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隔年是什么时候到三多巷来的,现在三多巷里的人,都不晓得。
现在三多巷里,岁数最大的大概是憨卵的阿爹,好像是活了90岁。憨卵的阿爹也讲不清楚老隔年是什么时候到三多巷来的。不过他倒是记得起来,他小的时候,他的好婆叫老隔年帮他看过相。他记得老隔年看出来他是福相,老隔年看相是很准的。
这样算起来,老隔年的岁数就要比憨卵的阿爹大得多。三多巷里的人说,老隔年恐怕有100岁了。
可是看老隔年的面孔,总归看不出他的年纪,好像六七十,又好像八九十,100岁倒是一点也不像。三多巷的人从来没有活到100岁的先例,所以大家也不晓得人活到100岁应该是什么样子。反正老隔年是不像100岁的。
老隔年养出来的时候,就什么也看不见,那时候大人都叫他小虫,恐怕是看他长得没有人的样子,也恐怕是大人可怜他。
小虫小的时候什么也不会做,就是会讨饭。小虫讨饭的本事是很精的。大概小虫的爹娘养出一个瞎子小人,想想这个小人长大了也是个废人,别样事情教会他也没有用,后来就专门教小虫怎么样讨饭。所以小虫是很会讨饭的。
有一天小虫讨饭讨到三多巷里来了。三多巷里的人心肠好,平常日脚有亮眼叫化子上门,也总归要盛一碗粥给人家吃,看见小虫作孽兮兮,就大方得不得了:你送一只团子,我给一块糕,你盛一碗白米饭,我落一碗阳春面。小虫从下午吃到夜里,小肚皮吃得滴溜圆。
三多巷的人就很开心了。他们对小虫说:“天要黑了,你回转去吧。”
小虫就摇摇头说:“天黑了,看不见回家了。”
三多巷里的人很好笑:瞎子还讲什么天黑天白。
小虫说:“我不回去了,我是没有屋里的,我就在这里住了。”
三多巷里的人就告诉小虫:三多巷中段河滩头上是有一间空房子的,原先也是一个外来人住的,后来那个外来人死掉了,房间就没有人住了。
小虫就靠三多巷里的人指点,摸到河滩头那间空屋子去住。
三多巷里的人,夜里是不到河滩头去的,也不到那间房子边上去的。
小虫就在那间房子里住下来了。夜里就有一个白胡子老头走进来,对小虫说:“你就住在这里吧,不要再游荡了。”
小虫说:“我住在这里是没有饭吃的。三多巷里的人,不会天天给我吃的。我是讨饭胚,只会东走西荡讨饭吃,不然要饿煞的。”
白胡子老头说:“你不要急,我教你一样本事。你是很聪明的,你学了这样本事,一世人生就有得吃。”
白胡子老头就教了小虫一样本事。小虫后来就是靠这样本事,在三多巷里住下来了。
三多巷原来是没有什么名气的,后来靠了小虫,三多巷的名气就响起来了。寻到三多巷来的人多起来。三多巷里的人,起先是很开心的,可是后来小虫发迹了,很神气,三多巷里的人看见了小虫就有点惹眼、戳气。
小虫因为得过仙道或者鬼道,三多巷里大大小小的事体,逃不过他的眼睛,张三做贼,李四偷女人,小虫看得清清爽爽。虽说小虫那时候嘴巴是很紧的,看在三多巷的面子上,平常日脚不大去揭穿人家的,可是三多巷的人想想自己屁股上干屎烂屎小虫全看得见,所以见了小虫多多少少有点不适意。
看不过小虫的人,想想不服气,被一个小瞎子捏在手心里,还做什么人?有人就去捉弄小虫,可是从来弄不成,每次总归反过来吃点小虫的苦头,大家心里对小虫就有了几分怕惧,以为小虫不是凡胎。
后来小虫的本事就越来越大了,不光三多巷里的事情逃不脱他的眼睛,大千世界的事情,也一样逃不脱他的眼睛。三多巷的人就服帖小虫了。小虫的眼睛是很凶的。
小虫后来就老起来了,可是总是老而不死。特别是三多巷里赵家的憨大儿子聪聪来同他作伴之后,他是越活越有滋味,一点也没有要死的样子。三多巷里的人背底里就叫他老隔年,说他是隔年不死的老蚊子。
不过,现在的三多巷,是没有什么名气的,所以,也没有什么热闹。早上老是落毛毛雨,落得三多巷总是湿漉漉的,所以也总归是阴森森的。
老隔年现在也没有什么名气了。现在的人,相信迷信的到底不多了,相信实惠,相信钞票。所以,现在三多巷里的小青年,敢当面叫他老隔年的,他们的上代敬畏老隔年,他们就不吃老隔年这一套。
其实,老隔年的那些事情,不晓得是多少年以前的事情,也不晓得是真的还是假的,反正老隔年自己从来没有讲过他从前的事情;所以,这种传说,可能是三多巷里的人自己想出来的,也可能是外面什么人来讲过的,也可能根本就没有什么传说,反正是不会有什么人去追究的。
可是现在陶桂英偏生要去追究。
陶桂英是三多巷里新上任的居民小组长,刚刚从纺织厂退休下来。她身体很好,有气力,两天不上班,浑身难过。她就跑到居民委员会,自己提出来要做居民委员会的主任,说是现在外面都行这一套,有本事的人都是要讨官做的,所以她也要讨一个居委会主任来做做。后来陶桂英没有做居委会主任,就叫她做了一个居民小组长。陶桂英很开心,她是一个老工人,思想是很好的,她晓得做什么工作都是为人民服务。
陶桂英是一个很积极的居民小组长。
陶桂英在纺织厂做工人的时候,也做过一个很积极而且是很能干的工会小组长,所以陶桂英晓得做小组长就要先弄熟人头。
陶桂英拿了居民委员会的介绍信到地段派出所去看户口簿的存根。陶桂英很开心很激动,她在厂里做一个工会小组长,总共33个组员;现在她做居委会小组长,可以管127个人头。况且从前她领导的不过是同她一样的纺织工人,现在她就要面对各等各式的人物,水平高的有大学里的老师,当官的有市里的干部,钞票多的有开服装店的老板,所以,陶桂英一边看户口簿的存根,心里就很激动。
陶桂英看得很认真很仔细。她看到一个人的名字,就把这个人的面孔连起来想一想。后来陶桂英就笑了,小组里的人她基本上都认识,再后来陶桂英就看见了一个人叫“贵生”,她怎么也想不出“贵生”的面孔来。
陶桂英就去问地段派出所的警察。地段派出所的小警察看这个一本正经的老太婆不入眼,就挖苦她:“你自己组里的人,你不认识,你这个组长怎么当的。”
陶桂英很难为情很尴尬,不过后来还是有人告诉她:贵生么,就是那个瞎子。
陶桂英心里想老隔年怎么叫贵生呢?从来没有听说过。世界上怎么会有人姓“贵”呢?从来没有听说过。陶桂英就想这个“贵”字会不会是错别字,户口簿上也会有错别字,这种人真是不负责任的。她再往下面看,就看见了老隔年的出生年月,上面写的是1860年生。陶桂英算出来老隔年已经一百二十多岁了。陶桂英就以为自己算错了,以为自己的脑筋不灵了,她又算了一次,还是一百二十多岁。
陶桂英很奇怪,她从来没有见过活到一百二十多岁的人,她想问问警察,是不是又写错了,可是警察都走掉了。
陶桂英心里有点气闷,肚皮有点发胀。她看完户口簿回去的时候,在三多巷里看见三婶婶,就去问三婶婶老隔年到底有多少年纪。
三婶婶在三多巷里也是个人物,顶顶喜欢讨论别人的事体。在三多巷里三婶婶谁也不服帖,谁也不怕,可是偏生服帖老隔年,也有点怕老隔年。三婶婶心里不明白老隔年到底是人还是鬼,她是相信世界上有鬼的。所以,三婶婶从来不在背后讲老隔年的长短。陶桂英问她老隔年的年纪,她就算晓得也不会告诉陶桂英的。
陶桂英碰到大阿爹,大阿爹对陶桂英说:“老隔年的事体,你问他做啥?问清爽了有啥用?老隔年的事体,你问不清爽的。”
陶桂英的脾气是很犟的,她寻到憨卵屋里,去问憨卵的阿爹。憨卵的阿爹躺在藤椅上,看见陶桂英走进来,就对她讲:“戴保成来叫我去。”
陶桂英说:“阿爹你作啥,戴保成老早不在了。”
憨卵的阿爹很不开心地说:“你不要来这一套,你们大家全是这一套。戴保成不在了,戴保成不在了,我怎么会看见戴保成立在大门口?真正,你们这种人,说话不负责任的。”
陶桂英想不落,不过她总算晓得什么叫老糊涂。
陶桂英心想我是来问老隔年的,没有工夫同你讲戴保成。陶桂英就说:“阿爹,我请问你一桩事体,河滩头那个老隔年到底多少年纪!”
憨卵的阿爹亮眼睛对陶桂英的面孔看看,说:“你打听老隔年做什么?”
陶桂英倒讲不出要做什么,只好说:“不做什么,问问罢了。”
憨卵的阿爹就很不满意地说:“你们这种人,吃饱了饭没有事体做,活在世上的人,你们偏要讲人家不在了;不在世上的人,反倒来问长问短。你们这种人,真正,你又不是不晓得,老隔年老早就不在了。”
陶桂英问不出什么名堂,就回去了。第二天她又到憨卵屋里去,听憨卵的阿爹讲这种颠三倒四的话。她相信憨卵的阿爹肯定是晓得老隔年底细的,她想憨卵阿爹的糊涂也可能是假糊涂。
憨卵屋里的人不欢迎陶桂英,就拿不好听的话来讲给她听,陶桂英就当听不见,倒弄得人家不好意思了。
憨卵的阿爹看见陶桂英来,仍旧讲糊涂话。陶桂英也不去戳穿他,不去同他争辩,她很有耐心,所以,引得憨卵的阿爹有点开心了。
后来憨卵的阿爹就告诉陶桂英,老隔年是那一年氽在河面上的。
陶桂英心想陪了你半天等了这么一句话,熬不牢说:“阿爹你肯定弄错了,老隔年没有死,老隔年现在还天天坐在老地方。”
憨卵的阿爹说:“你不要同我辩,我记得的,老隔年是不在了,你们记得的老隔年同我不搭界。”
陶桂英说:“那么帮你看相的老隔年到底是什么人?”
憨卵的阿爹说:“随便你,随便你,同我不搭界,反正我是晓得老隔年不在了,不相信你去问老孙头,派出所的那个老警察。老隔年氽在河滩头,还是老孙头拉起来的,后来也是老孙头相帮办后事的。”
陶桂英就到地段派出所去寻老孙头。派出所里都是小警察,根本没有什么老警察,小警察叫陶桂英弄弄清爽再来问,后来小警察当中就有一个突然想起来,说是有一个老孙头的老警察,不过已经死掉了。
陶桂英坐在派出所的长凳上,越想越气,越想越火,就对小警察说:“你们这种人,太不负责任,我要到上面去告你们,一个居民的出生年月,一个居民的身份,你们都搞不清楚,你们还做什么人民的警察。”
小警察就笑起来,说:“陶组长不要发火么,不要动气么,有什么事情好商量,你要调查什么,我们相帮你查。”
小警察就去查了30年的死亡记录,查出来在20年前,是有一个瞎子在三多巷的河滩头溺死的,因为一直查不到他的背景,后来就作无名尸处理了。
陶桂英很失望,她对小警察说:“怎么可以有这种事情呢?”
小警察说:“你问我们,我们问谁?听说那些年,这种事情是很多的。照理像你这把年纪看见过,你怎么来问我们?我们那时候只有五六岁呢。”
陶桂英想想这话倒不错。20年前,她是在三多巷的,她怎么就不记得这桩事情呢?不只她不记得,三多巷里这许多人怎么也不记得呢?她只记得那时候是很混乱的。
陶桂英从派出所回来就有点泄气了。可是陶桂英走过三多巷的河滩头,看见老隔年和聪聪坐在老地方,陶桂英心里就想,老隔年这个人,肯定是有点什么名堂的。
所以后来陶桂英想来想去还是要去调查,还是要去追究,把事情弄弄清爽。她不相信世界上有弄不清爽的事体。她原本在工厂做工会小组长,也是不容易的,她照样做得很好,很出色。
陶桂英的老男人叫陶桂英在屋里歇歇,不要出去瞎搅,结果陶桂英就很严肃地批评了他,老男人就不作声了,他是讲不过陶桂英的。陶桂英的女儿说陶桂英多管闲事,陶桂英也很想批评女儿,可是女儿不听她的批评。
陶桂英是很讨厌老隔年的,她总归以为老隔年身上有一股邪气,陶桂英就是想去戳一戳这股邪气。
陶桂英去找老隔年,她要同老隔年谈谈。老隔年“咯咯咯咯”地笑,笑起来像一个年纪轻的女人。陶桂英有点恶心,不过还是很容易地叫了他一声“老伯伯”。
老隔年说:“陶桂英,你的面色不好看,你生毛病了。”
陶桂英说:“你怎么看得见我的面孔呢,我真是弄不明白。”
老隔年笑起来,笑得很奇怪。他说:“你真的相信一个瞎子能看见别人的面孔呀!”
陶桂英说:“我是不相信。”
老隔年说:“有的事情你不相信也要相信,我真的会看相的,陶桂英我给你看看相。你么,是个苦相。”
陶桂英皱皱眉头说:“我不是来看相的。”
聪聪拖了很长的鼻涕,吸溜吸溜地说:“你是来握空的。”
老隔年就“咯咯咯咯”地笑。
陶桂英压住火气说:“我是来了解一下你的身份的。”
老隔年说:“你真是握空。我这个人是没有身份的。”
陶桂英的嘴巴是很会讲话的,她就说:“人人都有身份,你怎么会没有?”
老隔年气起来:“人人都有身份是不错的,不过,你看我像不像人呢?”
陶桂英不开心地说:“你不要打棚,我不是来同你寻开心的。”
老隔年说:“聪聪说你是来握空的。”
陶桂英心想恐怕老隔年是有点什么顾虑吧,她就很和气地对老隔年说:“我不是来敲你的饭碗头的,我只不过想问一问清爽,我弄不明白,为什么你这个人这么滑稽。”
聪聪吸溜吸溜鼻涕说:“你这个人滑稽,你这个人滑稽。”。
陶桂英不去理睬这个小憨大,还是对老隔年说:“你告诉我吧。”
老隔年说:“我是不晓得,你去问我的娘吧。”
陶桂英的面孔就有点难看了,她说:“你不肯告诉我,派出所的警察也要来问你的。”
老隔年又“咯咯咯咯”地笑:“警察来顶好,警察来我要问问警察我几岁呢。”
陶桂英拿老隔年一点办法也没有,不过她的耐心总算是很好的,她下决心要把老隔年的事情盘出来。
老隔年后来好像也被陶桂英缠得有点烦,就问了她:“陶桂英,你到底要我讲什么呢?”
陶桂英笑了,说:“你到底是不是老隔年呢?”
老隔年说:“你说我是我就是,你说我不是我就不是,不过三多巷里的人都说我是老隔年。”
陶桂英说:“那么你以前到底是做什么的呢?”
老隔年说:“你说我是做什么的,我就是做什么的,不过三多巷里的人都说我从前就是看相的。”
陶桂英叹了一口气,她很失望。她想走了,再也不来找老隔年,她再也不想弄清什么事情了。
可是,老隔年却说:“你一定要弄清爽,你去问对过螺丝浜的张宝宝。”
陶桂英开心得跳起来,马上问老隔年:“寻张宝宝,真的?”
老隔年又“咯咯咯咯”笑起来:“看你看你,当真了,我骗你的呀,我不认得什么张宝宝。”
陶桂英心里很气闷,她就走了。
这一日中午陶桂英只吃了半碗饭,到下昼还没有消化掉,一直顶在胃里,胀得很难过。后来她一个人走出去,就不由自主地走到对过的螺丝浜去了,陶桂英一打听,真的有个叫张宝宝的人。
陶桂英就寻上张宝宝的门去。
张宝宝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看上去是蛮凶的。
陶桂英问她:“贵生你认得吧,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张宝宝眼睛白翻白翻:“我和他什么关系,我是他的女儿。怎么样,你做啥,你查户口?”
陶桂英不计较这个女人的恶劣态度,心里却很快活,三多巷里的人从前都说老隔年是没有子孙的,现在总算弄明白了,老隔年有一个女儿。陶桂英激动起来,就开始调查:“你是他的女儿,你们怎么不住在一起,怎么从来不来往?”
张宝宝很凶地瞪瞪陶桂英:“他自己要走的,他用不着我来养活,他有本事寻找,只要他寻得到钞票。咦,你这个人,你管什么,你是什么?”
陶桂英晓得张宝宝搞错了,她大概以为她是来叫她付什么养老费的,陶桂英说:“我是居民小组长。”
张宝宝冷笑:“哟喔!居民小组长,吓煞人了,吓煞人了。”
陶桂英想只要这个张宝宝到三多巷去转一圈,让三多巷里的人看一看,三多巷里关于老隔年的那些神秘的说法就会消除掉了。陶桂英所以很严肃地说:“你跟我走一趟,到你父亲那里去一趟。”
张宝宝看看陶桂英的面孔,就问她:“做什么?”
陶桂英说:“你跟我走。”
张宝宝动了一阵脑筋,说:“走一趟就走一趟。”
陶桂英就领了这个张宝宝回三多巷。
张宝宝一路走一路问:你叫我去做什么,有什么大事体,是不是老头子到日脚了,是不是老头子不来事了,是不是老头子已经去了,是不是老头子有什么遗嘱,是不是老头子留了什么东西……
陶桂英心里讨厌这个女人,面孔上又不好表示出来,就说:“你不要问了,你跟我去就晓得了。”
陶桂英就把她一直领到河滩头。她们就看见老隔年和聪聪仍旧坐在老地方。
张宝宝问陶桂英:“你做什么,你领我到这地方来寻死啊?”
陶桂英指指老隔年说:“喏,我叫你来看看他。”
张宝宝眼睛翻翻:“他是什么人?他是什么人?”
三多巷里的人都来看热闹,三多巷里的人是顶喜欢看热闹的。
陶桂英说:“咦,你这个人,滑稽,你不是讲你是他的女儿么?”
三多巷里的人有劲了,围过来看。
张宝宝跳起来,指指陶桂英的鼻头尖叫:“我滑稽还是你滑稽,我倒要弄弄清爽,你寻什么开心,你吃错了什么药,我是他的女儿,我是这个瞎子的女儿,你要触我霉头啊,你热大头昏啊!”
陶桂英被张宝宝吓得七荤八素,心里也有点糊涂了,“他不是你的爸爸?”
张宝宝“呸”她一口:“他是你的爸爸。”
陶桂英面孔血血红,三多巷里的人都笑起来,对她说:“陶家姆妈,你弄错了,老隔年是没有子孙后代的,老隔年一直是一个人过日脚的。”
张宝宝乘机又叫了几句,总归是说陶桂英触了她的霉头,还要陶桂英赔什么损失费。
三多巷里的人后来就七嘴八舌地把张宝宝劝走了,陶桂英想想又是难为情,又是气闷胀。
老隔年就在河滩头“咯咯咯”地笑。聪聪就说:“你是来握空的,你是来握空的。”
三多巷里的人看陶桂英面皮拉不下来,就劝她:“陶家姆妈,老隔年的事体,你就不要再追究了,他的事体,弄明白了,也是没有什么意思的。”
陶桂英是很塌台的。不过,陶桂英毕竟是很有本事,很有能力的,陶桂英做事情是很有办法的,虾有虾路,蟹有蟹路,陶桂英决心通过她自己的路,把老隔年的事情弄清爽。
陶桂英吃夜饭的时候,就把自己的决心告诉自己屋里人。
陶桂英的女儿先就笑起来,嘴巴里的饭笑得喷出来,她说:“喔哟姆妈,你怎么这样起劲的,你假使是做警察破案子,就去弄一个有点名堂的案子。”
陶桂英的老男人说:“你不要再去想这桩事情了,老隔年到底是真是假,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陶桂英想不到屋里人这样不理解她,她就到外面去告诉别人。
三多巷里的人听了陶桂英的话,也不以为有什么稀奇,也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陶桂英非常想问问他们是不是晓得老隔年的事体,可是,大家都不感趣味,没有一个人告诉她什么事情。
陶桂英自己也觉得没有劲,就不再讲这桩事情了。她也有点想通了,老隔年的事情,本来是同她不搭界的。
后来,三多巷里的人就觉得陶桂英这个人不大识相,讲陶桂英这个人不大灵清,讲陶桂英这个人不大正常,讲陶桂英这个人不大对头。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陶桂英的身体就不舒服,心里气闷,胃里发胀,医生说她是生了胃病,胃里发炎了。陶桂英不舒服,一点精神也没有,人就老颜了,大家就说要重新选一个居民小组长。从前人家说陶桂英58岁像48岁,现在人家说她58岁像68岁。
有一天陶桂英到医院里去看胃病,走过河滩头,老隔年就叫住她。
陶桂英无精打采,懒洋洋地看着老隔年。
老隔年还是那副样子,也不见老,也不返青,仍旧和聪聪一搭一档坐在那地方。
老隔年说:“陶桂英,你到啥地方去?”
陶桂英说:“我肚皮不适意,到医院去。”
老隔年说:“陶桂英你没有毛病。”
陶桂英呆了一歇,觉得心里不再气闷,胃也不胀,后来她没有到医院去看胃病。陶桂英走的时候,浑身很轻松,心里也很畅通,她好长时间没有这样畅快地呼吸了。
陶桂英的身体又像从前一样好了,她继续做居民小组长,她是一个很积极的居民小组长,她是很有能力很有本事的,她的工作总归做得很好,每次居民里选积极分子,三多巷里的人总要选陶桂英的。
后来,地段派出所有一个小警察来找陶桂英,小警察很尊敬地对她说:“陶家姆妈,听说你上次调查过老隔年的事情,我想问问清爽。”
陶桂英说:“你说老隔年,我不晓得,什么老隔年,你自己去问吧。”
小警察看看陶桂英,莫名其妙地走了。
《苏州》杂志创刊号1988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