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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 爱之旅

翻译很胖,典型的欧美中、老年妇人体型。她行动笨拙地领着我们,爬上了这列火车。

已是黄昏,车上的灯已经亮了,放出一圈一圈暗淡的光来。我们一行五人,钻进了车厢档头的一个座厢内。这种座厢,类似我国火车上的那种软席卧车厢。一对座位,一间小房。他们国家所有的火车,都没设硬、软卧铺车。这也许是国土太小,不需要在车上过夜吧!

厢内已经坐了一位肥胖的上校军人。他身边,坐着一个虽年届中年、但身材却依然很苗条的女人。这在这个国土上,是很难见着的。她大概是这位上校的夫人。他们对面的座位上,坐了一位个子矮小的青年士兵。我们进去时,上校瞪了那年轻士兵一眼,那士兵低着头,很惧怕地走了。我们代表团的团长、副团长和我,就坐在上校夫妇对面的座位上了。胖太太翻译紧靠着上校夫人坐着,并且很快就很亲热地和上校夫人攀谈起来。都说同性相斥,也有例外的时候。此时此刻,她俩却显得同性相亲了。谢不罗嗦,一路来爱和这位五十来岁的、胖胖的女翻译坐一起。这一次自然又坐在这个肥胖的女人身边了。

一排是四个座位。他们那排坐满了。我们这排还空着一个座位。原来这里坐着一位士兵,士兵被上校一眼就瞪走了。

车上很挤,坐厢外面的走廊上也站了不少人。

我们代表团四人中,要数谢不罗嗦最有特色。他五十岁刚出头,长得清瘦、矮小,且肤色很黑。其貌实不敢恭维。他讲话有一种超乎男性的罗嗦,叨叨絮絮,粘粘糊糊,尤其是在女性面前更为突出。他本名谢四维,但还在很年轻的时候,一个调皮鬼就送给了他一个外号:谢不罗嗦,意在挖苦他说话啰嗦。很快,便成为全厂叫得最响的外号。如果厂里评选最佳外号,它准登榜首。他事业心强,肯钻研,业务上进步很快,进厂几年,就被破格晋升为工程师。这时,又有调皮鬼在他的谢不罗嗦后面添了一个工;当他晋升高级工程师后,又有人叫他谢不罗嗦高工,这越来越有一点画蛇添足的味道,自然叫得开。这次出国,除在正式场合,向外国友人介绍他叫谢四维先生以外,我们“内部”,一律叫他谢不罗嗦。这很像一个外国名字。在外国,我们也过过叫外国名字的瘾。他反正听习惯了,也应得很顺。这些天来,他和这位肥胖的女翻译,相处很好。这位年龄与他相近的外国妇女,对这个又瘦又矮且黑的中国男子,并不嫌弃,爱听他“罗嗦”,愿受他“粘糊”。上车坐在一起,走路并肩而行。他们之间总是有话可说。这女人的华语说得特标准,远比我们四个南方人强。你如果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你一定觉得她是一个标准的北京人。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她在北京大学学习了七年,现今是他们国家里一所名牌大学里的副教授。这次,对方有关部门,把她聘来做我们的翻译。可眼下,这位胖太太翻译兴趣不在我们的谢不罗嗦身上了,用本国语言喋喋不休地和上校夫人谈着话,把紧挨着她坐着的这位中国男子冷落在一边。谢不罗嗦不懂这个国家的语言,听不清她们说什么,只好默默地、尴尬地坐在一边。

团长是我们厂里的老总。魁梧、高大,一表人才,称得上东方美男子。难怪前天在那座山城宾馆就餐时,有一位到过我们国家的服务员要求与我们合影。当谢不罗嗦掏出相机,就要按下快门的时候,这位年轻、漂亮的女服务员,一下扑到团长的身边,双手搂住团长的肩膀,笑吟吟地,很是亲热。就在这一刹间,闪光灯亮过,摄下了这一镜头。团长的脸倏地热了,连连说:“这照片不要给我。让夫人瞧见,我怎么交代?”当谢不罗嗦邀请那位女服务员和他合张影时,不知是对方没有听明白谢不罗嗦的意思呢,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姑娘礼貌地欠欠身,告辞走了。此刻,团长侧着脸,目朝车窗外,似乎在观赏暮色里的异域风光,又似乎是在想什么心事。莫不是又在想那一帧使他着难、不能让夫人看见的照片?

副团长戴着金边眼镜,一派学者风度。这时默默地坐在我的身边。他在想什么呢?白天刚刚参观的这座海滨城市,太美了。许多地方,留给你终生难忘的印象。当时,这位学究就连连感叹。我想,此刻,他的心一定还在那里逗留!

天越来越黑了。车厢里的灯似乎也越来越亮。

胖太太翻译和上校夫人谈得很熟了,不时和显得很严肃的上校也说说话。这时,这座厢的门被人推开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闪身进来。她用眼睛瞟了瞟副团长旁边的那个空座位又抬头看了看我们,意思是询问这里有没有人坐,我可以坐吗?我摇摇头,忍不住说出一句对方听不懂的中国话:“有人坐。刚才这里坐了一个士兵。”对面的谢不罗嗦,这时候那细小的眼睛忽地一亮,连连朝姑娘摆手,示意她可以坐,欢迎她到这里坐。

一门心思放在上校夫人身上的胖翻译,这时候注意到这边的一幕了。她用她们国家的语言与姑娘说了一声什么,那姑娘便从容地坐在那儿了。翻译又用汉语告诉我们:“那士兵不会回来了。刚才他坐在那里,上校不高兴,瞪了他一眼,把他吓走了。”这个国家军队里的等级,竟是这样的森严!

时令已是初冬,天黑以后,身上渐渐感到冷起来。我们几人,连忙添了一件毛衣,并把座厢的门也牢牢地关上了。

胖太太翻译仍然不停地、不无讨好地和这位上校与上校夫人拉着话。有时,也和我们说一、两句汉语:“他是上校,驻在首都呢!我儿子,前几天当兵走了,分到北部边疆去了。那里苦哇!”

几句话,就把我们的心点通了。我们刚到这里时,她一天到晚叨念着她的儿子会征去当兵。领我们在那座西部城市参观时,她突然对商店感兴趣了,一个店子一个店子地串。我问她:“你想买什么?”

“挑一件礼物送儿子。”

那几天,她心里装着儿子。从饭后到公园散步,我们正就一个有趣的话题谈得津津有味时,她突然冒出一句:“还有五天,我儿子就要被征去当兵了。”霎时,大家哑然。就餐时,正吃着饭,她突然撂下叉子,自言自语道:“这个晚餐,不知他爸爸给儿子做点什么吃。”她把我们代表团送给她几件小礼物中的那把折叠的多用小刀,送给她的儿子了。说是她儿子非常非常高兴。我们没有见到他的儿子,我们却不只一次地想起那句我们民族远古时代留下来的话:“可怜天下父母心!”全世界母亲的心,是相通的呵!

姑娘静静地坐在副团长的身边,头低着,眼睛看着地下,似乎显得有点不自然。这时候,我才发现,坐在她对面的谢不罗嗦,正直愣愣地注视着她。他嘴皮子嚅动了好几次,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声来。也许是怕对方听不懂吧!也许是没有找到合适的话吧?也许是……这时候的谢四维,是名副其实的“不罗嗦”了。

团长没有说话,依然侧着脸,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车窗外。其实,车窗外什么也看不见了。

副团长也没有说话,正摘下眼镜,用眼镜盒内的那块软布,在细心地擦拭着镜片。

我感到无聊,不时用眼睛看一看大家。细心地观察着每一位的脸色,胡乱地对每一位此时此刻的心思做一些猜测和判断。

夜色愈来愈浓,车上也越来越冷。

“来一支,中国烟。”

突然,座厢内响起了谢不罗嗦那个颇有咸味的噪声。我偏头一看,只见他正掏出一支烟卷,递给对面的姑娘。

姑娘红着脸,摇着头,没有接。

“你是哪里人?”

“……”

“你在上学,还是已经工作了?”

“……”

谢不罗嗦终于难改积习,悠悠地吸着烟,和对面的姑娘“罗嗦”开了。

副团长瞟了谢不罗嗦一眼,突然想起好笑,连忙把脸偏向我,并用手遮住了嘴巴。

姑娘不知所云地望着他,一直没有答话,也一直无法答话。

不一会,她立起身来,推开座厢的门,出去了。接着,一个和姑娘年龄相近的小伙子闪身进来,坐到了姑娘刚才的座位上。看来,他们是一伙的,也许是一对恋人,也许是一对夫妻,他是让给在外面走廊上站久了的男友——姑且叫男友吧——进来坐一坐。

这时,胖翻译突然偏过头来,脸上洋溢着喜悦,想对坐在她身边的、被她冷落了好一阵的谢不罗嗦说点什么。偏头一看,她身边的座位空了。谢不罗嗦什么时候也站到外面的走廊上去了。翻译这才把脸朝向我们,情不自禁地对我们说:

“儿子,我儿子……”

“你儿子怎么啦?”

“上校夫人答应了,答应了。”

“答应什么了?”

“她答应对上校说,把我儿子调回首都。”

“真的?”

她高兴地连连点着头。这时,她又侧过脸去和上校和上校夫人说了句什么。上校夫人甜甜地笑了笑。上校那张干桔皮般粗糙的、严肃的面孔上,也云开雾散似地掠过了几丝笑意。

我们真为我们的胖太太翻译这车上的意外收获高兴。

一切复归平静。

胖太太翻译,仍然和上校夫人甜甜地、轻轻地说着什么。上校仍然严肃地坐着。团长呢,好像车窗外有他永远也看不够的美景似的。一直侧脸注视着窗外……

这时,副团长,这位省厅的科技处长,突然拉了拉我的衣袖,目光向座厢外瞟了瞟。我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愣住了。他又用手指了指门外。我才会意地朝门外看去了。

这座厢的门,中部嵌着玻璃。一块墨绿色的绸帘子挂下来,把玻璃遮住。此刻,绸帘拉开了一半,使玻璃露了一大块出来。目光透过这块玻璃,借着门外走廊上的灯光,清楚地看到,我们的谢不罗嗦,和那位美貌的欧洲姑娘,正各自侧着身子站着,在交谈着什么。只见这位清瘦、矮小、年过半百的男子,在这位俊美年轻、朝气勃发的姑娘面前,不时地挥动着手,神采飞扬地比划着什么。此时此地的谢不罗嗦,陡然间显得年轻了不少。姑娘渐渐地专注于他的“手语”了,不时地摇着头。

我不禁无声地笑了。心里发奇地想:这个不懂中文、不会汉语的欧洲姑娘,能听懂他那一口带着咸味的、中国南方方言腔极浓的话吗?如果不懂,他们的这种交谈又有什么意义呢?

昏暗的灯光下,男人的手在舞动着,比划着。

女人的头在摇动着。

不停地比划着……

不时地摇动着……

比划的显得越来越兴奋。

摇头的愈来愈不感到厌烦。

他似乎很满意地笑了。

她也笑了,笑得很淡,却意味深长,似乎明白了对方一些什么。

这“笑”,是人类通用的。他和她,都懂了。

我和副团长,也笑了。

胖太太翻译误会我们的笑了。她用汉语对我们说:

“别笑我。请理解一个母亲的心吧!我想把儿子从北部边疆部队调到首都部队来,得依靠上校。我得和他拉关系。你们不知道,军队里的长官,向士兵要礼物呢!有一个士兵回来探亲,他的连长告诉他:回去你千万不要忘记对你妈说,我是一个吸烟的。要送外国烟呢,送本国烟不高兴呢。我这一次要把儿子调回来,要多多的英国烟、美国酒……唉!”

原来,这送礼、请客、走后门,不光是有“中国特色”,而是一个世界性流行病呵!悲乎!

一股风灌了进来。我们不禁身子一抖。

原来,座厢的门被推开了。谢不罗嗦钻了进来,看来,外面走廊上的风很大。他一定是在外面冻得受不住了,进里面来坐了吧。有语道:瘦人怕冷。刚才,他坐在座厢里,还冷得双手抱胸。这一阵,他在外面站了这么久,一定冻得他够受了。

他没有坐,踮着双脚,往行李架上的兜里摸着什么。一会,掏出来一包烟,开了封,抽出一支递给胖太太翻译,又递了一支给上校和上校夫人,便又走出门去了。出门时,心很细地顺手将开了一半的门帘拉合了,挡住了我们窥视外面的视线。

这一下,看不清外面的什么了。然而,谢不罗嗦这个看来不经意的动作,似乎有着很丰富的内涵,更诱惑着我们想知道外面的一切。

副团长忍不住轻轻立起身来,伸手将拉合了的门帘又拉开一点了。

那位姑娘的男友,一直沉静地坐在座位上没有动。这时候,也忍不住警觉地往外面瞅了瞅。

什么时候,这位曾经摇头表示不吸烟的姑娘,也和谢不罗嗦一起点燃了烟,好奇地往嘴里吸着。脸上,好像不时显露笑容。

谢不罗嗦说着什么,手比划着什么。那姑娘笑着,也不时打打手势。他们的交谈似乎比较默契了,似乎双方都明白对方说的是什么了。在国内,常听人说,最受女人们推崇、钦慕的,是有男子汉气概的男子。谢不罗嗦,却是一个满身女人气的男人,却也……这是为什么呢?

走廊里风很大,烟一吐出来,随即飘走了。我真担心身子单瘦的谢不罗嗦,长久地站在这穿堂风而过的走廊里受凉。然而,他站在那里,好像一点也不觉得冷,比划的手势,越来越有劲,越来越兴奋。也许,对面的姑娘,点燃了他心头的一团火。他呢,不也点燃了姑娘心头的一团火吗?是呵,这是人世间一团永不熄灭的火!

我看看手表,他们在外面站了整整三个小时了。

胖太太翻译这时候掏出了一个小本本,向上校夫人询问着什么,在本子上记着什么。记完后,合上本子,高兴地用汉语对我们说:

“她把她的住址告诉我了。我一回到家,就立即去找她。当然,威士忌、白兰地是要带些去的。”

谢不罗嗦又开门进来了,又从行李兜里掏出了一个什么东西。

“谢不罗嗦,坐呀,外面风大,冷。”

我看他又要转身出门,忙招呼他。

“不冷,不冷。”

他连连说着,又钻出门去了。

这时候,那位小伙子坐不住了,也开门出去了。悄悄地站到了姑娘的身边。

他们仍旧各自地说着,笑着,比划着手势。一个是瘦、矮、黑、老的东方男人,一个是漂亮、苗条、年轻的欧洲姑娘。这其间,有着多么大的差距?反差是何等的强烈!然而,他们这种奇特的交谈,却是这样和谐、默契!他们真的听明白了对方所要说的、所要表达的意思吗?也许完全没有,也许猜到了一些什么。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心是相通的,“心有灵犀一点通”。世界上所有的男人和女人的心,是相通的。

这个五十出头的男人的手伸过去了。手心里放着一种东西。那是一个景泰蓝戒指。

姑娘明白,这是这位男子要送给她的礼物。

她没有推辞,接过来了,并当即戴在了自己的手指上。她朝他笑着,点着头。她身边站着的那位小伙子,不知所措地发着呆。

我和副团长,一直注视着谢不罗嗦和这位萍水相逢、言语不通的欧洲姑娘的奇特方式的交谈,不时低低地笑笑,细细地议论两声。什么时候,引起了团长的注意,他也把目光朝向这边了。

这时候,我和副团长,忍不住地笑了。团长呢,也憨厚地、友善地笑了。

外面,谢不罗嗦把一张自己的名片递给了姑娘,然后,掏出一个小本子,大概想记下姑娘的姓名、住址。比划了半天,无法下笔。这不比交谈别的,不能言传,也可意会。这只能言传。没法,他只好推门进来了。

胖太太翻译仍亲亲热热地和上校夫人在交谈着。谢不罗嗦走进来,见这情景,迟疑地站着。片刻后,他终于忍不住了,拍了拍胖太太的肩膀,示意请她出去一下。

胖太太只好煞住和上校夫人的谈话,跟着他到走廊上去了。

一会,胖太太推门进来,笑着对我们说:“谢先生和那姑娘交了朋友,要交换姓名、住址,要我做做翻译。”停停,她又说,“那姑娘十九岁,我们参观过的那座海滨城市的工人,这次到首都去旅游。”

晚上十点,火车进站了。

我们挤在下车的人流里,熙熙攘攘地走下车去。胖太太翻译紧紧地拉着上校夫人的手,走在我们前头。她送别上校夫妇后,突然高兴地用汉语说:“我快要见到儿子了,我快要见到儿子了!”

我转身一看,谢不罗嗦不见了。举目环视,他正和那姑娘道别。他紧紧地握着那姑娘的手,嘴皮子不停地翕动着……

回国一年了。我常常想:他们有通信联系吗?用什么语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