。犯不久,就犯三个月。又不是杀人放火,人家是成家立业,好事嘛。”

竹娥妈看来是一个能干婆。一把嘴巴好厉害的。

陈大启吃力地笑笑,心里沉沉的。两只船完全靠拢了,船沿挨着船沿了。大启想好好看一看做新娘子的竹娥。竹娥的脸却偏偏朝着另一边。他看不到。

“竹娥,我是给你报信来的。”

“什么信?”

“竹娥轻轻地问。脸仍偏在一边。”

“我曾经答应过你,上面一有考唱歌的消息,就告诉你。现在有了。”

“真的?”

这一下,竹娥的脸转过来了。她的脸很红,像山野间成熟了的刺莓。

“中央电视台要举行全国农民歌手大奖赛。县文化局下月五号举行选拔赛,选出好的向上面推荐。你快去报个名吧!”

“人都嫁了,还疯疯癫癫去唱什么歌呀!”嘴巴厉害的竹娥妈,一嘴就插过来了。

“我……”

竹娥偷偷地看了看自己身边的那个墩墩实实的汉子。那汉子红着脸,没有做声。陈大启这才意识到,竹娥确实是嫁人了。除了爹妈以外,又多一个管她的了。

“报名的时间还有三天。你好好想想吧!”

陈大启赶快自己搬梯子下台。

“好。我再、再想想。陈乡长,谢谢你了。”

竹娥轻轻说。

木船又启动了,向前面那堵高高的山驶去。小机船也启动了。一片白白的雾团,盖在前面的水面上,往日翡翠一般的绿水,顿时模糊不清了……

第三天傍晚。

陈大启从外面回来,走到自己的宿舍前,正要掏出钥匙来开门。门却轻轻地自动打开了。

大启觉得奇怪,这门怎么会自动打开?未必房里有人?他惊疑地举目四顾,屋里只有死的床铺、桌子、凳子,不见任何活物。

“真是见鬼了!”

他口里这样骂着,正要跨门进屋。屋里猛地冲出一阵“咯咯咯”的笑声。桂芳从门角落里钻出来了。

“是你?你怎么进来的?”

“对不起,掌握一点主动权!”

桂芳说着,笑眯眯地从口袋里掏出一片崭新的钥匙。原来,她昨天问大启要他住房的钥匙,说是她有东西放在他房里,忘记带出来了。大启正忙着,随手将自己的钥匙抛给了她。没想到,她动了这样一份心思,配了一片自己住房的钥匙了。

“这样不好。人家看到了,会怎么说?”

“人家爱怎么说怎么说好了。就说我们已经睡到一起了!反正是迟早的事了。怕什么!”

人一变起来,快得很。桂芳刚从农村出来,到这个乡政府来工作的时候,是挺朴实的,不讲究穿戴,不追求玩乐。领导上安排给她的工作,她会尽心尽力地去完成。虽然普通话说得不好,广播站还是按时播音。每日三次,一次一小时,一分不少。半年以后,她身上的气味浓一些了,花在打扮上的时间多一些了。如今参加工作才两年零三个月,简直和刚来时宛若两人了。只要是她来了,天远地远,一股浓浓的豪华味儿的香气就钻到你的鼻子里来了。三个月前,她终于变动了工作,转了干,改做计划生育专干了。

此刻,她刚刚洗过澡,一蓬黑发,散披在肩头。一件米黄色开司米薄毛衣,套在身上,敞开着,没有结扣,把那件贴身的桃红色棉毛衫,连同那对高高突出的乳峰,大大方方地袒露在外。她斜躺在门边的那把竹椅上,大腿压二腿地在翻看着一本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封面肉麻得不堪入目的刊物。

陈大启进房的时候,门没关严,半掩着,她大步跨了过来,“砰”的一声,把门关死了。

“当、当、当!”

她刚关上门,就有人在门外敲门了。

“谁呀?”桂芳声很粗地问道。

“呀,错了,这不是陈乡长的屋呀?”

一个女音。话音低低的,似乎缺少某些勇气。

“是呀,你是谁呀?”

桂芳拉开门,探出头去张望。

“是桂芳姐呀!”

“竹娥呀,夜里跑来,有事吗?”

桂芳拉腔拉调地问道。

坐在写字台前的陈大启,一下站了起来,连连说:“是竹娥呀,请进,请进!”

桂芳这才把只半开的门全部打开。

竹娥和那个墩墩实实的小伙子站在门口。天全黑了,外面没有灯,那汉子又站在竹娥的背后好远,桂芳没有看到,大启却看到了。

竹娥走进屋来了。她进门以后,把头转过去,朝后面喊一声:“进来呀,陈乡长人蛮好的,你怕么子呀?”

那汉子才低着头,走进门来。

竹娥手里提着一个袋子。这时,她把袋子里的东西,直往桌子上倒:炒花生、熟鸡蛋、糖粒子、葵瓜子……

“我都没有来向你们道喜,你们却送这么多东西来,这叫我怎么好意思。”

陈大启说。

“怎么?”桂芳突然睁大了眼睛,“你们结婚了?”

竹娥红红脸,没有回话。

桂芳抓起一把瓜子就吃。她一边往外吐壳壳,一边说:“好香,好香!祝贺你们啦,好幸福的一对!”

说着,她瞟了大启一眼。

“你们商量好了吗?”

大启没有看桂芳,却用目光盯着竹娥问。

“商量了。”

“去报名吗?”

“算、算了,都成家了。”

“是不是新郎公不同意呀?”

大启望了望讷讷地站在一边的汉子说。

汉子的脸更红了。

“你们说什么呀?报名报名的!”

桂芳插嘴问。

大启没有回答。竹娥告诉桂芳:“陈乡长说县里选拔农民歌手。要我去报名。”

“你去呀!”

“我怕又像上回一样……我没那个命。”

大启平静了多日的心,又撞击了一下,停了停,他再一次问:“你真不想去报名了?”

“嗯。”

“主意你自己拿。我不过是给你报一个信。”

“陈乡长,谢谢你了,我们走了。”

说着,竹娥和那个汉子就出门来了。汉子手里拿着手电筒。出门后,一束光柱就亮在前面了。

桂芳送竹娥出门,悄声告诉她:“他不是乡长了,当上了书记。”

竹娥和那汉子走出乡政府的小院,陈大启突然记起了什么事,赶忙追了出来:

“竹娥,你等一等。”

“还有事吗?陈书记。”

书记比乡长大,竹娥是晓得的。这时,她改口改得真快。

“那一回和你一起来考广播员的梅贞,不是你婆家那樟树下村的吗?”

“是呀,我今天都见到她了。”

“你给她报个信。看她去不去参加县里的选拔呀?”

“就这事?”

“就这事。”

“好,我一定告诉她。”

手电光团,又在山道上移动了……

樟树下过去是不是有大樟树,这是史学家们的事了。现在没有。村子险卧在半山腰上,背靠着一堵巨大的石崖。从水库边上了船,还要爬三里山路。

这里没有可耕的田土。山民们靠山吃山。这便是砍树卖树。如今封山育林了,不准砍树卖树了。但天无绝人之路。这山崖里,发现了一种闪光放亮的石头。山外人说是锑砂。非常卖得起价。村子里的男子,多数进山挖锑砂了。卖给山外来收锑砂的贩子。一些头脑灵活的本乡人,也做起锑砂生意,有人赚了大钱,起了新屋。

竹娥的男人也是挖锑砂的。每天进款不多,三块、五块不等。生活倒还过得去。

陈大启这一天到樟树下来了。这是这个边远山乡的边远山村。乡政府的干部也来得少。农村的责任制改革以后,农业生产不由乡里统一指挥,统一计划,乡里的干部来这边的村寨就更少了。

乡里准备举办一个农民艺术节。县文化局的王局长坐镇乡里,说是省文化厅的厅长都要亲自来参加。一定要把艺术节搞得丰富多彩一点,展示一番山乡农民改革开放以后的风采。这个廖家坪,到过的最大的干部,是县委艾书记。如今省里的厅长要来,乡里当然要兴师动众了。

一筹办艺术节,陈大启就想到了竹娥。可是,他带了三个信去,要她到乡政府来一下,就是不见她来。

自然,大启还想到了梅贞。可是,已经远水不解近渴了。她走了,远天远地地走了。

那一回,县里的选拔赛,竹娥没去,她去了,居然一举夺魁,被选拔推荐到地区。地区筛选后,又推荐到省里。在省里的选拔赛上,她落选了。

“梅贞,哪位叫梅贞?”

她提着包,正要离开住宿的招待所,往车站赶来准备离开省城,返回廖家坪,返回樟树下的时候,招待所服务台的女服务员突然大声地喊人接电话。

她不相信这个梅贞是自己。一个山里妹子,在这省城没有一个熟人、一个亲人。不会有什么人给自己打电话。

她站了一下,又往门外走了。

“吴梅贞,408房间的吴梅贞,电话!”

服务员又喊了,喊得更具体了。是自己呀,自己住408,自己姓吴。

她去接电话了。

电话是这次选拔赛的工作人员打来的。说是上海音乐学院一位教授要见见她,要她马上到省艺术馆去一下。

“什么事?”

她匆匆地问。

“好事。你来了就知道了。”

“我、我都买好车票了。”

“赶快把车票退了,立即到这里来。”

她退了车票,来到省群众艺术馆。艺术馆躲在一条小街上。好在这次选拔赛期间,她到这里来过几次,认得路了。

铺着红地毯的厅堂里,沙发上坐着好几个人。她走进去的时候,这几天认识她的一位老师忙把她引到坐在沙发上的两位老者面前,向她介绍:“这位是上海音乐学院的钟教授,这位是我们省音协的副主席张老。”

“梅贞,你不认得我们,我们可认得你呀!”

钟教授笑吟吟地说着,欠起身来和梅贞握手。张老也把那只肥肥的手伸向梅贞。

梅贞眼睛一眨巴,认出了,这两位老者,都是在评委席上的两位评委。评分的时候没给我高分,人家落选了又把人家召来,这是何故呢?

“教授好,张老好。”

梅贞机械地说着,等着他们下面的话。

“怎么样,梅贞,再给我们唱两首如何?”

张老说。

“不是已经评选完了吗?”

“不错,是评选完了。”

“那……”

梅贞大为不惑。

“你虽然落选了。但我们觉得,你的音色、音质、音量等基本条件很不错,就是缺少正规的、认真的、系统的训练。正因为这样,我们想和你好好谈谈,希望对你有所帮助。来,再唱两首听听。”

钟教授说。

能得到上海来的大教授当面指点,梅贞十分兴奋。她满眼含笑,问教授:

“唱哪两首歌呀?”

“挑你平日最拿手的。”

在台上,面对数千观众,梅贞的心稳得住。在这里,没有几个听众,她心里却有点乱了。

“我……”

“别紧张嘛。”

教授宽慰她。

她终于唱了。一连唱了三首。

钟教授和张老,认真地分析了她唱歌中的成败得失,长处和短处,非常中肯地指出了她主攻的方向。整整和她交谈了两个小时。

她回到樟树下不到半个月,就收到钟教授从上海寄来的一封信。说是为她争取到了一个学院两年制的自费生名额,希望她能进院去深造。只是每年要交费一千元。这对梅贞和她家庭来说,是一个不算少的数字。

起先,妈妈不肯,爸爸也不肯。她自己坚决要去。后来,爸妈终于同意了,把养来过年的肥猪也卖了。她自己把家里给她准备办的几件嫁妆也变卖了。钱还不够。她又四处筹款。村寨里的人感动了,纷纷捐给她一些钱。竹娥也送来了二十元。如今,她到上海音乐学院学习一年了。

出了一身毛毛汗,陈大启爬完了三里多山坡路,来到樟树下村口了。

村子前面一间猪栏前,一个妇女正在喂猪。她背上背着一个孩子,怀里还搂着一个孩子。两个孩子都很小,是双胞胎呢?还是生得过于密了呢?她正弯着腰,吃力地提起一桶猪潲,在往木制的、圆圆的猪潲盆里倒。

“这位嫂子,向你打听一个人。”

陈大启站在路边,朝十步开外的那位给猪喂食的妇女说。

“哪个呀?”

那妇女没有起身,也没有抬头。仍在弯腰倒着猪潲。

“竹娥。”

那妇女一下站起身来了。

陈大启骤然间愣住了。

“是陈书记呀!”

大启无言。他仍在惊呆之中。对方喊他,他似乎全没有听到。

面前这个女人,头发蓬乱着,头上还沾了稻草屑、枯树叶什么的,灰乎乎的,显然多日没有梳洗了。一件衬衣,敞开着,衣襟上满是米汤、猪潲留下的印记、斑点。贴身的背心,过于松了,短了,把腰的一节白白的肉袒露在外面。背上的孩子,一挂鼻涕流到嘴里了。一双黑黑的小手,在撕扯着她蓬乱的头发……这是谁?这是竹娥吗?

几年前,那一面灿烂的草坡,那一条透明的小溪,那一串悠扬、甜润的歌声,旋风一般地卷到他的面前……

她就是那个溪边唱歌的姑娘?她就是那个草坡牧羊的少女?她就是那个送给自己一包刺莓、留给自己美好的记忆的妹子?

不是,不是呵!

就是,就是呵!

“陈书记,快进屋坐,进屋坐!”

女人咧嘴笑着,背着、搂着孩子朝他走来了。两个垂落的乳房,在那件短了的背心里左右晃动着,使腰间白白的皮肉袒露得更多了。一片白光,在他的眼前一闪一闪。

“陈书记,找我有什么事呀?”

“你、你就有两个孩子了呀?”

陈大启忘了自己的目的,突然这样问道。

竹娥脸一红:“这还不是你们这些男人!”

这是什么逻辑呵!陈大启在心里叹道。稍停片刻,他问:“采取了什么措施吗?”

“你问他爹去吧。”

“可不能再生了呵!”

“两个都是妹子,没有一个崽呢!”

“……”

陈大启的喉咙噎住了,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至于请她到农民艺术节上去唱歌的事,自然没有提了。

他没有进竹娥的屋了,调转身子,脚步沉沉地往回走。胸口紧紧的,闷得慌。

对有的人来说,时光,岁月,恰如一盆污水,再坚的铁,也能把你泡锈;对有的人来说,时光,岁月,又如一块磨石,能把你的刀刃越磨越亮。

我们老祖宗,不是留下过这样的话:初生牛犊不怕虎。老奸巨猾。这里面,包容了多少人生的体验呵!

十年了。十年时光,把陈大启磋砣成了今天这个模样。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们就在背后叫他“粑粑书记”了。初到廖家坪的那个仗义执言、热情助人、心胸坦荡的小伙子不见了。人们从脸上,很难看到他心里的东西了。考虑问题,再现实不过了。人越来越世故了。明明心里并不喜欢桂芳,却因为桂芳后面有一个艾书记,他终于接受了她,至少是表面上接受了她。他的眼睛里,等级观念越来越鲜明了。三天两头跑县里,这个领导门进,那个领导门出。大概是两三个月前吧,他探听到了,县委党委开会讨论了一批干部的提拔问题。他将被任命为县林业局局长。心里的欣喜之情,自不待说。可是,正式的任命文件还没有发出,在全县的计划生育会议上,他们乡的计划生育工作亮了黄牌。这,会不会影响自己的提拔呢?他很了解自己跟着桂芳喊“舅舅”的那位县委艾书记,是不轻易留口舌给别人的。如果不摘掉这块黄牌,县林业局局长这个位置他是坐不上去的……

船离开乡政府四十多分钟了。开始往前面的一个山桠桠里拐。那里,有他们今天开展工作的一个村寨。整个库区,有六六三十六个山桠桠。全乡多数村寨,就靠在这库边的山桠桠里。今天,乡政府开出了四只船,下来了六十多个计划生育工作队员。准备来一次突击“围剿”。

傍晚时分,陈大启亲自率领的这一个小分队,来到了他们这天工作的第四个村寨——樟树下。

宁静的村寨,突然沸腾起来了。

一些计育对象的家庭,一片娘哭崽叫。上了年纪的阿公阿婆,流着眼泪向工作队员哀求:“干部同志,求你积积德,放放生,让媳妇生下这一个吧,给我家留一根苗吧!”

“一根苗?这不都三根了吗?”

“那两个是人家的苗呵!”

“死脑筋!如今男女都一样了。”

“……”

全村很快拖出来了三四个该结扎的育龄妇女。工作队员们要带她们下山,要送她们到船上去,送她们到乡卫生院去做手术。她们不愿走,哭闹着。一些孩子紧紧地抱住妈妈的腿,不让工作队员带她们的妈妈走。这情景,很容易使人联想到一些电影上国民党抓壮丁的画面……

陈大启没有上计育对象家的门,没有出面直接去做工作。他非常清楚,这样的场合,群众愤怒起来,是不管你书记不书记的。弄不好,自己要受皮肉之苦,要遭痛骂之辱。那样,太失自己的身份了。

在进村的路上,他向工作队员们一一作了交代,做了安排。一进村,他就悄悄地走进了村干部山驼子的家中。山驼子,顾名思义,是一个背有些驼的男子。他原是大队会计,如今做一点锑砂生意。一个非常精明的人。别看他又驼又矮,其貌不扬,却讨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堂客。世界上的事情,常常就是这样不公平!

这时,山驼子的漂亮堂客,给陈大启端来了一杯用枫毛球熏得喷喷香的细茶叶泡的热茶,一碟炒得喷喷香的南瓜子。

“陈书记,没什么好招待,剥几粒瓜子。”

“吵烦了。”

“哪里话,当书记的要看得起才来呀!”

山驼子堂客甜甜地笑了。

外面,不时传来哭叫声,谩骂声。陈大启无心吃山驼子的漂亮堂客端来的喷喷香的瓜子,埋着头,大口大口地吸着烟。

“这些人也太不自觉,太旧脑筋了!难为你们干部操这份心。”

山驼子堂客坐在陈大启对面,这样发着感慨。她倒是这山乡少有的想得开的女人。头一胎生一个崽,马上就到县里的医院里结扎了,并开回来一张证明,交到桂芳手里。第二年,她就到县里参加计育积极分子大会,当了一回模范。不过,也有人向陈大启反映过,说她的结扎证明是假的,是用钱买来的。

“你呢,真的结扎了?”

“不是医院开的证明都给你们桂芳了?”

“不会有假吧?”

“不信?那你来试试,看你还有本事让我养一个崽吗?”

农村妇女一结了婚,讲话真出得口。这山驼子的漂亮堂客,竟当着自己男人的面,对陈大启讲出这样的话来。莫看陈大启做了十年乡干部,五年乡党委书记,却胆细多了。一听到这句话,就脸红了,不敢再问了。

外面的吵闹声渐渐平息下来。看来,几位该结扎的计育对象已经被工作队员带上船去了。这时,山驼子家的门“吱呀”一动,一个武高武大的青年汉子跨门进来,对陈大启说:“那四个上了船,就是竹娥没有见到人。”

“哪去了?”大启问。

“他男人说,到湘乡他姑妈家里去了。很明显,是躲起来了。”

“辛部长,”陈大启眨了眨眼睛,想出了一个主意。“你要他们开船先走。开到八里坳再转回来。你和我留下。”

这武高武大的汉子,是乡武装部长。这时,他按照陈大启的吩咐,出门去落实去了。

一个多小时后,陈大启走进了竹娥的家。竹娥正蹲在灶边做饭。灶膛里的柴火,映照出她一张清瘦的脸庞。才二十四岁年纪呵,却有几分显老了。

“竹娥,都这么晚了,才做晚饭呀?”

陈大启的突然出现,使竹娥一下惊呆了。她愣了一下,马上意识到了什么,慌乱地拉开后门,想往后山跑。

她拉开后门,一个武高武大的汉子铁塔一般地堵在门口。

那是辛部长。

她无望了。转过身来,目光呆呆地望着陈大启。比起上一回见到她,她身上更脏,头发更乱,脸庞更加蜡黄了。然而,陈大启的内心没有那一次如同雷击般地受到震动了。生活在塑造人。每一个人都接受现实生活的塑造。

“竹娥,你今年多大了?”

竹娥困惑地望着陈大启。好一阵,才低低地回答:“二十四。”

“这是第几胎了?”

“三、三个了。”

竹娥的腿,明显地颤抖。这时,门动了,她的男人,那个墩墩实实的汉子,从外面进来了。一边迈脚进屋,一边问:“泥娃她娘,饭熟……”

话还没有说出口,他看到了屋里的这一幕情景,见到了大个子武装部长,见到了陈书记,他张开的嘴巴闭不拢了。一下怔立在门边。

“我问你,肚子里的这一个?”

陈大启的语气变得冷峻、严厉了。竹娥低低地埋着头,不敢看他。他不像过去的他了,他不像过去那么热情亲切了。他好像不认得她了。她也好像不认得他了。

“……”

“说!”

竹娥的身子抖动得更厉害了。她肚子微微外突了。有经验的人看来,她已有四个月的身孕了。

屋里静静的。谁也没有说话了。灶膛里,竹娥刚添进去一把柴火,正在扑腾腾地喷射着火焰。一股刺鼻的饭糊味儿弥漫开来。饭烧糊了。

谁也没有去退火。都木桩似地站着没有动。过去竹娥的影子,已荡然无存了。过去陈大启的影子,也荡然无存了。

竹娥那墩墩实实的男人,是一个半天打不出一个屁来的老实汉子。这时,他也讲不出一句话来,呆呆地陪着堂客站着。

“扑通!”

突然,竹娥双膝跪倒在陈大启面前。头抬起来,目光哀哀地看着他,两颗悲凉的泪水,从她清瘦的、没有血色的脸腮上缓缓地滚落下来:

“陈书记,求您开开恩,让我为吴家留下一颗种吧!要不然,我对吴家不住,我死难闭目……”

陈大启的心似乎早已麻木了。他没有伸手去扶她,没有开口说请她起来。他没有一丝一毫的震动……

饭糊得更厉害了。烧焦味儿刺得鼻子难受。

“简直无可药救!”

陈大启长叹一声,转身走出了门。

“陈书记,你看……”

辛部长跟着出了门,问陈大启。

“要我看什么,你看嘛!”

辛部长似乎明白了什么,立即又返回屋去。

“妈呀!抬抬手,放我们一条生路吧!不然,我对不住吴家呀!……”

狭狭的山道上,传来竹娥凄楚、悲凉的哭叫声……

水库管理所一个干部到乡政府来办事,带来了县政府办公室的一封信。县里的许多急一点的信件,都是通信员骑摩托车送到水库管理所,由水库管理所派人送过去,或者打电话给乡政府,要乡政府派人去取。因为乡政府不通公路,摩托车开不进来。

乡政府的干部,倾巢出动,下到各村寨,打计划生育的突击战去了,只留下计划生育专干桂芳在家值班。县里的这封信当然放在她手里了。

她拆开信一看,是两张戏票。随票附有一张打印的字条。大意是,我县籍的全国著名青年歌手吴梅贞,回县演唱一场,以慰问父老乡亲。县委领导同志,特意关照不要漏了在乡镇工作的基层干部。现分配你乡两张票,请派代表来县观看演唱。

桂芳看到这张字条,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感情,生发出良多的感慨。人啦,变起来真是无法意料。五年前,这个吴梅贞不是我们乡樟树下村一个不打眼的山里妹子吗?当年,想当个乡广播站的广播员都不够格,都轮不上她。如今,名声居然风靡全国。听她的歌都分配票。一个乡才两张,还说是县委领导特意关照基层干部。唉,这世界上的事说得清吗?

那一年,梅贞走出了樟树下,走出了廖家坪,到那个海滨的大都市去了,到那所全国瞩目的音乐学院去了。当了一名自费生,大学生中的二等公民。凭着一个山里姑娘的执著和勤奋,成绩一期比一期见好。两年后,学院里举行毕业生演唱晚会。参加演唱的,都是全院四年制公费生中选拔的佼佼者。在钟教授的力荐下,梅贞破例地登上了那场晚会的舞台。没有想到,她演唱的几首歌,把出席晚会的二千多名观众全震住了。赢来了雷鸣般的掌声。晚会结束以后,记者蜂拥而至。一家在全国很有影响的大报的记者,以《黑痣歌王的旋风》为题,采写了一篇专访,发表在这家很有影响的大报上。

梅贞被这座十分挑剔的大都市留下了。一家艺术团体接纳了她。

这两、三年,她从南唱到北,“黑痣歌王”响遍了全国。在家的时候,村寨里的老人,说一个妹子的眉毛内生个黑痣不吉祥,将来会克夫。如今,村寨里说这话的老人改口了,说他当时疏漏了一下,没有分辨这痣是生在左,还是生在右了。左痣克夫,右痣得福。梅贞妹子生的是颗右眉痣呵!好福气啊!

要是先前,桂芳当然瞧不起这个梅贞。会唱几句歌有什么?不一样当不上这个广播员?自己不会唱歌,话也讲得很土,不一样来当广播员吗?如今……她心里酸酸的,总觉得有点不舒服。可转念一想,这是县委领导特意照顾的,全乡才有两张票。能得到这么一张票,就说明你的地位,你的身份呵!

她想去。倒也要去看看,这只从廖家坪飞出去的“金凤凰”是一个什么样儿了。还有一张票给谁呢?当然应该是大启。他是一乡之首,乡党委书记!可是,他和我……外人都说我们已是一家子了。这、这……妥当吗?

从下午二三点钟起,下村寨去开展计划生育工作的干部们,就陆续地带着他们的“俘虏”们返回乡政府来了。一个一个的育龄妇女,被送到了乡卫生院。

乡卫生院就在乡政府旁边。一下子,从全乡各村寨,涌来了一百多名妇女,在这里等候结扎。小小的乡卫生院里一片杂乱。哭的,叫的,骂的,混成一片。卫生院里的医生忙得汗流浃背。县里也抽派来了八名医生,帮助做结扎手术。

乡下的女人命贱。从手术台上一下来,到旁边的凳子上坐一坐,就由自己的男人搀扶着往回走了。要是城里女子,别说结扎输卵管,就是刮一个宫,也要住几天院哪!

乡卫生院前面的小路,人川流不息。四乡八寨的妇女,一个一个被乡干部们押罪犯一样地押来了;一个一个又由自己的男人或者母亲、婆婆像搀扶伤病员一样搀扶走了。

大启带领的那一支人马,动身得迟,工作地点远,工作对象多,难度大。天断黑好一阵了,他们还没有回来。

一听到码头上传来“嘟、嘟、嘟”机船开动的响声,桂芳就出来看。看是不是大启他们回来了。一连两回,她都失望了。

一直到深夜十一点多钟,陈大启的这一批人马,才带着二十多个从四个村寨“动员”来的妇女,回到乡政府。上岸以后,大启没有回自己的宿舍来,去了乡卫生院。他急于想知道,这次突击战的战况。一问,形势蛮好,这一天,从下午二点钟到他去的时候,已扎了七十三人,刮了四十九胎,上了三十四个环。眼下,还有六十多人被“留”在卫生院,等候结扎。卫生院长干劲很大,准备组织医务人员连夜突击,通宵达旦地做计育手术。

到十二点过一刻钟,陈大启才回到自己的宿舍来。

房里亮着灯光。桂芳还在他的房里。

“怎么样?”

桂芳开开门,就问。

“还好,带回了二十四个。”

“竹娥呢?”

“也来了。”

“她也是,太不争气了。当年,她的歌不是唱得蛮好的。”

“你今天怎么突然说起唱歌来了?”

陈大启颇为不解地望着桂芳。

“你看!”

桂芳把县政府办公室的这一封打印的信和两张票一并交给他。

陈大启看完,一时无语。好一阵,才叹息一声,道:“人啦,真有命罗!”

“当年,你不给她带去那个口信,她还不仍在这樟树下呀!如今,她走红全国了,你呢?还关在这公路都不通的山沟沟里。她出名了,还记得你这个小小的乡党委书记吗?这次她回来出风头,连票都没有给你送一张。还说是回乡慰问父老乡亲呢!说得多漂亮!”

“为国家推荐了人才嘛!”

陈大启自我解嘲地说。

“你看就这么两张票,怎么分,让谁去?”

陈大启沉吟了一下,说:“让武装部辛部长去一个,他这次很卖力。”

“还有呢?”

桂芳目光闪闪地望着大启。

“卫生院宋院长去吧。”

“那我呢?”

“你想去呀?”

“当然想!”

“你不是刚才还数落了她一通吗?”

“那归那,这归这。”

“那你去一个吧。”

“我一个人不去!”

桂芳在陈大启面前撒开娇了。近些日子以来,她越来越任性了。

“你和辛部长两个去呀!”

“你这么大方,我可不那么随便!我要和你一起去!”

“那怎么行?人家会怎么说?就两张票。”

“我说你是条死卵!要你离开这里,到县城去工作,你又不肯。如果在县城工作,还怕弄不到一张这样的戏票呀!”

“我又不是一件货物,随便由人往哪里塞。总得有一个合适的位置嘛。不会太久了,会使你如意了。”

“这局长的宝座就这么牢靠了?”

陈大启没有回话,他伸了一个懒腰,一头倒在床上,很快便响起了鼾声。

他实在太累了。

天亮时分,有人重重地擂响了陈大启的房门。

陈大启惊过来,正要披衣起床,突然想起桂芳还躺在自己的身边,他慌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不知敲门者是善是恶呵!桂芳躺在自己的身边过夜,不是一次两次了。虽然两人已明确了关系,毕竟没有履行法律手续。如果来者不善,抓住这一点来告你,就够你喝一壶的了。

“当当当!”

门擂得更重了。

这时,桂芳也醒来了。她倒很平静。有时候,女人的胆量比男人大。她一把将坐了起来的陈大启,又按下躺在被窝里了。

“当当当!陈书记!”

那人一边擂门,一边喊起来了。

陈大启已听出来,擂门者是乡武装部的辛部长,自己最贴心的人。悬着的心,这才平平稳稳地落了下来。

“呵——”

他故意打了一个呵欠,好像刚刚被对方叫醒似的。接着,便拖腔拖调问道:“什么事呀?天还没有大亮啦!”

“陈书记,她、她跑了。”

“谁?”

“竹娥。”

“你们哪些人值班?怎么搞的嘛!”

陈大启从床上坐了起来,刚坐起,又被桂芳一把按倒了。接着,桂芳那小巧的鲤鱼嘴朝门外噘了噘,示意要他先把外面的辛大个支开。

“人已经跑了,告诉我就能自动回来?还不马上派几个人去寻!你先去,我穿好衣服就来。”

“好。”

门外脚步声渐渐远去。辛大个走了。

陈大启匆匆穿好衣服,准备出门了。桂芳还躺在床上没有起来。大启埋下头去,在桂芳的唇边吻了一下,轻轻地问:

“你?……”

“你先走。把门关好。”

陈大启闪身在屋里出来了。身子一出门,就顺手把门严严地关住了。

桂芳也累了。她还没有睡醒。陈大启出门以后,她将被子掖了掖,准备再好好睡一觉。然而,这个倒霉的早上,偏偏事多。大启出门不到一刻钟,又有人来敲门了。

“当,当,当。”

桂芳没理睬。她当然不能理睬。

“当,当,当!”敲门声更重了。敲得桂芳烦躁极了。她真想冲口大骂一声。然而,她还是忍住了。

“当!当当!”

“谁呀?”

外面传来陈大启的问话声。谢天谢地,他打转身回来了。

“呵,陈书记,你已经出门来了,我还以为你睡觉没有醒来呢!”

那人很讨好地说着。桂芳认真听着,却辨不出是谁的声音,大概不是自己熟悉的人。

“什么事?”

“我是水电站的。昨天在县委招待所碰到梅贞,她是我初中时的同学。她带给你一封信,要我回来后马上交你。昨天到家时已经好夜深了,就没有过来。今天一早给你送来。”

“哎哟,那太辛苦你了。”

“没什么,没什么。可能是她今天演唱晚会上的票。不早点给你们,怕你们今天赶不到县城去。”

“你走好呵!”

约一分多钟后,陈大启开门进来了。

桂芳一下从床铺上弹起,轻声说:“看,给你送什么信来了?”

大启还没来得及拆,就顺手递给了桂芳。桂芳一接到手,“唰”的一下就把信封撕开了。信封里,装着二十张座位最好的票,一张短笺。

桂芳轻声地念着:

陈书记:我永远忘不了你托竹娥捎给我的那个口信。没有你这个关切的口信,就没有我梅贞的今天。这次回故乡演唱,我向县委领导同志提出的唯一的要求,就是给我二十张位置最好的票,我要送给我难以忘怀的人。我在票的后面,亲笔写上了每一位受票人的名字。麻烦你转交一下。再一次地谢谢你!

梅贞

即日

“看看,有我的名字没有?”

念完信,桂芳连忙翻看着这每一张票的后面,寻找着自己的名字。每一张票全看完了,她生气地噘起了那张鲤鱼小嘴:

“太瞧不起人了!”

“那一阵,人家还不怎么认识你。你怎么能怪人家?”

“一个戏子,有什么了不起!”

“算了,算了,这张给你。”

桂芳接过来一看,票的后面,工工整整地写着:竹娥。她的脸突然拉长了:

“你安的什么心,让我替代她?她是什么货?一个超生外逃婆!”

桂芳“唰”一下将票往地下扔去。这张二指宽的纸片儿,轻飘飘地在空中浮动,慢慢地落在门角落里。

桂芳总算如愿以偿了。进了县城,坐了机关。陈大启调县林业局任局长。她在县计生委做办公室主任。只有舅舅离开县里,又升了,到地区做了地委副书记。

人,总是难得完全满意,难得没有缺憾。小家庭组建了,住房虽然不能和舅舅他们比,在同辈人眼里,也算得上上乘了。然而,作为女人,她心里仍有一块病。她老是怀毛毛不稳。结婚五个多月,流下来两次了。受孕一个多月就往下掉。这真使桂芳苦恼死了。没有正式结婚之前,她刮过两次胎,都是乡卫生院院长亲自为她做的。那时候,她真感谢她。现今想来,可能是这位院长的刮胎技术不高,使自己落下这个后遗症。她在心里隐隐地痛恨这位院长了。

上个月,她又受孕了。她的舅妈,就是艾书记的夫人知道以后,一定要她到医院里来住院保胎,并亲自把她送到了县人民医院。舅妈对她说:“桂芳呵,这次可千万儿戏不得。若再流下来,以后就很难说了。”

艾书记的外甥女,又是陈局长的“太太”,医生、护士们自然不敢怠慢。不断地有人到她的病床前来问她:“有什么困难吗?”“哪里不舒服吗?”

她微笑着一一致谢。

这一天,艾书记下县来检查工作了。这是他荣升后第一次回县里来,县里的头头脑脑对他的接待真可谓“空前”了。然而,却受到了艾书记的严厉批评:“省里、地区刚刚发过文件,规定了十条嘛!你们就不贯彻,不落实,当耳边风!这样下去,党风怎么正得起来嘛!”

接待只好“降温”。

中午,艾书记从县委小招待所溜出来了。听说外甥女桂芳住在医院保胎,应该去看看她。人啦,都吃五谷杂粮,都有五亲六戚嘛。他没准一个县里头头陪他,只要大启为他带带路。看外甥女,私事嘛,怎么能够前呼后拥的?

刚刚跨进医院的大门,突然,一个人在他面前就地一拜,接着一声悲嚎:

“救命呵!”

他一惊,低头一看,跪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个小、骨瘦如柴的男子。样子不足三十岁,穿一件连棉絮都败露出来了的破棉袄。头发长长的,脸上墨黑的,尽是污垢。此刻,他仰着头,深深陷下去的眼眶里,一对眸子,放出一束悲哀的光。

“去去去!”

陈大启连忙上前,想把这个哪里来要饭的叫花子赶开。

“慢!”

艾书记很大度、很和善地扶面前的汉子起来。

“什么事,你说。”

汉子侧过身子,伸手一指:“我老婆难产,要动手术,医院里要立即交出三百元钱才收,我、我……”

艾书记抬头往前一看,一堵墙角,放着一把破旧的竹椅子,上面躺着一个妇女,脸色苍白,双目微闭,已无多少气力了。

陈大启的目光也投过去了。这妇女那张脸的轮廓,他似乎在哪里见过。至于到底在哪里见过,他已记不起了。

“你哪里的?”

“廖家坪乡樟树下村。”

“大启,那不是你过去工作的那个乡吗?”

“呵,陈、陈书记,求你救、救竹娥一命吧!”

竹娥?她是竹娥?陈大启怔住了。

“快把他们院长找来!人命关天,救人要紧嘛!怎么为了三百元钱就见死不救呢!救死护伤,是医务工作者的天职嘛!”

艾书记动火了。

“你今天运气好,遇上救命菩萨了。”

围观的人这样对那位汉子说。

很快,来了一群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把竹娥抬上担架车,推走了。

艾书记这才由陈大启领着,走进了桂芳的病室。

见舅舅亲自来看自己了,桂芳很兴奋,忙从床上坐起来。艾书记连连向她摆手:

“别动,别动!桂芳,你要知道,你现在的一举一动,都关系到一条命啦!”

艾书记笑着这样对外甥女说。

医院里很快知道了,刚才在门口发脾气,要他们救死护伤的,是地委艾书记。院长、副院长安排好人替竹娥做剖腹手术后,立即追到桂芳这间病房里来了。三位院领导,一个一个争先恐后地向艾书记介绍桂芳的“病情”,以及他们采取的措施。

“那位妇女,你们采取了什么措施?”

艾书记劈头便问。

“准备剖腹。”

“你们快到那里去坐镇吧。这里,不会有什么危险。”

“好的,好的。”

院长们一个个走了。

看到这一幕的住院病人,心里好感动的。他们悄悄地议论:“干部要做得大。大干部没有架子,好关心群众的。有些屁大一点的干部,架子比天还大!”

艾书记看了外甥女桂芳,又和桂芳病房里的另外两位病人谈了谈话。接着,他又到别的病房里走了走,关切地询问了病人的一些情况,对医院里医务人员有什么意见,医院卫生工作要做哪些方面的改进……等等。在地委,他是分管文教卫这一线的。这次到医院看外甥女,也不忘结合自己的工作。

离开医院的时候,艾书记没有忘记询问一下刚才那位妇女的抢救情况。院长来到他的面前,沉重地说:

“晚了。”

“怎么?没有抢救过来?”

“她是第四胎了。东藏西躲,营养又差,没有及时检查,胎位不正,又错过了时机……”

“她是一个超生外逃妇。”

陈大启在一旁补充。

“唔。”艾书记微微点了点头。片刻,轻轻一声长叹:“真愚昧呵!”

两人出了医院,朝县委的小招待所走去……

1992.3.19——3.24

零陵卷烟厂职工医院第一病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