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前太湖发大水的时候,常常要淹没岛上的房子,以后岛上再建造房子,就拣高一点的地势。慢慢地沿湖一带的村落,就从山脚往山腰上移,所以现在李易站在老吴家门口,眺望太湖,这位置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当然山腰的地比不得山脚平坦、开阔,山腰上可立足的地方不大。在老吴家门前,不过一围小篱笆,养些鸡鸭,这也就够了。
李易这时候站在老吴家门前窄地上,现在他有点饿了。
老吴的老伴在做饭,有饭香从灶屋里飘出来。这时候岛上炊烟袅袅,这时候李易如果记起某几句古诗词,比如“倚栏惟见暮山苍”,“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之类,也是很正常的。李易是师范中文系毕业的,他的肚子里应该有一些诗词。当然事实上李易并没有想起什么古诗词。
李易和竹山岛没有什么关系,他和老吴家也没有什么关系,如果一定要说关系,那就是一种临时性的关系。李易是房客,老吴家是房东。李易在学校放暑假以后,住到竹山岛来,不为别的,只是为了游泳,在太湖里游泳。他坐着班船来,然后在老吴家住下,就这么简单。
李易好像没有什么别的爱好,他喜欢游泳,小时候在少年体校游泳队训练,成绩平平。但是他喜欢游泳。现在城里到夏天你就没有游泳的地方,50米×25米或者50米×50米的游泳池当然是有几个,但大家都知道,到游泳池里不是游泳,是泡浑汤水。
暑假开始的时候,李易很没趣,这和放假前魏芳的来信无疑是有关系的。魏芳离李易并不远,住的地方和工作单位都不远。小城本来就很小。魏芳其实用不着写信,但是她还是写了这封信,她在信上写道:我妈说我们两个属相相克。
这当然是魏芳的托词。魏芳其实根本用不着找什么托词。李易和魏芳谈了几个月的恋爱,互相都没有走进对方的心,这一点不用怀疑,魏芳写信的时候,没有什么大的激动,李易收到这封信,也没有什么大的失望。
虽然并不很失望,但开心却是开心不起来了。
李易在暑假开始的时候,回想起去年的暑假,那时候还没有魏芳。后来有了魏芳,现在又没有了。李易回想起去年的暑假也是很无聊的。去年的夏天不热,李易就在懒懒的凉意中睡了一个假期,最后就像得了软骨症。
可是今年夏天很热,热浪滚滚而来,下午3点钟李易坐在屋檐下,太阳逼迫着他。李易看看天井里那一大缸清水,他一头扎了进去。
母亲在屋里叫起来:“哎呀,你热昏了,把一缸水糟蹋了。你这个人,就是只顾自己,不顾别人啊。”
水缸里的清水是为预防停水而储蓄的,在夏天停水是常有的事,这里的人家都有这样的积水缸。
李易把头埋在水里,他听见了母亲的责怪,他认为这没有什么,水脏了再换一缸,这就是解决的办法,简单明了。
李易在入水的那一刻,他突然想起了一片大水,他想起了太湖的水。
美专那一班学生是在这一年的初春到竹山岛去写生的。本来没有李易的事,他在美专教语文,算副课,和写生无关。李易当时是自己提出来跟到竹山岛去,很受班主任的欢迎。这样李易第一次见到了太湖。
李易的头迅速离开了水缸,他作出了一个决定:到太湖去游泳。
为了游泳而住到竹山岛来的,并不只是李易一个人,他们大都住在山南沿湖的林子里,李易住在山北。这边只有李易一个人,山北沿湖的浪可能稍大一些。
就这样李易和竹山岛的老农民老吴建立了一种临时性的关系。
现在李易还不知道老吴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当然李易也没有必要去了解老吴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对老吴的直觉是:老吴就是老吴,一个老农民,其他没有什么,这也就够了。
吃晚饭的时候,他们谈了几句话。
老吴问:“小李同志,你是教师吧?”
李易说:“我在美专教书。”
老吴问:“你在教什么书?”
李易解释说:“美专,就是学画画的学校。”
老吴说:“哦。”
以后就没有话了。
夜里乘凉,李易说:“这里蚊子真多。”
老吴说:“蚊子欺生。”
李易笑笑说:“欺我。”
老吴说:“你是画画的吗?”
李易说:“我不画画,我在美专教语文,我不会画画。”
老吴说:“哦。”
老吴和李易说话的时候,老吴的老伴始终不说话。
李易怕蚊子,上床躲进帐子里去。他在帐子里和老吴说话。
他问:“你家里,从前有人来住过吗?”
老吴没有回答。
李易又说:“他们都不到这边来,这边浪大一点。”
老吴仍然没有说话。
李易觉得老吴不大想说话,李易就不再问什么,他睡着了。
二
李易中午时躺在湖边的树荫下。湖岸边有一些农民在淘沙,把细沙淘出来,堆在一边,准备造房子用。
老吴也在那里帮忙。
到男人们坐下来抽烟歇歇时,老吴朝李易这边看看,他好像犹豫了一会,然后朝李易这里走过来。
李易坐起来,看着老吴油黑的脸,他说:“歇一歇吧。”
老吴点点头,在李易身边坐下。
李易和老吴一起望着面前的水。
后来老吴说:“你真的不会画画吗?”
李易不明白老吴为什么这样问,是不是老吴觉得李易在美专教书而李易不会画画,这一点老吴不理解,或者老吴认为李易是会画画的,他想向李易讨一幅画。如果李易会画,他会送一幅画给老吴的,这不用怀疑。可是李易确实与绘画无缘。小学美术老师给李易的评语是缺乏立体感。平面的太阳,平面的房子,平面的人,没有立体感。
李易对老吴说:“我真的不会画。”
老吴说:“哦。”
老吴常常说“哦”,李易听不出他的色彩。
过了一会,又开始淘沙,老吴就过去了,李易开始做一些准备活动,然后他就下水了。
李易在这一天游出的距离,并没有到达他潜力的顶点,他回头看了一下,已经看不见湖边淘沙的人了,岛当然是能看见的。李易不可能游到看不见岛的地方去,这时候李易的一条腿开始抽筋。李易并不惊慌,他是有经验的,在水里他完全能够自助自救,他扳住脚尖放松,然后仰躺在水面上休息。随后他听见了柴油机的“突突”声由远而近,有一条船朝他开来,船上是老吴。
老吴见到李易,神色惶惶地说:“你?”
李易说:“我怎么?”
老吴说:“你是不是腿抽筋了?”
李易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
老吴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我看到你游远了,怕你出事。”
李易一时间很感动,但他说不出来。
老吴说:“你上船吧。”
李易不想上船。
老吴的神色仍是不安,过了一会他说:“这里淹死过一个人。”
李易问:“谁?”
老吴没有回答是谁,他说:“你来的那一天正是他的周年忌日,我没有敢告诉你。”
李易笑笑。
老吴说:“我知道你们不相信。”停了一刻他说,“你上来吧。”
李易爬上船,木板船板被太阳晒得很烫,李易的脚踩上去,吱溜作响。
这一天夜里老吴跟李易说:“你来的时候问我有没有人住过我这里,其实是有的,他是个画家。”
李易心里有所触动,一定是老吴和这位画家有过很深切很感人的相交。李易联想起老吴几次问他会不会画画,也就可以理解了。
老吴又说:“不过他不是来游泳的。”
李易点点头。
老吴说:“他不会游泳。”
这样李易就开始预感到一点什么,他问:“他的画很有名吗?”
老吴说:“他叫周鹏年。”
如同李易预料的,这是一位很有名的画家。李易虽然自己不通世道,但身在美专,难免耳濡目染。尤其对美术界的名流,略知一二,也是可能的。周鹏年被称为当代画坛怪杰,专攻山水,尤其擅长画水。许多人说看周鹏年的画能听到流水声。李易并未见过周鹏年的真迹,他不大相信这种夸张的说法。
老吴说:“他是不是很有名气?”
李易说:“是的,可惜死得早了一些。”
老吴说:“他就是淹死在这里的。”
李易吃了一惊,他不知道周鹏年是淹死的,当然他更不可能想到周鹏年就淹死在他天天游泳的地方。
李易叹了口气。
远处近处都有蛙鸣,李易听见夜里蛙鸣,他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其实他是中文系的,他应该能够形容出来,是荒凉,是孤寂,是哀伤,是悲切,但他形容不出来。
老吴突然又问了他一遍:“你真的不会画鱼吗?”
无疑老吴希望李易是一位画家,可是李易不是。
老吴说:“那你,懂不懂画?”
李易摇摇头,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我办?”
老吴停了半天,说:“我有周鹏年的一张画。”
李易说:“你想请人看看吗?”
老吴说:“我请人看过,不过我不相信。”
李易问:“不相信什么?”
老吴说:“不相信可以卖那样大的价钱。”
李易张了张嘴。
老吴把那幅画拿了出来。
在月光下展开来。
茫茫太湖,湖边站着一个人,面对太湖,背朝画面,两手下垂。李易的第一印象他认为这个人在等待湖水中出现什么,会有什么呢?
李易听见了湖水的声音。
读画有声,李易现在应该承认这个夸张的说法。
他不仅从画上,他还从老吴的眼睛里听到了水声。
三
李易在半夜里醒来,他听见有一种很奇怪的声音在夜空中飘荡,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声音,他想像不出这是什么声音,李易有点心惊。
早晨起来时,老吴出去了,只有老吴的老伴在。他问了一下,并不指望得到什么回答。
李易说:“夜里什么声响?你们听见吗?”
老吴的老伴看了他一眼,说:“是落水鬼在哭。”
李易笑笑。
老吴的老伴也笑笑,这很少见。她说:“你们不相信,其实我们也不相信,其实是风刮了竹叶,竹叶的声响。”
李易回想起来,确实像是风刮竹叶的声音。
李易出门眺望太湖,这一日风平浪静,湖面上白帆点点。站在老吴家门口,太湖尽收眼底。
李易跟老吴的老伴说:“你们家这地方,真不错。”
老吴老伴说:“是谁叫你到我家住的?”
李易说:“没有谁叫我来,我自己在下面看了一下,你们这两间屋位置比较好,我就来了。”
老吴老伴点点头。
李易问老吴老伴:“老吴今天到哪里去了?”
老吴老伴说:“一大早跟船出去了,到镇上买肉,说你要吃肉,游泳伤元气的,不能跟着我们天天吃素。”
李易心里有点发热,但他却说出了另一句话,他说:“从前画家住在你们家,你们相处得好吗?”
老吴老伴说:“他在我们家住了五年,是在最苦的时候。”
李易说:“临走时他送给你们一幅画?”
老吴老伴说:“他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他只有画。”
李易相信这一点。
几年以后,周鹏年在画坛上红起来,他给老吴写信,说老吴家如果缺钱用,可以卖他的画。
老吴家永远缺钱,老吴就到文物商店去卖周鹏年的画。
估画的是个年轻的小师傅,他看了画,又看了村里的证明,问老吴:“你就是吴龙根?”
老吴点头。
又问:“画上的‘龙根兄’是你吗?”
老吴点头。
再问:“周鹏年怎么会送画给你,周鹏年是谁你知道吗?”
老吴说不出话来。
估画的小师傅又看了画,然后问:“你真的要卖这画?”老吴点头。
小师傅犹豫了一会,伸出一只手展开来。
老吴点头。
然后小师傅开发票,让老吴到取款处取款,老吴发现小师傅多写了一个“0”。
老吴说:“你写错了。”
小师傅看看发票,说:“哪里错了?没有错,是500块。”
老吴一听“500块”,吓了一跳,一把抓过周鹏年的画,说:“我不卖了。”
小师傅看了老吴一眼,说:“你等一下。”反身进里边,随后有一个老师傅和他一起出来。
老师傅出来看过画,问老吴:“你怎么样,要多少?”
老吴只是摇头。老师傅说:“翻一倍,给10000”
老吴听说“1000”,拿了画拔腿就走。
李易听了这段故事,想笑,却没有笑出来,他问了一句:“真的?”
老吴老伴说:“是真的。”
李易相信这是真的。
老吴老伴说:“周鹏年死了以后,那个老师傅追到竹山岛来了。”
李易“哦”了一声。
老吴老伴说:可是这一次老师傅看过画以后,没有说话,就走了。
李易说:“总是有原因的。”
老吴老伴停了一会,才说:“画不是周鹏年画的。”
李易说:“我不相信。”
老吴老伴说:“我没有瞎说。”
李易问:“你怎么知道?”
老吴老伴说:“那一天我追上估画的老师傅,我们实在是急着用钱,老师傅告诉我的,他说,画不是周鹏年画的。”
李易说:“你有没有告诉老吴?”
老吴老伴说:“我没有告诉他。”
李易松了一口气,过了一会,他说:“还是不要告诉他,不要让他知道。”
老吴老伴叹了一口气,说:“你是个好人。”
李易很惭愧。
四
关于周鹏年的画,有两个不同的前提,一是在估画师傅两次看画中间,画被偷梁换柱。
以这个前提为基点,李易有如下的推理,第一种,他认为很可能由于老吴常常很随便地把周鹏年的画拿出来给别人看,而且老吴自己并不懂画,这就让人有了可乘之机。
第二种可能,是周鹏年的学生或者亲属偷换的,因为除非得到周鹏年真传的人,是仿不出这样能够以假乱真的画来的。
第三种可能,是周鹏年自己换的,出于什么原因无法猜测。
另外一个前提就是根本没有发生过偷梁换柱的事件,第一幅画和第二幅画根本是同一幅画,以这个前提为基点,李易又作了一些推理,比如是不是有可能估画师傅水平有限,不识货,或者是不是有可能估画师傅欺老吴不懂画,想敲竹杠等等。
对于这些猜测,李易并不要选择或者确定其中之一,他认为各种推理都有可能性,但又都不很可靠,也许还是让它们并有更好一些。
以后李易在竹山岛的日子里,老吴、老吴老伴和他,他们都没有再提起周鹏年的画。
一直到李易快走了,老吴突然说:“你回去拜托你个事,你帮我到文物商店找一找那位估画师傅,他姓杨。”
李易愣了一下。
老吴看看李易的脸色,停了一会,他说:“你是不是听说了这幅画的事情了?是不是听说这幅画不是周鹏年画的?”
李易说:“我不相信。”
老吴说:“是真的,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李易看着老吴。
老吴说:“我看见他换的。”
李易问:“谁?”
老吴说:“是周鹏年。”
到底还是画家自己。
画家在离开竹山岛,离开老吴家以后,过了几年,名声大振,但是还常常回到竹山岛来。那一天,画家拿出一幅画来,和送给老吴的那一幅画,一模一样,画家当着老吴的面,把两幅画交换了。老吴很感动,因为老吴知道,原来的那幅画上有一点痕迹,是蜡烛油,现在这一幅很干净。
李易忍不住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老吴神色有点黯淡,说:“就是他淹死的前一天晚上。”
李易说:“他明明不会游泳,为什么下湖,会不会是——”
老吴说:“你想到哪里去了,你以为他是自杀,不是的,他现在苦出头了,多少称心,怎么会自杀。”
那一天,老吴也在湖边淘沙,看见周鹏年要下湖游水,老吴劝过他,他不听。
老吴说:“你这把年纪了,学游泳也晚了一点。”
周鹏年说:“我不是学游泳,我画了一辈子的水,自己却不会水,真是冤枉,我不学游泳,我只是想下一下水。”
他下去以后,就没有了。
老吴叹息着说:“当初他刚来岛上,倒是有过那样的念头,我看出来了,就跟着他,他一下湖,我就拉住了他,可是哪里想到这一次……湖边是很浅的……好人命不长啊。”
李易问:“他死了以后,那两幅画怎么样?”
老吴说:“他家属来,我就交给他们了,我把两张画一起给他们的,他们要了旧的。”
事情就是这样,好像没有什么要说的了,但是在李易那儿,还有许多不解的地方,比如第二幅画是谁画的,比如周鹏年为什么要换画,比如,老吴是不是真的对画一窍不通,最根本的,在李易心底深处,有这样一种想法,画家的死,是一个未解的谜,既然有不慎溺死的可能,为什么就不会有其他的可能呢?
这些事情,李易都想了一想,都没有答案,他没有再往深里边想,他也不想去找到答案。李易这个人,本来就是不大多费脑筋的。
李易临走的时候,老吴又关照他,不要忘了找估画师傅的事。
李易想了一想,还是问了一句:“你是想请他再看一看?”
老吴说:“我还是想把画卖了,不管值多少钱,总是钱,我等钱用。”
李易点了点头。
船开动了,这一日有风,水声很大,李易突然又想起了那幅画,那天夜里,他分明从画中听到了这样的水声。这有点奇怪。
李易生长在雨水很多的南方小城,无疑长成了一个细皮嫩肉的小伙子,现在他变得很黑很粗壮。开学的时候,同事们见了他,都说:“你怎么啦,怎么这么黑?”
李易笑一笑,说:“游泳。”
《作家》1990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