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角井是南方小镇杨湾镇上一个普通的地名。
关于三角井这地方从前是不是有一口水井,这是肯定的。
三角井后来被填了。三角井就不再是一口水井,而是一个地名了,它的意义就像德寿坊、庙堂巷、郎中里这样的名字一样,不过代表着某一条街巷而已。
由于三角井被填没的年代已经比较久远,所以关于填没三角井的原因,在三角井附近一带的居民中,只有三个人能够回忆起来,这三个人的年纪都在70岁以上。
三个老人讲起三角井被填没的原因,他们说法不能统一,当然也可能根本就不必要统一,关于三角井填没的原因实在并不重要,事实上,作为水井的三角井现在已经不复存在。
三角井的井圈是一个三角形的石圈,这就稍微有一点特殊。一般的井圈有正方形、圆形、六角形、八角形,三角形的井圈并不常见,即使是在杨湾这样河浜纵横、水井遍布的水乡小镇,有三角形井圈的水井也只此一个。
三角井因为被填没而不再是一口水井,但是三角井的三角形的井圈却没有丢失,这个凿有佛像的石井圈现在放在陆茀民先生的院子里。
从前陆师母活着的时候,在院子里堆放许多杂物,那个井圈常常被掩盖了,没有人在意。这个井圈除了它的三角形状比较少见,其它好像并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价值。陆师母在一年前去世之后,这些杂物仍然堆放在院子里。
属于陆茀民先生的私房总共有三间一院落。在从前讲起来,三间一院落只不过是中层偏下家庭的住宅规模。陆先生的家庭从前是很好的,陆先生的祖父据说是做官的,家里有很大的房子,但是陆家家大业大,小辈子孙很多,仅仅陆茀民这一辈上的男丁,就有13人。所以房子分到各人名下,就见数了,在陆茀民这里,有三间一院落,也算是不错了。陆茀民和陆师母没有小辈,陆师母在世时,老夫老妻日子总算是舒适安逸的,后来陆师母去世了。
陆先生如果一个人住三间房子,这不仅浪费,而且陆先生一个人住也很冷清,所以他要把房子租出去。
杨湾镇上的老汤听说了这件事,他就来找陆先生要求租房。
陆先生和老汤也是熟识的。陆先生认识老汤,是老汤在镇上民政科的时候,那一年陆先生落实政策,有几件事不好落实,求到老汤,老汤帮助陆先生找过不少人,想了不少办法,还是没有办成。陆先生后来也就不再找老汤了。老汤觉得不好交代,专门到陆先生家去了一次,陆先生说,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晓得你是尽心尽力的。有这一句话,老汤也就宽心了。
那一天老汤正和陆先生说话,陆师母走进来,脸色很不好看,没头没脑就抱怨陆先生什么。老汤知趣地告辞了,他出了门,听见陆先生说:“你不认识了?他是镇上的老汤。”
陆师母说:“我知道他是老汤,上次托他的事情,托个王伯伯,一点用也没有,你看这个人的样子就不像个有本事的人。”
老汤听了陆师母的话,并不觉得冤枉,他从来是承认自己没有本事的,他只是觉得陆师母这个人和陆先生不大般配,陆先生是很懂礼的。陆先生从前家境很好,从小能够吟诗作画,文章书法也都是很好的。陆先生一生大部分时间不做什么工作,养养鸟,种种花,下下棋,吊吊嗓子,俗称白相人。陆先生最得意的是唱昆曲,自称昆曲票友。实际上陆先生的水平,还达不到票友的水平,只不过业余哼哼而已,上台演出是不行的。陆先生为人温文儒雅,这和他喜爱昆曲不知是不是有一点关系,或者反过来说,正是因为陆先生为人温文儒雅,才会喜欢上古老而典雅的昆腔。
相比之下,陆师母就显得粗俗了点,当然这是老汤的想法。老汤并不知道,陆师母原是一个旧学很好的大家闺秀呢。
陆师母粗俗无知也好,知书达理也好,陆师母现在已经去世了,老汤不会记恨什么的,即使陆师母还活在世上,老汤也不会跟她计较的。
老汤跟谁都不计较的。他在杨湾镇上做了几十年的工作,也没有人提拔他做干部。老汤并不计较,几十年他做过好几个科的工作,民政科、文教科、宣传科、计划科,当然老汤都是做助理工作的,成立老干部科的时候,大家又想到了他。
和杨湾相同等级的乡镇,是没有什么老干部科的。但是杨湾有一点特殊,杨湾是一处古地,从前说是人杰地灵,人文荟萃,在杨湾这地方出去当干部的人很多,现在干部老了,离休退休,回家乡居住,家乡的现政府,关心照顾,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是问题在于老干部除了一块牌子,其他什么也没有,这一点老汤是明白的,老干部科的负责人是镇上的组织委员兼的,所有具体的事情都由老汤做,所以老汤先要找到一块落脚之地。
老汤走进陆先生家的院子,陆先生坐在小竹椅上。
老汤招呼他:“陆先生,你早。”
陆先生看看老汤,他有点认不出老汤了,后来看到老汤眯着眼睛笑,才想起来他是老汤。
陆先生说:“是老汤,长远不见你了,你好吧。”
老汤说:“我来看看房子。”
陆先生说:“什么房子?”
老汤说:“你的房子呀,你不是要出租吗?是这两间吧。”
陆先生看看老汤:“你没有房子住啊?”
老汤说:“不是我租,我是帮镇上租,公家租的。”
陆先生不说话。
老汤说:“房子倒是蛮合适,不知价钱怎样,虽是公家租,房钱也不能太贵,你说是不是?陆先生,你开价吧,多少钱?”
陆先生又看看老汤,说:“租房子,我不晓得,你去找陆慧君,她关照的。”
陆慧君是陆先生的侄女,陆先生老了,由陆慧君来做陆先生的代理人,这也是应该的。老汤走出去的时候,他想陆先生老得真快。
前几年老汤来的时候,陆先生这里还是鸟语花香,现在没有鸟又没有花,这是不是因为陆师母去世了呢。
老汤不知道。
二
几个年轻人跟着老汤拖来一些桌椅板凳,他们放下东西就走了,留下老汤一个人扫地抹灰。
陆先生仍然坐在小竹椅上,看老汤忙得一头汗,陆先生叹口气,说:“老汤,你真有力气。”
老汤笑笑,说:“我是做惯的。”
陆先生说:“你也真是要做。”
老汤说:“我不做身上会难过的。”
停顿了一会,陆先生说:“听你的口音,不像是这边的人。”
老汤说:“我是苏北人。”
陆先生“噢”了一声,过了一会又问:“你苏北怎么跑到这边来了。”
老汤说:“我是跟部队过来的。”
陆先生说:“你是部队的。什么部队?”
老汤说:“是解放军部队,我参军的时候,只有14岁呢,喏,你看我额头上的疤痕,给子弹打的,小命也吓掉了。”
陆先生想了一想,说:“你是老革命。”
老汤“嘿嘿”一笑,说:“什么老革命呀,我又不识字,不会的。”
陆先生点了点头。
老汤忙了一阵,他要把台子椅子都放好,排好,这是给老革命来搓麻将、打扑克、下棋的,隔壁的小间,准备用来作锻炼身体的地方,现在什么也没有,空空荡荡,只是在周围放了一圈凳子。
老汤做好这些事情,走到院子里看见陆先生仍然那样坐着,老汤说:“陆先生,听说你唱戏很拿手的。”
陆先生说:“长远不唱了,吊不起来了,我来试试看。”
陆先生一边说一边就站起来,清清嗓子,唱道:
……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
这是《牡丹亭》里的句子,清丽婉约,可惜唱了半句就卡住了。
老汤差一点笑起来,他说:“陆先生,你中气不足了,我来吊吊看,我是喜欢锡剧的。”
老汤吊了一句:
叫嫂嫂呀,磨子推一推呀……
陆先生很好笑,说:“老汤你省省吧,你是公鸡嗓子,不来事的。”
老汤笑着说:“我晓得我是公鸡嗓子,不来事,陆先生你是有本事的,你练一练么,往后老干部来活动,大家一起唱唱,也很有意思的。”
陆先生摇摇头说:“唱不出味道来了。”
老汤说:“你不要泄气呀,人家80岁学吹打呢,我还想拜你做师傅呢。”
陆先生说:“老汤你说笑话了。”
到了下午,杨湾镇上的刘委员和几个干部过来了,带来一块“杨湾镇老干部活动室”的牌子,挂在大门口。
老汤问刘委员:“要不要放鞭炮?”
刘委员说:“不要,又不是开店,放什么鞭炮。”
老汤也没有说什么。
挂了牌子,几个人就进屋坐下来研究。老汤没有进去参加研究,他看见那些堆放在院子里的杂物,他在想是不是把这些东西清理一下,所以他朝陆先生看看。
陆先生说:“这还是她在世的时候弄的,你要清就清一下吧。”
老汤就开始清理这些杂物,他把杂物弄开,就看见了三角井的井圈。老汤并没有很在意,他好像记得什么时候见过这个井圈的,但是现在想不起来了。老汤把井圈挪了一个地方。井圈很重,但老汤是做惯了的,这点分量他不在乎。老汤挪开井圈,发现下面有许多烂虫,这里的人叫作西瓜虫的,老汤把虫踩死,他把井圈放在一个比较理想的位置上,这时候,刘委员在屋里喊老汤进去。
老汤进去了,一会儿就出来,手里拿着一叠写着墨笔字的纸和一瓶糨糊。他告诉陆先生他要去张贴这张纸,陆先生看看,纸上写着“老干部气功学习班”,“欢迎各界老同志参加”等等。
老汤临出门,说:“陆先生,你近水楼台,你也可以参加气功学习班,练练气功,对身体有好处的。”
陆先生说:“不想动了。”
老汤一边说:“还是动一动的好。”一边走出去。
气功学习班很受欢迎,第二天就有不少人来报名,老汤很高兴,奔前奔后,还叫报名的人回去再动员亲朋好友来参加。
刘委员在一边说:“老汤,掌握一点,人太多了一房间挤不下的。”
老汤说:“不要紧的,里面挤不下,可以在院子里听。”
刘委员说:“离休老干部只有一个人,王主任。”
其他都是一些退休的老工人、老教师等,因为告示上写了欢迎各界老同志参加,他们都来报名。刘委员虽然觉得有点本末倒置,喧宾夺主,但是又不能不许人家参加,再说老干部只有一个人,一个人不见得能办一个学习班。
陆先生经过老汤再三动员也报了名。
开学那天,很热闹,不光来学气功的老人很多,三角井一带也有不少人来看热闹。
气功师是通过县体委请来的,大家十分崇敬。老是听说气功很神,都没有亲眼见过。
气功师开始讲课的时候,老汤在外面维持秩序,不让小孩子在门口吵闹。
气功师坐在讲台上,说先发一点功,让大家感受一下,然后再开始讲,也就是让大家看一看他的本事。
他要大家作好准备,说他发了功以后,身上可能会有感觉的,痛啦、痒啦,胀啦什么的。
陆先生等了半天,等不到什么感觉,他侧过脸看看旁边的余老师,余老师也朝他看看,余老师也没有感觉。
他们又等了一会,只见气功师入痴入迷,自己却无动于衷。
余老师忍不住对陆先生说:“长远不见了,这一腔好吧?”
陆先生说:“什么好不好,度度光阴。”
余老师说:“还唱唱吗?”
陆先生说:“唱不起来了。”
余老师说:“棋呢,有没有人来着着棋?”
陆先生说:“棋也长远不碰了。”
余老师说:“我跟你杀一盘吧。”
陆先生说:“走吧。”
两个人穿过学气功的人,走了出来,到陆先生屋里去。
老汤见了他们,连忙跟过来,说:“怎么了,不听了?”
陆先生说:“碰到老对手,杀一盘。”
老汤说:“也好,下棋也是锻炼身体。”
老汤帮他们拿来了棋盘、棋子,就站在一边看他们下。
余老师走一步棋就对老汤看看,再走一步,再看看,老汤不明白为什么。
后来余老师说:“我下棋最烦别人在旁边看。”
老汤听了,笑一笑,就走出去了。
老汤在院子里又站了一会,听见陆先生和余老师开始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有落子的响声,后来有了叽叽咕咕的声音,好像在争论,再后来声音大起来,好像吵架了。
陆先生说:“你赖棋。”
余老师说:“你这样走是野路子,不合规范,不算数的。”
陆先生说:“什么野路子家路子,赢棋就是对路子,输了就是臭棋。”
余老师说:“你是臭棋。”
陆先生说:“你臭棋。”
老汤怕他们不高兴,想进去劝一劝。可是再一听,吵闹声又没有了,只有落子声,后来他还听见陆先生哼了一句昆曲,很有点味道的。
三
唐市长是杨湾人。
唐市长到杨湾来镇上是很重视的,对唐市长的接待是隆重之中又有亲切,唐市长很高兴。
唐市长到杨湾是来视察检查工作的,在谈工作之余,唐市长和杨湾镇领导开玩笑说,叶落归根,我再过一两年要下了,我还是想回杨湾的,你们欢迎不欢迎呀。
杨湾镇的领导说当然欢迎。
唐市长于是郑重其事地询问了一些问题,比如住房,生活水平等,最后镇领导向唐市长汇报杨湾有老干部科,别的乡镇没有的,还有一个老干部活动室,唐市长有兴趣去看一看。
唐市长的小车就开到三角井。
唐市长离开杨湾已经有40年了,他已记不清这里的原样。他们走进陆茀民先生的院子,唐市长第一眼就看见了那个三角井的井圈。这勾起了唐市长的一段回忆。
唐市长是在杨湾解放那一年参加革命的,当时队伍在县城,他就到县城去了。那时候杨湾虽然解放了,但是并没有太平,因为杨湾临近太湖,土匪很多,所以那时队伍除了打仗,还有剿匪任务。唐市长到县城不久,就参加剿匪小分队,又回到了杨湾。
小分队总共只有7个人,夜里派两个人放哨,土匪总是在夜里来。杨湾水路四通八达,两个哨兵是守不住的,所以小分队就叫杨湾镇的群众准备镗锣,土匪一来,就敲镗锣。
有一夜,锣响起来,来报土匪在三角井一带。小分队立即出发,土匪躲进了三角井一家人家的院子里。小分队和土匪因为人枪相当,就形成了一种里面的不敢出来,外面的不敢进去的局面。
到了半夜,小分队派了两个身材矮小,灵活的战士,摸进院子。唐市长便是其中之一,可是他们一进院子,就被发现了,子弹飞过来,唐市长因为是新兵,没有经验,不知往那里躲,和他一起进院子的战士狠狠地推了他一把,唐市长跌在一个井圈背后,子弹打在井圈上,打飞了,唐市长拣回一条命。
现在唐市长回忆起那一段经历,真是感慨万端,杨湾的干部听唐市长说了,也都一一啧嘴。
唐市长俯下身子去看那个三角形的井圈,井圈上果真有一个弹痕。唐市长很激动,说:“喏,你们看。”
大家都俯身去看,纷纷感叹。
唐市长叹了一口气,说:“可惜救我的那个战友,以后就失去了联系。”
他记得那是一个苏北籍的战士,入伍好几年了,没有当干部,在小分队里也和新兵唐敏泽一样,而且他还有不少笑话。唐市长记得那时候他还有点看不起他呢。
杨湾镇的干部听唐市长的回忆,觉得很有趣,都笑了。有人问:“那你后来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了?”
唐市长说:“不知下落了,从前听人说他留在杨湾了。”
大家又问那人叫什么,唐市长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姓名来了,唐市长说:“我要是记得起他的姓名,我早就找到他了。我们当时的战友,活着的这几年都碰过面了,但是杨湾剿匪小分队的人活下来的,基本上没有了。”
没名没姓,即使在杨湾也不大好找。
唐市长看镇领导有点为难,就说:“我也是随便说说的。我想大概是传错了,他不大可能留在杨湾,我记得他是1943年的兵,至少该有地市级了。”
当时的院子是不是这个院子,唐市长记不清了,但三角形的井圈他是记得的,因为是三角形,比较少见,所以他记得很清楚。
这时候陆茀民先生走了出来,唐市长一看到陆先生,愣了一会,想起来了,他迎上去对陆先生说:“陆先生,还认识我吗?”
陆先生看看他,摇摇头。
杨湾镇的领导说:“这是唐市长。”
唐市长说:“我是唐敏泽,老唐家的老二呀。”
陆先生仍然有些茫然。
唐市长又说:“我正在想当年和土匪打仗,有一次土匪是在你这院子里吧。”
陆先生说:“是有一次。”
唐市长笑起来,说:“那一次陆先生你吓坏了吧,七八个土匪冲进你家里,你怕不怕?”
陆先生说:“我没有怕,好像不是他们冲进来的,是我让他们躲进来的。”
杨湾镇的领导说:“陆先生,唐市长说的是土匪。”
陆先生看看唐市长,他说:“我晓得是土匪。”
唐市长笑着说:“陆先生你怎么会让土匪躲进你的院子里呢?我记得那时候杨湾这里的人都怕土匪的,土匪烧杀抢掠……”
陆先生打断唐市长的话,说:“可是土匪从来没有抢过我。”
唐市长又笑了,说:“陆先生你真会说笑话。”
大家又说笑了一会,唐市长就走了。
唐市长走了以后,老汤来了,刘委员他们几个还在议论,看见老汤,刘委员问他:“老汤,你是哪一年当兵的?”
老汤说:“我也记不清了,搞不清了,反正我记得还打过日本人,也不知是哪一年。”
刘委员说:“人家唐市长,1949年才入伍,早就当市长了,你这个人啊。”
老汤“嘿嘿”一笑,说:“我不来事的,我不识字,从小没有读过书,我家里很穷。”
刘委员说:“唐家那时是杨湾的大地主呢。”
过了几天,镇上给老干部活动室拨了些钱,添置了一些东西,大家晓得这和唐市长的视察是有关系的。
后来陆慧君来找老汤,说要增加房钱。老汤说:“这个事情不是我作主的,你去跟刘委员说吧。”
陆慧君说:“我不认识刘委员,我只晓得找你,你去打听打听,这样两大间房子,人家外面的行情市面,你去临一临呀。”
老汤说:“你的房子租给公家,你也不吃亏的。我们给你们修了围墙,刷了白粉,院子里还种了花,原来是破样子呀。”
陆慧君说:“我不要你弄,我只要原来的破样子,你房钱是要加给我的,不然我要收回房子,自己住住。”
老汤说:“不能这样的,陆老师你也是做老师的,你也是讲道理的人。”
陆慧君说:“你是说我不讲道理是不是?”
老汤说不过陆慧君,陆慧君做老师的,口才很好。
老汤后来找到刘委员,跟他说了。刘委员看了老汤一眼,说:“怎么会呢,不是说好价钱的吗?”
老汤说:“我也不明白,怎么又变了。”
刘委员说:“不要睬她,我跟你说,这一批机关新房子里,原来没有份的,现在听说打算划两间出来,做老干部活动室。”
老汤听了很高兴。
刘委员又关照说:“你先不要讲出去,这种事情要等拿到钥匙才算定了。”
老汤点点头。
在搬进新房子之前,老干部活动室还在陆茀民先生院子时,老汤天天在三角井上班,泡开水,打扫卫生。一日大早老汤走进院子,发现院子里挂了一只鸟笼,陆先生又养鸟了。
老汤走进陆先生的房间,看看陆先生和几个朋友正在谈昆曲。
陆先生说:“现在的唱法,路子不正宗了,像唱山歌一样,什么腔调呀……”
朋友们也都应声附和,谈起当年昆剧的盛况。
老汤不懂昆曲,但他在一边听着觉得很有意思,老汤想不久就要从陆先生这里搬走,他有点舍不得。
后来老汤走出来做自己的事,他听见陆先生在屋里唱起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老汤笑了。陆先生唱得真不错,中气很足。老汤挑了一副担子准备去泡开水,刚刚走了两步,就觉得腰里很痛,一时竟直不起腰来。老汤年纪虽然大了,但腰腿一直很好,现在不知怎么会伤了腰,他放下担子,就近在三角井圈上坐下,这时候老汤想起来,大概是那天挪动三角井圈的时候,吃了重,伤了腰。
《人民文学》1990年第7—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