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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小青 §错误路线

吴明亮开了三年出租车,对每天出门要走的路线应该说早已经烂熟于心,他的红色桑塔纳车停在离他家不远的一个机关大院,因为和看门的老头熟了,也不收他的停车费,出入自由,每天早晨,吴明亮八点起床,八点半出车,来到机关大院,给老头扔一枝烟,自己也点一枝抽了,车上了路,生意忙起来,抽烟的机会就越来越少,吴明亮和老传达随便说几句话,然后他将车开出机关大院,出门,往右拐,然后上大路,生意就来了,对走了三年多的路线,吴明亮闭着眼睛也能开,也有的时候,吴明亮将车开出来的时候,在机关大院里就载上了乘客,这样他就有可能行走另一条路线,出了大门,也许要往左,也许要直开,这得由乘客决定,但这样的时候不多,所以吴明亮每天早晨的行车路线基本上已经成为一条既定的路线。

只是,在某一天的早晨,吴明亮不知为什么没有走既定的路线,车子开出机关大院的一刹那,吴明亮突然想,今天换一条路线走走,他将车头调向左边,便走上了与三年来的路线截然相反的另一条路。

将事情推前一天看看,是不是前一天或者前几天或者干脆就是这一阵子生意不好,吴明亮想换个方向试试运气呢?不是,吴明亮的生意一直很好。昨天,前天,前几天,这一阵子,简直要做疯了,一天四五百小意思,七八百也是常有,用他们的行话说,就是做顺了,当然吴明亮很疲劳,这不用怀疑,那么是不是因为过度疲劳,在吴明亮的潜意识中有一种想休息的意思,但理智又告诉他不能休息,这一休息就等于每天白白地扔掉几百元钱,换了谁谁也舍不得,这样,吴明亮就只能在他的潜意识里期盼休息,而这一天,当吴明亮开车出门的时候,他想到没完没了无休无止的重复的疲劳又将开始,他的潜意识突然控制了他的行为,于是他调转车头,换了方向。

也或者,吴明亮这一天另有什么事情要办?去看望很长时间没有看望的老父老母?和情人约会?帮朋友做个什么事?看一看正准备购买的商品房?感冒了到医院配药?

且不论吴明亮在这一个平凡的和往日一般无二的日子里为什么要调转他的车头,走另外一条路线,事实是吴明亮走了另外一条路线,以后的事情,都是从吴明亮的这个错误的开头开始的。

吴明亮在这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心情愉快,他哼着一支流行歌曲的曲调,前面是一座新建的大桥,桥面宽阔,吴明亮上桥,下桥,事情在下桥的时候发生了。

一辆自行车从大桥右侧的一条斜坡路上向大桥冲过来,经验丰富的吴明亮一下子就发现这辆自行车没有刹车,这一发现,使吴明亮吓出一身冷汗,来不及判断,本能告诉他这时候只有急刹车,吴明亮刹了车,几乎就在这同时,没有刹车的自行车,轰地一声撞在吴明亮的车门上,骑车人和自行车一齐轰然倒地。

吴明亮跳下车来,大骂道,你找死!

倒在地上的骑车人挣扎着爬起来,半跪着,可怜巴巴地看着吴明亮。

吴明亮说,我如果不刹车,你已经死了,他绕到车右侧,看看被撞坏的车门,说,你说怎么办吧,这车门修一修至少四五百,你是哪个单位的,你的身份证给我。

骑车人又黑又脏,至少比吴明亮年长20岁,他跪在吴明亮面前,突然弯下身子给吴明亮磕了三个头,说,大哥,你打我吧,你打我吧,我没有单位,也没有身份证,自行车是偷来的,我也不会骑,在乡下从来没有骑过自行车,大哥,你打我吧。

我打你?我打你干什么?吴明亮心里暗叫倒霉,四处看着,便发现不远处有两个巡警,眼睛一亮,大叫起来,巡警!巡警!

巡警应声过来,看了看情况,先要了吴明亮的身份证,看了看,又向被撞的人要身份证,被撞的人说,我没有身份证,问叫什么名字,说叫冯贵三,巡警说,冯贵三,你站起来,跪在地上算什么,冯贵三哭丧着脸说,我站不起来了,一个巡警上前捏了捏他的腿,他便大叫起来,额头上汗也渗出来,这个巡警对另一个巡警说,不像是装的,可能出了点问题,另一个巡警点点头,回头向吴明亮说,你把他送到医院去看看,腿怎么了。

吴明亮说,是他撞了我的车,他的自行车没有刹车,从那条路上冲下来,我若是不刹车……

巡警不听吴明亮说,挥了挥手,说,叫你送他上医院你就送他上医院,啰嗦什么?

吴明亮说,怎么叫我送他上医院,是他撞了我的车,我的车门坏了,修一修至少四五百,怎么叫我送他上医院?

巡警说,你不送他上医院,谁送他上医院?难道我们送他上医院?

吴明亮说,这没有道理的,是他撞了我的车,这事情你们不处理了?

巡警说,谁说不处理,你先送他上医院,然后将车门修了,收好发票,留下你的电话,回头我们会找你处理的。

吴明亮无法,留下自己的拷机号码,巡警也叫冯贵三留下了住址,吴明亮扶着冯贵三上了车,突然想起事情,下车叫住正要离去的巡警,说,喂,医药费的钱呢?

巡警两人对视一眼,笑起来,其中一个说,你问谁呢,难道叫我们出医药费?

吴明亮说,他身上一分钱也没有。

这一个巡警说,那就由你先垫着吧,说着仍然和另一个巡警一起笑,向吴明亮挥挥手,两人走去。

吴明亮往医院来,到了医院,将他扶下车时,碰见同行阿七,阿七载客过来,下了客,正要离去,见吴明亮搀着个伤员,笑起来,说,吴明亮,今天什么日子,开门红呀,吴明亮说,倒霉,躲也躲不过,居然撞到我车上,你看看我的车门,阿七仍然笑,说,他撞了你的车,你送他到医院,什么时候变雷锋了?吴明亮说,巡警叫送来的,阿七说,巡警是他小舅子?笑着开车走了,到医院门口载上一个客,高兴而去。

吴明亮架着冯贵三,让他坐在长椅上,掏出钱来排队挂号,又怕他逃跑,不断回头注意,惹得身后排队的病人以为他是个小偷或者什么,站得离他远远的,小心护着自己的包,挂了号,才知道伤科在二楼,又架上二楼,病人很多,坐也坐不下,站着等了一会,知道进展很慢,吴明亮过去和护士商量,说,能不能让我们先看一看,护士横了他一眼,说,你是干什么的,凭什么让你们先看一看,吴明亮说,我是开出租的,护士又横他们一眼,撇了撇嘴,开出租的时间就比我们的时间值钱呀,吴明亮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这个意思,护士再看伤员一眼,向吴明亮说,你们这种人,铜箍心,只晓得赚钱、赚钱,钱越多,心越黑,怎么开车的,强盗车,有病人也应和着护士,说,现在的出租车,是开得很野,逼我们自行车,逼得无路走,护士见大家拥护,心里高兴,脸上也有了笑意,向吴明亮说,怎么,撞了人了,知道着急了,吴明亮说,不是我撞他的,是他撞我的,大家哈哈笑起来,护士说,他撞你,他拿什么撞你,自行车?自行车撞得过汽车?吴明亮说,我下桥的时候,他从旁边一条路直冲过来,他没有刹车,他是外地人,自行车是偷来的,他不会骑,他撞坏了我的车门,修一修至少四五百,护士说,噢,他撞了你,撞坏了你的车,你还送他到医院来看?吴明亮说,是巡警叫我送来的,护士说,不是你的责任,巡警怎么会叫你送来,吴明亮说,我不送来谁送来?巡警又不肯送来,护士说,不是你的责任你怎么肯送来?吴明亮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护士笑了一下,说,原来你是做好人好事,他撞坏了你的车,你还送他上医院,替他付医药费,你叫什么名字,要不要我们写表扬信?登报?满嘴的讽刺挖苦,大家都跟着笑,吴明亮浑身是嘴也解释不清,只得向冯贵三求助,你说,你自己说,冯贵三也听不太懂大家用本地话说的什么,只以为吴明亮向他要钱,哭丧着脸说,大哥,你打我吧,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等了半天,终于等到,扶着过去,医生连个正眼也没给,一捏伤腿,说,拍片,又架着下楼,先付了钱,再到x光室,等拍片,拍了片,又等着洗出来,一手扶着冯贵三,一手举着片子,再上楼,医生朝片子看了一眼,说,骨折,冯贵三倒是听懂了,咕咚一下就瘫在地上。

上了石膏,用纱布绑好了,再开些伤药,又到楼下,划价,付钱,配药,总共用了一百多元钱,将发票和药交给冯贵三,说,你说怎么办吧,一百五十几块钱。

冯贵三捧着药,捏着发票,说,大哥,你打我吧。

吴明亮说,我打你干什么?我打了你你就给我钱?说话间心里突然就一阵茫然,好像不知道自己下面应该再干什么,他茫然地看着冯贵三,说,你不能走。

冯贵三说,我不走,我走不动。

吴明亮说,我要去修车门,你怎么办?

冯贵三说,我听你的,大哥。

吴明亮说,你坐我的车,等我修车门,拿到发票再说,扶着冯贵三上了他的车,开到修车铺。

车铺老板检查着车门,说,今天运气不好,说着朝坐在车上的冯贵三看看,说,是个外地人?

吴明亮说,是外地人。

车铺老板摇了摇头,说,外地人很难弄,很赖皮的,恐怕要敲你一笔。

吴明亮也摇了摇头,说,他敲不到我的,不是我撞他,是他来撞我的,骑一辆偷来的自行车,没有刹车,撞了我的车门,若不是我刹得快,早死了他。

车铺老板说,你叫他赔钱了?叫交警处理了?

吴明亮说,倒霉,没有钱,没有身份证,叫我打他,我能打他吗?

车铺老板说,那你还载着他干什么?养老送终?

吴明亮说,我也不能放他走,他说他的工棚在哪里,我能相信吗?

车铺老板说,你打算一辈子载着他?

吴明亮心里又是一阵糊涂,说,我也不知道。

车铺老板笑起来,说,我又不是交警,我家也没有人做交警,我也不会去报告交警,你和我还打马虎眼,说假话。

吴明亮修了车,收起发票,回到车上,向冯贵三说,现在怎么办,巡警也不打电话来,也不知怎么处理。

冯贵三说,大哥,来世我给你做牛做马做奴隶。

吴明亮说,你倒知道做奴隶。

冯贵三说,我小时候读过书,读到高小毕业,村上就算我学问高。

吴明亮说,是,你学问高,学问高得到我们这里来捣乱。

冯贵三说,我没有捣乱,我规规矩矩做工的。

吴明亮说,没有捣乱?你骑个没有刹车的自行车,这不是捣乱是什么?你把我害苦了,贴了医药费,修车费,现在拿你怎么办?看冯贵三脸上又是叫他打他的意思,连忙摆手,说,别说了别说了,我没时间和你啰嗦,已经被你害掉一上午时间,我要去做生意了,你住在哪里,我把你送回去,等巡警叫的时候,再去找你。

冯贵三说了自己的住处,由吴明亮将他送去,又扶着下车,扶到乱七八糟的工棚,里边黑乎乎的,臭气熏天,也看不清什么,也没有人在,大概都出去干活了,让冯贵三躺下,转身要走,想了想又停下了,说,你不好走路,要不要给你倒点开水放着,冯贵三说,我们这里没有开水。

吴明亮走出来,深深地透了口气,向腰间的拷机看看,发现上面有个数字,不知为什么刚才没听见,看了看,是个不熟悉的电话号码,不是亲戚朋友熟人的,一想,估计就是巡警打的,连忙开了车,找个街边小店的公用电话打过去,那边问找谁,吴明亮不知道巡警叫什么名字,只说找巡警,那边的人态度不太客气,说,你搞什么搞,什么找巡警,你找错地方了,吴明亮又将拷机上的电话号码看了看,和对方核对一遍,准确无误,又说,我没有找错,就是这个电话号码,是巡警找我,对方道,巡警找你你到公安局去自首就是了,怎么搞到我们这里,吴明亮说,是你们先打我的拷机的,那边说,我们打你的拷机干什么,预约死人啊?吴明亮说,你们是哪里,对方恶声恶气地说,火葬场,烧死人的,挂断电话。

吴明亮也不知道对方真是火葬场呢还是恶作剧瞎说的,但知道肯定不是巡警的电话,挂断电话,小店老板收钱的时候,说,是不是打错了电话?吴明亮说,是,是他们打我的拷机的,我按照他们的电话回过去,却不是,店老板说,现在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有,一天我打个寻呼找朋友,一个钟头内回电四十多个,见了鬼,搞得我半天没做成生意,吴明亮说,什么事都有,将车门被撞坏修了多少钱的事情说了说,小店老板听到一半便笑起来,说,老兄,像你们开出租的就最怕撞人的事情,撞了人,人家倒霉,你也倒霉,吴明亮说,不是我撞别人,是人家撞到我的车上,把我的车撞坏了,店老板仍然笑,满脸是不相信的样子,说,人家撞了你,你怎么不把他抓住,让他跑了,你怎么不找警察,不叫人家赔你钱?吴明亮说,我叫了巡警,巡警叫我陪那个人去看病,结果腿骨折了,叫我出了一百多块钱呢,店老板说,若是人家撞的你,你有这么好说话?吴明亮说,我没有好说话,我要找他们的,想了想,复又抓起电话,说,巡警不来找我,我找他,他们答应处理的,我不找他我找谁,抓着电话又犹豫,店老板说,你怎么不打,吴明亮说,我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店老板说,这倒不难,你打电话到他们大队去问,在哪条街上值勤的,肯定就是他们,这提醒了吴明亮,他接过店老板的电话本,查了查,查到巡警大队的电话,打过去问哪条街上是什么人值勤,那边问什么事,吴明亮将事情说了,那边说,你稍等我查一查,查了半天也没有见答复,电话线倒断了,吴明亮再拨电话,就一直占线,忙音,拨了半天,才插进去,那边又说请稍等查一查,小店老板说,他们滑头了,你再打,吴明亮就再打,接电话的人说对不起值勤的巡警很多,得一个个查起来,急不得,又说,巡警一天要处理很多很多事情,即使找到他们本人,也不见得就能记得清事情的经过,凭吴明亮的一面之词也很难把事情说清楚,吴明亮说,怎么是一面之词,另一个当事人也会作证的,那边说,好啊,既然这样,我们再查,你再说一遍,是在哪条街,哪座桥?吴明亮再说了,电话又断了,再打,又换了个人接电话,问什么事,吴明亮再将事情说一遍,那边听了,说,噢,是交通事故,交通事故你找错地方了,我们是巡警,交通事故你找交警,吴明亮说,是你们巡警叫我等候处理的,电话那边说,既然叫你等候处理,你就耐心等候,会来找你的。

时间已经到了中午,肚子饿了,本来吴明亮中午都是在外面随便吃一点什么就打发的,今天心里实在窝囊,不想在外面吃,回家去,刚停了车,老婆就奔出来,脸色大变,说,你怎么不给我回电话,把人也急死了。

吴明亮说,我怎么知道你今天没有上班,在家里。

老婆说,我是上了班的,苗凤碰到阿七,阿七告诉苗凤看见你出了车祸,苗凤再告诉我,把我吓坏了,苗凤也没有听清楚到底是你伤了还是别人伤了,也不知道伤得怎么样,我给你打拷机,你就是不回,我跑了好几家医院,也没有找到你,老婆说着,掉下两颗眼泪,又咬了咬牙说,我以为你死了呢。

吴明亮叹息一声,说,别提了,今天倒霉。

老婆看吴明亮没有伤着哪里,问道,是你撞坏了人家?

吴明亮说,我没有撞人,是他来撞我的。

老婆说,他撞你?撞坏什么了?

吴明亮说,车门撞坏了,修了。

老婆说,钱是他出的?

吴明亮说,哪里他出的钱,我陪他到医院看病,倒贴了一百多块钱。

老婆说,为什么?

吴明亮愣了一愣,不知道老婆问的什么为什么,停顿了一会,说,什么为什么,看病总是要付钱的,现在的医院,不付钱哪能给你看病,别说看病,救命也不救的。

老婆说,为什么要你替他付医药费?

吴明亮说,他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他是外地人,连身份证也没有,自行车是偷来的,没有刹车,从桥的一边斜里冲下来,我若不是刹车刹得快,就压死他了。

老婆的嘴角突然一嘻,说,你说大书了。

吴明亮说,我怎么说大书,我说的是事实。

老婆说,你撞了人就撞了人,撞也已经撞了,我也不会把你怎么样,倒霉也已经倒了,还能怎么样,你就不要再挖空心思编事故,说谎,自认倒霉吧。

吴明亮说,我没有编故事,我没有撞他,确实是他撞我的,他还叫我打他,他说,大哥,你打我吧,年纪要比我大头二十岁的样子,叫我大哥,还叫我打他,我怎么打他呢,我打了他,他倒要赖我了,这一点我清醒的,我没有打他,我打了他,他也没有钱给我。

老婆将吴明亮的话想了又想,仍然觉得不对,说,你那是编出来骗骗警察的,为什么连老婆也要骗呢,脸色越来越沉重,道,吴明亮,是不是有别的什么事情,瞒着我,编个事情来骗骗我,想蒙混过关?

吴明亮说,哪有的事。

老婆说,我问你,你是在哪里撞的人?

吴明亮说,在朝阳大桥上,下桥的时候,他从右边那条路冲过来。

老婆的眼睛猛地发了亮,说,朝阳大桥?你怎么走得到朝阳大桥呢,你开了三年出租车,哪天是走左边出门的呢,你偏偏今天走左边上朝阳大桥?干什么?你要到哪里去?去看谁?

这是整个事件中吴明亮最最说不清的一句话,为什么要往左拐弯,为什么不走三年来的既定路线,而去走一条错误路线,这只是在极短时间内的一个错误的决定,吴明亮无法解释,他只能说,我不知道为什么。

老婆的情绪已经从钱的牛角尖里钻出来,钻进了一个更为难缠的问题里,并且为了这个问题已经有点斗志昂扬了,老婆感觉到已经抓住了蛛丝马脚,兴奋和紧张使她浑身颤抖起来,她说,你解释不出来了,是不是,你说不知道为什么,这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事情,任何事情总有它的原因,老婆突然间变得像个哲学家。

吴明亮说,我肚子饿了。

老婆有理有节,说,肚子饿了,我可以做饭给你吃,但是事情你要说清楚。

吴明亮说,事情我已经说清楚了,撞我车子的人我已经送他回他的工棚去了,他的腿骨折了,医生说要养一个月才能好。

老婆说,你其实还是别说话的好,你越说呢,漏洞越多,越说呢,越是叫人不能相信你。

吴明亮委屈地说,你是我老婆,连你都不相信我,还有谁相信我?

老婆说,对了,我是你老婆,你在我面前你都不肯说实话,还指望你对谁有实话?

吴明亮抱着头蹲了下去,说,我没话说了。

吴明亮这样,老婆倒也有些心软了,张着嘴有一刻没有说话,愣了半天,突然想到了什么,复又激动起来,说,那你为什么不给我回电,我打了几十遍拷机,你不回电,你到底在哪里?

吴明亮说,我没有接到你的拷机。

老婆一脸怀疑,说,怎么会,平时哪次打你都能接到,为什么今天接不到?你是存心不回,一上午你到底到哪里去了,到底在干什么,什么被人撞了,肯定是你编出来的,哪有人家撞了你你还陪人家看病的,也不叫人家赔修车钱,哪有这样的便宜事,吴明亮,你到底在哪里?

吴明亮解下别在腰里的拷机,说,你自己看好了,确实没有你的号码,上面只有一个电话号码,而且是搞错了的一个号码。

老婆接过拷机,查了查,没看见有电话号码,说,没有。

吴明亮又接过去看看,说,可能被我消掉了。

老婆说,号码是多少?

吴明亮说,哪个记得,打过就忘记了。

老婆说,谁拷你的?

吴明亮说,我也不知道,莫名其妙,我还以为是巡警呢,打过去,根本不是。

老婆说,不是巡警,是谁?

吴明亮说,你就别问了。

老婆的疑虑爬满在脸上,警惕性也越来越高,说,为什么叫我不要问,到底是谁给你打拷机,你心虚什么?

吴明亮说,我哪里心虚。

老婆说,你不心虚为什么不敢告诉我?也不等吴明亮再说什么,便跑了出去,吴明亮无奈,自己下了一碗面条,正要吃,老婆进来了,一脸冷笑,说,吴明亮,我明白了。

吴明亮说,明白什么?

老婆说,你到底怎么回事,什么撞了人,什么巡警,什么东西,一切我都明白了。

吴明亮莫名其妙。

老婆说,你以为我很笨,是不是,你以为你把电话号码消了我就查不到了?你想不到我是怎么查的吧,告诉你,你难不倒我,我先打到寻呼台,问她上午有哪些电话拷你的机子,寻呼台查了,果然只有一个,告诉我号码,我按这个号码打过去,是什么你知道不知道?

吴明亮说,火葬场。

老婆呸了一声,说,你咒我,你是不是巴我早点死了进火葬场,好让你称心如意?

吴明亮说,我上午打过去对方恶声恶气地说他们是火葬场。

老婆说,你还狡辩,你心里明白,是哪里。

吴明亮说,哪里?

老婆说,城湾新村。

吴明亮说,城湾新村?

老婆说,是城湾新村的公用电话,吴明亮,你以为我不知道谁住在城湾新村?

吴明亮说,谁住在城湾新村?

老婆脸色煞白,冷笑也挂不住了,气急败坏,说,曹丽娟,你的老同学!中学里就眉来眼去的。

吴明亮哭笑不得,说,哪里缠到哪里,什么事情嘛。

老婆说,什么事情,我来告诉你吧,早晨你接到你的老同学曹丽娟的电话,叫你去,所以你就改变了原来的行车路线,上了朝阳桥,本来呢,是高高兴兴和情人约会去的,哪里想到撞了人,出了事故,就开始编故事。

吴明亮在老婆的盯注下,心虚起来,竟然不敢正视老婆的眼睛,嘟囔道,我真的饿了,我要吃饭了。

老婆斗志仍然昂扬,斜眼看着他,说,饭?你的事情还没有解决,你想吃饭?

这时候吴明亮就看到两个巡警在马路对面东张西望,吴明亮像见到了救星叫了起来,哎,巡警!

两个巡警听到叫声,走过来,他们向吴明亮看看,其中一个说,我们到处找你,找了一上午,那个人呢?

吴明亮说,哪个人?

巡警说,被你撞伤的那个人。

吴明亮愣了一会,慢慢地说,我没有撞伤人。

两个巡警满脸奇怪,狐疑地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又说,你今天上午是不是在朝阳桥上撞了人?

吴明亮摇摇头说,没有。

两个巡警疑惑地盯着吴明亮又看了一会,又再对视一会,想了想,后来他们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齐声道,你不是在朝阳桥上撞伤人的司机?

吴明亮说,不是。

两个巡警笑起来,恍然大悟,一个说,原来不是你,另一个说,怪不得,我怎么看着觉得不像呢,然后他们一齐向吴明亮说,我们找错人了,我们以为你是在朝阳桥上撞人的司机。

吴明亮说,我没有撞人,我开了三年车,从来没有撞过人,我也从来没有走过什么朝阳桥,我每天出门向右拐,从来走不到朝阳桥,我走朝阳桥干什么,舍近而求远?

巡警看了看地形,点头,说,是的,从你们这儿出门,当然走右边,确实是走不到朝阳桥,他们向吴明亮说了声对不起,转身走了。

吴明亮有些茫然地目送着他们,老婆站在他身边,瞪着他,说,你没有撞人?

吴明亮说,没有。

老婆说,你也没有陪他到医院去看掉一百多块钱?

吴明亮说,没有。

老婆朝车门看看,看不出车门是新修的还是一直如此,又道,你也没有花几百块钱修车门?

吴明亮说,没有。

老婆笑起来,笑得眼泪也掉下来,说,吴明亮,我是诈你的。

吴明亮不解,说,什么诈我?

老婆说,我没有打电话到寻呼台,也不知道城湾新村在哪里。

吴明亮咧一咧嘴,眼睛仍然看着巡警消失的方向。

老婆用胳膊肘子撞了他一下,吴明亮回头说,干什么?

老婆说,干什么,你不饿了?吃饭。

《青年文学》199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