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他们招手,互道着再见。我从心底里祝他们幸福。
小娟开始流泪了,摸出一块手帕,扬军和建林也红着眼圈。……整整十年了……他们都在哭。幸福的?辛酸的?激奋的?忧郁的?……无须再去探究他们的心灵。经历了最沉重的也是最难忘的,“扎根树”成材了,他们却被人们认为“失去了最宝贵的理想和青春”。心灵的火花也许早已泯灭,可他们毕竟都哭了……
变了,一切,一切……手指的关节,面部的皮肤,生活习惯,食量口味,美的标准,爱的价值……当他们回到五彩缤纷的霓虹灯下,当他们置身在车声嘈杂的繁华街头,他们会感到自己那身衣衫寒酸得丢人,甚至会觉得,他们被时代扔下了……
车轮终于滚动了。一辆破旧的外壳红漆已经剥落了的长途汽车,带走了知青集体户的最后三名户员,又是一片扬起的尘土……
第一回是户长。那时似乎都还没有学会嫉妒,真心诚意地推荐了他。我第一次看见了一个男子汉的泪水:“我还回来。我学的是农机,回来开拖拉机,还当户长……”他留下了一串感人肺腑的誓言……
还有他,曾经以他的坚定的信念,乐观的情绪拨动了我的心弦的刘晓。“我们永远在一起!”他对我说。可临走时,竟然没有勇气来和我道声再见……
终于也轮到我了……知青伙伴们善良而哀伤的目光,妈妈幸福而辛酸的泪水,刘晓的失去了意义的忏悔信……可是,我去的那所中等师范,竟是面向农村,培养乡村教师的。
于是,不费什么周折,我又在一片飞扬的尘土中回到这个穷山沟,还住集体户。
剩下的户员羡慕我那法定的36元,相当程度上,他们还在靠天吃饭。他们也为我惋惜,但多少又有点庆幸,稍稍的安慰……
现在,他们全走了,走向新的生活,开始了新的追求。
我们往回走了。我,还有山猴。这山猴,在山里土生土长,却比城里人还活络。
沿着环山公路,不时遇上一辆满载山货的八轮大卡。山猴总是目送他们,也不怕扬起的尘土呛人。这个最喜欢嘲弄城里人的家伙,今天他那双眼睛怎么老跟着汽车往城里溜?
我领头拐上了山间小道。同公路相比,它离现代化更远,但毕竟清静、安逸多了。
山猴摘下几片树叶,拣一片塞进嘴里咬嚼,一路蹦跶着。
“李老师,下班车该送你啦!”
“这可是末班车啦!”话一出口,我又后悔了,不吉利的。
“‘哀’心的感谢!”山猴突然蹦到我前面,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代表方老师!”
我忍不住笑了:“还念‘哀’心!都给你纠正了几回了!”
“唉,就这块料嘛——”山猴挠着后脑勺。
真的,就这块料。方老师进城看病,找了他来代课。这便是现状,无可奈何的。照山猴说,山里人是吃泥巴长大的,脑瓜子死沉死沉,城里人么,心眼长在城里,早晚要回去。
“早晚要回去!”
赵明也说过这话。在师范学校的两年中,是他,抚平了刘晓留在我心上的伤痕……清晨,我们用外语会话,他细心地纠正我的发音……夜里,他替我补课,常常到很晚很晚……第一堂实习课上,是他那双温柔的眼睛,镇定了我慌乱的心绪……为了治我的腰伤,他用自行车推着我四处求医,一里又一里,一天又一天……毕业了,他留校,我回了山村。他责怪自己没有尽到责任,一次又一次地为我的工作调动奔波,六天前,他终于来信了:回城之事总算有了眉目,调令很快就要发来……
我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装着那封信的口袋,一阵内疚突然从心头涌起。是的,小娟他们真心希望我能早日调离山村,可分别时,我却没有把喜讯告诉他们。赵明说过,办好一切手续、打好行李铺盖之前,谁也不要告诉。我照他说的做了,面对小娟他们的一片诚意,我内疚了,可是,仅仅就是为了这一点而内疚的么?……
“城里人回城,就像叶落归根,天经地义……”山猴把手里的树叶撒在树根旁,转过头来看着我。
我不喜欢他那双嘲笑的眼睛,但又没有足够的力量和它对峙,我理亏么,凭什么这样说……
“你别不安了,吃了10年苦,回城是理直气壮的……”
体贴、周到,温柔、细心,赵明处处为我着想。他甚至安排了我们的未来,40平方的布置也有了蓝图……美满的小康之家,现代化的理想天地,是不是还欠缺些什么,他征求我的意见,我不知道,无法由我来填入……
山雀在小杉林里喧闹着。小桥、流水、人家,秋风、斜阳、暮鸦……牧歌式的,终究得不到永久的赞赏,人们向往的是现代化的大城市生活……熏得鼻孔发黑的小煤油灯摇曳着,颤抖着……我做过许许多多的梦,欢乐的和悲哀的,丰富的和单调的,奇幻的和平淡的,过去的和未来的……可我从来没有梦见过我的今天……山陵初中,两间半草半瓦的校舍……我不愿意告诉赵明。我把山沟描绘得像童话世界,免得他担心,还是……其实,他早就知道了。
“小芳,你的谎言里跳动着一颗善良的心!命运之神总是向善良的人打开大门的!我一定努力奋斗,退一万步,如果回城不行,我就到山里来,和你同甘共苦一辈子!”
我们的努力就要结果了,幸福在向我招手,可是,我却莫名其妙地感到空虚……
山猴在拐弯处等我了。方凌好像也是在那儿等过我。那时我从师范毕业,重返山村。他背着我的行李,坐在石头上歇着。两鬓已出现了斑斑白点,这是不应该的,他才30岁。
过去,我们曾经强烈反对吸收他入户,为了保证集体户清一色的“阶级基础”。他拽着沉重的行李,走了。一刹那,我忽然有点可怜他了……
再次见面的时候,我长大了许多。
“遗传学的基础是血统论,不是染色体——”我说。为他过去的遭遇抱不平,也为自己当年的可笑举止忏悔。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这是什么意思?赞同?不以为然?想起了所经历的一切?我不懂。他总是这样,很少说话,就和他很少花钱一样。
“听说你回来当教师,山猴乐得抓耳挠腮的!”歇了半天,也沉默了半天,他才说了一句。
山猴?那个小山猴……
“方老师,我可以提一个问题吗?”一个尖嘴巴小眼睛的男孩,规规矩矩地站起来,高高地举起一只手。那是“复课闹革命”的第一课。贫下中农推荐方凌当老师,我们可不服气,跟了去看热闹。
“可以。”方凌点了点头。
那孩子抓抓耳朵,问道:“黑七类是什么东西?”
沉默。随即爆发出掌声、笑声、喊好声。
“妙,小山猴,妙!”集体户的红五类高叫着。
小山猴又抓抓耳朵,一点也没有笑。
是谁说过,最大的痛苦,莫过于人格受到侮辱。我又有点可怜方凌了,我恨那个尖嘴巴的小坏蛋。
“黑七类是人,不是东西!”方凌火辣辣的眼睛紧盯着小山猴。
又是沉默。随即是更大的骚动。
“你是什么东西?你没有资格站讲台!”
“狗崽子当教师,呸!”
混乱中,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块瓦片,击中了方凌的额角,额上顿时渗出了鲜血。
小山猴跳了过去,举着本本对着他喊:“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前仆后继——”
方凌捂着额角的手一下抓住了山猴的手:“念错了,是前赴后继,不是前仆后继……”
血,从他额上滴下来,泪水,从我眼睛里渗出来……
倔强的山里人,偏偏抓住他这个“黑七类”的儿子当教师。他这个教师又偏偏喜欢上了那个调皮捣蛋的山猴……而我呢……
一声唿哨,山猴在前面大声叫唤起来:“李老师,你怎么啦,想夜行军吗?”
天快黑了,风力也在加大,我不由得加快了步子。
思维活动,真是五光十色,千奇百怪。当一种崭新的生活即将开始的时候,有人憧憬未来,设计着新的蓝图;有人却缅怀过去,怀恋着如烟的往事。我呢?……哦,虽然我口袋里装着未来,可我的心却老是向着过去飞驰……
也是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山猴把我从梦中敲醒了。“快,红药水,还要纱布。”
方凌又摔伤了腿,他总是那样不当心自己。
“这么大的风雪,还来补什么课?我可是个捧不上的刘阿斗!”山猴一边毛手毛脚地替方凌包扎,一边撅着嘴。
方凌笑了,对我说:“别上他的当,他已学完了高中课本,可以代课了。”
我心里一动……
“嘿,李老师乐了!”山猴的小眼睛盯着我:“有了接班人,就可以远走高飞了!”我脸红了,幸亏煤油灯光不亮。
天越来越黑了,起伏的山峦,变成了一块墨绿色的锦缎。远处的山坳,缭绕着一层薄薄的夜雾,收工回家的山民,顺路拣着山柴,哼着山歌。他们的生活是那样的单调,而且贫困,却总是那样满足,那样充实,可我……
就剩我一个人了,走了作伴的小娟,晚上我会害怕的……
“别怕,它不会咬你的——”一天夜里,我和方凌去给学生补课,一只大黑狗狂吠着向我扑来,我吓得直往方凌身后躲。
奇怪,他口哨一打,说了一句:“阿黑,自家人。”那么凶狠的大黑狗,一下变成了小羊羔了,温顺地摇着尾巴,在我脚边磨蹭着,不知是表示亲热,还是对刚才的粗暴表示歉意。我心头一热,我也是自家人了!
可是,我这个“自家人”却要走了……
“你走吧——”方凌爽快地催促我。
国庆有两天假,可我还想提早两天走,和赵明相约了,去玩东山。可我难以启齿,他的负担太重了,还得代我上课。
“成人之美,也是一种乐趣!”
“可你太辛苦了——”
“我壮得像条牛。”
他是像条牛,可并不壮实。除了上课,还揽了校工的活,爬山砍柴,给孩子们蒸午饭,累得像发哮喘——也是一种乐趣!
赵明也有乐趣。他陪我去烫发,进了最大的一家理发店,坐了四个钟头,他那温柔的目光,一种无言的赞赏。
我回校后,也希望得到方凌的一句赞扬,善意的,玩笑的,只要一句。
但他耸耸肩。淡淡的一笑,蔑视?
岂有此理!我将带响钉的皮鞋重重地蹬在泥地上,声音是沉闷的,效果不好,可也能表示抗议了……
他觉察到我的情绪,收敛了笑意,回到自己办公桌上。
看着他额角上的那个疤,我又内疚了。
“要下雨了,快走——”山猴又在前面催我了:“再加一把劲,就到了。”
这是山猴在说么?还是赵明?是的,是赵明,他说的,再加一把劲,再走一步,我们就能得到了,我们所追求的。
可是如果我不再加劲了呢,我不再走一步了呢?我会这样吗?在那向着欢乐的路上。
我是傻子?我会做出方凌所做过的那种傻事么?不,不会的。因为……因为他是那么坚强,像一棵劲松,而我,我是一棵小草,我是软弱的,无力的。赵明了解我,他的信上说:“你要知道,过分的善良,会变得软弱。在决定我们的命运、前途的时候,你可要把握住自己,耳朵根子要硬,不要听了几句好话就动感情……”
他给我打了预防针,幸亏……要不然,三天前……
小娟他们要走了,开了个小小的欢送宴会,方凌竟然说了那么多的话,我们都料想不到的。
“都走啦……一个一个……全走啦——”
大家静静地看着他,期待着。期待什么?他喝了点酒,酒后吐真言?他这个坚定的扎根派,也有他的内心世界!
“这是……历史的必然,把千千万万的青年人,把所有的青年人都赶下农村,能行吗?物极必反……你们……小娟,建林、扬军……都要回去了……是的,该走了,十多年来,够苦的了……”
我一阵心酸,小娟他们也都垂下了眼帘。
“……没办法呀,10亿人口,国家,国家困难。困难,需要大家同心协力地对付……”
他没有醉。酒多话多,可他没有醉。
“……10年风雨,对我们多少有点帮助,至少,我们看到了,乡村很需要普及文化教育……李老师,山里人都夸奖你呢,孩子们也喜欢你……”
我想起赵明的来信,我紧紧地攥住了它,把握住自己……
来不及了。雨已经下来了。我和山猴躲进路边一个山洞。黑咕隆咚的山洞里,山猴嘀咕着,我觉得心烦,大雨滂沱,往后那段路该怎么走啊……
我计算着时间。长途车该进城了。小娟他们也遇上了雨。会有亲人接他们的。即使淋点雨,又有什么呢?他们是幸福的,……
“李老师,搞肺透的x光,也能透视人的灵魂吗?”不知道山猴又玩什么花样,我干脆闭上嘴不答。
“方老师进城搞肺透,会不会是个借口?”“什么借口?”“上文教局,要求撤回你的调令!”“什么?!文教局发来了调令?”“别那么紧张,这只是我的分析嘛——”“你的分析——你怎么分析的?”“根据路**消息——”“谁告诉你的?”“你自己呗!”什么?我自己?这山猴,简直活见鬼。
“六天前,你接到了赵明的一封信,对不?你又是哼哼歌子,又是高兴得直笑,对不?接着,你拆洗被子,清理书报,还有,还有你自己看不见自己的眼睛,幸福的,又有点留恋。对不?我说错了没有?我可是非常相信自己的眼睛!”
糟糕,这个该死的山猴。
“我把这些告诉了方老师——”
“他怎么说?”“他直摇头。他相信你,就像相信他自己一样。”
相信我?我配么?我值得么?十多年的追求,功亏一篑么?妈妈焦虑地盼望着……赵明那温柔的眼睛……真会由于这一时的冲动就消失了么?……
“他是真有病吧?”我问山猴。
“病是有病,但他从来没想到去看病!”
“那他真的去文教局了!”
“去也没有用!他早说过,心去人难留——不是说你的,他从来不说你……可是,你为什么要让他失望啊!”
“各人情况不同,他是无牵无挂的!”方凌自己说过,爸爸妈妈都去世了,姐姐正践踏着他们的灵魂生活着,他不愿意回去。
“嘿!李老师,你真的一点不知道方老师的事吗?”我愕然了。“他的对象,原来插队在前村的,他们在教师进修班相识的。他很爱她,可是她回城了,说什么也不肯再回山沟了……”
“现在呢?”“吹了。他爱她,也爱山里的孩子。他仍然没有忘记她,还一直给她写信,动员她到山里来!他早就有个计划,要把山陵初中改为高中!”
呵……我紧紧地捏着那封信,又把它松开了。不管外面雨有多大,一抬腿就跨出了山洞……
我们很快就到家了。方凌还没有回来,不知他去看病了,还是去了文教局,还是去动员她了……
一接到我的信,赵明就来了。我们的思想冲突了,这还是第一次。我们没有吵嘴,他只是说我太软弱,考虑问题太简单……
在一片扬起的尘土中,他走了。可我知道,他犹豫了、动摇了、矛盾了……
我对不起他。我多么想追上去,告诉他,我愿意跟他走。可是我没有这样做,因为我相信,有一天,或许就在明天,在一片飞扬的尘土中,他来了,带着我们的家。
《文汇报》1982年6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