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支持微信或下载APP继续阅读

微信扫一扫继续阅读

扫一扫下载手机App

书城首页 我的书架 书籍详情 移动阅读 下载APP
加入书架 目录

范小青 §伏针

陈继光针灸科在这个小城里是有一点名气的。陈氏针疗是祖传,从前陈先生上代里的人,都是精于医术的。

因为是针灸科,因为是名医,到陈先生门上来求诊的人很多,尤其是夏天,因为吴门医派是讲究伏针伏疗的。

只是陈先生的地方出脚不大方便,在巷子很深的地方,从巷口往里边去,还要拐两个弯,现在要在街面上租一间门面,每个月是需要一两百块钱的,所以陈先生就在自己家里腾出一间小厢房。陈先生的房子不宽裕,他的儿子女儿还有孙儿孙女都同他住在一起。

天热的时候,朝西的小厢房十分闷热,如果病人很多,陈先生就让家人把病榻抬到大门前的树荫下面去。陈先生家大门前,有一大片树荫。陈先生听他的祖父说,这棵银杏树有500年了。

丁文秀就是在炎热的夏天来寻求陈先生的。

一个人五官端正,容貌俊秀,突然面瘫,嘴巴眼睛鼻子都歪到一边去,口水涎下来,必定是很丑陋的,必定是觉得不能见人了,必定是要焦虑急躁、四处求医的。

小丁的男朋友在北京工作,他听说小丁病了,就请了事假来,天天陪她去医院。他的脾气很好,他很有耐心。后来不知不觉就超了假,单位里来了电报催他回去。临走时他对她说,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他对她总是和过去一样的。

他去了以后,大概很忙,大概因为超假受了批评,后来就没有再来。

面瘫并不是什么疑难杂症,一般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基本上是能够恢复的。可是丁文秀在南京的大医院里诊治了很长的时间,一直没有治好。她哭过好多回,后来又在医生面前哭。哭的时候,她说了一句什么话,医生就听出了她的口音。

“你是苏州人?”医生问她。

她点点头。

“我也是。”医生笑起来,“人家听我说普通话,一听就晓得是苏南普通话,洋泾浜。我听你讲普通话,一点也听不出乡音啊。挺面熟的,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丁文秀想说什么,没有开口。

医生这时候翻翻她的病历,工作单位一栏里写的是“电视台”。

“丁文秀,”医生念着她的名字,想了一会,说,“噢,你是节目主持人,是家庭生活节目的,是你吧?”

丁文秀点点头,眼泪就掉下来了。她在电视台主持节目,是很受观众欢迎的。她并不十分漂亮,但是她面善,随时给人一种亲切的感觉,所以大家喜欢她。

医生同情地看看她,后来他就建议她回苏州试一试。他说苏州有些民间老中医,有些祖传针灸,是有一点名堂的。他说她的情况看起来比较特殊,要用特殊的办法治疗。

丁文秀就回家乡来求医了。她从小在这里长大,一直到高中毕业。后来她考上了北京广播学院,又后来她毕业了,分配在南京工作。

丁文秀找到陈先生门上。看见陈先生,她就哭起来,陪她一起来的她的母亲也掉眼泪。

陈先生看看她的面孔,说:“不要紧的,不要紧的。”

丁文秀告诉陈先生,她在南京看过好几家医院。其实她就是不说,陈先生也是晓得的。

找开业医生治病,一般公家是不好报销的,倘不是在公费医疗的医院跑得够了,他们是不会来找开业医生的。现在做开业医生的人不如从前多了,并且现在做开业医生,收门诊费,收治疗费,都是有标准有规定的。说起来医生是要治病救人的,倘是想在病人身上揩点油,沾点光,那就想到歪里去了,是不应该的,也是不允许的。所以现在做开业医生,收入是很有限的。倘是要做开业医生,就必是要有一点后路,有一定经济基础,经济上窘迫的人,要靠这个吃饭过日脚的人,总不大好做开业医生的。

陈先生给丁文秀在地谷和颊车两个穴位扎了针。这和别地方的针灸也一样,不过丁文秀没有说出来。

陈先生看见丁文秀出了许多汗,就对她说:“你要是热,就到大门前去,那里风凉。”

丁文秀不愿意到外边去。她就坐在小厢房里。下午太阳照过来,十分逼热,不过她不怕热。

后来陈先生到外边去照管其他病人,丁文秀的母亲就跟出去。她对他说:“陈先生,求求你,你救救她,她想不开,她老是要寻死路。”

陈先生点点头,体谅地说:“年纪轻轻,顶要脸面的,碰到这种毛病,是想不开的。”

过20分钟,拔了针,陈先生就给丁文秀按摩。他告诉她,针灸同推拿按摩结合,是陈氏针疗的特点。

连续医治了两个疗程,20天,丁文秀的五官就基本复位了,再治一个疗程,10天,就完全恢复了。丁文秀回到电视台,重新上了屏幕,使观众大为振奋。热心的观众对她的替身不很满意。在她治病期间,他们曾经去信询问她退出屏幕的原因,要求她复出。

丁文秀仔细看了自己播音的录相,她还是发现了一点异常,在几句话的间隙,她的一只眼睛稍稍往一边斜了一下,这是过去没有过的。她十分不安地请同事们评判。他们又认真地看了她的录相,最后他们一致认为,这一小小的变异,反倒使她的仪容神态,比从前更亲切,更自然,也更富有魅力了。

小丁的男朋友接到她的信,就从北京赶来向她祝贺,他给她买了鲜花,并且他们很快就谈到了婚事。

到这一年的年底,他们就结婚了。

小丁说婚假回娘家时一定要去看一看陈继光老先生,他当然是十分赞成的。

他们备了一份厚礼送给陈先生。

那一天他们去看陈先生,陈先生仍旧很忙,病人很多,排着队等着。陈先生看见丁文秀和她的丈夫进来,他很开心。

丁文秀对他说:“陈先生,真是要谢谢您了,我也不晓得怎么谢您才好。”

丁文秀的丈夫也说:“真是要谢谢你的,陈先生。”

陈先生笑笑说:“你们不要客气。”

丁文秀的眼泪就流下来。她说:“不是我们客气,我想想真是的,要是没有您,我这个人不晓得会怎么样呢,我是不会有今天的,您是我的恩人呀。”

她的丈夫也说是。

陈先生连忙说:“不可以这样的,不可以这样的。我们做医生的,就是要帮病人看毛病,看好毛病是应该的,看不好毛病就不应该了。”

其他病人都说陈先生医德好。他们后来打听到丁文秀是从南京过来的,他们就对陈先生说:“陈先生,你的名气做到外面去了,你看人家南京人也下来寻你呢。”

丁文秀和她的丈夫看陈先生很忙,他们就告辞了。

过了一年,丁文秀就回娘家来过产假,她生下一个漂亮的女儿。丁文秀想女儿长大了她要让她学医。满月以后,丁文秀就抱着女儿到陈先生这里来,让陈先生看一看,陈先生自然是很喜欢的。

再过一年,丁文秀又回娘家,抱着女儿去看陈先生。女儿已经会喊陈先生爷爷了。

陈先生要收一个徒弟。因为陈氏针疗是祖传的,所以陈先生就要把本领传给他的小辈。

陈先生有三个子女,他们都不愿意跟他学医。他们都有自己的工作,虽然说不上怎么好,但每个月都有工资和奖金,他们从前跟着陈先生下放到苏北的乡下去,吃过不少苦头,现在比起来,日脚好过得多了。

他们不肯学医,陈先生也不好勉强他们,并且他心里也晓得,他们就是学,恐怕也是学不好的,他们没有一点基础,学针灸是要有十分扎实的内科基础的。

大家都说,现在陈先生的针扎得更加准更加有效,不过陈先生自己晓得,他扎针的时候已经不如从前那样稳当了。

陈先生就写了一封信给他的堂房兄弟陈思和,他向他讲了自己的苦恼,问一问陈思和的小辈里,有没有人愿意跟他。

陈先生把信寄走以后,他并没有寄予很大的希望。陈思和住在乡下的一个小镇上,他和他已经有很长时间不来往,他想这封信也可能那边收不到的。

可是过了不多几天,就有一个年纪轻轻的人来找陈先生。

他见了陈先生,就喊了一声“大伯”,然后他说:“我是振云呀,我是老三。”

陈先生晓得他就是陈思和的儿子。不过从前陈先生看见他的时候,他还抱在手里,现在陈先生一点也不认识他了。

陈先生后来就问了他几个问题,都是有关医学上的。陈先生对他的回答比较满意。他看出来振云是有一点根基的。陈先生就有了信心。

陈振云曾经在部队里做过三年卫生员,复员回来后在小镇的卫生所里工作。卫生所里医生很多,护士也多,都超编的,所以陈振云就被安排去做勤杂工,他自然是很不情愿的。

陈振云就在陈先生家里住下来,跟陈先生学针灸。

振云来的时候,穿一条裤裆很大的黄军裤,剃的平顶头,很土的样子,别人见陈先生收这样一个徒弟,就有点帮陈先生遗憾。其实陈先生自己心中是有数的,他晓得振云内秀,虽然不敢说他大智若愚,但陈先生看得出振云是可以造就的。

振云果真悟性比较好,他学得很快,不出三月,就可以独立诊断病症,明确病机,列出治疗处方,陈先生十分欣慰。

陈家原先是一个大家庭,后来陈先生的大儿子结了婚,另开一个小灶,再后来陈先生的女儿也结了婚,又另开一个小灶,加上陈先生和小儿子亚平这里的一灶,家里就开了三份伙仓。陈振云来,自然是和陈先生合一份的。他比较老实,也比较勤劳,所以买菜烧饭的事情就由他来做,亚平回来吃现成的,他对振云比较友好。到底是自己人,陈先生的子女和振云都没有什么隔膜的感觉,越来越热络起来,拿他寻寻开心,他也不恼。振云有空闲,也帮他们做一点家务事,大家相处得蛮好。

到夏天的时候,晚上他们就在大门前乘凉,因为天井很狭窄。

有一天振云忽然对着许多树叶子叹了口气,大家就笑他,说他想女人了。他也承认。他出来跟陈先生,把女人放在家里,他过一个月就要回去一次,走的时候总是兴致很好,再回来,兴致就不大好了。他们说他是精疲力竭,他就不好意思地笑了。

陈先生的大儿媳妇文娟,因为自己男人比较古板,平常她就不大瞎说八道,现在有了振云,她就经常拿他来做对象了。

振云叹气的时候,文娟就笑起来,说:“喂,你老婆怎么不上来呀,你叫她上来呀,我们还没有见过面呢,自己亲眷嘛,总归要见一见的。”

振云看看文娟,说:“我叫她上来的,她不肯,怕难为情,小地方的人,不出趟的。”

文娟又笑,又问:“哎,她漂亮不漂亮?”

振云摇摇头说:“不漂亮的,很粗气的,不可以同你们城里人比的。”

文娟白他一眼:“喔哟,你谦虚什么呀。”大家就一起笑,振云也笑,他在陈先生家里过得很是开心。

过一会,亚平就问他:“喂,你在部队做卫生兵,做什么呀?”

振云说:“打打针,发发药。”

文娟说:“哟,男人家做护士呀,恶心煞了,男人帮别人打针,叫我我就不要男人打。”

陈先生的女儿亚琦是不大开口的,这时候她也笑了一声。

文娟后来又问:“振云你学好了,回去也去开个私人诊所吧?”

振云说:“我们那里开业医生是吃不开的,老先生那里也没有人上门,我是更加不可能的。”

亚平说:“就是呀,开私人诊所还不如做私人侦探呢。”

陈老先生听小辈里说话,他是不会往心里去的,不过听亚平这样说,他就有点不开心。他对振云说:“你学好了本事,到哪里都有饭吃的。”

振云点点头。

亚琦突然对振云说:“振云你帮我扎两针吧,我这个腰一直不来事。”

振云就有点奇怪。

亚琦的腰是在苏北乡下挑担子挑坏的,那时候她才十几岁。乡下人说十几岁的小人没有腰,她就拼命地挑,后来就挑坏了腰。

亚琦说:“你听见了,啊?”

夜风吹过来,树叶摆动起来。这天夜里很凉快。

振云的女人后来还是上来了一趟,见过陈家老小,大家看了她的样子,都觉得她就应该是这个样子,所以也没有什么好多说的。振云女人来的时候,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有5个月,但她是紧肚皮,陈家的人居然都没有注意。还是陈先生看出来了。等她走了,陈先生说出来,大家才晓得,问振云,他说是。他们又同他寻开心,叫他算算日脚,算算小孩是不是他的,振云就笑笑,却不说话。

过了几天,亚琦厂休,她就到小厢房里来叫振云帮她针灸,振云不好办,陈先生不在旁边,他不好答应。

亚琦说:“你来吧,我父亲他不肯帮我针灸。”

“为什么?”振云问。

亚琦说:“我也不晓得他为什么。”

振云就帮亚琦扎针,腰伤的针不是很复杂的。

亚琦趴在床榻上,振云就把她的裤带抽了,把她的裤子往下扒了一扒。他的手劲很大,她穿的单裤子又比较松,所以就扒得太下了一点。他看见亚琦雪白丰腴的臀部和那一条凹槽,振云突然冒了一身的汗。他的眼睛悄悄往那条凹槽里看了一下。

亚琦回过头来,她的面孔很红。她想骂他,可是房间里有许多病人,她就不好骂他了。

“你快点针呀。”

振云说:“我不针了。”

亚琦一定要他针。

因为平常不大说话,所以亚琦说每句话都是要当真的。振云晓得她的脾气。不过,振云也有他自己的脾气,他不再说话,就走了出去。

后来有几个病人到了时间也不见振云来拔针,就嚷起来。陈先生进来,看见这样,他很生气。

晚上吃饭的时候,陈先生就批评振云,说了好多话,又问了振云好多话。振云总是闷头吃饭,不做声。

亚琦就不耐烦了。先说振云“你涵养真是好”,又说自己的父亲“你越来越烦了”。

亚琦吃过就走了。振云要去洗碗,陈先生说:“你等一等,我跟你说,亚琦是你的姐姐。”

振云眼睛看着别处,过了半天他说:“我晓得她是我的姐姐。”

陈先生看看振云,最后他说:“你晓得就好,你是很懂道理的。”

以后振云在陈家进进出出就想避开亚琦,可是天天跨一条门槛,要避是避不开的,振云索性就不避了。两个人碰了面,亚琦就怨恨地看振云一眼,振云就冷冷地看亚琦一眼。他们就这样互相仇恨地看来看去,也不说话。陈家别的人也看不出什么事,因为亚琦原本就是这样的腔调。振云仍旧跟陈先生学针灸,医术是日益的好,不过陈先生也发现他有时候会走神,陈先生就有点担心他学不进去了。

振云的女人寄来了一封信,说日内就到预产期,振云就和陈先生说了,陈先生说:“你回家吧,等你女人坐了月子,你再来。”

振云点点头。

振云回去以后一直没有再来,只是寄来一张儿子的满月照,陈家的人都抢着看,一致认为像振云。亚琦也要去看了一下,然后还给父亲。

陈先生十分惋惜,说振云是可以学得很好的,可惜他自己不求上进了。

亚琦说:“你真是宿笃气的,现在人学本事,够用就可以了。振云在那里,现在不是蛮乐惠么。”

振云现在不做勤杂工了,他在卫生所针灸科做医生,做了几个月,就已经有点小名气了,人家说起来,总归是陈氏的传人,必定是有一点秘诀的。

陈先生总归是摇头叹气,他十分不满,写信给陈思和说:“他才学了一点皮毛呀。”

陈先生小的时候,并不很喜欢学医的,他喜欢的是大门前树上的鸟和它们的蛋,可是他终究还是要学医的,到后来他明白了这一点,他就很专心地学医了。

现在陈先生回想起从前的事情,就像在眼前一样,很近很近的,陈先生就晓得自己老了。

陈先生总算是老有所靠。他虽然没有了老伴,但他的子女还算是比较好的,媳妇女婿也是孝顺的,并且他自己也有一点家私。

陈先生的家私,也不过就是一点金器,几件古董,还有几间房子。这些东西,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陈先生无非是防防老吧,他是很想得开的,到后来终究还是归儿女们。

亚平有了一个女朋友,已经谈了半年,看上去也比较谈得拢。陈先生就对亚琦说:“你去问问亚平,他们是怎么样的打算。你和你大哥的事,都是你娘办的,现在你娘不在了,你弟弟的事,要你来相帮了。”

亚琦就去问亚平,亚平说:“早呢,你不要急呀。”

亚琦说:“我急什么呀。”

亚平常常把他的女朋友带回家来。他的女朋友叫小玲,人也长得小巧玲珑,嘴巴也比较甜,看见亚琦就叫“阿姐”,看见文娟就叫“阿嫂”,看见陈先生,她就笑笑,叫他“伯父”,十分周全,所以,陈家人也挑剔不出她什么毛病来。

她和亚平是同一爿厂里的,不过不在一个班上。亚平是上常日班的,她是三班倒,所以一个礼拜就有四天和亚平碰不到头。他们想调在一个班上。可是,调到一个班是比较困难的,要做常日班的人很多,所以困难就很大,倘是要亚平调去做三班制,就好办得多,不过他们是不情愿的,在这种厂里,做常日班是不容易的。

慢慢地小玲和陈家的人轧熟了,就不一定要亚平领着她来,她自己也会来,有时候她来,亚平不在,她也不拘谨,要不就帮他们洗洗弄弄,要不就在小厢房里坐坐,和陈先生或者和病人说说闲话。

头几次,陈先生以为她有事,就问她,她说没有事,说在家里也没有劲,家里很闷气,到这边来坐坐。

有的病人和陈先生熟悉,也猜得出小玲是什么人,就问:“陈先生,这是你们家的小儿媳妇吧?”

陈先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既然小玲和亚平还没有结婚,他就不好说是,不过他也晓得,倘若说不是,小玲说不定会生气,所以他就不说,只是笑笑,看得出他是很开心的。

背后别人就说:“陈先生,她常常到这边来,是不是想跟你学医呀?”

陈先生想了想,他一点也不晓得小玲的心思,猜也猜不出,不过他想他们说的也是有道理的,要不然小玲老是到这边来做什么呀。

下次小玲来,大家就对她说:“你索性拜陈先生做师傅吧,你看陈先生的本事。”

小玲连忙摇手:“哎呀,我不来事的,我是胆子很小的,我不敢的。”

大家笑,又说:“又不是叫你杀人,有什么不敢呀,练几次胆子就会大的。”

小玲又摇摇头:“我不来事的,我这个人脑筋笨煞的,学不会的。”

大家又说看你样子一点也不笨,肯定能够学好的。

小玲说:“我是聪明面孔笨肚肠,我这个人是顶怕动脑筋的。”

陈先生在旁边看看小玲,他始终想不明白小玲到针疗所来做什么。

到陈先生门上来看病的人,大都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病情有些好转,心情也会好起来,并且会有信心。但也有经过一段时间治疗进展不明显的,心里难免焦急,有的瘫痪病人自己不能行动,每日要由家属用车推来,时间长了,家属也难免烦心,难免有些怨言。

这天小玲来的时候,就听见有一对来看病的父女在生气,老人哼哼唧唧地躺在病榻上,女儿在边上转来转去,不停地看手表,叽叽哇哇地说:“急煞人了,急煞人了。”

别人问什么事,那女儿就说,她自己的女儿也生了病,住了院,这一天的上午要做检查,要有家长去,她的男人出差了,她又要送老头子来针灸,她一边诉说,一边话就不好听了:“烦煞人了,急煞人了,断命日脚,还是死了清爽。”

老头子偏还嘴不饶人,一边哼哼,一边说:“你说啥人死了清爽?我晓得,你们最好我早点死,我晓得,我就死了吧。”

女儿说:“死了倒清爽,这种不死不活的日脚,怎么过□……”一边说,一边哭了起来。

陈先生和其他病人也只好陪着叹叹气,碰到这种事情,家里有人生毛病,又是瘫痪毛病,总归是不开心的。

小玲起先听他们讲,自己不做声,后来她对那个哭出呜拉的女人说:“你先去吧,我来送他回去。”

那女人看看小玲,一时没有说话。

小玲又说:“你放心去好了,我来送老伯伯。”

那女人才说:“你,怎么好麻烦你呢。”

小玲说:“我反正空着没有事情,不要紧的。”

别人也说让她送吧,她是很热心的。

那女人不再说什么,谢了小玲,急急匆匆就走了。

等老人针灸好了,又歇了一会,小玲就推车子送他回去了。

大家又称赞小玲人好心善,说是陈先生的福气,陈先生想想也是的,找个善的总比找个恶的好。

每个礼拜小玲做日班的两天,吃过夜饭必定是要过来的,有时候她下了班就直接来了,就在这边吃夜饭,并且由她自己烧菜。小玲烧的菜,十分清淡,很合陈先生的口味。吃过饭小玲又要相帮洗碗,陈先生一定要叫亚平去洗,亚平去洗碗,陈先生就和小玲说几句话,他问问小玲家里的情况,亚平好像是说过的,但他没有记住。

小玲说他的父母都是做教师的,陈先生就问她是不是中学里的教师,她说是大学里的老师,陈先生就有点恭敬了。他自然不是对小玲恭敬,而是在心里对小玲的父母有点恭敬。

他就说小玲:“你是书香门第。”

小玲笑起来,说:“什么书香门第呀,他们也是瞎混混的。”

亚平洗了碗进来听见小玲说“瞎混混”,便问什么“瞎混混”。

小玲说:“我说他们呀。”

亚平也晓得“他们”是谁,他和小玲一起笑起来。

陈先生后来突然就很想会会小玲的父母。他的另外两对儿女亲家都是一般的工人,陈先生没有看不起工人的思想,不过他当然也愿意有谈得来的人做亲家。在以后的一段时间,陈先生经常和亚平提起小玲的父母,亚平听出他的意思,就同小玲说了,小玲回去又同父母说了,小玲的父母就来看陈先生了。

他们买了人参蜂皇浆和虎骨酒,带给陈先生。陈先生平常不吃什么补品,不过他还是很开心的。

他们和别人一样称他“陈先生”,陈先生连忙说:“叫我老陈好了。”

小玲的父亲说:“我们学校里的同事也来找你看过病的,所以我们也都晓得你的。”

陈先生说:“我是一点雕虫小技,不值得提的。”

小玲的父亲说:“你客气,你客气。”

他们一起坐了一会,喝了一杯茶,称赞茶叶好,陈先生叫亚平再加满,小玲的父母连忙说:“不加了不加了,我们坐一坐就走了,打扰陈先生了。”

陈先生想劝他们多坐一会,在他们来之前他觉得有好多好多话要跟他们讲的,现在他却是讲不出什么来,陈先生心里就怪自己对人家不热情。

后来他们又坐了一会,就告辞了。

接下来就是亚平和小玲结婚的事了。先确定了新房做在小玲家里,小玲是独养女儿,家里住的新公房,是三室一厅的一个大套,新房自然做在那边。

陈先生抽了个空问亚平,要不要他去请姚三官相帮打一套家具。姚三官是位老木匠,帮人家做家具做了几十年,功夫是很好的。姚三官是很傲气的,把别人都不放在眼里,只有对陈先生他是比较敬重的,倘是陈先生开口请他帮忙,他是会卖力的。亚平说不用了,他和小玲已订了一套家具,也没有讲多少钱,也不讲是什么式样,什么颜色,陈先生也没有问他。

小玲那边,陈先生给了一只戒指,和亚文、亚琦同等对待,小玲也没有什么意见。

布置新房的一阵,小玲就很少到陈家来,亚平也经常不在家,后来新房总算弄好了,婚期也近了,亚平说这几天回去陪陪老头子吧,小玲也愿意,他们就到陈先生这里来吃夜饭,吃过夜饭,亚平和小玲就陪陈先生看一会电视。

这一年电视台新建了电视塔,全频道的电视机一下子就增加了三个节目,南京那边的电视也能收到了。

亚平看见是丁文秀主持节目,就对小玲说:“喏,这个人,上次面孔歪了,就是我阿爸帮她看好的。”

小玲仔细看看丁文秀的面孔,说:“这个人,蛮有气质的。”

亚平说:“不算漂亮,不过看上去蛮好看的。”

小玲说:“是蛮好看的。”

亚平说:“女人顶好不要太漂亮,太漂亮总归不大好的。”

小玲笑起来。

丁文秀主持的这一档家庭生活节目,是介绍家用电器的维修和保养,小玲看了一会说:“我一只电视机罩子还没有做好呢,我先回去了,去做起来。”

亚平说:“我和你一起过去,看看卫生间的马赛克干了没有。”

他们走了,陈先生就一个人看电视。

结婚的酒席是亚平在饭店里订的,到了好日,有一辆小车来接了陈先生到饭店,一个大厅里都是吃喜酒的。有几十张桌子,陈先生也不晓得哪几桌是亚平办的,也认不出哪些人是来吃亚平喜酒的,反正他觉得挺高兴的。

吃过喜酒,仍旧是那辆小车把陈先生送到小玲家里,在新房门口站了一下,和亲家互相很客气地道了喜,小车又把陈先生送回家里,一切就结束了。

亚平和小玲结婚以后,就很少回来了,不过陈先生也不会孤单,亚文亚琦和他住在一起,孙子和外孙十分活泼热闹,有时还很烦人。

陈先生现在和亚文一家吃在一起,也说不出有什么不方便。

小玲父母送的人参蜂皇浆和虎骨酒,一直放在那里,有一天亚文说:“我们科长生病,我去看看他,这点东西给我带去,省得再买,放在这里也是白放。”

亚文就把东西拿走了。

《上海文学》1989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