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支持微信或下载APP继续阅读

微信扫一扫继续阅读

扫一扫下载手机App

书城首页 我的书架 书籍详情 移动阅读 下载APP
加入书架 目录

光阴 素描

撂下话筒,她很冷静。人,在难以冷静的时候能够冷静,是不是一种成熟的标志呢?

她在一张沙发上坐下,眼睛,盯着餐桌上自己忙碌了一个下午做出的菜。五菜一汤,都是几样丈夫喜欢,女儿喜欢,自己喜欢的家常菜。天黑一阵了,餐厅里的日光灯,亮晃晃地睁大着眼,像女主人巧珍一样,定定地看着餐桌上一样一样可口的菜。这是一个周末的晚上,在同一座城市一家名牌大学念书的女儿会回来。丈夫呢,早一晌外出了一个多月,昨天才到家,今天到公园写生去了。他当然会回来吃晚饭。这个家,自从女儿上大学在学校里住宿以后,一家人很难在一起度过一个周末,吃一顿周末晚餐。不是丈夫外出,就是女儿未归,今天,她特意给女儿去了电话,又对丈夫说了。并且,自己又请了半天假,为全家人——其实就只有丈夫、女儿和自己——准备了这顿颇为丰盛的周末晚餐。可是,菜全都做好端上了桌,不见丈夫回来,也不见女儿回来。她心里直纳闷:今天是怎么了?

她来到电话机前,想给女儿去一个电话,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刚刚伸出手去想抓话筒,按号码,电话铃先响了。她只好先接这个不知从哪里打来的电话。

“谁?你要找谁?”

抓起话筒,话筒里没有声音。巧珍忍不住发问。

片刻,话筒里还是没有声音。巧珍正要撂下话筒的时候,里面飘来了明显地带着几分颤抖的声音:

“巧、巧珍吗?”

“你是谁?”

阳丁的声音变了调,巧珍没有辨别出来。

“我,我……”

“是你呀!怎么还没回来,一桌的菜都凉了。”

这一回,巧珍听出来了,电话是丈夫阳丁打来的。

“我暂时回不来。”

“回不来?为什么?你没有在公园?很远吗?”

“远倒不、不远。”

“那为什么回不来?今晚,不管是哪位朋友请你,你都要谢绝,一定回来吃晚饭。”“不,没、没有朋友请我。”

“那……”

“你来一下好吗?”

“我?你现在到底在哪里呀?”

“白云山庄,山庄管理所。”

“管理所?”

“嗯。带几张我的画来。”

“带画?为什么?”

“巧珍,我、我……回家来对你说。”

“……”

“轰、轰、轰”,一排炸雷在巧珍的心里响开。一切,她都明明显显地猜着了。她心里慌乱了片刻,很快便冷静了。她轻轻地说了一声“好”,便把话筒撂下了。

撂下话筒,她才感到全身乏力,一腔酸水,涌进胃里。她软瘫瘫地靠倒在沙发上,喘息一阵之后,她支撑着身子,从沙发上站起来了。她走进卧室,来到整容镜前,想整整容。她不能再在家里久呆,要尽快赶到公园管理所去。一走近整容镜,一眼看见,镜子里静静地映出一幅人物素描画。自己当年的风采,全在这幅画里了。这里面,饱浸着阳丁当时对自己的全部情感。连那个竹制画框,都是阳丁亲手做的。为制做这个竹画框,他翻过了好几座大山,采来了最美的斑竹。这个画框做成后,阳丁双手都是血。手背手心,被刀,也被竹,刺破了好几处。她心疼地为他擦拭着血渍,心疼地为他包扎。

难忘岁月里的难忘的夜晚。

月形山上那间场里用来堆放农具的破旧的工棚里,点亮了一支昏暗的烛。老天,抖擞着自己的威风,一条条光闪闪的电鞭,抽打着墨黑的天庭。神秘的茫茫天幕,被电、被光强行撕裂开了。整个天宇,好像倾刻间会垮塌下来。蚕豆般大的雨点,哗哗地倾泻而下。风神,也不甘示弱,撕扯着满山的翠竹。成片的竹林,被搅弄得东歪西倒,哇哇乱叫。

破旧的工棚,被风撕扯着,被雨鞭打着,被雷震动着,似乎马上就会倒塌。

工棚中央,两个颤抖的身子,紧紧地搂抱在一起。那是巧珍和阳丁。

那是他们的新房。

那是他们的新婚之夜。

谁也没有来向他们祝贺,谁也没有来向他们道喜。这间工房,还是巧珍五次向老支书求情,才要来的。父母亲不认她这个女儿了,团组织不认她这个团员,她这个团支部书记了。她咬了咬牙,拉着他的手,义无反顾地走进了这间工棚。

一炷昏暗的烛光,在房中摇曳着。

这时,阳丁从自己的白木板箱子里,捧出了它——这幅自己精心描绘的巧珍的素描画像。他把它挂在房中最打眼的地方。这是他们新房里的唯一的装饰品。

那像一盆火,温暖着她的心。

那像一盏灯,照亮着他们婚后的生活。

二十年了。他们从大山里走出,走到了县里,走到了州里,走到了省里。这期间,不知搬了多少次家,不知换了多少次房。每一次迁进新居,她总是将这幅画像,挂在卧室里最亮堂、最显眼的地方。每一回,阳丁都笑吟吟地站在一旁,看着她把这幅像挂上去。

一幅《小城大世界》,夺得了国际画展的最高奖。于是阳丁名声大震。他堂而皇之地走进了全省瞩目的艺术殿堂——省书画院,成了专业画家,又兼任了艺术学院教授。不久,他们又搬进了这个高知公寓,家里也有一间阳丁的画室了。这一回,当巧珍要把这幅素描像在卧室里挂出来的时候,阳丁摆手了:

“算了,别挂了。”

“为啥?”

“这是我初学画画时的作品,很不成熟哇!”

“这仅仅是作品?初学画时的作品?”

巧珍愣住了。

好一阵以后,她还是搬来凳子,把画像挂上去了。自然,阳丁再也没有站在一旁,笑吟吟地为她纠正角度、校正高矮了。

这幅素描像,陪伴着他们夫妻不断地开拓新的生活。看着他们从工棚搬出来,看着他们从大山搬出来,看着他们的女儿出生,看着他们的女儿上小学,上中学,上大学。近几年来,阳丁留在这幅画像下的笑声越来越少了。对这幅画像,他也越来越吝惜自己的目光,很少很少注视这幅画了。常有一些社会上的崇拜者、艺术学院的学生来访,一和他们在一起,阳丁就活了,话就多了。大谈世界画坛、中国画坛的新潮流,探讨他们的理论、风格、技巧。巧珍给客人倒上茶,默默地坐在一旁,静静地听他们说。他们交谈得那般生动,她听来却很是枯燥,插不进话。她只好礼貌地朝大家点点头,转身退了出来,轻轻地走到自己的房里去了。

客人们走了以后,房间里霎时寂静下来。她和他越来越寻不到一句话说。他于是走进画室,埋头画他的画去了,或者伏案桌边,看他的书去了。一种隐隐约约的危机感,袭上了巧珍的心头。她感到自己被阳丁远远地抛到后边了。她决心拼搏一番,参加成人自学考试,争取拿到大专文凭。一个初中生,要自修完大学的课程,并不是那么容易的!她说出自己的打算,得到了阳丁的热情支持。他为她找学习资料,为她借录音带。终于,在他们搬进这栋高知分寓的那一年,她拿到了大学专科文凭,这一年,她三十九周岁。

然而,这张汉语专业的大学专科文凭,并没有沟通他们之间的心灵,并没有挽救这对夫妻间的危机!

“叮——”

电话铃又响了。她匆匆地整了整装,认真地看了看镜中的自己。她并不自卑。过了四十岁的女人,眼球仍然清亮迷人,脸庞仍然红润有光;眉黑眼黑,仍然透出一种诱惑人的魅力。整个模样,仍然可见当年照亮一方山水的俏妹子的神采!

当电话铃响到八、九声的时候,她才走出来,抓起话筒。她以为是阳丁摇来的,抓起话筒就说:

“就来,就来。”

“妈,你怎么啦?在和谁说话?”

女儿在电话里撒娇地说。

“妹子,你怎么还没有回来?”

“功课多,今晚我不回来了。你和爸爸好好吃吧,吃饱一点。”

一股苦水,止不住地从心头涌出。她撂下话筒,轻轻一声叹息,转身取来两幅阳丁的画出门了。

那一桌丰盛的菜,孤苦伶仃地搁在那里,愈来愈凉了。

白云山庄管理所,座落在半山腰一片松林深处。

山庄的建筑,原来就很具艺术特色,山庄管理所的这座房屋,建造得更加别致。造型古朴、典雅,既有强烈的民族特色,又有不同凡响的艺术美感。从中看出,我国的园林建筑艺术,真不愧是世界建筑艺术宝库中的瑰宝。此刻,夜色深沉,几盏灯光,从不同角度闪射光芒,又给这组建筑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

山庄里很少游人了,只偶尔从黑黑的树林子里依偎着走出一对情人来。巧珍的心很沉,脚步很慢。突然,前面那石板铺就的山道上,沓沓沓传来一路响声,惊动了她。她不禁抬起头来,只见不很明亮的路灯下,一队男女学生,一个个背着画夹,从山上走下来。呵,这不是艺术学院美术系的学生从山上写生归来吗?此刻,他们正叽叽喳喳地在谈论着什么。

他们在谈论什么呢?

夜幕笼罩着山林。沸腾了一天的白云山庄,开始安静下来。山的深处,流动着一挂山泉。泉声像鼓点一样,敲乱了夜的宁静,也敲乱了巧珍的心。

七月,一年中火一样的季节。

城里放下来一帮人,都是十七八岁、二十郎当岁的学生伢。有小伙子,也有姑娘。他们在那狂热的政治浪涛里滚打了一番以后,被发配到这沉静的大山里来了。

巧珍的大队里也分来了两个。当时,巧珍是大队团支部书记,负责大队药场的工作。药场坐落在高高的月形山上。种天麻、种黄芪、种白芍、种……除了种药,还种桔子、杨梅等果树。药场的场员是从各生产队抽派来的。山高,路远,不便照顾家庭,大家都不愿上山。大队的头头一合计,把这两个知识青年派上山来了。

两个都不到二十岁。一高一矮,一个豪放,一个沉静。沉静的那一位个高,长得也标致。听说读中学时,是学校里的高材生,成绩特好。只是父亲是一个国民党的中校军医,连参加红卫兵的资格都没有。那天上山来,他除了带来被褥等生活用品外,还背来了一个破布夹子,一袋子的铅笔和白纸。

“这是什么东西?”

巧珍指着布夹子问他。

“画夹子。”

“你会画画儿?”

“瞎学学。”

这位沉静的高个子,在巧珍这个山里妹子面前,腼腆地笑了。

这就是阳丁。

从此,阳丁成了药场里的一员,巧珍手下的兵。他出工干活,很是卖劲,从不偷懒。下工后,别人到溪坝上洗澡、洗衣,别人到地坪里谈天说地,他却背着那个破布夹子,悄悄地躲开了,躲到什么地方写生、画画儿去了。他这种好学求知的精神,深深地留在巧珍的心里。她在排工的时候,有意无意地关照他,给他一些方便,有时候自己还为他分担一些活计,让他有更多的时间学画画儿。

一天,上工的时候,阳丁扛着锄头正要进山,被巧珍在后面喊住了:“你等等。”

阳丁站住,转过头来,看着巧珍。

“你会画***像吗?”

“画不太好。”

“今天你就不要上工了,给我们药场场部画一幅毛主席像。”

阳丁接受了团支部书记交给他的任务。

三天以后,一幅木框布面的***像,挂到了药场场部的厅堂墙上。消息很快传开了,全公社全区的许多单位、学校,都来请他去画***像。巧珍一律批准同意。阳丁在画***像的同时,不忘进大山写生。他学画的时间更多了。

他画人,画山,画水,画药场里每一种药物生长的姿态,画满山的牛羊或追逐或斗架或昂头欢叫或低头吃草或席地憩息的各种各样的神采。

一晃两年过去了。

有一天,阳丁正在翻阅他厚厚的一叠画稿,巧珍走过来了,他赶忙将画稿遮住。

“还保密呀!”

巧珍笑笑,就准备转身离去。

“巧珍同志。”

看巧珍转身要走,阳丁忍不住喊道。

“有事?”

“你,你要看就看吧。”

阳丁把画稿摊开了。一连几十张,全是一位姑娘在窗前梳头的模样。

“这是画的谁呀?”

巧珍问,脸热热的。

“你看像谁呗?”

“我看不出。”

“一点也看不出?”

“有一点倒是看出了。”

“哪一点?”

“那扇窗户子,倒像我住的那房的窗户子。”

“那,还有谁在你住的窗户前梳头呢?”

“不知道,不知道!”

巧珍红着脸,扭转身子就走了。

进山时,阳丁住的房,正好在巧珍住的房的对面。每天早晨,站到自己的窗前,一抬眼就看到巧珍站在对面窗前梳头。他真想立即挥动画笔,来一幅速写。可是,和他一同来的小胖子,与他住在一起,他不敢画这速写。不到一年,小胖子那有门路的父母,通过关系,把他调回城里去了。这一下,房子里只住了他一个人,他有画这种速写的自由了。每天早晨,他早早地坐在窗前,铺开画纸,握着画笔,等待着巧珍在那边窗前出现。数十幅速写画到纸上了,巧珍的形像也牢牢地刻在他的心上了。

一方山水养一方人。秀丽的山水养出秀丽的人。月形山,山之骄子,大自然的杰作,月形山上长大的巧珍,你想想,美不美呢?人们常常爱用花来比喻美丽的姑娘。月形山上的花千种,万种,又有哪一种比得过巧珍呢!摆一百种花到巧珍面前,一百种花都会在巧珍面前羞愧低头,黯然失色。这样的美女,怎不牵动阳丁的心,怎不牵动阳丁的笔呢?巧珍成了阳丁理想的模特儿了。阳丁在巧珍经常活动的地方,偷偷地选了几处既隐蔽、又好观察的点,不断地跟踪着巧珍画。

七月,又是那火一样的七月。

傍晚收工回来,男人们都到溪坝上那清澈见底的溪水里,痛痛快快地洗澡。女人有女人的诸多不便。本来,场里还有两个姑娘,每天天黑后,结伴到山溪里去洗澡。这一天,她们下山回家去了。巧珍忍耐了一阵,实在受不了了,看看天色已暗,男子汉们又都洗过澡回来了,她便带上衣服、浴巾,悄悄地到溪边去了。

大山养育的姑娘,有大山般的胆量。她走过溪坝,沿着小溪,往溪的深处走去。月亮真圆,真亮。大地银灿灿的,一派迷人的色彩。树影婆娑,山风徐来,惬意极了。

很快,她来到了一处小溪拐弯的地方,这里溪水清亮见底,水深恰到好处。以往她和两位女伴,都是在这里沐浴的。这是女儿们的领地。他动作迅速地脱掉了衣服,赤条条地跳进溪水中,忘情地往身上泼着水。溪水清凉极了,全身舒坦极了。

巧珍正尽情地享受着溪水带给她的畅快时,突然,“叭!”的一声,溪岸右侧的坡上,“哗啷啷”滚下来一块石头。

“谁?”

巧珍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口。再有大山一样胆量的姑娘,这时候也有几分胆怯了。

坡上脚步响。树丛摇动,碎石滚下。一幅月朗山静的溪清的图画,被搅得稀里哗啦。

“站住!”

巧珍飞快地套上衬衫,穿上裤子,拼命往山上追来。

对方站住了。月光下,只见一尊身子在哆嗦着抖动。

“是你!”巧珍终于看清了,是阳丁。她鄙夷地盯了他一眼,愤愤地补了一句:“怎么这样下作!”

“啪”的一声,阳丁手里的画夹,掉落在地,一张画稿,从画夹中滑下,飘出很远。巧珍赶忙转过身子,弯腰拾起。只见画稿上,一个少女,正在山溪中沐浴。溶溶月色下,清清溪水中,少女一丝不挂,体态那般优美,那般妩媚……

“你,这也画?”

巧珍双手掩面,哭了。

“扑嗵!”阳丁跪倒在巧珍面前。

“原谅我吧!”

“你跪下做么子嘛,快起来!”

“你能原谅我吗?”

“什么不好画,你、你怎么画这呀?”

“这是做画家必须训练的基本功呵!在大学里,还有专门供人画的专业模特儿。我、我上不了大学,就……”

“大学里,真有这事?”

“真的,而且那专业模特儿,多是漂亮的女性。”

巧珍侧过脸去,伸出手,将那幅画稿递了过去:“要好生收着,千万千万不能给任何人看。”

“好,好。”

“起来吧。”

阳丁站起来了。月光下,山道上,他们缓缓地朝前走去。

“当画家,真要这么训练?”巧珍低着头,轻轻地问。

“是呀。”

“那,你以后还想画这?”

“不敢了,不敢了。”

“那,你不当画家了?”

“没、没条件!”

“那你就画吧,画这吧!”

“画?你同意?”

“每天晚上这个时候,我都到这里来洗澡。”

阳丁紧紧地抓住巧珍的手。巧珍脸一红,缩回手,登登登地朝前跑了。

暑天将尽,深秋降山的时候,出事了。有一天晚上,他们相约来到这里,巧珍在溪水中沐浴,阳丁蹲在树荫里素描。突然,阳丁的身后,“呼”地伸出来一只大手,将他的画稿一把夺了过去。阳丁转头一看,一个大汉铁塔般地立在他的面前。这是大队的民兵营长,刚从部队复员回来的铁山。别人介绍他与巧珍搞对象,他上山来寻巧珍……

一个国民党残渣余孽的狗崽子,偷偷看女团支书洗澡,而且还下作地描画出来,这还了得?一场大灾祸降临到了阳丁头上。这时,巧珍却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这是我同意的!我愿意的!我请他的!这是艺术!艺术!”

……

那一年,阳丁的一幅作品在画展中夺得了金牌。省委文教书记登门来祝贺。进屋以后,对阳丁成长的道路十分清楚的这位老书记,紧紧地握住巧珍的手,动情地说:“你从大山里为国家训练出了一位名画家,人民忘不了你,人民感谢你呵!”

白云山庄管理所就在面前了。柔和的灯光下,只见那扇手掌形的艺术孔门旁,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在朝外张望。见她来了,连忙迎了上来:“你、你是阳老师的夫人?”

她轻轻点了点头。

“你来了,那好,那好。”

小伙子颇为热情。他是山庄管理所的干部,一个美术爱好者,曾经听过阳丁的课,对阳丁很是崇拜。他没有马上领巧珍进门,而是很艰难地把阳丁在山庄里发生的事,简略地向巧珍介绍了一下,然后问:“巧珍老师,你能谅解阳丁老师吧?”

沉默。片刻后,巧珍竟点了点头。

“那就好办了,那就好办了。”年轻人轻松了,活跃了。“是呵,这么大的艺术家,发生这么点事,你都能这么大度地谅解他,可是我们这位古板所长硬是揪住不放。我左右周旋,并答应送两幅阳老师的大作给他,他才勉强同意不通知阳老师的单位,只让阳老师给你挂一个电话。”

“唔,谢谢了。”

巧珍吃力地吐出了这几个字,然后跟着他跨进了那扇手掌形的艺术孔门。

巧珍又回到了这栋高知公寓,又回到了这套舒适、宽敞的住宅里。同她一起进屋的,还有阳丁,还有和阳丁一起在山庄时“出事”的那位艺术学院的研究生卉卉。

桌上的菜全冷了。电饭煲里的饭倒不时飘出几缕热气。

巧珍又把一样一样的菜都热了一遍。全部端上桌后,便招呼阳丁和那位女研究生卉卉上桌吃饭。话语是那般的平缓,似乎今天并没有发生什么事。

刚才,他随着那个小伙子走进山庄管理所办公室,看见里面坐着一个胖子,秃头、圆脸,五十开外年纪。这自然是所长了。没等小伙子介绍,她走上前去,递过手中的两幅画,道:“带来老阳的两幅画,请你收下。”

“呵,你是阳画家的爱人?”

她点点头。

“情况是这样的……”

所长正要介绍,她连连摆摆手:“我知道了,刚才听这位小伙子说了。他们呢?在哪里?”

“隔壁,隔壁。”

所长没言声,小伙子帮着回答。

“请让他们回家吧,都没有吃饭,饿了。”

所长圆瞪着眼,万般不解地望着面前这个无法琢磨透的女人。

所长只好领她来到隔壁房间,朝低头坐在墙角的阳丁和那个姑娘挥挥手;“你们可以回家了。可我还得说一句,再大的什么家,可不能不讲道德,胡来!”

阳丁一句话也没有说,弓着身子从门口出来了。此时此刻,他还能说什么呢?那个卉卉,头埋得低低的,也跟在阳丁后面,走出来了。

是她,是那位女研究生,是那个才气横溢的卉卉。巧珍心里想,自己一点也没有猜错。卉卉二十八九岁年纪,穿一件别出心裁的大红大绿的外衣。一派时髦女性的风采,一派艺术家的风采,一派时髦女艺术家的风采。只是这些风采,此时此刻,不可能展现得很充分。

走出山庄管理所,卉卉想回学院里去,想和巧珍说点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一双眼睛,含着歉意,胆怯地看了巧珍一眼,又赶忙移开了。

在一个岔路口,卉卉停住了脚步。

“怎么?走呀!公共汽车站还在前头。”巧珍说。

“我、我回学院去了。”

“家里还备着一桌菜呢!一起回去吃晚饭吧!”

巧珍很大度地邀请卉卉。

阳丁心里七上八下,不知巧珍今天会如何处置他。他心里实在有愧,不敢正眼看她。他当然忘不了自己在月形山药场初学画画时候的事,他要一辈子感激她。可是这些年,自己在另一个层次里,认识了另一些人,另一些异性,尤其是和身旁的这位研究生相识以后,他的心就常常跑野,就感到巧珍身上缺少的某一种东西,恰恰在这位卉卉身上找到了。这是一种什么东西呢?自己又说不具体。他一回一回地警告自己,不能胡想,要好好待巧珍。可是,人啊,这个无法说清、无法道明的精灵,有时候自己真管不住自己。

三个月前,也是在白云山庄,也是和卉卉,出事了。

单位派人把他领了回来,舆论哗然。忘恩负义,喜新厌旧,道德败坏,流氓画家,什么样的说法都有。尤其是那些了解阳丁学画初期的情况的人,更是为巧珍鸣不平,纷纷上书领导,要求给阳丁以严厉的处分。

阳丁的恩师、老画家王文秋,气得胡子翘。他来到阳丁家,关起门,狠狠地痛骂了阳丁一顿。他指着阳丁的鼻子尖说:“你忘了?你是怎么从大山里走出来的?那条山溪,你还记得吗?那间工棚,你还记得吗?那场批斗,你还记得吗?是巧珍用自己的心,暖着你,用自己的身子把你训练出来的!没有巧珍,有你吗?你能成名吗?不要有了一点名气,就忘了本呵!现在有一种奇怪的论调:说什么夫妻间知识有了差异,地位有了距离,就缺少共同语言了,就不能心灵沟通了,就不会幸福了,就是不道德的了,家庭就要解体了。放屁!在家里,就不谈什么油画、国画,多谈柴米油盐,不就能说到一起去了?不就有共同语言了?”老人一口气骂下来,骂得阳丁的头埋得低低的。末了,老人一声长叹:

“为人不要出名哇!出了名,第一个受害者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的爱人,他自己的家庭!”

说完,老画家愤然而去。

画院领导登门来了,征询巧珍的意见:“群众要求处分阳丁,你看呢?”

巧珍直流泪,长久地没有说话。

“你有什么意见,说说吧!”

领导再一次问她。

她抬起头来,张着泪眼,轻轻地说:“是不是请组织上原谅他们这一次?”

这,像一记重锤,敲打在阳丁的心上。若不是领导同志在场,他真想一下跪倒在巧珍的面前,向她叩两个头……他在心里发誓要剪断和这女弟子的情丝,好好待巧珍。可是,仅仅三个月,这一次却又……自己为什么这么混蛋,为什么这么管不住自己啊!

一碗饭递过来了,那是巧珍递来的。阳丁颤抖着手,接了过来。一碗饭,又递到了卉卉面前。这位女艺术家没有接,却一下在巧珍面前跪了下来:

“大姐,你,你狠狠地打我吧!”

“别这样,快起来。”

巧珍平平静静地说。

“快吃饭呀,都九点多钟了,一定饿了。”

阳丁没有吃,卉卉没有吃。巧珍自己呢,也没有吃。

“你们都不吃饭,那我就先说说我的意见吧。”

巧珍的语调仍然很平静。

阳丁和这位女研究生,全都屏声静气地看着巧珍。

“这一年多来,我的心里也很不平静!在药场那阵子,我们生活苦,但心里甜,谁也不想离开谁。在一起有话说,不在一起心里痒痒的,直想快点见面。现在这些日子,我们生活好了,心里却没有那份热情了,好像一眼泉已经枯竭了,源头没有水来了。这是为什么呢?是我变心了,还是你变心了呢?都变了,又都没有变。为什么这样说?我是这样想的:夫妻就像一架天平,一头沉了,一头轻,就不平衡了。就必然会去寻求新的平衡。这是情理中的事。那时,我能给你些什么,你也能给我些什么,我们心泉中都有水来。我们是平衡的。如今,你的艺术追求,有了新的高度,不只是单纯的需要什么模特儿了。我帮撑不了你了。而我从内心希望你不要放弃自己的追求,要向更高的顶点攀登。我帮不上你了,有人能帮你,我就退出来,解脱你们,成全你们。这,也就等于我帮了你。女儿也大了,能独立生活了。她是一个心胸很开阔的孩子,她也会理解我们的,支持我们的。喏,这份东西我都写了快三个月了。你就签个字。我们明天就到街道办事处去办理了吧!”

巧珍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朝阳丁递了过来。纸的上端,醒目地写着:离婚协议书。

“扑嗵!”

阳丁就像当年在月形山,月夜偷描巧珍溪中沐浴被逮住时一样,跪倒在巧珍面前……

一九九一年四月五日

益阳金花坪住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