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的夜,白的雪,无声无息地笼罩了这条僻静的山路。这样的气候,这样的时间,想遇上个把同路人是难的。解放30年,据说野兽是没有了,可是“人兽”呢?在山里生活过10年的映华,也不免有些胆怯了……
她害怕极了,她已经记不清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她徒步上山的了。她只是一个劲地后悔,当初坐上那独轮小车该多好啊。来这儿插队的知青,第一回照例都是坐车进山的。可她偏偏生了什么怜悯之心,怕推车人吃力。唉,谁知这大雪纷飞……黑压压的山陵像只巨大的魔掌,深幽幽的山谷简直是只无底的大口……
真想放声大哭,可她不敢。她怕哭声惊动了狮子老虎或者妖魔鬼怪,雪迅速地向她扑来……
“哈哈,白雪公主,等你的王子来救你吗?”
映华吓得一哆嗦,一个黑影竖在她眼前,是熊?是狼?呵不,他会说话。她缩成了一团:“你,你是谁?”
“你说呢?”黑影渐渐清晰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小公主,别哭鼻子啦。跟我走,要不,你得让它给吞了。”他朝夜空挥了挥胳膊;她不知道,他说的那个“它”是什么,雪?夜?还是——她不敢问,也不敢跟他走:“你是好人坏人?”
“哈哈哈,真是个小公主。现在好人坏人用什么尺寸量呀……”
她觉得自己真有点呆,默默地跟上了他。
“怎么不说话呀?害怕吗?”
这声音怎么像爸爸!爸爸总是告诉她不要害怕,要勇敢。他写了那么多鼓励孩子们勇敢的书,可是末了,还是成了屈死鬼……
她努力摆脱了对爸爸的思念,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回答:“妈妈说的,山里人规矩大,男的和女的不能随便说话……”
这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吧……是的,插队第一天嘛……后来,她成了他的妻子。小甜甜一只小胳膊勾着爸,一只小胳膊勾着妈,亲亲妈,又亲亲爸,多么甜蜜的梦呵……
如今,她又回来了。大学放假,回家,亲亲小甜甜的小脸蛋……
雪,究竟是好东西,还是坏东西?不是有过一个传说,商人、秀才、财主、乞丐各自对着雪景吟了一句诗么。商人说:满天大雪纷飞;秀才说:都是皇家瑞气;财主说:再落三年无妨;乞丐说:放你娘的狗屁!——文艺理论老师还用它来证明文艺的阶级性呢。她不知道眼下和她作对的雪属于哪个阶级,哪个阶层,哪个派别,反正,她已走进了雪的包围之中……
脚下在打滑。她竭力支撑住身体,不让它倒下,整个身子竟然旋转了一百八十度……
她旋转着,旋转着,脚步轻快、身体轻盈地旋转着,和着明快的舞曲。起先还有些胆怯,渐渐地,沉浸到无比的愉悦中……真要感激那几个小丫头,硬把她拖来了。中学时代,她还是校文工团第一流的舞蹈演员呢!她那天生的舞蹈演员的身段,并没有因为生育而改形……
她旋转着,眼睛掠过观众席。挤坐在一起的几位老三届女同学的脸,苦笑、嘲讽、哀伤……心里猛地一阵刺痛。
似乎有人在说什么“思嘉”、“思嘉”。“思嘉”?不是美国小说《飘》的女主人公吗?小说有一段把她守寡后想跳舞的心情刻划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难道她们把她比作思嘉了吗?太刻毒了,是嫉妒,还是……
她哭了。是的,她才30岁,可她是个寡妇……
就是修脚下这条路,他被石头砸了,一句话也没有留下,走得那么匆忙,她想去和他相会,又不忍心丢下一老一少……
远远的山坳里的村子上,偶尔传来一些奇妙的声响,是不幸的家庭夜半的争吵?还是年轻的妈妈顺利地分娩了……呵,她听出来了,是哭声,她的小甜甜又想爸爸了。婆婆是一个心眼儿要给小甜甜找爸爸。可在山里,寡妇随便和男人说句话,也要遭白眼……
不是有个外国片子叫《疯狂的贵族》吗?上映的时候,她没去看,大概是为了省下几枚硬币。那里面的人疯狂得怎样呢?雪花大约也疯狂了,像一对对、一群群追逐飞旋着的“梁兄祝妹”。这对情人是怎么死的?不是给逼死的吗!那股势力真大。映华为“梁祝”洒过多少泪,心也疼过多少回……
她的心早割成了几瓣了,有的被带进了另一个世界,有的分给了小甜甜,可是她还年轻,她要让她的心呼吸得舒畅些,山里的空气并不怎样。
她果然舒畅了。大学,这不是年轻人最理想的去处么?自由地呼吸,快乐地生活。夏夜的草坪,为什么这样迷人哟。她和年轻姑娘们一起唱《丽达之歌》,她和男生们一起讨论文艺问题,尽管常常争得面红耳赤……
有人说她争论起来声音很好听,像唱歌。
那是一支什么歌?山柱在山溪对面饮牛,她在小河这边洗头。歌声是从那边飞来的,从她心目中的王子嘴里飞来的:“对河岸边的百灵鸟,你为什么不放开歌喉,吐露胸怀……”她的脸为什么要红呢——哎呀,这是什么?山楂果,酸溜溜,甜滋滋,伴随着歌声一起飞来的!她真愿意那边的人也过来。蹚着清清的溪水,凉嗖嗖,滑腻腻,小鱼在水中啄着脚脖子,怪痒痒的。她也唱了,让醉人的晚风把歌声带过去:“月亮出来亮旺旺,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山里人终于听懂了他们唱的,撇嘴、闭眼、哼鼻子,山柱的妈不也一样生气吗……
她又迷惑了,她的心比这漫天的风雪还迷蒙,唱歌也能引起旁人的不快,或者触犯哪条清规戒律。山里人倒还是挺耿直的,渐渐地还是喜欢了她。可是,大学——中国最高学府的文明的人们,为什么用那样的眼光向她行注目礼?那眼光毕竟比山里人的要深奥得多,就像喝山里的茶,初喝一口是品不出味儿来的。
副班长来了。她是幸福的,有爱人厮守在身边。她还没有孩子,以后有了孩子会更幸福的。
“我们同年,可你真年轻!”真的吗?映华听不出有什么虚伪的意思,可说这个干啥呢。
“你的心更年轻——”是这样吗?映华觉得并不错,年轻难道不好吗?
“我们都觉得你不像30岁,更不像——”下面的话,她咽下去了。映华要是脑子迟钝一些就好了,可是——
生活对她的惩罚还轻吗?社会却还要加一码。人们要求一个寡妇承担的责任,她都责无旁贷地承担了。赡养老人,抚育孩子,不同别人谈情说爱,不和任何异性发生超过同志之上的友谊……还要她怎么样呢,苛求啊……
太沉重了,背上的包袱。百步无轻担。她已经没有力量再一次把向下滑的背包甩到肩上,只有听凭它坠在胳膊上了。困顿,有人帮助她一下,该多好啊——
“这算什么帮助呀!”她看见的分明是一副黑眼镜架后面闪烁着的两道诚恳的光。是的,平明是班上的学习委员,不料他的心肠比他的成绩更好。
为了小甜甜的病,她分了心,成绩下降了。可是婆婆来信说,30元钱收到了,小甜甜的病也好了。她怎么知道钱是他寄的呢?自己也闹不清,反正她心里明白。她不安了许久,默默地省下助学金,把钱还到他手里:“凑齐了,谢谢你的帮助!”
“这算什么帮助呀!”他满脸通红……
终于看得见隐隐约约的亮光了。是牛郎织女的眼睛吧。她看得出,他们互诉着“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人相近而心不得相通的寂寞、凄苦。天帝竟是那么残酷,一年只许他们相会一次,七月初七——哦,错了,冬天,牛郎织女是不能相会的。
那是山柱的眼睛。三年来,她一直想着这双眼睛。她要哭着告诉他许多许多。他会责备她吗?他只会哈哈大笑地说:“别哭鼻子啦,认准了路,你就走!”……可是,他不知道这一切,他不会来安慰他的苦恼的妻……
但是,那分明是眼睛呀,那是谁的眼睛呢?不是蓝色的,不是棕色的,典型的纯东方种的眼睛,黑里稍稍有点发黄。
是她找她的,还是她找她的,记不清了,反正她终于想起了那双眼睛——她们的政治辅导员张俊玉老师。
她忍受不了周围那些刺人的目光,在这双眼睛下,她的心能得到安抚吗?会的,会的,多像妈妈的眼睛啊。小时候,她受了委屈,妈妈不就是那样看她的吗?
光亮隐没了。天上没有云,只有雪,雪是遮不住光亮的。但是光亮呢,慈母眼睛般的光亮呢,不愿见她,不愿安抚她,躲起来了。
躲吧,躲吧,山柱又躲到山沟里去了。她要拢她的羊,她找不到他,生气了。总是山柱笑嘻嘻地从她眼皮下露出脸来,帮着她一起拢羊。可是光亮呢,还会出来吗?
真叫人哭笑不得,又摔了一跤。走山路哪能不摔跤呢?在学校坐电梯还摔过呢。开电梯的姑娘,准是在为那新烫的发型生气,也不招呼,猛地一下揿了电钮,电梯神经质地一降,她猝不及防,撞了挤在边上的一位男同学。等她重新站稳,瞥了那人一眼,他满脸通红,紧张、慌乱、可笑,直往边上挤,这又为什么呢,他最多不过二十几岁。唉,她不知道,当年那位“非礼勿亲”的孔老先生对数千年后发生的这一小小的风波,会有怎样的看法。
人们的思想难道是和科学的进步成反比的?中国有了自己的人造卫星、世界冠军、洲际导弹,不久还会有宇宙飞船。她想问问谁,有没有人发明一种绝缘体连身衣裤,连头带脚都套上,只露两只眼睛——不,眼睛也不露,眼睛不是最能传电的吗!每个成年人——不,全体中国人,孩子也得穿上,赤子之心被污染是最可悲的了。
正常的男女交往,健康的男女友谊,和喇叭裤一起被指责,泼浴水连孩子一同泼掉——欧洲哪个民族的谚语。中国人并不比人家笨,外来的、十年百年的毒素视为洪水猛兽,自己几千年的恶习呢,和平共处吗!……反正根子是挖不净的了,根深蒂固……
光亮隐没了,又显露了。怎么不是慈母般的了呢,也许根本就没有过慈母的眼睛。
张老师的眼睛是深沉的,深沉得不可捉摸。
“你知道吗,平明原来打算考研究生的——”
原来!有原来,就有现在,现在怎么呢,不打算考了吗?为什么呢?张老师的眼睛在审视她,窥探她内心的秘密。她是问心无愧的吗?她不应该这样惊慌。
张老师的眼睛表示出她明白了。“他是干部,很有威信,你呢,至少也是个稳重的人……”
她惶惑了。
“是的,他是个不错的高干子弟。可是你们可能结合吗?你已有了孩子,他还不过是个大孩子。他的父母能同意吗?攀上高门,穿上小鞋……”
她不能听下去,扪心自问,越轨了吗,没有,连那样的思想都不敢有。但她不能正视那双眼睛。两道并不强烈的光亮代表着一股十分强大的力量,拥有着一种真正的权力。不过,比起焦母来,毕竟要柔和多了,当然也不能同祝员外相提并论了。反抗这样的眼睛,是解放思想,还是离经叛道?或许还会连累别人。咽下去吧,这么多年不也过来了吗?
生活为什么这样复杂呀!既有张俊石那样的班主任,为啥又有张俊玉这样的政治辅导员呢……
尽管雪铺满了,可是毕竟不是裹小脚的时代了,路也毕竟和十年前不同了,那时哪有什么路呀。独轮车车辙是看不见了,马车的也少了。拖拉机轮印、卡车车辙,也许还有小吉普,不过那车身轻,留不下什么深的痕迹。
车辙被雪盖住了,外表是那么平坦,内里却是一个个陷坑。她终于被坑了,滑倒了,背包甩了出去,人也跟着向路右侧的山涧滑去——
一刹那间,她想起来……
下了火车,平明一定要送她,简直拗不过他。她急了,说:“别缠着我!”
凭什么呢?她有权力吗?她后悔了。他不是没有自尊心的。她是那样无礼、无情,胸膛里跳着一颗冷酷的心,那是没有好结果的。阿依曼不是吗?可她不是阿依曼……
来不及了。
向左边滑一下多好呢,那总是不会错的,偏偏倒向了右边。电梯、山楂果、舞曲、歌声、山柱、平明……一切都消失了,她正向深渊滑去。
突然,一只手拉住了她。借着雪的反射,她看见了那副黑眼镜架后面闪烁着两道诚恳的光:“你进了村,我就回去。”
什么东西把她的喉口堵住了,暖流改道从眼里涌了出来。一切都又回来了。她深深地舒了一口气,等进村的时候,她知道应该对他说些什么。
雪还在下,无声无息。她突然领悟到:毕竟是80年代的春天啦!
人们啊,你们感觉到春天了吗!
《上海文学》1980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