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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 月亮溪

在遥远的大洪山腹地,流淌着一条美丽的小河,人称月亮溪。溪水,旱季不干,雨季不浊,终年饱盈盈、清澈澈的。一眼望去,溪底的卵石,水中的游鱼,尽收眼底。冬日,水面上升腾着白雾般的热气,下溪洗衣、洗菜,水还微微热手呢。炎夏,溪水特别的凉,跳进溪中洗个澡,使你感到透身的舒服。这是一条泉水溪,别有一番情趣的泉水溪。

这一带山乡人的心里,牢牢记着一个美丽的传说。说不清是哪年哪月了,大概是很早很早以前吧,这里大旱,九九八十一天滴雨不下。田里的禾苗焦枯了,土里的大豆焦枯了,山塘底子龟裂了,溪河断流了,一眼眼饮水井也干了。饥渴的山里人,在死亡线上挣扎。就在这时,东海善良的老龙王出外巡视路过这里,见到此番情景,忍不住落下两滴眼泪,一滴落在大洪山东边,一滴落在大洪山西边。龙王眼泪滴落的地方,立即涌出两眼大泉,山东边的叫太阳泉,山西边的叫月亮泉。泉水流出,汇成了一条溪。从太阳泉流出的水,叫太阳溪;从月亮泉流出的水,自然就叫月亮溪了。太阳溪绕着大洪山东边的山脚流,月亮溪则沿着大洪山西边的山脚流。在山的尽头,条溪流汇合了,变成了一条河,人称温水河。从此,两条泉水溪,赶跑了在大洪山区作恶的旱魔,给大洪山乡的人们,送来了一个一个丰收的年景……

然而,这毕竟是一个传说,一个揉进了山乡人美好愿望的传说。只有这月亮溪水,像长长的、时代风云的电视录像带,把山乡人过去的、今天的——生活中美的、丑的,甜蜜的、痛苦的一组组镜头,全都录进这鲜亮、清澈的溪水里了。

第一章

一个新砌的青石板码头,出现在月亮溪小小的回水湾边。又一栋新的红砖青瓦的农舍,在溪边落成了。一条新铺的石板路,连着新瓦屋和溪边的码头。新屋的阶基上,屋前的坪地里,落了厚厚的一层鞭炮纸屑,迷漫着一股刺鼻孔的硝药气味儿。堂屋里,吵吵嚷嚷、嘻嘻哈哈的,来了好多客人,热闹非凡。

这时,从新屋的大门里,走出来一个二十三四岁的青年女人。她一手提着一只刚杀的、拔了毛的肥肥的大母鸡,一手拿着个大木盆,向溪边的码头走来。她长得秀秀气气,一副好看的瓜子脸,一头油黑的短发,身材苗条,步履轻盈。她叫李惠萍,是这栋新落成的大瓦屋的女主人。她男人是山那边那个大煤矿里的矿工,名叫周树生,一个头脑灵活的小伙子,写得一手很漂亮的字,在矿上的采煤队里当文书。今天,家里迁居新屋,又恰逢独生儿子满周岁,双喜临门。他特意请假从矿里赶回来了。现在,正在堂屋里给客人们敬锡皮纸包着的香烟呢。

“惠萍!”

李惠萍刚穿过屋前的地坪,正下坡往溪边的码头上走去,前面猛然有人喊她。一抬头,只见一个五十挨边的婆婆子,穿得素素净净,提着竹篮,背着布袋,从溪上的木板桥上走过来了。

“娘!”李惠萍惊喜地喊道。她赶忙放下手中的东西,上桥接娘来了。

“娃儿呢?”老妇人将手中的竹篮交给女儿,关切地问。

“睡了呢。”女儿低低地答。

“树生呢?回来了?”

“回来了,在堂屋里陪客呢。”

“客呢?都来了?”

“就你是个落后分子啦!”惠萍笑了。

“唉,你骂娘吧,怪娘吧,娘全领着。家里来这么多客,娘该早点来帮你打探打探。可是,你爹上县里的供销社打棉被去了,你大妹子上了中专。那调皮的乔伢子,硬缠着要跟我来……”

“你就把他带来吧!还怕少了他一双筷子呀?”惠萍埋怨起娘来了。

“总得有一个人看屋啦!”

说话间,惠萍娘跟着女儿进了屋。她和堂屋里的女婿、那些相识的、不相识的客人打了打招呼,又进女儿的困房里看了看熟睡中的外孙宝宝,便和女儿一起到溪边的码头上剖鸡、洗青菜来了。

“娘,你歇歇吧。”女儿不让娘动手帮忙。

“娘不累。两双手比一双手快。”

娘女俩来到了码头上。惠萍提刀剖鸡,惠萍娘蹲下洗小白菜。清亮的溪水里,有青山的倒影,有新屋的倒影。惠萍娘那张端庄的脸庞,也映进了鲜亮鲜亮的溪水里。不难看出,她年轻的时候,风韵不亚于女儿。前面是一片桂花树林。眼下正是九月,桂花开了,一阵清风,送来浓郁的花香,醉人心脾。一片片花瓣,飘落在溪水里,引来一条条小鱼,窜动着,点破水面,来捕捉浮在水面上的花瓣。

“娘,”惠萍慢慢地掏着鸡的内脏,又接连瞟了娘两眼。心里有话想说,实在憋不住了,忍不住轻轻地喊了一声。

惠萍娘仍然没有在意,一边细心地洗着白菜,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什么事?”

“爹,今天会不会来呢?”

“刚才我不是对你讲了,他到外面打棉被去了,不在屋。”

“不,我不是问他……”

“问谁?”

惠萍说话吞吞吐吐,引起了惠萍娘的注意。她不在溪水里摆洗白菜了,抬起头来,异样地注视着女儿。

惠萍的脸红红的,说话的声音也放低了:“我是问,我的阿爹,亲阿爹。”

霎时,惠萍娘就被针尖儿扎了一下一样,手中的一把白菜“叭”地落进了水中,随着溪水漂走了。

惠萍涨红着脸,将头埋得更低了。

“你……”惠萍娘话音哽塞,不知说下面的话了。

“我,请了……请了阿爹。”

“你到他家去了?”

“没去,是去的信。”

“他、他来信了?”

“来了。”

“都怎么说?”

“他说,他一定来,来看看我们的新瓦屋,来看看我们的儿子。他还说,要来看看……看看……看看……”

“你说吧。”

“……看看你,看看那阿爹。”

惠萍娘呆住了。手里,捏着一把刚从溪水里捞上的小白菜。菜叶上一滴一滴的水,掉落在溪水里,溅起一点一点的浪花。溪面上,一层一层水波,在她的面前波展着,波展着。

“娘,你生我的气吗?”

“唉!你呀!”

“我没跟你商量,我不对。但我知道,你们二十多年没有见面了,你心里也惦记着阿爹。正好,这一晌,那阿爹外出做工去了,你们就在我这里见见面吧。”

“你呀,真是!”

“真是”什么呢?惠萍娘没有说下去了。是埋怨女儿这样鲁莽呢?还是表达自己内心的矛盾心情呢?突然“叭”的一下,她手中那把刚捞上来的小白菜,又掉到了溪水里。她一惊,连忙又将顺着溪水漂下去的菜叶儿,一一捞了上来。什么时候,惠萍用手抠出了一块鸡心肺,丢进了溪水里。一群小游鱼,一下扑了过来,抢食这块红红的鸡心肺……

溪水里,对面青山的倒影,被水波荡碎了,变得东一块,西一块,上一块,下一块了。此刻,欢乐和烦恼,搅乱了惠萍娘这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的心……

那里的山,比大洪山还要高,还要陡。那里的树林,比大洪山上的树林还要大,还要密。那里,也有河,也有溪。山溪水也是那么清,那么亮,喝一口,凉鲜鲜的,甜爽爽的。那里的河,比太阳溪和月亮溪汇合的温水河还要大,流水还要急。那里的人,都叫那条河为巫水河。

张碧兰——年轻时候的惠萍娘,在那巫水河边的山寨子里平平静静地生活了两年。她那颗负了伤的心,被山溪水治愈了。晚上,没有噩梦了;脸上,没有愁容了。想起那一天,自己被毒蛇咬伤以后,决心带着负了伤的心和负了伤的身子纵身悬崖的事,她的心就怦怦跳起来——她害怕了。如今,她觉得这大山里的一切事物都是那么美好,她决心在这山寨子里,在这个好心的男子——自己的救命恩人的身边,好好地生活下去。

她住进这栋古老的木板屋一年多了。她心灵手巧,这栋破旧的木板屋子,被她捡拾得齐齐整整的。屋子里的摆设,眼是眼,眉是眉,井井有条。男人也有一双巧手,过去打单身的时候,心灰意懒,屋里屋外,他懒得动手收拾。而今,自己的屋子里住进了这样一个可心的女人,他手勤了,脚快了。他天天在队上出工,收工回来,屋前屋后种瓜种菜。蔬菜长得比哪家的都好。

太阳落到了西山顶上了。张碧兰喂完猪回到屋里,就动手生火煮饭了。她坐在灶边,一边不时往灶里添柴禾,一边摸起了那件尚未缝熨帖的男人的罩衣。秋风起了,天开始凉起来。昨天,她走了二十几里山路,跑到公社供销社,扯了一块蓝卡叽布,给男人缝一件罩衣。还是在家做姑娘的时候,她就跟娘家的嫂子们学会了裁剪、缝制衣服。把布扯回来以后,她在男人身上左一量,右一量,就拿起剪子把衣服裁剪出来了。今天早上,她开始动手缝,现在,只差袋子没有钉,纽扣孔没有锁了。

一抹夕阳,从木头格子窗户斜射进来,落在张碧兰的身上,照着她一张红扑扑的脸。饭煮熟了,她把燃烧的柴棒儿从灶里抽出来。然后,把尚未完工的衣服搁在长板凳上,准备动身去菜园扯菜。

一迈出门来,一阵恶心,她感到要呕吐。是病了吗?不,不像。那么,是什么呢?前天,刚开始感到呕吐的时候,这个少妇的心,就敏感地触到了那里。但是,毕竟是头一次遇上这样的事,她心里还没有十分的把握,还不便在男人面前张扬。现在,她满有把握地感到自己确实是有、有了。一时间,她既有那种头一次怀孕的少妇的喜悦,又有一种难言的羞涩。

她蹲在沟边呕吐完回到屋里,进山打柴的男人也回来了。这是一个身材不粗壮、却挺结实的三十大几的汉子。他放下柴禾,热汗涔涔地进了屋:

“你猜,你猜,我给你带什么回来了。”她男人彭少兵将一双手放在身后。

张碧兰抬起头来,含着微笑看了看男人,没有猜他身后的东西,却取毛巾给他擦汗来了。

“看你,一身的汗,还不快洗洗。”张碧兰一边替男人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疼爱地说。

“你猜嘛。猜着了,我就去洗。”

张碧兰又含笑地看了彭少兵一眼,摇了摇头。

“不,你一定要猜。”彭少兵这个壮实的汉子,站在纤细的张碧兰面前,撒娇似地说。

“是吃的?还是用的?”张碧兰问。

“吃的。”

“山上摘的?还是供销社买的?”

“这……要你自己猜。”

“那我不猜了。”张碧兰故意转过身去了。

“山、山上摘的。”彭少兵赶紧说。

“板栗。”

彭少兵摇头。

“松子。”

彭少兵又摇摇头。

“那……我、我猜不着。”

“看!”

彭少兵突然把一双手伸到张碧兰面前。一片大树叶子里,包着黄灿灿的一包酸枣子。接着,他拣了一个又大又黄的酸枣,送到张碧兰的嘴里。

这酸枣,又酸,又甜,又粘糊,味道美极了。张碧兰嚼着嚼着,望着男人笑了。

“好吃吗?”

“好吃。”

“我知道,现在你最喜爱吃这个了。”

“你……”张碧兰抬头看了男人一眼“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彭少兵故意逗她。

“我、我……”

“说呀!”

“我、有了。”

“有么子了?”彭少兵笑着追问。

“有……你呀,真坏!真坏!”张碧兰用手捶打着彭少兵厚实的胸脯。彭少兵顺手将她搂到了自己怀里,甜甜地问:“你、你有毛毛了,是吗?”

张碧兰贴在男人胸脯上的那张秀美的脸,红得像五月间大洪山里开放的石榴花。她忸怩地喃喃着:“不准你知道,不准你知道……”

这时,门外脚步响。张碧兰赶忙从男人的怀里闪了出来。彭少兵迎出门去,只见大队老支书领着一个高高大大的、陌生的男子汉来到了屋前。

“这就是彭少兵。他叫李石汉,张碧兰的男人。”老支书介绍说。

彭少兵猛然间怔住了。

这时,门口立着的那位陌生的男子汉,用剑一样的目光盯着彭少兵。

“你们先谈谈吧。谈不妥当再来找我。”老支书转身离去了。

此刻,张碧兰也闻讯走到门口来了。

“你、你还活着……”

像骤然间遭一声雷击,张碧兰几乎要昏倒下去。她赶忙双手抱着门框,终于让自己站住了。

门里门外,死一般的寂寞。

淡淡的月光,泻落在木板屋前面的地坪里,照着两株前年新栽的柚子树,照着那一堆前两天刚劈下的新柴禾。这屋里平静的生活,一下子搅乱了,劈碎了。

张碧兰坐在窗前,面对窗外清亮的月光出神。她红肿着的双眼,已经没有眼泪了。刚才,她把所有的眼泪都流干了,流尽了。李石汉,就像从天上掉下来似地出现在她面前,在她的心海掀起喧天的巨浪。他们自幼相好,二十二岁那年,她和他结婚,过了两年甜蜜的生活。没想到,一场无情的风暴,把他们卷开了。在遭到生活沉重的打击以后,她从月亮溪边逃出来,翻了多少山,涉了多少水,她来到了这巫水河边,来到了这深山密林间……

人世间的不平事,惨重地伤害了这个年轻女人的心;深山里的毒蛇,也不放过这个善良的女人。傍黑时分,她慌乱地奔走在深山里。突然间,她的小腿上被钢针扎了似的疼痛。她以为是被什么树刺儿扎着了,赶忙转过头来看。只见一条毒蛇从草丛里“吱吱”地窜走了。一种可怕的感觉,骤然袭上她的心头。她知道,自己已经被可恶的毒蛇咬伤了。深山密林,前不挨店,后不靠村,其后果是什么,她心中有数了。她并不感到害怕,相反,一种超度之感浸占了她的心。她不甘心待毒蛇的毒性发作被毒死,快步扑向不远处一堵百丈悬崖崖边,决心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

“你……”

正当张碧兰将纵身跳下悬崖的时候,突然间,身后冲过来一个人,将她紧紧地抱住了。她转头一看,是一个陌生的青年男子。她恨他,吼叫着:“快放开我!快放开我!”

任她怎么喊叫,陌生的青年男子不理睬她。他抱着她飞快地离开了悬崖边,来到了一株大松树下,这才将她放下,冲她命令般地厉声说道:“坐着!好好坐着!”

“嘶”的一声,青年男子把自己的衣服撕破了,扯出了一根根布条条。接着又“嘶”的一声,青年男子把张碧兰的裤筒扯破了。张碧兰这才发现,毒蛇咬伤的伤口发作了,从脚板一直肿到了膝盖处。这个大山里的青年男子,用从自己衣服上撕下的布条条,动作熟练地将张碧兰尚未红肿的大腿紧紧地捆住。然后,背着张碧兰,踏着惨淡的月光,朝山下走来。

她被背进了这栋古老的木板屋。蛇伤发作得更厉害了,一条腿热得烫手了。这个年轻的女人,昏迷了,不省人事了。

当她醒过来的时候,只见自己躺在一张木板床上。那个青年男子,正用嘴在她的伤口处吸着浓血。接着,他把捣成的泥巴状的草药,敷在伤口上。

“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救我?”张碧兰很不友好地质问对方。她真不想再活在这个世界上了。

“见死不救,不为人。”青年男子平平淡淡地说。

第二天,张碧兰的伤势好一点以后,青年男子感到自己不该留一个青年女子住在自己的屋子里,便把她送到寨子里一个孤身老婆婆家里。每天早晚,带着从山上采来的草药,到老婆婆家里来为张碧兰洗伤口,换药。在他的细心治疗下,张碧兰的伤口很快就好了。

张碧兰在这位老婆婆家里住下了。她用自己灵巧的手,为山寨里的人织毛线衣,缝制衣服,糊口度日。在这里住下以后,那位救她的青年男子,自然引起她的注目了。从老婆婆口里得知,他叫彭少兵,因为出身于富农家庭,三十来岁还没讨上堂客。此后,她和他接触多了,日子一长,渐渐地,他们就……

张碧兰刚进这栋木屋里来的时候,她还思念着认定早已做了冤鬼的李石汉,心里常常生出一丝丝隐痛。现在,李石汉突然回来了,他没有死。她为此高兴。然而,自己的心里,却又装下了一个像李石汉一样可爱的男子。这个生活出给她的难题,绞得她心儿痛!

“碧兰,跟我回去吧!”刚才,李石汉对她说。她流着眼泪,望望石汉,又看看少兵,咬了咬牙,说:“是不是你们两个说个清楚。”说完,她一扭身,跑进里屋哭去了。

“那,我们到老支书那里去一下,把事情说清楚吧。”李石汉对彭少兵说。

彭少兵木然地点了点头,跟着李石汉出门了。

一轻一重两种脚步声,在外面的地坪里响着,渐渐远去了。张碧兰的心像撕裂了似的。她一下扑倒在窗台上……

门外脚步响,一轻一重。看来,是他们回来了。张碧兰没有起身,仍然呆呆地坐着。她全身像完全失去了知觉似的。不大一会,只见一个黑影儿来到她的面前,低低地、痛心地对她说:

“你,跟他走吧。”这是彭少兵。

张碧兰呆立着。

“过去,你们感情很好,是……唉,我,不应该留你。我阶级站得不好,政治上腰板不硬,在人前讲不起话。跟着我,你也抬不起头呵!”说完,彭少兵跑到门外地坪里去了。

天黑,彭少兵脸上那痛苦、复杂的表情,一丁点儿也看不清。张碧兰没有哭。眼泪,对此时此刻的她来说,已经不是痛苦的表示了。她已经没有泪水了。

“碧兰,那我们就走吧。”李石汉走上来说。

“……”

“你?不走?”李石汉心头一惊,一个异样的情感涌上心来。

“什么时候走?”张碧兰低低地问。

“就走。”

“就走?”

“嗯。到下边的村寨借宿去。”

“扑通”一声,张碧兰跪在李石汉的面前,双手抱着他的腿,说:

“你,答应我一句话。”

“讲呀!”

“让我再在这里住一夜。我替他缝的衣服还没有完工。他,他,也和你一样,是一个好人啦!”

没有回答。李石汉宽厚的胸脯,急促地起伏着……

太阳当顶了,灶房里飘开了鸡肉香。亲戚们都到了。只有惠萍的生父彭少兵还没有到。刚才,惠萍把消息透露给娘,惠萍娘的心乱了好一阵子。现在,她倒真想见见他了。他们最后那次见面,是在惠萍满周岁的时候。转眼,二十多个年头过去了。如今,惠萍的孩子,也满周岁了。

从溪边回来,女儿在灶房里忙碌,张碧兰来到女儿的困房,瞅瞅胖胖的外孙子。小家伙已经醒了,正“呱啦呱啦”在床上独个儿“说话”呢。她一把将胖外孙抱在怀里,在房子里走动着,不时用手指儿点点小外孙的胖脸蛋。逗着这小家伙笑。心里,像塞进了一团铅似的,沉甸甸的。好几次,她想抱着小外孙到溪边的木板桥前去看一看,看小家伙的亲外公来了没有?她又害怕在桥边猛地碰到他。见到他,自己和他说点什么话好?

她没有勇气走出去,走到月亮溪边去,走到木板桥前去。她抱着小外孙,在房子里一个圈儿一个圈儿地走着。

“妈。”

突然,惠萍从外面走进屋里来了。她来到娘面前,轻轻地说:“阿爹来了。”

“啊!”张碧兰在房里迈动的脚步,戛然停住了。

“到木板桥边了,树生去接去了。”

惠萍的话刚落音,彭少兵已进屋了。惠萍赶忙一转身,跑到堂屋里去了。

当惠萍再次回到里屋的时候,彭少兵也跟着女儿进来了:

“碧兰。”

双方对视,怔立片刻后,彭少兵终于开口轻轻地喊了一声。二十多年过去了。算来,他是五十六岁了。头上,添了白发;额上,皱纹深了。然而,他不显老,红光满面,挺有精神。

张碧兰碎碎地移动着脚步,朝彭少兵走去。她的眼眶里,闪动着一层亮晶晶的东西。多少情感涌上心头,多少话语卡在喉咙呵!

惠萍走过来了,伸手去抱娘怀里的孩子。她想抱着孩子到外屋去,好让娘和阿爹在一起说说话。张碧兰紧紧地抱着外孙孙不放。惠萍只好独个儿悄悄地离去了。

“你累了吧。”张碧兰说出了第一句话。

“不累。”

“昨天动身的吧?”

“嗯。”

“搭了一整天的车,又走了十多里路,还不累?快坐呀!”

“坐,坐,都坐。”彭少兵坐下了。

“你,不显老呵!”

“不,老了。孩子大了,我们老了。”

“哟!”张碧兰像突然记起了什么似的,把怀里的小外孙抱到彭少兵面前,说:“小林林,看,看谁来了?快,快喊外公。”说到这里,张碧兰那端庄的脸,倏地热了。

小林林朝着彭少兵,咧开小嘴笑着。

彭少兵从衣袋里掏出两张“工农兵”钞票,递给小外孙。小家伙毫不讲客气,一把抓住,就往嘴里送,把崭新的钞票咬湿了。

“好吃的鬼崽崽!”张碧兰一把将林林手中的钞票取下,小家伙“哇”地一声哭了。惠萍赶紧闪身进来了,把孩子抱走了。

屋里一下清静下来。彭少兵和张碧兰在竹凳上坐下了。

“那边,又有了几个伢妹子?”张碧兰轻声细语地问。

“三个。大的,十七岁,今年考上了大学,到省城里读书去了。”

“伢妹子他娘,可好?”

“好,好。”

“为什么不带个伢子来看看呢?”

“那个细把戏,硬缠着要跟我来哩。”

“怎不带他来?”

“我,带了这个来了。”说完,彭少兵掏出一张照片,递给张碧兰。张碧兰赶忙接住照片,捧到面前来看。照片上,有着五个人。彭少兵和他后来娶的堂客,抱着细崽,坐在前面。后面一边站着一个男孩子。

“赶明日,让惠萍带着外孙孙回去,再和你们一家人照一张。”

彭少兵浅浅地笑笑。停了停,问:“他李大哥,可好?”

“好,好。”

“在屋吗?”

“出外做工去了。”

“你们后来也有三个伢妹子吧?伢妹子们一定很会读书吧?”

“赶不上你们的罗!惠萍的大弟弟,去年才考上个中专。”

这时,门“吱”地一声,惠萍神情慌张地闪身进来:

“娘,你过来一下。”

张碧兰不知出了什么事,忙起身向门边走去。惠萍将嘴附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而又是着急地对她说:

“阿、阿爹来了。”

“什么?他不是到县里……”

“他已经到了下面石狮桥的代销店了。我叫树生去接去了,要树生找借口拖住他,让他晚一点进屋,好让我们打个商量。”

彭少兵也听清了。他立起身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大颗大颗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上渗了出来……

第二章

惠萍的两个阿爹都来了。消息在客人们中间炸开了。堂屋里许多人在交头接耳地议论着。有两个女客还走到惠萍的困房门边,偷偷地瞅瞅张碧兰和彭少兵。

惠萍站在娘的面前,焦急地望望娘,又望望阿爹。

精明、干练的彭少兵,也一时没了主张。他在大口大口地吸着烟。一缕缕烟雾,在他的面前飘动。

静。出奇的静。

走?还是……见不见见他呢?真想见见他呵!他,还是那么暴躁吗?那么凶吗?不会了吧,都是五十大几、六十挨边的人了。彭少兵的脑子里,像雷击,像电闪,闪动着一个又一个的问号。

“还、还是请你让让吧。你是一个开通人。”呆立着的张碧兰,突然转过身来,抓住彭少兵的手说。

“好。”彭少兵顺从地点点头。“我、我马上走。”

“走?”

“只有走了。”

“不,不能走。”张碧兰抬起头来,大胆地望着彭少兵——这个和自己共同生活近两年的男人。她的眼眶里,注满了泪水。

“你这么远来,看女儿,看外孙,你还没有和惠萍、和女婿树生说说话啦!”

“那……”彭少兵定定地望着张碧兰。

此刻,张碧兰显得镇定多了。她朝女儿招了招手。惠萍走过来了。

“树生在矿上的工作服,还有吗?”

“有。”

“你拿一件来。”

“矿上的工作服?”

“嗯。”

“呵。呵。”惠萍笑了。她像娘一样,是个聪明的女子。此刻,她明白了,娘要给阿爹化装了。她飞快地打开衣柜,去取树生的工作服了。

工作服取出来了。惠萍递给阿爹,却被娘夺去了。张碧兰对女儿说:“你快到溪边去看看,看树生和你、你那、那阿爹来了没有?设法在屋外再拖延一点时间。”

“好。”惠萍答应着,转过身,就往门外跑。

“等等!”

惠萍刚迈步,张碧兰又大声喊道。惠萍停住脚步,回过头来,不解地望着娘。

“你生个法子,悄悄地告诉树生,等会向你那阿爹介绍客人的时候,就说你这阿爹是他矿上的老工人。”

惠萍点点头,走了。

张碧兰抖开这件崭新的工作服,亲手给彭少兵穿上,抹抹衣领,又扯扯衣襟,一个纽扣一个纽扣地扣着,面对面地望着他。多少年了,她没有这样近地看他了;多少年了,她没有见到他这张方正的脸堂了;多少年了,她没有看到他这双传神的眼睛了。现在,她终于这样眼睛对眼睛地看他了;她终于又大胆地、尽情地接受他那滚热的目光了。倏地,一股热辣辣的潮水,涌上了她的心际。那一个终生难忘的夜晚,又飞云般地卷到了自己的眼前……

李石汉的胸脯急促地起伏一阵之后,终于同意她在那栋木板屋子里、在彭少兵的身边留一个夜晚。

她在隔边房子里新架了一个铺。安顿好李石汉上床歇息,然后,她才回到自己的……不,彭少兵的困房里。彭少兵已经上床躺下了。自然,他还未入睡。此刻,他怎么能安然入睡呢?多少感情波澜,冲击他的脑海,撕扯着他的心啊!

张碧兰坐在床沿上,手里,又摸起了那件尚未完工的、彭少兵的蓝卡叽罩衣。油灯下,她飞针走线,锁着一个一个扣眼。往日,小小银针在她那灵巧的手里,运用自如,那般听话。此时此刻,她的手好像顷刻间变笨拙了,针儿也好像顷刻间变得调皮了。针尖不时扎在她的手指上,一滴滴殷红殷殷的血,从她的指头上渗了出来。

不知针尖儿在手指头上扎了多少次,她终于把一个一个扣眼全锁好了,把一个一个扣子全钉好了。她伸出手去,轻轻地摇了摇彭少兵的身子,示意他站起来试试这件自己亲手替他缝制的新衣。

彭少兵在床上不安地翻了一个身,没有起来。

“你,起来,试试这件衣吧。”

张碧兰用低得只能让数寸之远的彭少兵听得见的声音说。此刻,她把复杂的感情挤压在胸间,强挂着笑容,又一次催彭少兵起来试衣。

“人都没有了,穿上再新、再好的衣,又有什么意思!”彭少兵又不安地翻了一个身,仍然不肯起来。

“吱咔——”,隔壁屋里,传来李石汉躺在床上,不安地翻动身子的声音。

“唉——”

张碧兰为难地一声长叹。再怎么努力,她也抑制不住自己了。“叭”的一下,一滴热乎乎的泪珠,掉到了彭少兵的臂上。

“你……”彭少兵动心了,侧过身来,望着张碧兰。

“衣是人做的。这衣上,有、有人的心、心啦!”

“叭!”

隔壁屋里,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发出来重重的响声。这响声,如同一声沉雷,击落在张碧兰的心上。她的身子不由得抖动了一下。此时此地,这个年轻的女人,难做人啦!

彭少兵从床上起来了。灯光下,他看到了张碧兰那一个个渗出鲜血的手指。他的眼眶倏地湿了。

他恭恭敬敬站在张碧兰的面前。两人脸对脸,谁也没有吭声。

隔壁屋子里,平静了,没有声响了。难道李石汉已经安然入睡了?不会呀!那……

张碧兰的心太乱了,没有沿着这条思绪往深处去想了。她又看到了对面这张痛苦的脸。她忙把新衣抖开,给彭少兵穿上。她一个一个地替他扣着扣子,动作是那么缓慢,那么不利索。

“有合意的,你就趁早找一个。这屋里,应该有一个人打打招呼。”

一声轻轻的叹息。

“你……不要这样,这样不好。”

“除了你,还有谁敢挨近我?看见我背上背的那一个黑包包,就被吓得远远地走开了。”

“你要往好处想,总会有好人到你身边来的。”

“……”

“还有一句要紧的话,想问你。”

“什么要紧的话?”

“给娃子取个什么名字?”

“名字。孩子的名字。”彭少兵叨念着,陷入了沉思。

“这娃是你的,名字该你来取。”

“……”

煤油灯火,洒下一片淡淡的光亮,照着这两张痛苦的、难舍难分的脸。

天明的时候,张碧兰推门出来,只见李石汉树桩似地立在坪地里。一双大眼,充满了血丝。脚下,丢落着几十个“喇叭筒”烟头。他身边的那株前年新栽的柚子树,光秃秃的了。一片片青青的叶子,全被揪落下来,铺了一地……

工作服上的一个个纽扣,终于全都扣上了。张碧兰情不自禁地揉了揉自己的手指。当年那针尖儿扎着的地方,似乎还在隐隐作痛。彭少兵也陷入了沉思。他是不是也想到了那一个离别的夜晚。或者是……唉,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如今,他不是早就有了好人走到他的身边了吗?三个伢妹子,又这么聪明,这么会读书。大伢子才十七岁,就考上了大学。去年,他家也起了一栋新屋啦。家庭搞好了,人也精神了。看,都五十六岁的人啦,还这样的不显老,这样的……自己呢,日子也好过了。老头子的一手弹棉花、打棉被的手艺,派上用场了。这两年,在外区、外县的供销社承包棉被打,每月收入总是一百好几十块。去年,终于又在当年被拆掉的房子的地基上,盖了一栋新瓦屋。屋子盖得比当年拆掉的那栋还好,还大,还气派。如果当年的日子像今天这么红火,如果当年上面的政策像今天这么合人心,通情理,又怎么会发生这样揪心的事呵,今天又怎么会使人这样的着难呵!在今天这样红火的日子里,来看当年那揪心的事,应该大度些,应该冷静些呵!石汉和少兵,也一定会这样想。这样做吧?

触景生情。张碧兰思绪奔腾……

李石汉在代销店里买了一挂千子响的浏阳鞭炮,刚走上石狮桥,就碰上了闻讯赶来的女婿周树生。

“爹。”树生迎上前去喊。

“呵,树生呵,去哪?”李石汉着一身的卡衣。腰不弓,背不驼,身子笔挺挺的,高大,壮实,精神。

“来接你呵!”

“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有人在代销店看到你,到我屋里报了个信。”

“唔。”

两人走上了石狮桥。这是一座古香古色的山乡的石拱桥。桥身全都是用石块砌成的。桥面两侧,压着两排粗大的方方正正的石条条,行人可以坐在上面休息。这时,树生对李石汉说:“爹,我们到这桥上坐坐吧?”

“不了,我真想马上见到你们的新瓦屋呵!”

“你走了这么远的路,歇歇吧。我还有事要跟你说呢。”

“什么事?边走边说吧。”

“矿上福利科又想请你去打棉被,要我和你谈谈具体条件,好签个合同……喏,看我这记性,差点把事忘了。我还要到代销店买几样东西,家里等着用。你等等我,我买上几样东西,一起走……”

李石汉跟女婿又走回到了代销店。

好大一阵子过去,两人才重又踏上石拱桥。过了桥,他俩沿着溪岸边的石板路朝前走去。月亮溪水清澈见底,一条条游鱼不时冲出水面,来捕食浮在水面上的桂花花瓣。眼下,正是桂花盛开的季节。沿溪而上,坡岸上一树树金桂银桂,黄灿灿,白闪闪。山风沿溪吹来,香花醉人心脾。月亮溪变成了流花的溪,飘香的溪了。李石汉此刻的心境,也像脚下这月亮溪般的明丽,也像这坡岸上金桂银桂般的灿烂,也像这头顶上的蓝天般广阔。他很惬意。上午,他从外地回来。下了汽车,走进屋子,不见婆婆子,只看到那调皮小崽仔在屋里吵翻了天。

“你妈呢?”李石汉问细崽。

“到姐姐家去了。他们今天搬新屋,小林林今天满周岁。”

“他们的屋盖好了?”

“盖好了。比我们的屋还高级呢。全是红砖砌的墙。”

李石汉在屋里水没喝一口,脸没洗一下,放下行李,掉转屁股就走。出了门,他沿溪而上,直奔惠萍家来了。他的家,也在这月亮溪岸边,和女儿家同饮一条溪里的水。惠萍家住在上游。这次,他外出做工三个月了。女儿家建新屋,他没有在家,没有帮帮手,出出力。去年,小外孙生下来的时候,正是自己盖屋,手边紧得很,没有给小外孙送点像样的东西。一想起这些,老头儿心里就有点儿那个。这次,他挣回来了四百元钱,全都带在身上。女儿家建屋,一定少钱用,说不定还亏了帐。他准备把这笔钱,全都送给女儿,表示自己做大人的一点心意。她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更应该比对自己的亲生儿女还要看重一些呵!这些年,她那位亲阿爹,不知怎么样了?李石汉的思绪一触到这里,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唉,那一种日子,真是捉弄人呵!

“树生,盖了屋,亏了帐吗?”走了一段闷路,李石汉开口说话了。

“没有。去年,惠萍承包的桔子园,除去各种费用,得了一千多元。”

“唔。”

不觉间,已经来到了木板桥边。惠萍过桥来接李石汉了:

“爹。”

“呃。”老头儿高兴地应着。走在木板桥上,眼睛直盯着前面那栋新屋。真是的,硬是比自己家盖的那栋还好。四周的墙,全是红砖砌的。这样,东南西北的飘雨打过来,都不怕了。窗子,还是玻璃的呢。要是将地板铺上水泥,就像机关上、厂矿里的房子一样了。难怪自己那细崽说,姐姐家的新屋比自己家的还高级呢。

李石汉只顾出神地看女儿家的新屋,一脚踩到了木板桥的边边上,身子不禁一歪,险些栽下溪去。全靠周树生注了意,一把拉住了岳父。

“这个,收下。”李石汉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四百元钱钞票,一把塞给女儿,用不容推辞的口吻说。

“爹,我们不少钱用。”惠萍不肯收。

“不少钱用,也收下。这是爹的一点心意。去年爹建屋,你们也帮了大忙。外孙出生的时候,爹正建屋,手头紧,也没……不讲这些了,接住吧。”

李惠萍只好把这叠钞票接过来了。

“爹,快进屋吧。”过了桥,惠萍对李石汉说。

“你们回屋去吧。我到外面转转,想好生看看你们这新屋。”

李石汉说完,离开了屋前新铺的石板路,拐了一个弯,登上了坡道,到屋后的竹山里去了。他想从前面,从后面,从左面,从右面,把这新屋看个够。他觉得,这是一种享受,一种别人无法理解的享受。

周树生想陪李石汉上屋后的竹山里去,被李石汉拦住了:“你忙去吧。让我一个人走走。”恰巧这时,惠萍也悄悄地拉了一下他的衣襟。她要把母亲的交代,转达给男人。周树生会意,停住了脚步。

李石汉进了屋后的竹林,望着一层层红砖砌起的这栋新屋。他的心情无法平静了。多少云,多少雨,在心间汇集、飘落;多少雷,多少电,在脑际炸响、闪动……

李石汉二十八岁那年,盖起了一栋新屋,把张碧兰娶到那新屋里来。哪知,就在婚后的第二年,世道不太平了,这里,那里,到处拔白旗,插红旗;山里,山外,遍地卫星上天;东边,西边,全是钢铁元帅升帐……

那天清晨,刚刚成立的公社传来一道命令:十天之内,要在石狮桥那里盖一个万头养猪场。盖房的材料哪里来?进山去砍树?临时踩泥放砖?当然不行。公社规定,由石狮桥附近的两个大队解决。大队雷厉风行,把一项一项材料摊派到各生产队。李石汉那个队里的生产队长龙三标,在旧社会看相、算八字、打莲花闹、做小生意……他都干过。这个人的头脑热得很。在他眼里,好像共产主义的天堂就到脚边边上了,一伸脚就迈进去了。他接到摊派建房材料的任务后,绕着村子走了一圈,眼睛便盯住了李石汉新建的那栋屋子。其他的房子都陈旧了,只有这栋屋子刚盖起一、两年,材料全是新的。他果断地做出决定:把这栋屋子拆掉,材料送去盖万头养猪场,并且立即集合民兵队伍动手拆屋。

李石汉听到风声,一路飞脚,跑回家来,把队里要拆房的消息告诉六十多岁的老娘,告诉妻子张碧兰。听到这一消息的一位堂叔,也赶来了。李石汉摸起一把锄头,准备等龙三标带人来拆屋时,和龙三标干一仗。饱经风霜、深明世故的堂叔,一把拉住李石汉,劝他说:“贤侄,硬来不得,你要吃大亏的。”

“那怎么办好呢?”六十多岁的石汉娘焦急地向这位堂叔讨教。

“这样吧,石汉性子烈,回避一下,到我屋里坐着去。你娘是上了年纪的人,我想他们不会拿你娘怎么样。让你娘守在屋里,向他们求情说好话。”

“这法子好,这法子好。你们都走,都走吧。”

李石汉和张碧兰,在娘的催促下,躲到堂叔屋里去了。不大一会儿,拆屋的队伍,哟嗬喧天地来了。石汉娘对着龙三标,跪地就是一拜:

“龙队长,你做做好事,把屋子给我们留下来吧。”

“建设共产主义,是比做什么好事都要好、都要大的好事啦。他婶子,要进天堂了,还舍不得这栋破屋呀!”龙三标忍着性子,尽量做着说服工作。

“这不是破屋啦,这屋子刚刚盖起。拆了它,我们一家子到哪里去安身哪!你,就做做好事吧!”

“上级已经安排好了。万头养猪场盖好后,你们全家都调到养猪场去养猪,搬到养猪场去住。那屋子,是新式样儿,比你这屋子好多啦!”

龙三标说罢,让人架起梯子就准备上屋顶掀瓦了。

石汉娘疯了一般,搬动腿脚飞快地往梯子上爬。

“哗啦,哗啦,”一把一把的瓦掀掉了,一个传一个地将瓦片递下去了。石汉娘气呀,急呀,想扑过去,捉住那些掀瓦的手,一脚没有踩稳,“扑通”一声,她从屋顶上掉下去了……

老人伤势不轻,鲜血流了一地。龙三标一下也懵住了,不知如何办好。躲在堂叔家的李石汉和张碧兰闻讯赶来了。见娘摔成了这个样子,李石汉浑身的血液全往脑门顶上冲。他一个箭步冲过去,一手揪住龙三标,狠狠就是两拳,龙三标被打倒在地,动弹不得……

夜里,堂叔慌慌张张地跑进屋,对李石汉说:“一位好心的干部透风给我:明天,公社将召开万人斗争大会,批斗你。说你毒打革命干部,反对大跃进,反党……”

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娘,拉着石汉的手,吃力地说:“别管我了,别管我了,你、你快走,快走,逃到远天远地的地方去,躲起来……”

“不,娘!”李石汉这个硬汉子,扑到娘的面前,“哇”的一声哭了。

“听娘……的……话!”

夜,倾盆大雨。李石汉决计外逃。张碧兰倒在李石汉的怀里,痛哭着。

“碧兰,娘……”

“有我。你走吧!躲过这阵风浪,就快回来。”

张碧兰送李石汉踏上了屋后的山路。雨更大了。满山满岭,风声,雨声,雷声……

三年后,李石汉回到了月亮溪边。这时,屋子拆掉了,娘不在世了,妻子被逼走了。他坐在溪边,往月亮溪水里洒下了多少眼泪呵!

“爹,吃饭了。”

惠萍站在屋后面的阶基上喊李石汉了。李石汉从遥远的、痛苦的那一幕里惊醒过来。他摇摇头,好像要把这痛苦的记忆统统甩掉。是呵,别去想它了。眼前这日子,变起来快得很。实行责任制才短短两、三年,自己的屋子又盖起来了,盖得比那一年盖的那栋还高大,还气派。

他从竹林子里走下来,惠萍在屋后的小门那里接他。他走到门边,突然想起:今天自己还是头一回进女儿这栋新屋,不能走后面的小门,应该走前面的大门。对,自己的口袋里,还有一挂浏阳名牌千子响鞭炮哩!那是自己特意到石狮桥的代销店里买的,准备进新屋的大门时放的。现在节约这几脚路,不该,不该,太不该了。想到这里,李石汉猛地转过身子,放大脚步,朝前面的大门那里走去了。

他走到大门前,特意吸燃一支烟。然后,庄重地点燃了手里那挂浏阳名牌千子响鞭炮。

“叭叭叭……”

红红的鞭炮响了。带着喜庆意味的硝药气息,顿时飘荡在这栋新瓦屋里……

第三章

堂屋里,摆着两张漆得红光闪亮的方木桌。客人不多,只请了自家几个亲戚。共两桌,一桌男客,一桌女客。

菜的样数也不多,但很精致。每一样,都飘荡出一股诱人的香气。

一样一样的菜,都端上了桌。主人请客人们入席就坐了。客人中,受人推崇的,自然是树生的岳老、惠萍的阿爹李石汉了。他被树生拉着坐在上头。

“解放都三十多年了,还讲这样的礼节?大家随便坐吧。”话虽这么说,但李石汉还是大大方方地坐到了上头。

彭少兵被请在李石汉的对面入坐。周树生一本正经地指着彭少兵向李石汉介绍:“这一位,是我们矿上的胡老师傅。”彭少兵向李石汉礼貌地点点头。李石汉赶忙起身,朝彭少兵哈哈腰,还了礼。不知是谁已经在客人们中间做了工作,大家都装着不知道,都把彭少兵当做煤矿上的老师傅。

有三个人的心里是紧张的:树生、惠萍和惠萍娘。生怕事情穿了泡,弄得主人和客人,特别是三位老人尴尬。坐在男客席上陪客的周树生,不时看着李石汉和彭少兵,看气氛是否正常?坐在女客席上的惠萍和惠萍娘,也不时把目光偷偷地投过来,观察着这边的动静。一些好奇的客人,也不时看看李石汉和彭少兵的脸色。大家都关注着事态的发展。此刻,彭少兵的心情,很平静。经过一番紧张的思想斗争以后,他冷静了。现在,他显得很坦然,很大度。坐在那里,自自然然,大大方方。大家坐定以后,没等树生先开口,彭少兵就举起杯来,提议道:

“让我们为周师傅家这栋新屋落成,也为小宝宝长命百岁,干杯!”

大家纷纷举起杯来,互相碰杯。

彭少兵,真像是矿上的一位老师傅了。

很快,彭少兵和对面的李石汉碰杯了。借着这碰杯的机会,彭少兵认真地看了李石汉一眼。二十多年的岁月,已经悄悄地改变了他的模样。比起当年,他是老了。然而,按他快六十岁的年龄来看,他并不显老。腰没驼,牙没掉,红光满面。

“老师傅,你今年多大啦?”李石汉和彭少兵碰过杯后,津津有味地咪了一口酒,开口问道。

“快六十啦。”

“哟,那看不上。只看得出五十岁。”

“你呢?”彭少兵故意问道。

“今年上六十。比你老多了。”

“哪里,哪里。”彭少兵敷衍道。

“你府上在哪?听口音,好像不是我们这一带的人?”说完,李石汉端起酒杯,有滋有味地咪了一口酒。

“你猜对了。我,不是这个地方人。”彭少兵没有这方面的思想准备,话答得不流利了。

“那你是哪一带的人呢?”李石汉仍然没有在意,顺着思路问下去。

“大山区的。”

“哪个县份?”

“你猜呢?”

李石汉喝了一口酒,抬起头来,看了对方一眼。周树生的心怦怦直跳。隔边桌上的惠萍和惠萍娘也紧张了。担心他这一看,会把彭少兵认出来。果然,李石汉的目光被彭少兵左额上的一个黑痣刺了一下。他赶紧把目光收回了。两条眉梢,不禁微微闪动了一下。李石汉脸上这个细小的变化,被树生发现了,自然,也被彭少兵发现了。

李石汉喝了一口酒,又悄悄地把目光投向对方,偷偷地扫了彭少兵一眼,当目光落到那颗黑痣上,他的心又一次抽搐了一下。他,真是矿上的老师傅吗?左额上,为什么也有那么一颗黑痣呢?模样儿,为什么那么地像他呢?莫非……唉,世上的人千千万万,还没有几个相像的呀!

然而,不管怎么说,李石汉的心是搅乱了,无法平静了。对那个姓彭的,二十多年来,李石汉有一种说不清的、复杂的感情。他救下了惠萍娘。而且、而且还把惠萍娘还给了自己。从这方面想,他是感激他的。但是,一想到他和惠萍娘在一起过了近两年,心里就涌出一种狭隘的、男性的嫉妒,一种难以说出道理、难以用言语表达出来的憎恨。那一年,惠萍出生了。张碧兰要给孩子取名思萍,意思是思念她的亲生父亲彭(萍)少兵。这是那天夜里,彭少兵取下的名字。开始,李石汉没有闹明白其中的意思,同意了:“丫头,叫个甚么名都行。”

“让她姓彭吧?”张碧兰抬头望着丈夫,用哀求的口吻说。

“姓彭?”李石汉的眼睛睁得溜圆。

张碧兰含着泪水望着他。

“混帐!”李石汉跳起脚骂开了。接着,劈哩啪啦,李石汉把屋里的用器打碎了一地,大步冲出门去了。

李石汉的牛脾气来了,连取这个名字也不同意了。他找到小学校里的一位老师,为惠萍取下了现在这个名字。当然,没有什么文化的这个山里汉子,不一定就闹明白了小学老师为惠萍取下的这个名字的含义呵!

我李石汉,是个行得正的山里人。惠萍来到人世后,吃的上,穿的上,没有二样看她。相反,总是处处护着她的。他们姐弟间闹别扭,李石汉总是训斥自己的孩子。现在,她大了,成家了,不要自己了,去接她那姓彭的父亲来了……唉唉,她毕竟不是自己亲生的,带不亲呵!今天,自己真是碰了个鬼!从外面回来,进屋没有落座,就往这里跑。还担心她少钱用,给她送来这么一大把票子。你看得起她,亲她,她不亲你呵!……唉!自己又想到哪里去了!这一个老头儿,不一定就是姓彭的吧!李石汉又悄悄地瞟了对面的彭少兵一眼。

酒席上的气氛悄悄地变化着,没有刚才那样活跃了。树生想改变一下气氛,几经努力,收效不大。彭少兵也思绪奔腾了。他想理直气壮地告诉李石汉:他不是煤矿上的老师傅,他是惠萍的亲生父亲彭少兵!女儿是自己的,来给自己的亲外孙贺周岁,来庆贺自己的女儿、女婿盖起新屋,为什么要躲躲闪闪,隐名埋姓呢?过去,自己是一个别人不敢接近的富农的儿子,而今,那块石头卸下了,和你李石汉平起平坐了,又有什么必要到你面前做小呢?……一缕缕不规则的思绪,骚扰着彭少兵的心。

“老师傅,来,喝酒。”

猛然,对面的李石汉,起身举杯向彭少兵敬酒了。刚才这一阵子,他越想越不对头,疑心越来越重,他决心借敬酒碰杯的机会,再仔细端详一下对面的这位老师傅。

彭少兵赶忙收住奔腾的思绪,起身举杯迎上去,和李石汉轻轻地碰了碰杯。当他的目光随着手中的酒杯移过去时,他悚然了。他发现,李石汉在死死地盯着他,像是要在他的身上寻找出什么来。那特别的目光,像一道闪电,闪来了远远逝去了的那撕心裂肺的一幕……

那个秋日的早晨,张碧兰跟着李石汉走了,带着他的一颗心走了。床边,放着那件张碧兰为他赶制的衣服,一双新做的鞋子。柜子里,一件件破旧的衣衫,补得严严实实,洗得洁洁净净,叠得整整齐齐。

半年熬过去了,十个月熬过去了。张碧兰兜在肚子里带走的自己的娃子,该来到人世了。女人走了以后,一直没有信来。她没有文化,这样的事,又怎好启齿托人代笔写信呢?他几次想写信去问问,但转念一想,不行,信要是落到李石汉手里又怎么办呢?再说,不识字的人,光眼瞎,信也是要找人念的……唉唉,他经过三天三夜的左思右想,决定去寻寻张碧兰,去看看自己的孩子。

根据当时张碧兰告诉他的大概的地址,他访到这月亮溪边来了。傍晚,一缕缕夕阳照着溪边的一楼矮矮的茅棚子。这就是李石汉和张碧兰的家。当年的新瓦屋拆掉了。回来后,他们搭起了这栋小小的茅屋子。

他踏上通向茅屋的小路,向这栋茅屋走去。心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进屋以后,要是先碰上李石汉,又如何打招呼?他会同意自己来看孩子吗?他会不会像那天傍晚在河滩上那样凶狠地对待自己呢?要是先碰上张碧兰,自己又如何喊她呢?说点什么话呢?要是李石汉这几天不在家,那又多好呢。彭少兵在心里做着种种的猜测。他是有头脑的,有心计的。他为自己的这一次行动,做了一点小小的掩护。他挑着一担箩筐,把自己装扮成一个串乡走村收破烂的。这样,万一碰上李石汉,自己也有一个退步。他不是特意来寻张碧兰的。

彭少兵揣着一颗蹦跳的心,走近了这栋茅屋。张碧兰正在屋前坪地里,往晒衣的竹竿上晾娃娃的尿片。呵,娃娃来到人世了。伢子?妹子?他在心里问自己。张碧兰晾完尿片,侧过脸来了。彭少兵终于又看到了这张端庄的脸,这张占据了他整个心胸的脸。晚霞光里,这张脸是那样动人,那样秀美。一缕冲动的激情,迅速在他的心际间奔涌。然而,他抑制住了感情的冲动,轻脚细步地走近去。

张碧兰一时没有发现他,转过身子,准备进屋去了。他想喊,怕惊动屋里的李石汉。他轻轻地唤着:

“收破烂罗!”

对方没有听到,脚步继续朝屋里迈。焦急中,彭少兵提高了声音:“大嫂,有烂铜、烂铁、烂布子吗?”

张碧兰终于回过头来了。她认出了他,一下怔住了。

“我是少兵呀!”彭少兵冲动地说。

“是你?!快进屋,快进。”

彭少兵站着没有动,用手指了指屋里。张碧兰明白他的意思了,连忙说:

“他外出做手艺去了,没在屋。”

真是老天作美。李石汉出外做手艺好几天了,大约要半个月才能回来。彭少兵跟着张碧兰进了屋。分别快一年了,陡地坐到一起,各自的心里有多少话想说,有多少事想问呵!也许,积在心里的话太多了,太拥挤了,挤在喉咙里出不来。进屋以后,俩人都像傻子似的,一句话也没有说。呆立了好大一阵,睡在里屋床上的娃娃醒了“哇啦,哇啦”哭起来,张碧兰才像从梦里醒过来似的,飞转身子走进屋去,把娃儿抱出来,送到彭少兵的面前,说:

“看看,你的娃儿。”

彭少兵激动地凑近去,认真地看了看张碧兰怀里的娃娃,小家伙长得像妈,很美,小脸蛋胖胖的,一对眼睛,又大又亮,很是惹人喜爱。

“娃儿多大了?”

“刚满月不久。”

“我……唉,没有给你和娃儿带点什么东西来。”彭少兵低下了头。

“看你,说的什么话。”张碧兰爱抚地看了彭少兵一眼,“这些日子,你一定过得很苦吧!”

“唉!”彭少兵轻轻地叹息一声。

“还、还没有称心的人上门吗?”

“有谁会像你一样,上我这样背着黑包袱的人的门呢?”

“会有的,会有人来的。世界这么大,好人多着呢!”

给娃喂饱了奶,张碧兰把娃儿交给彭少兵抱着,自己进灶屋弄晚饭去了。她煎了两个荷包蛋给彭少兵吃。在那种全民大饥饿的年头里,能吃上两个荷包蛋,是很不容易的了。彭少兵不忍心吃两个,要夹一个给张碧兰吃,张碧兰哪里肯接呢,非要他一个人吃下去不可。

饭后,两人又谈了一阵,彭少兵想起身走了。这时,天黑一阵了。没有月亮,深蓝、高远的天幕上,闪动着稀疏的几点星光。一阵山风吹过,屋后几株新栽的竹子摇动起来,发出沙沙的响声。

“天黑一阵了,你往哪儿走?”张碧兰抱着娃儿站起来,挡在门边,低低地问。

彭少兵痛苦地摇了摇头。

“别、别走了吧……”

彭少兵一连在这里住了三天,张碧兰还不肯让他走。她知道这个男人的苦处。

第四天的傍黑时分,彭少兵和张碧兰正在桌边吃晚饭,李石汉突然扛着弹棉花的工具回来了。一进门,他看到一个男子汉坐在桌边吃饭。开初,他以为是哪位亲戚来了。细一看,他浑身的血液都躁动起来。是他,是姓彭的……他心里点起了一把大火。

“你……”

“我、我、我来看看娃子。”

“看娃子?还是看娃子的娘?”

说话间,李石汉飞速从门角落里摸出了一把锄头。早已放下饭碗了的彭少兵,见势不妙,拔腿就往外面跑。

“看我、看我挖断你的腿!”李石汉追了出去。

“你、你别这样,别这样!”

张碧兰扑过去了,双手紧紧地抱住李石汉的腿。李石汉气得将锄头朝彭少兵砸了过去。没有砸着,彭少兵跑了。

“你、你太冒名堂了!”怒狮般的李石汉转过身来,朝紧抱着他的腿的张碧兰重重地甩了一个耳光。

张碧兰抱头痛哭起来。

听到张碧兰的哭声,李石汉的心,顿时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似的,一阵绞痛。他蹲在门外的阶基上,埋头抽着闷烟……

“那一次,他、他多凶呀!要是没有惠萍娘抱住他的腿,那一锄头挖到自己身上,自己还有命吗?唉,唉……想起那一次,自己恨不得也给他来一锄头。”彭少兵煞住奔腾的思绪,耳边又响起了惠萍娘刚才的话:“请你让让他。”是呵,今天是个欢庆的日子,不要搞得大家不悦,不要弄得自己和别人都难堪啊!只要他没有认出来,或者说,他虽然认出自己来了,只要他装着没有认出来,自己也就装聋作哑吧!

旁边那张桌子上,张碧兰心里也不安生。菜的味道如何,她嚼在嘴里,全然品不出来。多少复杂的感情浪头,在拍击着她的心肺呵!她密切注意着李石汉的脸色。多年的夫妻了,她了解他。他为人诚实、厚道,没有歪心。然而,他性情暴躁,脾气来了,连娘老子都不认。要是在眼下这样的场合闹起来,当着这么多亲戚的面,自己的脸往哪里放?女儿、女婿的脸又往哪儿放?

“来来来,喝酒,喝酒。”

彭少兵冷静了,又变得活跃起来。他举杯招呼着左右两侧的客人,站起身,把酒杯朝对面的李石汉递过去了:

“老哥,来,干一杯!”

李石汉连忙站起来,将杯子递过去,和彭少兵碰了碰杯,又用那寻思的目光,审视了彭少兵一眼。一种怀疑的心情,在心窝里越聚越浓了。

“哇——哇——”

这时,睡在里屋床上的小林林醒了。惠萍正忙着给桌子上添菜,抽不出身来。张碧兰便起身进屋抱孩子去了。

人,一旦被外界的什么触动了心以后,那心灵深处的一串串记忆,就不安分地在心头骚扰起来。酸的,苦的,甜的,辣的,远的,近的,全都浮现在你的面前来了。此刻,张碧兰就是这样。抱着小林林,看着小林林直冲自己傻笑,她就想起了二十多年前,惠萍满周岁的时候。那一阵,日子很苦,肚子都不得饱,自然不可能像今天小林林满周岁一样,请上几桌客,喝上几杯酒。她给孩子的生日礼物,是一个熟鸡蛋。然而,娃子却长得很好,很聪明,说话也说得早。满周岁时,小家伙就晓得喊阿妈,晓得喊阿爹了。

她头一次朝李石汉喊阿爹,这个壮实汉子的脸红了。

虽然那时候的日子很苦,但惠萍满周岁的那天,张碧兰的娘、惠萍的外婆还是来了,带来了几个糯米粑粑。在那四、五块钱一斤大米的年代,这小小的几个糯米粑粑里,揉进了外婆对外孙女儿的一片厚意。惠萍是外婆的头一个外孙,是她的心肝宝贝啦!

惠萍满周岁后的第七天,张碧兰向李石汉提出:她想带娃儿回娘家去一趟,去看看娃儿的外婆。李石汉自然同意。女儿回家看妈妈,外孙女去看外婆,人之常情啦。正好,李石汉也准备出外做手艺,为一个供销社打棉被。他送张碧兰走后,把门一锁,也扛起弹棉花的工具出门了。

张碧兰在娘屋里只住了一晚,就离开娘家了。她没有回月亮溪边来,而是坐汽车到了县城,下了车,又走了大半天的山路,来到了巫水边的那栋木板屋里。

自从那一次,李石汉一锄头砸过去后,彭少兵再也没有来。张碧兰的心里,总是不安稳,就像是欠了别人一笔大债似的。她几次起心要到这巫水边的木板屋里来看看,一直寻不出个机会。孩子临近一周岁的时候,学着讲话了,学会喊阿爹了。她的心更加不安起来。她打定注意,要把娃子带给彭少兵去看看,让她喊他一声“阿爹”。

走到这栋木板屋的时候,太阳下山了。彭少兵正好从外面回来。张碧兰带着孩子猛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使他又惊又喜。

“萍萍会喊阿爹了。”张碧兰说出了第一句话。

“快,让我看看。像你,还是像我?”

彭少兵猛地扑过去,一把抱过张碧兰怀里的娃子。萍萍认生,不认识这个阿爹,她在彭少兵的怀里,“哇”的一声哭了。

“看你,看你,粗手粗脚,把孩子吓的!”

张碧兰把萍萍抱过来,在怀里晃了晃,摇了摇,萍萍不哭了。这时,张碧兰指着彭少兵,告诉萍萍:

“这是你阿爹。快喊阿爹。”

萍萍鼓着眼睛盯着彭少兵,不喊。

“乖乖,喊阿爹呵!”张碧兰用手指点了点萍萍的嫩脸蛋,再次催促她。

萍萍的小嘴动了动,终于喊出了一声:“阿爹。”

彭少兵感到透身的甜。一缕动情的目光,落在张碧兰的身上:

“这娃儿,像我,又像你。”

张碧兰的眼睛环视了一下房间。屋子里收拾得还整洁,不像有些单身的屋,乱七八糟的。

“你的手脚勤快,屋子里还捡拾得像个样子。”

“嗯,嗯……别人帮的忙。”

“谁?找到合心的人了?”

“你说过,世界大得很,好人多的是。我,又碰上好人了。”

“那,那好。”张碧兰连连说。这个意外的情况,给她的心里一半欢乐,一半烦恼。这是她盼望着的事,这么快就来了。世上的好事,总是这样:不来的时候,它是那么缓慢,来了的时候,它又是那样使人觉得突然,觉得快。

“过门了吗?”

“还没呢。正谈着。”

“唔。”

“……”

张碧兰带着充实的心情,离开这里回了月亮溪。她心里似乎还有几分遗憾:没有见到那个肯到彭少兵木板屋里来的好心女人。后来,她打听到,彭少兵结婚了,堂客很贤惠。她才得到了安慰。从此,生活里的这一幕,从她的面前退去了,退到心灵的深处去了,化做了一缕难忘的记忆。

堂屋里,酒席散了。客人们酒醉饭饱后,开始漫无边际的扯起淡来。

“娘,”惠萍突然跑了出来,对张碧兰说,“那阿爹邀起我亲阿爹出门耍去了。”

“上哪去?”张碧兰赶忙问。

“说是到月亮溪边走走。我交代了树生,让他跟着他俩……”

“好。”张碧兰点了点头。随即,她抱着林林走到大门口来,朝外张望。只见李石汉、彭少兵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以及尾随在他俩后面的周树生的身影,沿着月亮溪向上移动,最后消失在溪岸的树荫里了。

第四章

当那三个身影在自己的视线里完全消失以后,张碧兰返回到了屋里。客人们还在堂屋里闲聊谈笑。她无心插进去,和他们去打讲、扯淡。

石汉邀上少兵出去,到底是去做什么呢?真像石汉自己说的,是到溪边随便走走吗?如今,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了,不会去翻那年轻时候的事了吧?那个年代生出的事,谁又能怪谁呢?石汉怪少兵?怪不上呀!如果冷下心来想一想,石汉该和自己一样,要好好感谢少兵。那么,少兵怪石汉?也不能这样怪。石汉是自己的丈夫,自己是石汉的妻子,夫妻间恩恩爱爱,要是没有遭上这场横祸,谁又会走到你那个远天远地的地方来,住进你那栋巫水边的木板屋呢?过去了的,酸的,辣的,苦的,让它们统统进入月亮溪水里流走吧,不要搁在心里了。人,真怪,说别人,理由一条一条的。要别人把那些酸心的事全都抛进月亮溪,自己又怎么样呢?心为什么这样不听使唤,老往那里窜?都老太婆了,做了外祖母了,心里还是搁不下年轻时候的、远远地逝去了的酸的、辣的、苦的、甜的事儿呢?说别人容易,要自己做到真难呵!

“娘,你在想什么呢?”惠萍进里屋来了。她捡好了场,该洗的碗筷洗净了,该抹的桌凳抹过了,该扫的地板都扫了。她看娘一个人在屋里没出来,便进屋来陪娘坐坐。

张碧兰浅浅地笑笑,没有答话。

“你放心吧,阿爹都是快六十岁的人了,不会胡来的。他不是过去那个犟牛脾气了。”

张碧兰没有评论女儿的话。眼睛不时望着窗外。窗外,阳光明丽,天空湛蓝。屋后山上的一杆杆今年春上长出的新竹,枝叶翠绿,生气盎然。

“要是这次他们能面对面说清楚,让我和树生能当着这个阿爹的面,喊那个阿爹,能当着那个阿爹的面,喊这个阿爹,自由自在的,随随便便的,该有多好呵!”

惠萍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故意说给妈妈听。张碧兰的心紧紧地缩了一下,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女儿的话。

“娘,我和你说话呢!你为什么总是不吭声呀!”

“我也是在这样想呀!”

“我想,说不定,那阿爹邀这阿爹去溪边走走,会谈妥帖哩!”

“什么这阿爹,那阿爹。”张碧兰不满意女儿这样来称呼彭少兵和李石汉。

“那,怎么喊呢?”惠萍有点为难了。

“叫你那亲爹做阿爹吧。”

“那,弟弟的阿爹呢?我怎么叫?”

“叫……唉!唉!在我面前,你就叫他阿爸吧。”

“那当着他的面呢?”

“过去怎么叫,还怎么叫。”

母女俩正在屋里谈话,突然,大门口“叭叭叭”,响起了鞭炮声。一位年轻的客人进来了,告诉惠萍:

“门口来了一个打莲花落的。放了一挂短炮,数落了一大堆的吉利话:什么紫阳高照,六畜兴旺;什么风调雨顺,发子发孙……可把人给笑死了!”

说完,这位年轻的客人咧嘴笑开了。

“你快送一个包封给他去吧。好好感谢他几句。”张碧兰吩咐女儿。

“送什么包封呢?”

“用红纸包两块钱吧。”

惠萍按照娘的吩咐,从钱兜里取出一张崭新的贰元票子,又找来一小张红纸,将钞票包好后,就闪身出门去了。张碧兰也跟着走了出去。

站在门口有板有眼地唱着新的、旧的吉利话儿的,是一个高个子老头儿。背驼了,一双手又黑又瘦。额骨高耸,眼睛失去了光泽。老头儿上穿一件烂绒衣,下着一条青长裤。脚上套一双破解放牌胶鞋。

惠萍正要把手里的红纸包封递过去,目光落到了对面那张瘦长的脸上,她的手像遭电击般地缩回来了。刚刚走到门口的张碧兰,也看到了这张脸,这张多少年来她恨不得想咬上几口的脸,这张右脸腮上结着一块疤、刻上她当年的仇恨的脸……

门外的,门里的,年轻的,年老的,都立时怔住了……

十一

今几个真是见鬼了,一个一个亲人、仇人,都汇集到女儿的这栋新瓦屋前来了。

那一幕,叫张碧兰怎么能够忘呢?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男人冒雨外逃了。第三天,婆婆就咽了气。安葬好婆婆,龙三标就来催她了,要她赶快搬出这栋屋子。为这栋屋子,搞得丈夫外逃,婆婆惨死,家破人亡呵!现在,她张碧兰,一个弱小的女子,还敢抗拒吗?她搬出来了,搬到了队里安排给她的、山脚下一间烂木板房里去了。不出二十天,那个万头养猪场,真的建起来了。张碧兰被调到养猪场喂猪。龙三标因为建场有功,被调去当了这号称万头养猪场的场长。

日子真难熬呵!家里被搞成这个样子,张碧兰心里对龙三标自然很恨。龙三标呢,神气得很啦!一有不顺他眼的地方,他就凶,甚至扣她的钵子饭……

三个月过去了,五个月过去了。张碧兰忍声吞气地在猪场劳动。突然间,龙三标对张碧兰变得和气起来,给她安排轻活,见面的时候,也换成一副笑脸,搭讪着说些话:

“想开一点吧,你在李石汉家又没呆多久,我们没有把你和他那个反党、反大跃进的坏分子一样看。你是你,他是他嘛。你在这里工作得不错,我向公社领导汇报几次了。”

“不要自己背这个包袱了。和他李石汉办离婚,断掉关系!”

“……”

每回,龙三标说这些话的时候,张碧兰只是低头听着,不答理,不吭声,不点头,也不摇头。她在心里厌恶着他,防备着他。她不时向亲戚们打听李石汉的下落,却一直没有得到一点音讯。

那一天,县里下来了花鼓剧团,在公社里唱花鼓戏。龙三标突然开通起来,夜里不放什么“卫星”了,放假让大家去看县里来的剧团演花鼓戏。张碧兰没有去。好多日子以来,龙三标没有扣她的钵子饭了。这天晚上,食堂却不给她发饭,说是龙场长交代的。自己哪一点刺着他了?他为什么又翻脸了呢?肚子饿得咕咕叫,还有什么心思去看戏呢?早早地,她就上床睡觉了。

刚刚躺下不久,就有人来敲门。调来场里喂猪的多是青年人,爱热闹,吃了饭都看戏去了。张碧兰不禁警觉地坐了起来:

“谁?”

没有回答,又是“砰砰”两声敲门声。

张碧兰穿好衣服,爬起了床。她想开门来看个究竟。

门一开,只见龙三标端着两钵热腾腾的饭,一钵炒猪肉站在门口。

“肚子饿坏了吧?”龙三标冲张碧兰笑了笑,提脚进屋了。

“你进来干什么?”张碧兰吼道。

“给你送饭菜来,刚蒸出来的新鲜饭,香得很。”

“我不饿,你出去!”

“不要逞能了。没有让食堂发你的饭,是我特意关照的,为的是让你和我一起吃新鲜饭。”

说着,龙三标把饭碗放在桌子上,从裤兜里掏出一个酒瓶子,拔开盖子,仰头喝了一口。

“你、你出去!”

“何必呢?陪我喝杯酒吧。”

“谁吃你的臭酒!”

“不要穷认真了。前几天,公社的肖主任说:在大龙山脚下的一条河里,捞出了一具尸体。有人认出了,就是你男人。”

“在哪里?”

“人早烂了,公社通知在那就地挖坑埋了。”

“这、这是真的?”

“不信,你明天问肖主任去。”

“哇”的一声,张碧兰抱头大哭起来。

“算了,哭什么?我不早说了,咯号反对大跃进的人死了,还不是和我们场里死了一条猪一样?你还年轻,迈过一个门坎,就是别个屋里的人。”

张碧兰双眼喷火,盯着龙三标。

龙三标喝了几口酒,那张瘦长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淫荡的、看了让人作呕的笑容。

他一步一步向张碧兰逼近。

“你、你要干什么!”

“我可怜你,年纪轻轻,没了男人……以后,我龙场长来关照你……”

龙三标那张毛茸茸的、喷着酒气的嘴巴,就势在张碧兰的脸上吻了一下。双手将张碧兰拦腰抱住了。

张碧兰浑身的血液像着了火似的。她狠狠地咬了龙三标一口,痛得他松开了手。张碧兰双手捧起桌上的一个饭钵子,连钵带饭朝龙三标的脸上重重地砸去,砸在他右脸腮上。她夺门逃走,从此,她在人生的道路上拐了一个急弯……

张碧兰跟着李石汉回到了月亮溪边的那一年,万头养猪场早散伙了,龙三标的职务也被撤销了。十年浩劫期间,他也一度中兴,可是这几年,实行生产责任制,分田包产到户,龙三标傻了眼。他一没生产技术,二没劳动力,把他当做五保户,不符合条件。更主要的原因,他过去害了人,整了人,群众不同情他,恨他,不情愿照顾他。现在他又重操旧业,游乡串户,看命、算八字、打莲花落了……

今天,他在外游乡串户几个月后,刚回到这月亮溪边,沿着溪岸边的石板路走着,猛看到这地方依山傍溪盖起了一栋新瓦屋,心里不禁一喜,快步来到代销店,买了一挂两角钱的短鞭炮,便前来翻嘴皮、捞油水了。他万万没有想到,竟然在这里碰上了这栋新屋的主人张碧兰。

龙三标的头勾下去了。瘦得柴棍子般的身子,一步一步地往后退去。一双失去光泽的眼睛,不敢看人了。

“他,变得这样了。唉,人啦,算不准罗!想当初,那般的神气,可如今……”对龙三标记恨了二十多年的张碧兰,看到对方变成了这样一副模样,不禁莫名其妙地生出了一股怜悯之情。那年月,坑害了人的,又何只一个龙三标呢?

西斜的太阳,把新瓦屋的影子,投到了月亮溪里。溪岸两边的田野里,晚稻已经泛黄了,一穗一穗沉甸甸的,勾下了头。今年,又是一个丰收的年景。张碧兰家的晚稻,长势也很不错,今年的收成一定很好。一种富有的庄稼人充实、宽容的心情,占据了张碧兰的整个心胸。她对这个烧成灰都不解恨的仇人,感情变得复杂了。一半恨他,一半又可怜他。

龙三标懊丧地、失望地转过身走了。他很后悔,偷鸡不成反而蚀去一把米。自己不但没有赚到红包封,反而蚀了一挂两角钱的鞭炮。

他一步一摇地向溪边走去了。

惠萍转过身来,对站在门边注视着龙三标一摇一晃离去的张碧兰说:“娘,别理这个家伙了,进屋歇着去。”

“惠萍。”张碧兰突然把女儿喊住,“把那红纸包封给我。”

“你要干什么?”

“给我。”

惠萍把那个红纸包封,送到张碧兰手里。

“你把龙老汉喊回来。”

“这……”

“听话。”

“……”

惠萍不答应。

“三标老汉!”

女儿不喊,张碧兰只好自己喊了。

此刻,龙三标已经走到了木板桥边,听到张碧兰的喊声,心猛地紧了一下。他猜不透这个女人要对自己进行什么样的报复,装着没听见,脚下走得更快了。

“你等等!”张碧兰放大了嗓音。

龙三标不得不在木板桥上站住了,身子有点哆嗦。

“有话,你就说吧。”

龙三标语调冷峻。阴沉的脸,对着桥下流动的月亮溪水。

“给!”

张碧兰大步踏上了木板桥,把那个红纸包封向龙三标递了过去。

龙三标的脸微微侧了过来,瞟了张碧兰一眼。只见这个昔日受了自己害的人,向自己送过来了一个红纸包封。他迟疑着,久久没有伸手来接。

“你刚才夸赞了这么多的好话,谢谢你了。这是我女儿惠萍、女婿周树生的一点心意,你收下吧。”

龙三标的眼眶里,倏地涌上了一眶热泪,蒙住了自己的瞳孔。接着,他那干枯的手终于伸出来了。那爬满青筋的手板,在空间微微抖动着。

张碧兰庄重地把那包着两块钱的红纸包封放到了龙三标的手掌里。她很从容,很坦然,很大度。脸上,浮现着一种胜利者的豪气;眼神里,波动着一种富有者的宽容……

第五章

十二

酒席桌上,涌在李石汉心头的疑团,越聚越大。自己对面这一位,到底是煤矿上的老师傅,还是堂客当年的那位男人彭少兵呢?他心里一时难以肯定。如果是彭少兵,他真想和他说说话呵!喝了这一大阵的酒,他也在心里头思索了这一大阵。越想,他心里越冷静了。他若真是惠萍的亲生父亲,却不能让他理直气壮地在女儿、女婿面前,现出父亲的尊严,委屈他了。为什么不让孩子当着自己的面,认亲生父亲,为什么不让老彭当着自己的面,认亲生女儿呢?这、这……合、合适吗?唉,都老了,年轻时候的事情忘去吧。如今,他的情况如何呢?有了妻室,有了儿女吗?一定有了的。家境好不好呢?一定会很好的。这些年,上面的政策一变,老百姓的日子变起来也真快呵!自己做手艺跑了这么多的地方,哪个村寨没有变化呢?哪个社队不比过去富裕呢?老彭呵,日子都变好了,过去那苦难日子里的事,让它随着你屋前的那巫水,随着我屋前的这月亮溪,流走吧,远远地流走吧!

毕竟已年近花甲,有了一把年纪了。李石汉不像年轻时候那样冒冒失失的了,办事牢靠些、稳当些了。如果是当初,那今天在酒席桌上,准有好看的了。眼下,他考虑问题心细些了。吃罢酒饭,他邀这女婿介绍说的胡师傅,到月亮溪边走走。他想借此对他考察考察,来证实自己的猜疑是否正确。没有想到,女婿也跟着他们出来了。

他们沿着月亮溪边的石板路,缓慢地朝上游走去。溪水,鲜亮得像一匹巨大的绿丝绸,在大洪山脚下飘动。清亮清亮的溪水,泛着微波,摆动着水中的丝草。偶尔,还能看到溪岸边的石洞洞里,有一只只或大或小的螃蟹在爬出爬进,形态自由自在。“人心啦,都像这溪水一样清亮就好了!”望着清清的月亮溪水,李石汉在心中发出一声感叹。

十月,山头那桔园里的桔子红了。这是女儿惠萍承包的桔园。一片片桔叶编织的绿茸团里,点缀着一点点红色,像一个个小小的火团,燃烧在这绿茵茵的大团团里。刚才,酒饭后,女儿惠萍端出一盘金桔,说是刚从桔园摘来的,请大家尝尝。女儿告诉客人们,她承包的这桔园,今年,收入又在一千五百元以上。她自豪地说:

“我那死鬼的工资,赶不上我!别看他当个工人!”

听听,这口气,多有气势!是呵,日子变富了,变好了。要是当年,别那样瞎闹,也兴现时这样政策,自己的家,又怎么会发生那样酸心的事呢!

溪岸边,耸立着一株株桂花树,或金桂,或银桂,都开花了。山风载着花香,飘去很远很远,溪河两岸的村寨子都变香了。花香几多浓呵!然而,这阵儿的李石汉,对酒饭后女儿送来的蜜桔的甜味,对溪岸边桂花儿飘散出的香气,品不出一点滋味儿来,嗅不出个花香气儿来。

两人都默默地走着。彭少兵的心里,也有一条复杂的感情溪水在流动。他忘不了当年李石汉砸过来的那一锄头。那阵,他为什么这样狠心?不怕把别人的命送掉?你遭了难,跑了,女人被逼出来了。是我把她从悬崖边、从毒蛇嘴里救出来。她是二世为人了。上一世,是你的堂客;下一世,是我的堂客了。你寻来了,我让了你,你带着女人回到这月亮溪边来了。人走了,屋空了,你知道那些日子我几多难熬呵!我来看一看自己的亲骨肉,亲女娃儿,你,就这样不容人,就这样的凶。那阵,你的心,搁不搁在正处呵!总算张碧兰这女人心地好,她用女人的温情,养好了自己内心的那处伤口……哟,哟,哟,看你又想到哪里去了!惠萍娘不是对自己说过吗,“让让他”。是呵,都几十年了的事,不要搁在心里了。

“为什么老是不说话,走哑巴路呢。你把人家喊来,让他陪你来看这月亮溪吗?看这月亮溪里的螃蟹爬吗?你喊他来的,你应该先开口和人家说话呵!”李石汉在心里和自己叨咕着。然而,到底说点什么呢?难道直截了当地问他:你是不是那个彭少兵?不行呀,不行。那么,又说一些什么话呢?从哪里开头呢?老实巴交的弹花匠李石汉着实为难了。他宽宽的额头上,不禁渗出了细微的汗珠。

“胡师傅,你有几个崽女呢?”李石汉终于开口说话了。他按照女婿介绍的身份喊他。

“四……三个。”

“又四,又三,到底是几个呀?”

“崽,是三个。崽女,就是四个。三个男的,一个女的。”

“老大多大了呢?”

“二十几啦。”

“伢子?”

“不,是妹子。”

“唔。”李石汉没有吭声了。

“你呢?”彭少兵突然发问了。

“也是三个崽,一个女。”

“大的是崽?”

“不,是女。”

“大妹子,怕也是二十几了吧?”

“嗯,嗯。”

“哟!看我糊涂的!你那大妹子,不就是树生的堂客吗?”说完,彭少兵豪爽地笑了。

“嘿嘿,嘿嘿……”

李石汉也笑了,笑得不大自然。

又沉默了。三个人的脚板,踩在溪边那光洁闪亮的青石板路面上,发出有节奏的响声。

“你,在煤矿上是搞掘进呢?还是搞采煤呢?”李石汉突然想起要问对方这样一个问题。他对煤矿很熟,常在煤矿上的商店打棉被。李石汉想:他要真是煤矿上的老师傅,对这一类问话,会对答如流;要是那大山区巫水边来的彭少兵,就会感到突然,就会打停,就会答不上话来。

果然,彭少兵卡壳了。这时,机灵的周树生,连忙接过话来:“他和我一个队,是搞采煤的。”

“你们矿上的矿长,现在是哪个了呢?”

李石汉的问话刚一落音,周树生又把话答上来了:

“老矿长当顾问了。新上来的矿长,是一九六六年北京矿业学院毕业的工程师,姓吴,叫吴灿文。”

“对对,是一个很有魄力,很有套套的读书人。”彭少兵马上接过周树生的话头,作了一点发挥。

“唔。”

李石汉在心里直骂周树生:谁问你了呢?要你来充能回话?呵,你们这是串连起来,瞒着我一个人呀!李石汉肯定自己的怀疑没有错了。前头走的这一位,僦是巫水边来的、救过自己的堂客、和自己的堂客一块过了快两年的彭少兵,就是惠萍的生父彭少兵!他们为什么要瞒着我李石汉呢?是怕我还像当年那样鲁莽闹事?是怕我……唉,你们太小看人了。今天我李石汉,是六十花甲的老倌子了,不是年轻时候的那个鲁莽汉了。他想起了惠萍出生后,为取名字、为跟谁姓,和堂客吵的那一场。现在想来,多不应该呀!娃子是彭家的,就应该跟彭家姓。这又有什么错呢?当时,自己总觉得面子上过不去,跟别人养了崽了。这是谁造成这个局面的呢?是我李石汉造成的吗?能怪我李石汉吗?孩子跟你姓李了,别人就不知道你的堂客跟那巫水边的一个男人过了快两年吗?那时,我真蠢呵!

一个强烈的愿望,在李石汉的心头涌动起来。他决心单独和彭少兵谈谈了,掏掏这心窝子里的话了。他转过头去,对跟在身后的周树生说:

“树生,家里这么多客,事很多,你回去吧。我们随便走走,就回来,你就不用陪着我们了。”

“不,不不,家里没事,没事。”周树生连忙回答,不愿离去。他心里想:家里事再多,眼下跟着你们一起走,是最大的事了。

“小周,你回去忙去吧,不要耽误你的事了。”这时,彭少兵也帮李石汉说话了。看来,他也想和李石汉单独谈谈了。

“那好,好吧。”

周树生迟疑一下,终于转身往回走了。

十三

走着走着,脚下的月亮溪拐弯了。对面,溪道拐弯处,两架古老的筒车,不紧不慢地摇动。安在筒车车盘上的一节一节粗大的竹筒筒,把清清的溪水带上来,倒进一个大木槽,通过一根接一根的长长的竹子,灌入岸边那正在壮籽的晚稻田里。溪岸的山头上,一片竹林,郁郁葱葱。这里,山青,水秀,筒车摇。风景优美,情趣别致。

李石汉和彭少兵的脚步,几乎同时停住了。是这里那秀丽、新奇的风景吸引住了这两个山乡人?还是……

“老哥,到这里坐坐吧。”李石汉提议道。

“好。”彭少兵欣然接受了。

他们离开溪岸上的石板路,下到了溪边的一片鹅卵石堆成的砂滩上坐下了。

两架古老的筒车,正好在他们的对面摇动。车盘上的那一个个竹筒筒,一个接一个向木槽里泻下一瓢瓢清亮清亮的溪水。阳光下,一筒筒清水泻下,白晃晃的,银灿灿的,很是耀眼。

远望着对面的竹山,近看着溪边摇动的筒车,两位老人陷入了沉思。看来,那筒车,那竹山,触动了他们心里的什么。

触动了他们的什么呢?

是的,此刻,一件他们两个人都难忘的往事,就像面前这月亮溪里的水一样,远远地流来了。这里,多像那次他们坐着谈话的地方呵!那天,也是坐在这样的河滩上,对面也是这样的筒车摇动,也有这样的一块竹山。不同的是,那巫水河的水面比这月亮溪宽;那山头上的竹林,则比这山头上的竹林要小;那天晚上,月光惨淡;此时此刻,则阳光明丽。那天,李石汉寻张碧兰,寻到巫水河边……

那天晚上,月光下,对面的竹山,一片墨绿;面前的河水,光波闪闪。对岸的两架筒车,在不厌其烦地“咿呀,咿呀”地呻吟着……

张碧兰要两个男人谈谈清楚,但是,好大一阵,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你有什么,讲呵!”李石汉实在憋不住了。

“叫我讲什么呢?”

“你有什么要求吧?”

彭少兵望着对面那座高山,低低地说:“我是从对面那座山上的悬崖前救下她的。”

“这个,我感谢。哟,给,一百块钱,算是我的一点意思。”李石汉从兜里掏出一把钞票,递过来。

彭少兵没有接,把李石汉的手推开了:

“我和她是在公社扯了结婚证的。”

“我和她扯的结婚证,要比你的早好几年呢!”

“都扯了结婚证,那我们是不是让碧兰自己决定?问问她:看是留在我这里,还是跟你回去?”

“她刚才不是说了,要我们说清楚吗?”

“我们怎么才能说清楚呢?”

两人僵住了,一时谁也没有吭声。只有面前的河水,在“哗啦哗啦”地流着,对面的筒车,在“咿呀咿呀”地哼着……

“那我们找老支书评判吧!”

过了好一阵,李石汉站起身来,准备往老支书家里走了。

“不用去找支书了。我说一个办法,你看好不好?”

“说。”

山里人想出了一个古老的、解决争端的简单而常用的办法:抽签。李石汉愣了愣,居然同意了。于是,彭少兵折来了一长一短两小节树枝,两人说好:抽到长的为赢,短的为输。彭少兵把手放到身后,捏好,再将捏树枝的手送到李石汉面前,让他抽。

签抽出来了,李石汉输了。

“这、这、这……”李石汉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他红着脸,嚷道:“这回不算,你做的签!”

“那你做。”彭少兵让步了。

又一次签抽出来了,李石汉又输了。

僵立了一阵,李石汉扑过去,一把揪住彭少兵的衣襟,粗野地说:“谁和你这个富农崽子抽签!你富农崽子想霸占我贫下中农的老婆?做梦!走,找大队支书去!”

彭少兵气得浑身抖动,拳头都捏出了水。但他终于忍住了。

“我不去!”

“那,我去喊支书来。”

“算了,你不要去费那个劲了。你带她走吧。”

“这、这、这……那这个,你就收下吧。”李石汉又把那把钞票递了过来。

“人都没了,要这个做什么!”彭少兵把李石汉的手推回来了。

暗淡的月色下,对面的筒车,在“咿呀,咿呀”地呻吟着,很凄凉……

“老哥,你不像是煤矿上的老师傅。”

李石汉收住复杂的思绪,忍不住直截了当地说。

“那我是谁呢?”彭少兵把头偏过来了。

“你是惠萍的亲阿爹吧?”

“你……”

李石汉一语道穿,彭少兵感到突然。

“我,唉!兄弟,那些年的事,怪不得你我,我们谁也不要怨谁。如今,再也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了。”

“咿呀,咿呀……”筒车在欢快地摇动。

李石汉双手托着一支烟,递给彭少兵:

“今天,要说错嘛,我有错。我对不住兄弟。你远道赶来看女儿,却不能让你自由自在地叫女儿。刚才的酒席桌上,惠萍该喊你阿爹的,她不敢喊……”

“惠萍在你身边长大,你抚养了她。”彭少兵听了李石汉的这番言语,悬着的心,安稳地落下来了。他感动了,心里很热。

“那年,惠萍生下来的时候,她娘要让她姓彭,我不干,还骂她娘。今天想来,真不应该啦!往后,惠萍,还是跟你姓吧!”

“我也想过了。是不是让惠萍跟她妈姓?”

“姓张?”

“对,叫张李萍吧。这样,我们三个姓都有了。我想,不是要孩子跟谁姓,主要是让我们记住这段缘分。”

“对对对。”

“阿爹!”

突然,溪岸上的青竹丛里,传出来一个声音。

李石汉和彭少兵同时转过头来,只见惠萍和惠萍娘站在竹丛下。刚才,周树生回去以后,告诉张碧兰,说两个阿爹都不同意他跟着他们走了。张碧兰放心不下,带着惠萍匆匆赶来,悄悄地跟在后面了。

这时,惠萍从竹丛里飞快地跑下来,李石汉一把将惠萍拉到彭少兵面前,连连说:“快喊他,快喊他,这是你的亲阿爹!”

“阿爹!”

惠萍对着彭少兵,甜甜地喊了一声。彭少兵当李石汉的面,激动地答应了。李石汉站在一旁,欣慰地笑了。

张碧兰站在竹丛下,两个瞳孔全被亮晶晶的泪水蒙住了。

“你们都是我的阿爹!”

做了妈妈的惠萍,在两个老人面前,撒娇似地笑着。

脚下的溪水,流得更快了。对面的那对古老的筒车,“咿呀,咿呀”地唱着。音调悦耳、动听。

“少兵兄弟,明天和惠萍、小外孙一起,到我们家打住几天去。那年,我为了保住自己的一栋新瓦屋,遭了那场横祸,使我们远山远地的兄弟间,结下了这个缘分。现在,我在当年拆掉的屋子的地基上,又盖了一栋大瓦屋,红砖墙,水泥柱,比那年拆掉的那栋还大、还好。你明天看看去。”

“好,好。”

彭少兵连连点着头,欣然答应了。

两颗热泪,从张碧兰的眼眶里夺眶而出,沿着她滚烫的脸腮掉落下来……

清晨,连绵起伏的大洪山,在红霞的衬映下,分外巍峨、壮丽。霞光,染红了清亮的月亮溪水。他们一家子上路了。李石汉和彭少兵走在前面,惠萍背着林林,和张碧兰走在后面。

一个一个的倒影,映进明丽的溪水里;一声一声的笑语,飘荡在长长的溪岸上。清清的月亮溪水,比往日流得更欢了,那样无忧无虑,那样潇潇洒洒……

一九八三年七月草,八月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