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邦
有机会到各地煤矿采访,人家得知我是编太阳石副刊的,有时也写点小说,就问我认不认识谭谈,我说,认识呀,十年前就认识。
那年夏天,我和谭谈被借调到煤炭部一个叫《他们特别能战斗》的杂志帮忙,我们吃在一起,住在一室。夜里蚊子咬得睡不成,我们就抱了铺盖,到五楼顶的平台上去睡。平台上有风,天上有星,能睡,反而睡不着了。这时我和谭谈本可以“谈谈”的,可我和他都不说话,各自看天。我来自河南,他来自湖南,那时我们还不太熟,彼此又没有很快熟识的愿望和习惯,按北京土话的说法,就那么慎着。谭谈的字儿写得很潇洒,无拘无束。人也活得随便,日里穿了拖鞋、短裤和旧背心,猫在宿舍里写,写。宿舍和编辑室错对门,上下班很近便,因此也不大分上班下班。我不知他写些什么,不问他。不知哪一刻,他“拖拖”地到编辑室来了,翻翻稿子和报纸。如果有人说了可笑的事,他笑得比谁都开怀,简直像个孩子。看见他那样笑法,谁也得跟着笑。当时我想,对这人不用设防。
有一天,他拿出一本子报刊剪贴给我看,上面都是他“文革”前发的小说和散文,有《收获》上的,有《解放军报》上的,等。他说湖南要给他出集子,他正在整理。我不知出于嫉妒还是不服,一点也没表示惊讶和敬佩,只看了其中一篇小说便还他了。后来我想了想,当时我奔的是记者,当编辑,对文学创作并不看重。人对自己不看重的事物往往表现出轻视,比如我小时候沿了土路去拾粪,对粪特别重视,而对土路上穿花衣服的小妮子并不羡慕。当我被文学的诱惑弄得神魂颠倒时,谭谈已不失时机地一本书一本书往外抛,我连羡慕都来不及了。这是后话。
我俩帮了一段忙后,杂志编辑部大概觉得我俩还合用,就同时下了调令,要调我们进京。不知犯了哪股子牛劲,我俩都不愿意来。调到京都地面做事,在有的人看来是求之不得的,是抬举我们,对我们不愿来直撇嘴。编辑部的领导也很伤脑筋。后来他们认准我是个好说话的主儿,一次次做我思想的活儿,果然把我说动了心。谭谈是很坚定的,说不习惯北方生活,说房子太小,说破天也不愿意北上。后来搬出他妻子,说他妻子不愿意来,而他和妻子又很不错,总不能因调动工作的事丢了老婆吧。这样就把看准他这块料的人彻底堵了。
谭谈不来对了,他在生他养他的那块土地上折腾,越闹越大发。我见他写山,写水,写粗伢子,细妹子,写弯弯山道,写阴阳翠竹,真写出景来了。他的小说真得济于他的“湖”和他的“南”,掐一把他小说的枝叶攥攥,全透着水灵,闻闻,一股秀气。怪不得谭谈不愿离开湘地,我猜他是怕断了风水脉息。
当然,我来了也不后悔,虽然京都高手云集,我使劲蹦跶也不显眼,这正好合了我的脾气,我可以接着蹦躞。跳迪斯科时,趁人多时上场,才可以由着性子干。
有一个煤字连着,我们成了哥们儿,他只要来京,必到我这里坐坐。他不吸烟,不喝酒,一杯清茶就把他打发了。我觉得该卖卖他了,还未动手,倒先收到了不少写他的文字,有的写他不重修饰,在出入某些宾馆和电影厂时屡屡遭盘查。有的写他在接见洋人时穿衣戴帽也不讲究……当然,写他的人都是好心,取歌颂之意,无非说谭谈如何朴素,不失本色等。可是看来看去看出些腻味来,怎么,我们哥们儿虽然土生土长,又在煤窝里滚过,就该他妈的“土味性”一辈子吗,别是拿我们哥们取乐了吧!我不客气,把那些文字毙掉了。
有时想想,这也怨不得别人,是谭谈为人提供了口实。比如他去年秋天出访罗马尼亚,什么不好带,偏偏带了一瓶湖南辣椒酱和一瓶长沙腐乳,带就带吧,还视为宝贝,东掖西藏,结果怎样,他舍不得很快享受完,打算细水长流的宝贝东西,竟被不识货的洋小姐当作吃剩下的罐头残渣给扔掉了。我稍微设想了一下,洋小姐拿出辣椒酱闻了闻,呛得尖叫一声,以为严重变质,连连用手扇鼻子,本着对中国客人宝贵生命负责的态度,就把辣椒酱扔进垃圾桶里了。谭谈在一篇文章里谈到此事时极其沉痛:“那一、两天,我情绪极坏,好像遗失了最贵重、最贵重的东西,心里像塞满了棉团一样,闷得慌。我一天天地瘦了。”
看见了吗?这就是谭谈——谭达成。有时我想劝劝他,老兄,换个活法吧,换换口味儿吧,人家越玩越邪乎,咱也不笨哪。可见了面就说不出口。由他吧,硬让谭谈北迁,下海,吃甜面包,涂黄油,那就不是谭谈了。
这样抡了半天,才想起还没说到谭谈的作品,谭谈已出了十来部书,出一部赠我一部,我差不多都读过了。说实在的,我俩见面极少谈到小说,这在别人看来可能有点怪,其实没什么稀奇,小说给人的苦恼还少吗,两个被小说折磨得疲惫不堪的人,见了面还谈小说,累不累?!
当面不谈小说,不等于对哥们儿的小说就没评价。那年,谭谈的《山道弯弯》拍成了电影,试映后,有关部门召开座谈会,大概事先有所授意,参加座谈的人众口一辞,对《山道弯弯》群起而攻之,派了许多不是,意思要在全国禁映。真是邪了门儿啦,成天嚷嚷煤矿题材的文艺作品少,好不容易出了一部,又要扼杀,是何道理。那天我出席了座谈会,本没想发言,可越听心口越堵得慌,堵得我身上直抖。临散会时,我说,我说几句。我当时情绪异常激动。事后有人告诉我,我的样子很骇人,像是要和谁拼命。我上来说了一二三四,都是《山道弯弯》的好处。人家说不好的地方,我偏偏看着好,整个唱了个大反调。我平常不大适合在公开场合讲话,那天不知哪儿来的灵感和口才,慷慨陈词,滔滔不绝,把始料不及的人闹了个大瞠目。为此事,我背了个小小的黑锅,事后有人追问谁让我代表报社发言的。我干嘛代表报社,我谁也不稀罕代表,我只代表刘庆邦。有善讲的人到矿上讲学,也以轻蔑的口吻,说有个姓刘的小青年儿,竟然为《山道弯弯》评功摆好,云云。这些事我从来未向谭谈提及过。《山道弯弯》是获了全国中篇小说奖的,改编成电影的成功之处也是有目共睹的,它的瑰丽的艺术光辉,决不会因为有人贬损而失色。同样,也不会因为我放一通炮就会使它获得更好的命运。
可是,有朋友把这件事转告了谭谈。在湖南涟邵矿务局举办的太阳石笔会上,我听见谭谈一到招待所就问刘庆邦在哪里。我们在招待所的走廊里紧紧握过手后,他对我笑了笑,我也对他笑了笑。我们仍然没提小说和电影的事。
请恕我不在这里罗列谭谈著作的书名了,他不要任何人为他做广告,他出每一本书都不为印数发愁。
写谭谈,如果不提提他的娇妻谢梦兰,似乎有些不大公道。听人说过,谭谈小说中每个美好的女性,差不多都有他妻子的影子,或者说都映射着他妻子的纯真心灵之光。直到去年夏天,谢梦兰领着一双儿女来京旅游,美好的传说才得到切实的印证。谭兄好福气。
谭谈是个重情义的人。
谭谈是个嫉恶如仇的人。
谭谈是个意志坚强的人。
谭谈是个感情脆弱的人。
谭谈是个勤奋的人。
谭谈是个散漫的人。
谭谈是个……
开头大言说我认识谭谈,忽然想到,现在社会上有人以附庸名人自娱自抬,无论提到哪位,他都会说,认识,那是我哥们儿,我俩铁着哪。读了我这篇东西,是不是也有人认为我也是自娱自抬之流。谭谈现在是湖南作协党组书记,十三大代表,省委委员,还兼某市市委副书记等职,高官得做,骏马得骑,确非我辈可比,和谭谈攀上哥们儿,风光自不待言。
话说回来,说我根本就不认识谭谈也无妨,把他说大了,说小了,说深了,说浅了,都可以一推六二五。
谭谈原谅我。
1988年7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