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风很轻。窗前的那扇竹形图案的淡绿色窗帘,微微摆动,把想钻进房里来的阳光,一多半挡在窗外,一小半放进屋来。钻了进来的阳光,缓慢地在房间里变动着位置,照亮这里,照亮那里,渐渐地,风大了,窗帘连连摆动,把一束束阳光搅得支离破碎,地面上成块的光亮,变成了一地碎金。
这是妮丹夫妇的卧室。
整个房间,溢出一股高雅、文静的书卷气。组合式立柜,或高或矮,或凸或凹,搭配得恰到好处。一张席梦思床,镶嵌在这组柜子中间。对面墙上,嵌一面大镜子,几乎占去了整面的墙壁,把这组艺术氛围极浓的柜子,把这张舒坦、美观的席梦思床,全收在它宽广的怀里。这面大镜子里,本该留下夫妻间甜甜蜜蜜、恩恩爱爱、多姿多彩的镜头,本该留下她妮丹难忘的回忆。然而,近些日子以来,映进这面镜子里的,是许多许多的遗憾……此刻,被这面大镜子搂进怀里的,是一间没有生气的、空空荡荡的卧室,是侧卧在席梦思床上的一个单单瘦瘦的女子的身子。一种说不清的孤寞和凄凉,弥漫在这间典雅的房间里。
她动了动身子,又动了动身子。她不知天是什么时候黑的,又不知天什么时候亮了。至于那勃勃生机的妩媚的阳光被窗帘搅动着在房间里的各种各样的表演,她就更不知了。
一个难熬的周末,总算熬过去了;一个难熬的星期天,也被她在这张床上辗转着送走了一半。她该起来了。晚上,还有学生要来上课。她对自己的学生说过的:昨天,丈夫辛风从京都拍来电报,他将乘火车南下,要赶到一家电影制片厂定一个电影本子,太忙,不能下车回家,约她到火车站见面。这列车,下午三点半经过自己这座城市。一定的,他会从北京带许多特产来,每回,他都要带许多好吃的回来的。我一定分给你们吃。学生们被她逗得呵呵呵直笑,都盼着老师的爱人从北京带来好吃的哩!她下了床,很有讲究地伸了一个懒腰。那件半透明的睡衣,衬出她婀娜、轻盈的体姿,曲线突出,线条分明。一头秀发,虽然被一夜的辗转难眠弄乱了,可她没有用梳,只用手理了几下,就很规则地飘垂到了肩头。她打开衣柜,选了件自己喜爱、猜想别人也喜爱的衣裳,穿上。然后,缓缓地走到镜前,涂唇描眉。她化妆,也像她做人一样,含蓄,不渲染,不夸张。一抹淡装,突出了人体本身的自然美,不做作。这一切,都显出她不同一般的修养。
三十五岁,正是一个女人最迷人的年龄。十八九岁的少女,虽然庄丽,却少了几分庄重;过了四十岁的女人,虽然庄重,却又很难让人感觉到秀丽了。只有这三十多岁的女子,把女人各个时期最迷人的东西都集中了。更何况妮丹,不是一般的女人,一个中学的音乐教师,既有知识妇女的风度,又有艺术家的气质。本该最招男人爱,她的男人却偏偏……
她把自己很有分寸地打扮了一番,提着一个式样别致的小兜,出门了。到哪里去呢?车站。还是车站。
她关上门,下了两级楼梯,又回转身来,用手推推门,确信无疑是关紧了,锁上了,才又调转身子,缓缓地走下楼去。
楼梯拐角处,迎面碰上对面邻居,一位端庄、秀丽、极富魅力的同龄女子巧珍。
“上哪?”巧珍问。
“车站。”妮丹甜甜地答道。脸上刚才那淡淡的忧郁,此刻全被一层笑云赶走了。
“接客?”
“什么客罗!”
“呵,知道了,又是到车站会老辛。火车站,真成了你们的鹊桥了。”巧珍笑了。
“唉!又有么办法呢!他被一个电影本子折腾得不能进屋。说是摄制组都搭起来了,等着他的本子敲定。他乘48次特快从北京去广州,不能出站,又来电报,又来电话,要我去车站和他见见面,说给我捎了些吃的来。一个人在家,能吃多少东西呐!”
她神采飞扬,显得满足极了。
“不在东西,在他的心啦!他疼你哩!”巧珍望着妮丹,笑了,不无几分羡慕。
“你家阳丁,好久不见了,又在赶一部大作吧?”
“他哪能同你们辛风比呵!”
巧珍的丈夫,是一位画家。前几年一幅《小城大世界》,使得他蜚声文坛。两年前,这栋高知公寓落成,他们两家和许多老知识分子一道,搬进了这三居室,大客厅,外加厨房、卫生间的高档次居室来了。此刻,巧珍这样回答妮丹,不知是说丈夫的艺术成就不如辛风呢?还是对妻子的体贴不如辛风呢?
巧珍匆匆地上了楼。
妮丹也噔噔噔地下楼了。心头,突然冒出来一股酸水,苦涩苦涩,酸楚酸楚的。她的脸上一阵发热,说不清是什么缘由。
下面楼梯上又响起了脚步声。又有人上楼来了。妮丹的脸上马上又浮现出了甜甜的笑,准备回答对面来人的问话。
“哪里去?”
“车站。”
“呵,是老辛回来啦?”
“没哩!没哩!他忙啦,忙啦!让我到车站站台见见面。”
“……”
她把话都想好了,把表情都准备好了,迎面登楼的人到了跟前,并没有与她搭话,默默地从她身边过去了。这是一位生人,不知到这栋楼里来找谁。他们不相识,对方自然没问她。她准备的那些话,那些表情,自然用不着拿出来了。
默默地看着那位生人从身边走过,妮丹的心里,又漫上来一股苦涩苦涩的水……
来到车站,还早,离48次特快进站,还有半个小时哩!
妮丹在车站广场上慢慢地散着步。他真的乘48次来了吗?真的能在月台上见着他吗?真的给你发了电报吗?妮丹的心里木木的,无法回答自己。
自己骗自己的滋味,有谁尝过吗?
自己被自己骗,有谁经历过吗?
有的,妮丹不就是一个吗?
这是几年前的事了。就在他们搬进这栋高知公寓前不久,辛风的一部小说,被一家电影制片厂看中,改编成电影剧本,搬上了银幕。那时,这座城市里的作家们,还没有一个人的作品被搬上银幕。他是第一个获得这种殊荣的。一时间,这座城里的晚报、日报、电台、电视台,沸沸扬扬地、起劲地宣传了一阵。辛风就这样从无名变成有名,成了这座城市里红极一时的知名作家。她妮丹呢?也就成了名人的夫人了。时不时有一些挎相机、带采访本的人,掏出蓝皮、红皮的记者证,来到她的面前,采访她,挖空心思地向她提问题:“每一位成功的男人后面,都站着一位伟大的女性。请你谈谈,你是怎样支持辛风老师的呢?”每到这时,她的脸热热的,心热热的。她当然说了,是不是把自己说得很伟大呢?反正,每送走一位记者,她内心总要热乎老大一阵,有一种说不清的愉悦,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
不久,他们搬进了这栋高知公寓。住进来之前,他们把这套住舍进行了认真的装修。拼木地板,色彩柔和、图案别致的墙纸;造型优美、华丽堂皇的吊灯,配着一套高雅的家具。搬进来以后,昔日的邻居,过去的同学,现今的同事,以及自己的学生家长,不断地来“参观”,“开眼界”。每一位来客的每一声赞叹,都像一把蜜糖投进她的心里。在学校,常有同事、学生好奇地向她打听:“辛风老师又在写什么新作品呀?”甚至年近花甲、德高望重的老校长,也不时关切地问问她:“辛风同志又在埋头著大作吧?爬格子,是绞尽脑汁的事,苦哇!你要多体贴他。”那些日子,她生活得那样的有滋有味,是那样的充实。
辛风又连连有几部作品在社会上轰响。于是乎,他被各种刊物、出版社、电影制片厂、电视剧制作中心呼唤得东奔西跑,住高级宾馆,游名山大川。他回到这套房子里的日子愈来愈少了。开初,他外出回来,进屋第一件事,就是紧紧地拥抱她,站在这面大镜前亲吻她。夫妻离别又重逢,免不了要亲热一番,相互向对方倾吐相思之苦。若是遇上寒暑假,辛风外出参加这样那样的笔会,也就要带上她,到这里那里的风景名胜地旅游旅游。渐渐地,他的身上,他的心里,少了这份热情了。外出十天半月,回到家来,他往沙发一靠,显得很疲倦,很累,她企盼他像以往那样,伸出双臂,将自己搂进他那厚实的怀抱。可是他却似乎没有发现她的存在。她迟疑地靠拢去,想倒进他的怀中,想让他埋下头来,用他那满口刚长出的胡茬茬蹭蹭自己、刺刺自己,使自己舒放几声畅笑。然而,他却一次又一次地使她失望。他每次总是轻轻地推开她,然后举起双手,伸了一个懒腰,显得十分疲倦地倒到沙发上了。
开头几回遭到冷落,她心里总往好的方面想:是呵,他太累了,写作这差事苦哇!自己要关心他,体贴他。她替他取出衣服,打开煤气热水器,劝他洗一个澡,上床好好睡个觉。接连多次遭到冷落,她茫然了,感到不可捉摸。不断地遭到冷落,她心里慌乱了,遍身燥热。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那天,他一进屋,洗了澡,就到平日准备来客时用的北屋一张单人床上倒下睡了。他没有与她说一句话。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间的话愈来愈少了。有时她主动地与他搭话,询问他这样那样的事。他要么是头勾着,似乎没听见,一声不答;要么是心不在焉,答非所问;要么呢,是机械地吐出一个字:“没”、“是”、“不”、“好”……这回,他外出又是十多天了,有好几件事想说给他听,也想听听他这些天在外面的情况。可是他却洗罢澡,丢下一堆脏衣服,趴倒在这张供客人用的床上,就睡下了。
她怔怔地站在他的床前,想和他说点什么,却又迟迟没有开口。好一阵,她终于一句话也没有说,转身抱起那堆脏衣服,准备扔进洗衣机去洗。她一件一件清理着衣兜,摸出里面的物件。突然,她从他的一件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帧彩色照片。照片上,一位长得极俊,显得极风流的姑娘,直冲着她笑。眼角上,射出来一束迷人的光波。这是谁?她的心像被火燎着般地痛。近些日子来,许多许多解不开的谜,似乎在这一瞬间全解开了。她转身来到他的床前,真想一把将他揪起来。然而,走到床边,她伸出去的手却又缩回来了。
他发出轻微的鼾声,似乎睡着了。
她在他的床边徘徊着。内心,似一枚钢针在扎。怎么办?自己是把他揪起来,疾言厉色地质问他,还是摇醒他,和风细雨地规劝他?半年多来的冷淡,使她预感到一场灾难在等待着她。如今,自己有力量去疾言厉色地质问他,从而制服他吗?真没把握。要是搞糟了,后果更令人惧怕。那么,自己有勇气和他一刀两断,走出这个困境吗?霎时,同事们平日关切地打听辛风近况的声声话语,学生们提到辛风便肃然起敬的双双目光,还有,在电影院、在公园里,每遇上一个熟人,熟人总免不了不无几分自豪地向自己的同伴介绍:“这是我的同学,是大作家辛风的夫人!”那同伴的眼睛里就放出一束惊讶的光芒来的模样……这些,都潮水般地涌到她的面前。要是那样,这一切、这一切,还属于自己吗?
她心中一阵凉,沉重地垂下了头。
她在他床边木木地站立了片刻,终于伸出手去,轻轻地摇着他。
他醒了,睁开眼来,冷冷地问:
“啥?”
“这、这……”她把那张姑娘的照片递了过去。“谁呀?”
“我知道是谁!”
他不耐烦地转过身去了。
“怎么在你的口袋里?”
“你还有完没有完呀!”他生气了,口气粗硬起来。“每回回来,总要接到这样几封莫名其妙的信,几张莫名其妙的照片。这一位是想当电影演员,想演我这部电影里的女主角,要我推荐!”
看来,他心里也很惆怅。她没有再问了,默默地退了出去。
洗衣机开动了。“哐哐”的声音搅动着这套清冷清冷的房间。
这套装饰华丽的居室,显得越来越冷寂,越来越空旷了。一走进来,就使她内心深处生出一种令人惧怕的冷酷。然而,当她从这里走出,或在学校,或在街头,或在公园,熟人、同事、学生,都会围过来,一声声话语,热辣辣地朝她抛过来:
“呵,是妮丹,你那辛风,真不简单,又放了一个原子弹!这几天夜里,电视里又在放他的连续剧。这是根据他的第几部长篇小说改编的了?”
“昨天的晚报上报导,辛风老师又有大作问世!不简单,不简单!”
“妮丹老师,辛风老师习惯于白天写作呢?还是晚上写作?”
“你家辛风那个电视呀,把我们一家人都迷住了。就是有一点,我们这些老家伙看来扎眼,脱得光溜溜在床上打滚的镜头,太多了,太长了。”
“妮丹姐,问你,”一位熟识的姑娘凑过来了,“辛风老师写爱情写得那样细腻,那样炽热。他爱你一定爱得一塌糊涂。是啵?要不,他写爱情写不得这么逼真,这么好。”
“妮丹,你家辛风在家吗?”
“妮丹老师,帮我对辛风老师说说好话,开个后门,我想请教请教他。”
“哟,大作家的夫人来了,这么有风度,这么神采迷人,难怪大作家这么爱你呀!”
“嘿,昨晚,又在电视里见到辛风老师了。他又坐在一个什么会议的主席台呢!”
“……”
尽管有些话说得那么肉麻,然而,这在妮丹听来,却像干渴的人喝着从大山深处流出的清泉水般舒坦。她感到荣耀极了,惬意极了,满足极了。她总是含着微微的笑,一一地回答着:
“好的,我一定和他说。他太忙了,又在赶一部大部头。还没有脱稿,就有好几家电影制片厂约他改电影了。”
“他呀,忙得四脚不落地。家里成了他的旅馆,住一、二天就走。”
“哪里,哪里,大家说得好,说得好。”
“谢谢!谢谢!”
“……”
答话里,渗透出她的几分自豪,几分满足,还有对辛风的几分爱怨。话出口后,一股苦水,却从心间浸了出来。是啊,辛风多日没有回来了,什么时候到家住个一、两天呢?
一种虚无的荣耀感,一种实在的冷漠感,构成一种复杂的情绪,在撕扯着这个女人的心。有一回,辛风外出好久没有回来,她似乎发现对面邻居巧珍在用异样的目光看她。她感到心慌慌的。一个假日,她坐车到另一座城市,用辛风的名字给自己发了一个电报,要她告假到某风景区参加一个笔会,一切费用由某出版社出,他在那里等她。回到家里,她拿着这份自己发给自己的电报,四处相告。于是,老校长亲自为她代课,老师们、学生们到车站为她送行。一些辛风的崇拜者,还托她给辛风带去问候,带去礼物。她满足地、幸福地登上了北去的列车。火车开动了,她那塞得满满的心间突然间变得无比的空旷……
生活里的讽刺,原本是那么的辛辣,那么的无情!
车站出站口那块大大的电子告示牌上,预告着48次特别快车正点到站。一些进站接客的人,拿着站台票,往站台上涌去。不知什么时候,妮丹也稀里糊涂地购了一张站台票,挤到了接站的人群里。
火车轻松地吐出一口气,稳稳当当地在站台上停住了。手持站台票进站接客的人,立即围满自己客人乘坐的车厢门。妮丹呢,到哪一个车厢去接辛风呢?这车上哪会有她的辛风呢?
她明明白白晓得没有接到什么电报,明明白白晓得辛风没有乘什么48次特快来。那么,自己为什么要骗自己呢?是发疯了吗?她真是无法回答自己!
她站在地下通道的出站口,认真地审视着每一位下车的旅客,那种企盼、那种寻找的表情是那么地真诚,好像她的辛风,真的乘这趟车来了,真的和她约定在这月台上见面,真的……一个一个美好的幻觉,在心里涌出,在眼前展现。她似乎看到辛风正急切地朝她跑来,转眼到了跟前。他当着那么多的旅客,不顾一切地拥抱着她,亲吻着她。她感到全身都酥软了,心里涌出一种甜甜的充实感。感到人世间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那么亲切,那么迷人。
突然,有人重重地撞了她一下,她几乎倒地。呵,大批的旅客涌过来了,出站口挤了个严严实实。她面前的一切美妙的幻觉全飞走了,又回到了现实中。自己真是在与辛风会面吗?辛风真的乘这趟车来了吗?
她从出站口退出来,朝前走了几步,木木地站着,木木地迎着一个一个走过来的人。
……那天上午,约莫十点钟的时候,她从学校回到家里。平时,每天上午是要到十二点一刻左右才能到家的,这天她要赶回家办一点事,把课调了一下,提前离校了。到家开开门,只见门边拼木地板上,摆着一双女人的高跟鞋,她的心猛地蹦起好高。一种不祥的感觉攫住了她,再一看,她上班时没有关的卧室的门,此刻却关得严严实实了。
她迟疑片刻,终于来到卧室前,掏出钥匙,将门打开了。
屋里,那闯入她眼帘的一幕,使她几乎昏了过去。
辛风和一个女人,刚刚穿上裤子。见门被打开了,女人慌乱地瘫坐下去,双手紧紧地抱着两团肉肉乎乎的乳房,全身紧张地战抖着。辛风呢,冷冷地瞟了妮丹一眼,索性不穿衣服了,赤裸着上身,坐到了床边的沙发上,颇有点大丈夫气概。
“小梅,别怕,把衣服穿上。”
辛风对缩抖成一团的女人说。
终于看到这张脸了,好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特别是那双迷人的眼睛。呵,这不就是那张彩色照片上的、想当电影演员的女人吗?
血液直往脑门顶上涌,面前的一切都癫狂地转动起来。铺盖讲究的席梦思床上,被子乱乎乎地揉成了一团。她脑子里突然变得一片空白,什么思维也没有了。
缩抖着的女人终于站起来了,穿好了衣服,那打扮,和那张照片上的一模一样。凭心而论,这确是一个很使男人着迷的女人。
“你到客厅坐坐去。”辛风对那女人说。
女人似乎陡地增添了几分勇气,平静地朝门边走来,从她身边穿过,到隔壁的客厅里去了。她突然后悔起来,为什么刚才不抱住他们的衣服,为什么不打开房门喊在对面的巧珍呢?为什么自己不过去狠狠地打她一记耳光呢?为什么自己不愤怒地吼叫一番,发泄一下这些日,子来压在心中的怨恨呢?此刻,她却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木然地站着。
“你说吧,怎么办?”
辛风似乎不觉冷,仍然只穿着裤衩,仍然赤裸着上身。
“……”
她好像没有听明白辛风的话,默默地站着,一切都十分平静。
“提吧!”
“……”
“有什么要求?”
“……”
“存款给你,家中的一切都给你。我只一个人离开。你总该满足了吧!”
“……”
“你听见了吗?你?”
“……”
她一直木木地站着,没有言声。面前的辛风,此刻在她的眼里,变得是那样地陌生。她愣着,双眼漠然地看着他,似乎理亏的不是他,而是她。
辛风不说话了。他动手穿衣服,动作平静而缓慢。冬日的阳光,从云层里钻出来了,透过窗口斜射进来,慷慨地倾泻在席梦思床上。霎时,房间里亮堂多了。而妮丹的心里,却更阴郁了。分手吧,分手!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不!分手后,还能找到一位名人吗?还能成为名人的夫人吗?还能有那么多人来向她询问辛风的近况,辛风的新作,辛风的写作习惯,辛风的……还会有人向自己投来羡慕的目光,钦佩的目光,惊讶的目光,甚至崇拜的目光吗?自己不能让这些轻易地离开自己,不能让这些从自己的身边溜走,不能把这些让给另一个女人,不能……不能!
辛风穿上衣服,站在那面大镜子前面整了整容,然后提起一口小箱,从从容容地朝门边走来。
她猛地扑向门边,一把将门重重地关上了。她堵在门边,深怕辛风从她身边飞走。
“你、你不要走,你不要走好吗?”她的目光里,她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哀求。
“存折全放在原处,家里的家具、电器,统统都给你。我们和平分手吧!”
“这些,这些,我全不需要,我全不需要!”
“那你……”
“我要辛风!我要你辛风!”
“你已经全看到了,我和小梅……”
“我什么也没有看到,我什么也没有看到……”
“叭”的一下,她扑倒在那张刚才自己目睹了刺目一幕的席梦思床上,“哇哇”地嚎哭起来。对面那盖着一面墙壁的大镜子,把这一切全都威严地映照了下来……
人,一个一个地从她的面前走过去了,没有任何一个人在她的面前停留。上车的人开始进站了。平静了片刻的月台,又开始沸腾起来。她失望地最后扫了一眼月台,准备车转身子离去。
一瞬间,她的眼睛里突然闯进来两个熟悉的身影。那高个。是他,是辛风。那紧拉着辛风的手的,是那个想当电影演员、想演辛风作品中女主角的女人。辛风不是乘车而来,而是乘车而去!这些日子,她没有离开这座城市。那么,他呆在哪里?整天和这个女人厮守在一起?这高知公寓里那装饰华丽的住宅,还是他的家吗?那只不过是他的一个家的空壳了。
她真想猛追上去,把辛风拉住,把他从那个女人手里夺过来,然而,她双腿软软的,挪不动脚步。眼看着,辛风挽着那个女人,从容地登上置于列车中央的软卧车厢。
列车徐徐启动了。妮丹双腿一软,瘫坐在月台上……
不知过了多久,她从车站回来,回到这栋公寓来了,回到这套装饰华丽的住宅里来了。手里,提了满满一大袋北京特产,果脯啦,果丹皮啦,酒心巧克力啦……那是她离开车站时,在车站前面的商场里买的。
“老师,你回来了,你见着辛风老师了?”
“见着了,见着了。”
“老师,你怎么不留辛风老师回家住一宿,明天再走?把车票到车站签证一下就是呀!”
“他忙呀,忙呀!再说,那种软卧车票,不能改签日期。”
“老师,辛风老师他好吗?”
“好,好。”
“喏,他给你带这么多好吃的回来了。”
“是呵,是呵,大家吃,大家吃。”
一个胖胖的女学生,走到她身前,附在她的耳边笑着问:“老师,在车站,你们见面时,辛风老师和你亲嘴了吗?”
“鬼妹子,好坏!”
妮丹耳根子一红,朝自己这位调皮的女学生瞪了一眼。这时,她那双软沓沓的腿,一下子生出了几分力气。很快,一层笑意从眼角、唇边荡开来,丰富了她这张颇具魅力的脸。她被学生们簇拥着进了屋。这是五个豆蔻年华的女学生,是到她这里来练习钢琴的。进到屋里,她笑着把北京果脯、果丹皮什么的,一一分发给这五个花朵般的女学生。这时,她心里似乎又有了一种充实、一种满足,掺和着一种莫名其妙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隐隐的荣耀感……
卧室内,一面大镜,真真实实地映照着这间空荡荡的、没有生气的、孤寂、冷漠的房间……
那边琴房里,琴声扬起来了。这是什么样的琴声呢?
一九九一年四月四日
于益阳金花坪住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