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老画家王文秋的家里,不一样有一本难念的经?
他也有过婚变。那是特殊年代里的特殊因素的婚变。他不责备前妻,也不指责自己。六年后,他又成家了。后妻比他小十多岁,是个学历不高的护士,很贤惠,一颗心全拴在这个家上,对自己体贴入微,对前妻生的儿子关怀备至。前妻生的儿子也很敬重她,脚前脚后喊“妈”喊得清甜,比亲生的还亲呢!一家人和和美美,日子过得很惬意。老画家在画室,在客厅和同行们、弟子们谈画、谈艺术,眉飞色舞;探讨各种流派的艺术主张、风格、成就,也话语滔滔。送走同行,和妻子坐到一起,再不提什么“画”了。两口子商量着晚餐来几个什么菜,儿女的学业成绩如何了,什么时候是不是去拜访一下孩子的班主任。两口子有商有量,倒也有不少话题。难怪他批评自己的弟子阳丁时,那般理直气壮呢!“什么奇谈怪论!夫妻的文化素质有了差距,缺少共同语言,不能沟通感情。屁话!在家里,和老婆谈那么多艺术做什么!多谈柴米油盐,不就有共同语言了?”老画家不是空头理论家,他自己是这样认真实践过的。这是他的经验之谈呵!
外面沥沥淅淅地下着雨。天色越来越暗了。厨房里不时飘来一阵阵诱人的菜香。妻子伍小芬已为一家人烧出了晚餐。他从自己的画室走出来,只见桌上已摆上了几样可口的菜肴,尤其是那盘用姜丝辣椒炒的干牛肉,往日定会使他口内顿生津液,而今天,这辣椒牛肉干的诱惑力,大大地减弱了。老画家心里有事。
大儿子惠清,今年已经二十八岁了,在一家经济研究所供职。早就该成家了,可是他总是拖拖拉拉的不性急。最近,他左挑右选,总算相中了一个他自己满意的姑娘,准备近期结婚。本来,儿子长大了,要成家立业了,老人心里应该欣慰,应该欢愉。然而,眼下,这位老艺术家在欣慰,欢愉之外,心里却涌起阵阵的酸楚。他掏出一支烟,点上火,埋头抽开了。
女儿和小儿子,都坐到饭桌边来了。妻子伍小芬也把最后一盘青菜端上了桌。这时,惠清还不见回来。
“吃吧。”
他熄灭烟头,说。
“再等等吧。”伍小芬说。
小儿子交交是不听这一套的,从小在家里天马行空惯了。王文秋称他为家里的“小霸王”。这时,他一个人先动手了。
那一年,前妻领着两个儿子搬走了。他还在“专政队”。从“专政队”出来后,他搬到了一间机关堆放杂物的破房里。有一天扫完厕所回来,只见门外晃动着两个小脑袋。定神一看,是被妻子带走的两个儿子。当时,老大惠清才六岁,老二惠民仅仅四岁。他连忙伸出双臂,一把抱住两个孩子,走进自己的这间破屋。可是,破屋里什么也没有,连一粒水果糖也拿不出来给儿子吃。
“爸,你一个人住这破屋呀?为什么不和我们、妈妈住一起呢?”
老二惠民闪动着乌黑的大眼睛,很认真地问王文秋。
王文秋如何回答自己的儿子呢?只埋头吸着烟,把大口大口的烟雾吐出来。
惠清似乎懂事了,大人一样的批评弟弟:“你懂个屁,妈妈和爸爸离婚了呢!”
仅仅六岁的惠清,懂得离婚是什么吗?
那时,前妻领着孩子住在同一座城市,离王文秋的机关还不远。兄弟俩常常悄悄地跑来看看爸爸。有一次,王文秋到附近一个地方办什么事去了,房门没有锁,推开门走进屋,只见水泥地板上,用白粉笔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爸爸,我们来看过你了。”王文秋的眼眶一下就潮湿了。
这样过了两年。
那一天下午,友人传过来消息,前妻在外省找到了对象,准备带着两个儿子前去结婚,举家迁到数千里以外去。王文秋急得在自己的破屋里直兜圈圈。怎么办?一去数千里,自己还能见到儿子吗?他连忙调动自己所有的亲朋好友,左去交涉,右去交涉,最后自己又厚着脸皮上门求情,总算把大儿子惠清留到了自己身边……一晃二十年过去,儿子长大了,成人了,要成家立业了。自己该多高兴高兴了呵!可是,他心里惆惆的,总感到还有点什么事没有办,没有尽到一个父亲的职责。到底是什么事没有办呢?他一时又说不明白。
惠清还没有回来。外面风狂雨急,拍击着窗户玻璃,“啪啦啪啦”地响着。
“不知惠清今天带雨衣去上班没有?”伍小芬突然想起,惠清可能是没带雨衣,回不来。她转过头,柔声地对女儿说:“惠芬,给你哥送件雨衣去,好吗?”
惠芬读高中二年级了,是伍小芬和王文秋结婚后生的。性情极像妈妈,极温和。这时,她赶忙转身去寻哥哥的雨衣。
“妈,哥的雨衣不见了,可能他自己已带走了。”惠芬说。
“不等了,吃饭吧!”
王文秋熄灭烟头说。这是他第三次熄灭烟头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惠清淋着一头雨,从外面闯进来了。衣湿了,袖口、衣角处直往下滴水。已是深秋,天气很凉了。这个血气方刚、身材高大的小伙子,冻得浑身打颤,牙齿抖得咔咔直响。
“看你,没带雨衣,淋成这样!”四十刚出头的母亲伍小芬,心痛地嗔怪了两名,然后连忙走进里屋为儿子取出了几件干衣服,道:“还不快进去换掉?当心受凉感冒了。换了衣服马上来吃饭,菜都快凉了。”
“哥,我们比赛,看谁先吃完!”
已是初中生的交交,还像个幼儿园的孩子一样,端着饭碗,冲上前来,向哥哥挑战。
王文秋抬起头来,认真地看了看惠清,似乎要在他身上寻找到一点什么。正好这时,惠清从伍小芬手里接过衣服,温顺地说:“妈,你们先吃吧,不然饭菜凉了。”
儿子很平常的一句话,今天却像一颗钢针扎入王文秋的心肺。他又一次点燃了一支烟。大口大口的烟雾从他嘴里吐了出来。
“看你,吃饭了,还吸什么烟。”伍小芬嗔怪了一句,一碗饭递了过来。
很快,惠清换好衣服出来了。他刚在凳子上落坐,伍小芬给他递过来了一碗热腾腾的白米饭。一家人都端起了碗筷。
“爸,明天,我要出差。”
“去哪?”
“河北。”
“河北?”
王文秋的心,隐隐地震了一下。
“那正好呀!河北离北京不远了,顺便到北京打个转。你快结婚了,好到北京采办点结婚用的东西回来。”伍小芬立即接口说。
惠清的脸幸福地涨红了。
王文秋第四次熄灭烟头,胡乱地往口里扒着饭。也许是心里翻腾着别的什么事吧,饭粒不断地从嘴边撒落下来。
“你心里在想啥呀!”伍小芬往丈夫碗里送来一夹牛肉。
外面雨没住,风没停。屋檐水,在玻璃窗外成串成串地往下滴,打得水泥地板叭啦、叭啦响。王文秋没有回答妻子的话,昔日生活的风雨,又一次袭上了他的心头。
那年,他的“问题”了结了,生活、工作条件得到了改善。伍小芬还没有来到他身边,他还没有这么一个温暖舒适的家。他仍旧一个人带着惠清过。屋子里,住着一大一小两个男子汉,生活清苦呵!
学校放暑假了。为了丰富学生们的假期生活,机关工会组织中小学生到市内的风景区参观。他送惠清到集合地点去,看到许多家里一双一对的儿女,他不禁想起了惠民。这时,一位同事领着挂红领巾的儿子来了,他不禁问:“小家伙几岁了?”
“十一岁。”
“唔。和我那惠民同岁。”
“叫他和我们一起去玩呀!”
“唉——”
他喟然一声长叹,心里说:“我都不晓得他现在到了哪里呀!”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机会,到河北去出一趟差。他邀了一位同事做伴,决心去寻寻他的惠民。父子俩分别已经五年了,长高了多少?胖了还是瘦了?那一次,他终于见到惠民了。不久,小芬来到了他的身边。她贤惠的品德,温暖着他和惠清两颗心。再下来,女儿惠芬出生了。交交也来到了人世。小家庭舒舒适适。过去的那一页,渐渐在心头隐去了。从此他再也没有去看过惠民,甚至连信也没有通。偶尔在心头浮上一丝思念,很快便消失了。屈指算算,不觉又是十几年了。他一定出息成一个大小伙子了。是不是也要成家立业了?或者早已结婚,有了孩子了呢?
心中有事,口中无味。王文秋胡乱地扒完一碗饭,撂下了碗筷。“嚓”的一声,又划燃火柴点上了一支烟。嘴里,不停地自语着:“河北,河北……”
“爸,你?……”惠清抬头望着他。
伍小芬也投来了不解的目光。
挂钟响过十点,孩子们都入睡了。王文秋一边脱衣上床,一边轻轻地对伍小芬说:“惠清要结婚了,我想……”
“有话,你只管讲吧。”伍小芬向丈夫投来信赖的目光。
“惠清他妈,也在河北。”
伍小芬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抖动了一下。
王文秋两束诚恳的目光,停留在伍小芬的身上,等待她的回答。
“我知道,你待惠清胜过他亲妈。我从内心感激你。不过……”
“文秋,我懂。母子骨肉情。如今,孩子大了,要结婚,应该让他去看看他的亲妈。”
王文秋激动地抓着妻子的手。
次日清晨,伍小芬替惠清收拾好出差用的生活用品,把那黑色的提箱交给儿子,说:“你爸还有事和你说。”
她对惠民说完,便转过头来,望着丈夫,示意他快给儿子说。
王文秋没有立即开口,而是先从衣袋里掏出一个拆开的香烟盒子,朝惠清递过来。烟盒纸片上写着:河北保定……
“爸,这是……”惠清弄不清父亲写的这行字是什么意思,他怔怔地望着王文秋。
“顺路去看看你妈妈、你弟弟。这是十七年前的地址。”
惠清轻轻地点了点头。
王文秋强行压下心头那股说不出来的情感,背过身子。
窗外,雨没住,风没停。
二十多天后,惠清回来了。
到家的时候,又是一个雨天。他穿着套靴,踩得两脚是泥。机关前面的这节马路,供水管改道,挖得稀烂,到处是泥。交交放学了,正在外面玩耍,看见哥哥回来了,高兴地叫嚷着跑进屋,向爸妈通报去了:
“爸,妈,哥回来啦!”
伍小芬在开洗衣机洗衣服。刚刚脱净水,她正打开洗衣机盖,从中一件一件地取出洗净的衣服呢。听到交交喊惠清回来了,赶忙停住手,出门去接惠清。
这时,惠清又是背、又是提地走进屋来了。
“回来啦?下这么大的雨,没淋着?”
伍小芬迎上前去,接过惠清手上的一个大网兜。
“嗯……”
惠清吃力地支吾了一下,把大网兜交给了伍小芬。要是往常,外出这么长的时间见了伍小芬,定会自然地、亲昵地叫上一声“妈”。可是这一回,惠清觉得要把这个“妈”字吐出来是那样地碍口,那样地艰难。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才短短半个月,自己身上的哪一根神经发生错乱了?这种情感上的变化,源自何处?起自何因呢?
他真是说不清楚呵!
十七年没有见到自己的亲妈。这一次千里去寻娘,心情是那样急迫。好容易问到那家公司,你说巧不巧,在传达室门口,一个五十来岁的胖大妈从里面出来,他赶忙拿着父亲交给自己的那香烟盒子纸片,上前去问。女人接过纸片,看着看着,目光从纸片上移开来,直望着面前这个高大的汉子。
“你、你、你是惠、惠清?”
“对,对呀!”
“惠清,我的儿呵!”
女人一把将惠清抱住了。
“妈!”
性格坚强的惠清,在妈妈的怀里,也忍不住鼻子一酸,止不住的泪水涌出了眼眶。分别整整十七年了!这十多年来,自己一直叫伍小芬做妈,叫顺了口,叫得亲切而自然了。对自己的这位亲妈,理该生疏了。然而,母子见面后,这份生疏立即飞散了。他这声“妈”叫得是这样激情澎湃,情真意切!这又该做何解释?这是不是一种内在的、难以割舍的血缘关系在起作用?是呵,母和子身上的血,原本是在一根血管里流动的呵!
惠清情感上的这种微妙的变化,伍小芬敏锐地感觉到了。她的心微微地震动了一下。为了掩饰内心这阵隐隐的慌乱,她问:“买回这么多东西呀,都是些什么?”
“不,是妈送的。”
伍小芬的心又是“嘣”的一跳。这一回的内心震荡,比惠清进门时那声以“嗯”代“妈”的声音,似乎更为强烈。她的脸颊微微发烫了。她赶忙背过身子,提着网兜进了屋里。
王文秋也察觉到了一点什么。可是,又不好怎么说。好一阵,他才问:
“他、他们……怎么样?”
“很好,很好。”
“见到你弟弟了吗?”
“见到了。长得比我矮些。也都大学毕业,出来工作两年了。”
“唔,唔。那就好,那就好。”
“我是去的时候到的妈那里。在那里住了三天,然后又跑了七、八处地方,还在北京呆了三天。妈说,她准备要弟弟来看看你。”
王文秋的脸上荡开一片欣慰的笑意,接着又被一种复杂的表情所代替。他深沉地、不无痛苦地吸着烟。
雨大了,屋顶上劈哩啪啦地响着。伍小芬又站到洗衣机前,把刚才没有洗完的衣服,掷入了洗衣机桶内。洗衣机转动起来了。“呜呜呜呜”,响成一片。伍小芬脸上强挂笑意,而眼圈儿却红了。
这时,门外有人说话:“这个门就是,这个门就是。”
门铃被按响了。
伍小芬打开门,一个虽然个头不高,却长得很英俊的小伙子,站立在自己面前。
“弟弟!”
惠清连忙迎了上去。
进屋以后,惠清指着王文秋介绍说:“这是爸。”
“爸。”
小伙子不很自然,却很动情地叫道。
王文秋的眼眶潮潮的了:“嗯,嗯。”突然,他意识到了什么,连忙伸出手来,指着伍小芬,向惠民介绍:“这是你妈。”
“嗯,嗯……”
小伙子涨红了脸,“嗯”了一阵,下面的字却一直没有吐出来。
“快坐吧,快坐吧。”
聪明的伍小芬,连忙把袭上心头的那股说不出滋味的东西压了下去,强装着笑脸,接过惠民手中的提箱,招呼惠民到沙发上坐下。
伍小芬转身进屋去了。一种难言的苦楚,袭上了里屋外屋人的心头。一种看不见的不和谐的气氛,迷漫在这个家庭……
王文秋双眼发痴地看着惠民。那年自己邀一位同行,千里迢迢寻去看他的情景,又疾风暴雨般卷上心头。那年,他才九岁,上小学三年级。一眨眼……唉!王文秋在心头一声长叹,眼眶发潮了。
伍小芬躲在自己的卧室,再也没有出来。她坐在床头,心里奔腾着一种理不清、说不明的复杂的慌乱情绪,充满了无穷无尽、莫名其妙的烦恼。后来,竟然稀里糊涂地、低低地抽泣起来。伍小芬,善良、温顺、贤惠、富于同情心;聪明、能干、善理财。家庭不愁吃,不愁穿,几多的美满,如今,她的心海里,他们一家两代人的心海里,却隐隐约约地、而又是很强烈地滚过来一层苦涩的波浪。生活啊,总爱给人们出一些难以解答的课题,来折磨你,来警示你……
窗外,秋风秋雨不住。粗大的雨点泻落下来,把大地洗刷一新……
一九九一年四月六日
益阳金花坪住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