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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小青 §失踪

四十岁的妇女杨雪花这一天早晨和每一天早晨一样,六点起床,去附近的菜场买了菜,带了早点回来,丈夫已经烫好了泡饭,他们和上初中的儿子一起吃过早饭,出门去,三辆自行车,和每一天一样,先是一同骑了一段,后来三个人就分道扬镳,分手前互道再见,他们心情平和,没有什么可以让他们激动的事情,也没有什么可以让他们失去平衡的事情。

和杨雪花同龄又同事的妇女李晓娟家里的情况和杨雪花稍有些不同,不过也只是形式上的不同罢,在杨雪花家由杨雪花做的事情,在李晓娟是由李晓娟的丈夫做,买菜买早点,这也算不了什么大事,每天都做,也习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负担,李晓娟的孩子比杨雪花的孩子稍小些,还在上小学,这样李晓娟早晨在家里除了烫好泡饭之外,再就是帮助孩子穿穿弄弄,再将书包整理一下,等丈夫买菜买早点回来,三个人一起吃过早饭,出门去,孩子的学校和丈夫的单位同路,所以孩子坐在丈夫的自行车后边,李晓娟另走一条路去上班,他们在分手的地方互道再见,平平和和,生活中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

他们在晚饭前回到家里再见,基本上每一天都这样。

这一天早晨和每一天早晨一样,但是这一天的晚上却和每一天的晚上不一样。

杨雪花和李晓娟没有回家。

杨雪花的丈夫起先也没怎么在意,以为单位里有什么事情耽搁了,他不大会做饭,晚饭一向是杨雪花回来做,杨雪花因为单位比丈夫的单位近些,一般她先到家,就做饭,也有的时候,杨雪花回来稍晚些,丈夫也等她回来再做饭,倒也不是杨雪花的丈夫大男子主义或者很懒,有几次丈夫先回来,把晚饭做了,结果受到杨雪花的批评,杨雪花说,你做的菜太难吃,以后你不要做饭做菜,等我回来做,以后丈夫就不再动手了,等杨雪花回来,可是这一天丈夫一等二等也没等见杨雪花回来,儿子已经问了几次,他自己也饿得够呛,就冒着被杨雪花批评的可能,自己将晚饭做了,端到桌上,已经是晚上八点钟,再等一会,仍然不见杨雪花回来,做父亲的说,我们不等了吧,儿子说,不等了,父子俩吃了晚饭,将剩下的饭菜用焐子焐着,洗碗的时候,做父亲的对儿子说,你妈怎么了,到现在不回来?儿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没有听清父亲的话,父亲又说了一遍,儿子听清了,说,不知道,大概单位有什么事吧,父亲想了想,说,大概吧,洗了碗,看热水瓶里没有水了,将一吊水坐到灶上,父亲过来和儿子一起看电视,是一部香港的连续剧,情节曲折复杂,他们已经看了多天,现在整个身心都已投入剧情,中间插广告的时候,父亲说,你妈怎么的,平时连一句台词也不能丢掉的,今天倒好,不要看了,儿子说,你烧的水开了,父亲这才想起开水来,到厨房去看,水果然开了,冲好水,电视又开始了,他们继续看电视,这时候,杨雪花的丈夫心里已经有些不对劲,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已经不能完全吸引他了,他看看儿子,儿子还没有他的这种感受,仍然沉浸在剧情中,做父亲的忍不住说,你还能看进去?儿子回头奇怪地看看父亲,怎么啦?儿子说,父亲说,你妈怎么的?儿子说,嘿,我妈还能到哪里去,总要回来的,父亲说,也是的,她能到哪里去,他们继续看电视,一直到两集连续剧放完,已经是晚上十点多,杨雪花还没有回家。

李晓娟家里也发生了类似的情况,所不同的是,李晓娟的丈夫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他自己碰到什么事情回来晚些也不习惯告诉家里,所以老婆回来晚,事先也没通个信息,对他来说,也不觉得有什么不正常,但是女儿比较惦记母亲,女儿的作业碰到了困难,叫父亲辅导,父亲粗粗的一看,觉得这数学应用题挺复杂的,想不出来,就对女儿说,你这么懒怎么行,自己的作业自己想,我帮你做了,你还是不会,自己动脑筋,女儿说,妈妈呢,妈妈怎么还不回来,父亲看一场足球赛看得起劲,怕老婆回来换频道,随口说,晚点回来也好,女儿说,我告诉妈妈,父亲得意地一笑,说,妈妈不在,足球赛结束,父亲心满意足,他喜欢的那个球队赢了,如愿以偿,站起来,满足地伸个懒腰,好像觉得家里少了些什么,起先还没明白少的什么,四处看看,女儿已经在自己的小床上睡着了,作业本摊在桌上,那一道不会做的题目空在那里,父亲这才明白家里少了什么,他看看钟,已经晚上十点多了。

杨雪花的丈夫心里有些慌乱起来,他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的事情,他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一时他还不知道应该怎么去找老婆,杨雪花平时和外界接触不多,除了上班下班,单位有什么活动参加一下,偶而也和从前的女友啦,个别老同学什么的走动走动,但是做丈夫的对这种走动并不清楚,不知道是杨雪花没有告诉丈夫还是告诉了但丈夫没往心里去,没有记住,现在杨雪花的丈夫也来不及一一分析各种可能,他首先想到的是给老婆的单位打电话,因为平时很少给老婆打电话,也确实没有什么事情需要往老婆的单位打电话,丈夫对老婆单位的电话号码记不很清,记得好像曾经记在哪个本子上的,想了半天,将本子找出来,果然有,抓起本子,和儿子说了一声,出去打电话,出门时,听儿子嘀咕,现在知道没有电话的不方便吧,叫你们装电话你们不装,我们同学中间,哪家没有电话?就我们家没有,我们家条件也不比别人家差,杨雪花的丈夫想回头就装电话的问题和儿子说一说,可是他没有这样做,他走出门,往附近的小店去,小店里有公用电话,可是到那里一看,小店已经关了门,杨雪花的丈夫回头推了自行车出来,骑到邮电局去,拨电话的时候,他想时间这么晚,单位里估计也不会有人了,心里也不存什么希望,果然电话铃空响了一阵,没有人接,挂断电话,他有些发愣,一时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愣了一会,他想起了李晓娟,在单位里李晓娟和杨雪花关系挺好,两人谈得来,两家偶尔也有往来,像过年过节,或者谁家有人病了之类,另一家会上门拜访,这样杨雪花的丈夫自然而然地想到李晓娟,但是他并不知道李晓娟家是不是有电话,即使有,他也不知道电话号码,因为自己家没有装电话,也不习惯记别人家的电话,努力回想,好像老婆是和他说过李晓娟家装电话的事情,但是到底是要装还未装呢,还是已经装了呢,如果已经装了,也许从电话号码本上能够查到,但是电话号码本上一般总是登户主的名字,应该是李晓娟丈夫的名字,而不会是李晓娟,李晓娟的丈夫叫什么呢,杨雪花的丈夫想了又想,老婆也不是没有说过,可是他记不起来了,只能想起好像叫他大马大马的,是姓马,叫马某某,还是姓别的什么姓,叫某大马呢,杨雪花的丈夫无法作出判断,所以也根本不可能到电话号码本上去查电话,杨雪花的丈夫现在只有一条路,到李晓娟家去,但是他已经忘了李晓娟的家在什么地方,过年过节的时候,他去过李晓娟的家,但都是由老婆带着,只知道是城西的某个居民新村,大方向是知道的,具体某新村,几幢几楼几号,想不起来,杨雪花的丈夫骑着车子回家来,进门的时候,心里充满期望,也许老婆这时候已经坐在家里了呢,可是没有,看到儿子心神不宁地坐在客厅里盯着他,没找到?儿子说,杨雪花的丈夫摇摇头,说,现在没有办法找她,除非能找到李晓娟的家,可惜我忘记她家在哪里,儿子说,我知道,杨雪花的丈夫说,那我们走。

杨雪花的丈夫和儿子到达李晓娟家的时候,已经是夜里12点,敲了半天门,也没有人来开,怕影响隔壁邻居,又不敢大声打门,敲一会,停下,听到屋里有嘤嘤的哭声,杨雪花的丈夫心中更有些着慌,再又敲门,过了一会,有人来开门了,一看,是李晓娟的女儿,杨雪花的丈夫说,你妈妈呢?女儿哭着说,妈妈不见了,爸爸去找妈妈,我害怕。

杨雪花的丈夫心里稍稍安慰了一些,李晓娟也没有回家,那就是说,至少她们两个人是在一起的,不管发生什么,不管她们在哪里,两个人在一起,总比一个人要好得多。

正要再问李晓娟女儿的话,门开了,李晓娟的丈夫走了进来,一看到杨雪花的丈夫和儿子,他也明白了,心里也有些安慰,他说,坐,坐。

他们坐下以后,李晓娟的丈夫说,走岔了,我到你家,你到我家,我们想在同一个点子上,杨雪花的丈夫说,你还记得我家,我已经记不清了,指指儿子,还是他带我过来的,李晓娟的丈夫说,怎么搞的,弄到现在不回家,也不知道家里人着急,杨雪花的丈夫说,就是,顿一顿,问道,你知不知道她们单位领导或者其他什么同事的家、或者电话,他注意到李晓娟家已经装了电话,他指指电话,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是应该装电话了,想到这个念头的时候,他朝儿子看了一眼,儿子并不知道父亲想的什么,没有报以反应,李晓娟的丈夫说,我知道,我有电话,可是怎么打也不对,全是错的,不知怎么搞的,难道我全记错了,奇怪,杨雪花的丈夫说,你给我看看号码,我来打打看,李晓娟丈夫拿出电话号码,交给杨雪花丈夫,说,见鬼了,杨雪花丈夫按照上面的号码打电话,不是没有人接,就是接了电话刚说出找谁谁的名字,就被对方一阵大骂,说深更半夜再捣乱要报告派出所什么,杨雪花丈夫连忙放下电话,向李晓娟丈夫说,看起来是不对,虽然现在时间很晚了,如果对方真是他们单位的,一定不会这种态度,李晓娟丈夫说,我也这么想,可是怎么回事呢,我记下的电话全是错的?杨雪花丈夫说,你再想一想,也许不是记在这个本子,记在另外一个本子上?李晓娟的丈夫说,不可能,我根本就没有第二个电话本,只此一个,不可能记在别的本子上,杨雪花丈夫说,这真奇怪了,顿一顿,又问,李晓娟有没有其他的朋友什么,她交往的人,比如从前的女友,老同学啦之类,我们杨雪花的朋友什么,我也知道几个,名字我也叫得出来,认我也认得,就是不知道她们的具体情况,比如住处啦,电话啦什么的,雪花也不是没有告诉过我,只是我没有在意,没有记住,想反正也不会有什么事情要找他们,若要找他们,总是雪花先找他们,也无须我记着,她们往往来来,是她们之间的事情,我搭不上,李晓娟的丈夫嘿了一声,没有说话,杨雪花丈夫也不知道他嘿的什么,两个人正不知如何是好,李晓娟的女儿从小床上爬起来,走到他们面前,懵懵懂懂,说,妈妈呢,李晓娟丈夫说,你妈妈没有回来,女儿说,我知道妈妈在哪里,一语既出,把大家的心说吊起来,盯着女儿,女儿平平淡淡地说,妈妈出差了,李晓娟的丈夫一把抓住女儿,说,是不是妈妈打电话回来告诉你?女儿摇摇头,说,妈妈以前说过,妈妈要是出差,晚上就不回来了,李晓娟丈夫说,以前?以前什么时候?是近几天?还是很久以前?女儿茫然地摇摇头,她完全不明白做父亲的眼睛瞪得那么大是为什么,说完话,女儿摇摇摆摆爬回自己床上,一会又睡着了,杨雪花的儿子上眼皮打着下眼皮,朝她看看,羡慕地叹了一口气,杨雪花的丈夫看着李晓娟的丈夫,说,怎么办呢,找又不知到哪里去找,报警?李晓娟的丈夫愣了一下,说,报警?他们几乎同时看了一下手表,时间已经是凌晨两点。

紧张的气氛渐渐地逼近两位丈夫,报警两个字,使他们的情绪从略带些抱怨的着急渐渐地向担心和害怕发展,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们的情绪越来越紧张,焦虑,想象和幻想的水平最大限度地发挥出来,千奇百怪的猜测,稀奇古怪的念头涌满了他们的脑海。

大概在凌晨3点钟左右,他们报告了警察,值夜班的警察告诉他们,失踪20小时以上,才算真正的失踪,警察才能受理,两位丈夫便愣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也不知道往下说什么了,回去睡觉呢,还是坐在这里等到20小时后呢,或者,到处去乱找?幸好值班的警察十分能通情达理,他很认真负责,他大概能够看出来这两位丈夫并不是什么惹事生非的人,并不是因为他们惹恼了两位妻子才失踪的,所以警察向他们摆摆手,说,你们别再胡乱出馊主意了,交给我吧。

警察很快找到了她们的单位的领导,打听到,单位这天下午放假,杨和李并没有说半天放假回家去还是到别的什么地方去,再找到单位里与杨和李关系较好的同事,半夜里把人家吓一跳,想来想去,也都没有注意她们说过要到哪里去,或者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情,这样从单位这一头来讲,也就无法对她们的行踪作出任何判断,这么绕了一圈,回到派出所,两位丈夫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警察却一点也不动声色,接过杨雪花丈夫递来的烟,点了,吸了一口,悠悠地吐出一圈烟雾,不急不忙地说,问你们几个问题,第一,警察说,你们的夫人多大年纪?说,整四十,警察笑,说,四十呀,我还以为才四岁呢,又问,有没有文化?有,都是电大毕业的,警察再笑,说,哦,是大学生呀,不是文盲呀,再问,第三,家里最近一段时间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注意,我是指比较大的事情,不是一般的鸡毛蒜皮,买菜淘米,两位丈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他们一齐说,没有,什么事也没有,那么在单位里呢,警察继续笑眯眯地看着他俩,问,笑得比两位丈夫紧张的心情和紧绷的情绪松弛得多,杨雪花的丈夫先说,也没有,有什么事,她总会回来说呀,她好像没有说什么,李晓娟的丈夫也想了想,说,我也没有发现她在外面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警察说,注意了,我并没有说专指不愉快的事情,说不定是愉快的事情呢,警察一边说一边朝他们挤眼,两位丈夫又面面相觑一会,先后说好像也没有什么让人高兴的事情,看不出有什么让老婆特别愉快的事情,总之警察了解到在最近的这一段时间里,杨雪花和李晓娟都没有说过什么奇怪的话,也没有任何奇怪的与平时不一样的行为,警察最后说,这就是说,没有任何不正常的预感,一切正常?丈夫们想了想,承认。

警察重新点了一根烟,仍然慢悠悠地说,好,现在我们来分析,两位40岁的上过电大的精神健康的一切正常的工作妇女失踪,离家出走,进尼姑庵?丈夫们不乐,说,不可能,那么,警察说,被欺骗了做别人的老婆去?丈夫们啊哈一笑,警察说,看,你们也明白这不可能,那么,被拐卖了?卖到落后的乡下山区去?丈夫们又是啊哈一声,警察说,这又不对,那么,自杀?看两位丈夫脸色尴尬,警察又笑笑,说,也不会吧,好好的日子,为什么要自杀呢,为情吗?看起来也没有吧,为财而死?也不像吧,得了什么绝病不想活了,难道两个人同时得病?显然又不对,再就是……警察顿了一顿,说,被杀?

这事情有点严重了。

警察并不因为两位丈夫的心被揪住而停止他的思路,他继续按着自己的想法往下说,被杀?是有预谋的呢,还是无预谋?先说有预谋,预谋杀人的目的性很强,情杀,仇杀,为钱杀人,看看,你们都不以为然,是吧,预谋杀人看起来是不成立,那么,只剩下最后的可能,无预谋,这是最可能的,也是最接近答案的,设想她们两人下班以后,突然想这半天的时间又不是星期天,用不着留给家庭,何不给自己放放假,到哪里去玩一玩,如果让你们替她们想,她们会到哪里去玩玩?李晓娟的丈夫想了想,说,她不爱玩,除了女儿小的时候带女儿到公园玩,其他的,她不去,杨雪花的丈夫说,她大概不会去玩,前天还在抱怨时间太少,天气快冷了,毛衣还没织好,警察说,逛街?买东西?那恐怕要推翻我的设想,逛街买东西还能被人给杀了?而且是两人一起,不对不对,错了,回头另找出路,会不会离开了这个城市,到别的地方去?杨雪花的丈夫脱口说,到别的地方去做什么,到哪里去,她有什么地方可去?警察说,这是要你回答的问题,是我问你,而不是你问我,杨雪花的丈夫老老实实地说,我回答不出,警察说,那我就难了,以你们的说法,她们也不可能在很晚的时候到了什么偏僻的地方,被奸杀……看到丈夫们的脸抽搐了,警察笑了一下,又说,或者,被抢劫犯杀了?说不定,冤枉得很,身上也不会有几多钱吧,丈夫们点头,说,身上从不多带钱,警察说,那么,只有一个办法了,丈夫们盯着警察,警察说,等,丈夫们不同意警察的意见,说,等,那怎么行,等到什么时候?警察说,还有一个办法,在电视上做寻人启事。

天亮以后,杨雪花的丈夫和李晓娟的丈夫各自回到自己家,并没有让他们激动的事情发生,老婆仍然没回来,他们安排了孩子的早饭和上学事宜,并且安慰了孩子,说妈妈已经联系上了,是出差了,很快就会回来,他们努力做出镇静的若无其事的样子,在安慰孩子的时候,一股强烈的责任感油然而生,然后在和警察约定的时间在电视台门口和警察汇合,由警察陪同来到电视台。

电视台根据做寻人启事的需要向杨雪花的丈夫和李晓娟的丈夫询问杨雪花和李晓娟的身高、外形、衣着等,杨雪花的丈夫依稀记得杨雪花出门时上身穿着米色外衣,至于风衣还是西装还是一般的两用衫还是羊毛的外衣,杨雪花的丈夫说不出来,裤子也说不准,没有印象,他努力回忆头天早晨分手时候那一瞬间留下的印象,但是印象中只有一团米黄色而没有别的任何的东西,李晓娟的丈夫知道老婆穿的一身配套的羊毛外衣外裤,颜色是藏青的,也知道老婆身高1.62米,这样就凑成了一条不怎么对称的寻人启事:

杨雪花,女,40岁,身穿米色外衣

李晓娟,女,40岁,身高1.62米,身穿藏青色羊毛外衣外裤

两人于某月某日失踪,请知情者打某某电话。

警察向杨雪花的丈夫说,看起来你根本没有在意过你的太太,指指李晓娟的丈夫,他比你好些,杨雪花的丈夫低下头去,说,是,我没怎么在意。

电视游动字幕将这件事情送进千家万户,当然更多的人并没有在意,每天的电视上都有许多游动字幕走出来,从大家的眼前走过去,很少有人真正去关心那上面的内容,他们能够容忍它们在电视屏幕上肆意走动,干扰视觉和心绪,完全是因为割舍不下对电视节目的喜爱罢,但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偏偏也会有人对电视上的游动字幕有兴趣,他们看到这条寻人启事后,马上会有各种不同的反应,此是后话。

寻人启事在当天中午就开始播出,从这时候起,杨雪花的丈夫就呆在李晓娟的家里,和李晓娟的丈夫一起守候消息,第一个电话是杨雪花李晓娟单位的领导打来的,说他们都看到寻人启事了,让两位丈夫且放宽心,相信寻人启事会起作用的,两位丈夫空为这铃声一喜欢,放下电话,焦虑的心情比先前更厉害,第二个电话也是一个熟人打来的,内容与第一个电话类似,这使丈夫们更加烦躁,第三个电话就出现奇怪事情了,打电话的是个男人,声称,你们的老婆在我这里,她们不想回家,你们不用找她们了,说完就挂断电话,两位丈夫激动了半天,分析了半天,打电话告诉警察,警察说,还不到激动的时候,这是捣乱电话,又一个电话说我杀了你们的老婆,我是杀人犯,哈哈哈,再一个电话说,你们两个笨熊,连老婆也管不住,等等,也有的电话倒是热心提供线索的,可惜核对下来,情况相差比较大,最可怕的是报告有一具女尸,结果当然不是杨雪花也不是李晓娟,又虚惊一场,警察下班以后,也来到李晓娟的家,和他们一起等,警察说,我这完全是义务劳动啊,两位丈夫都感激不尽,但也有点奇怪,虽然他们没有说出自己的奇怪心理,但是警察看出来,警察说,没有什么奇怪的,算我的责任心也好,算我的好奇心也好。

下晚的时候,来了一个电话,是附近乡间小镇的一家小旅馆打来的,说昨天晚上有两个城里来的妇女住在他们旅馆里,年龄身高都与电视游动字幕寻人启事很相似,但是穿的衣服好像不是米黄色,也不是藏青色。电话是警察接的,警察说,她们住宿没有登记吗?登记的什么名字?小旅馆的人说,没有登记,因为两人都没有带身份证,反正也只住一晚上,看起来两人也不像是坏人,旅馆就没有让她们登记,只收了一晚上的房钱,第二天她们付了房钱就走了,问是什么时候走的,值班服务员也记不很清了,现在惟一能够判断她们是不是失踪的杨雪花和李晓娟的是她们遗忘在房间里的一只紫色的木质发卡,就是那种将一束长头发束起来的发卡,警察说,好,回头向两位丈夫说,你们哪位的太太,用紫色的发卡?束长头发用的那种发卡,杨雪花的丈夫想了想,说,说不准,我老婆好像是短发呀,挠了挠头皮又说,应该是短发,李晓娟的丈夫说,我知道,我们李晓娟肯定是短发,警察向杨雪花丈夫问,你能确定吗?杨雪花的丈夫有些犹豫地点头,又摇头,说,也说不准,也许以前是短发,现在长长了呢,他努力回忆前一天早晨在路口分手时留下的一瞬间的印象,仍然只有一团米色的印象,没有任何别的,长发?短发?什么也没有。

警察放下电话,说,现在我们再来分析,那个小镇有个全国的羊毛衫市场,那里的羊毛衫又多又便宜,你们的太太,也许在单位放半天假的时候,突然想到要去看看羊毛衫市场,她们坐班车到了那里,时间已经是下午,美不胜收的羊毛衫使她们眼花缭乱,挑花了眼,不知到底买哪一件、买几件,她们给自己挑了还得给孩子挑,给孩子买了还要替丈夫考虑,这样看来看去,挑来挑去,考虑来考虑去,当她们最后买定自己所要的羊毛衫时,才发现末班车已经开走,这样她们无路可走,只能在小镇的旅馆上住一夜。

杨雪花的丈夫点头,说,有可能。

李晓娟的丈夫却摇头,说,她们不回家,怎么连电话也不打一个?这没道理,她不知道家里人会着急?

警察说,她们也许沉浸在挑选羊毛衫的激动之中,还没有清醒过来,等到她们想到家的时候,时间已经很晚了,警察看了看李晓娟的丈夫,又说,我刚才已经问过旅馆,他们只有一台直拨电话,晚上10点值班员下班就不能打了,也或者,她们住下以后,碰到了什么很会聊天的人,和她们谈上了,一谈,就收不了场,耽误了打电话,想反正就一夜,明天就回家,不打也罢,所以……

李晓娟的丈夫觉得这种推测有道理,他点点头。

杨雪花的丈夫说,可是也不对,就算她们真的在小镇上住了一个晚上,今天一早,就该回来了,小镇到城里,班车也用不着一两小时吧,就算赶不上头班车,二班三班车中午前也能到了吧,她们不着急吗,她不知道家里人着急吗?

警察说,我们再继续推测,她们坐的从小镇开往城里的班车途中出了故障,前不搭村后不搭店,怎么办呢,等修车,可是司机没有能力把车修好,等过路的其他车把这一车的人分次分批捎走,过路的车都是满载,每次最多只能拉走两三个人,这样你们的太太很可能仍然在路途中等待着车子把她们拉回来,警察看看两位丈夫说,现在你们如果能够确认那只发卡是你们的太太的,事情看起来就不会很糟,警察重复了一遍,说,一只紫色的木质发卡,将长头发束起来用的那种发卡,两位丈夫此时都非常想确认发卡就是自己老婆的,但是他们知道这样做是自欺欺人,他们真的无法得知紫色发卡到底是不是老婆的,其间又来了几个报讯电话,却没有一个有小镇旅馆的电话离事实靠得近,就在他们感觉到离事实比较近了的时候,警察给交警方面打电话,问清今天一天这条路上没有车出故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警察说,发卡也不起作用了,我的推测又走进死胡同,丈夫们的心再一次被悬挂在半空中。

警察腰间的bp机突然响了起来,警察看了看号,显得有些犹豫,李晓娟的丈夫指指电话,说,你打呀,警察仍然犹豫,杨雪花的丈夫不过意地说,你要是有事,你去忙你的事情吧,把你够耽误的了,警察一笑,说,没事,我下班了,是老婆找我,抓起电话来打,说,我在执行任务,警察老婆说,骗谁呀你,我已经问过你的同事,说你已经下班,警察说,下班虽是下班了,但是事情没有结束,你看到电视上的寻人启事吧,游动字幕的,两个四十岁的妇女失踪,警察老婆说,你没有想过你的老婆有一天也可能失踪?警察说,开什么玩笑,警察老婆说,是的,也根本用不着开玩笑,我和你,现在这种状况,和失踪有什么区别呢,或者是我失踪,或者是你失踪,我们总是有一方已经失踪了,警察张了张嘴,觉得再说不出什么话来,放下电话,向两位丈夫讪笑,说,老婆就是这样。

孩子们也回来了,杨雪花的儿子回到家没有看到父亲也没有看到母亲,就自己找到李晓娟家来,两个父亲两个孩子和警察一起继续守候电话,很快就感觉到肚子饿了,李晓娟的丈夫起身说,我给大家做点吃的吧,只能随便做一点了,也没有心思去买菜,他走进厨房去,厨房的窗是对着路口的,心怀侥幸地向上路口看一看,李晓娟的丈夫激动地叫起来:回来了!

警察反应最快,跑到门口,门一开,李晓娟已经站在那里了,和每天下班回来时一样,她一手提着些菜,一手托着两块盒装豆腐,一看到警察,吓了一跳,往后一退,说,我是不是走错门了,警察说,没错,李晓娟说,你是谁?警察说,我是警察,来找你的,李晓娟奇怪地看着警察,说,找我,找我做什么?警察向李晓娟看了看,说,原来你是长头发。回头向一屋子的人笑起来。

这时候大家发现李晓娟长长的头发齐根用一只紫红色的大发卡松松地扣着,李晓娟穿一件淡绿色的上衣,一条咖啡色的长裤,李晓娟走进来向发着呆的丈夫说,你不看我拿得手酸,帮我接一接呀,李晓娟的丈夫去接过李晓娟手里的东西,说,咦,你是长头发?李晓娟说,你什么意思?李晓娟丈夫张了张口,看到大家朝他笑,不知所措,愣了一会,才说,你到哪里去了,急死人了。李晓娟说,我们到羊毛衫市场买衣服,挑花了眼,错过了末班车,就到小镇上的旅馆住了一晚,说好今天一早赶回来的,哪知两个人都睡过头了。那地方好安静,一点声音也没有,好睡呀,一觉醒来,已经11点了,退了房间,索性不着急了,在小镇的饭店里吃了饭,那小店的家常菜做得很有水平,我们要了一个家常豆腐,一个霉干菜烧肉,再有一个汤。我和雪花从来没有喝过啤酒,一人要了一瓶,刚喝上嘴时苦苦的,喝下去倒蛮舒服,怪不得你们都要喝酒。吃过了饭,去买回来的车票,车上人很多,挤得要命,许多人都站着,我们俩呢倒是有座位的。可是因为一人喝了一瓶啤酒,不一会就要方便了,又不好意思说,后来实在憋不住了,才叫司机停车,司机要赶时间,好多做生意,又不肯停,后来好说歹说才停下来,只催我们快点,可是停车的路边又没有厕所,光秃秃的什么遮掩也没有,又有男人跟着下来方便,我们两人只好跑到老远痛痛快快撒了一泡尿,还互相嘲笑尿长得像牛尿了,谁知等我们赶过来,车已经开走了。李晓娟丈夫说,怎么会呢,司机不问明情况的?李晓娟说,我和杨雪花分析,大概是上车站着的人占了我们的座位,就促狭了,说人已经到齐,只能这样猜测了。后来我们就边走边拦车,却没有一辆车愿意停下来带上我们,我们只能一直往前走,走呀,走呀,天都黑了,才有一辆大卡车捎上我们,一路上两个司机还吃我们的豆腐,还好,也不过嘴上说说,沾点便宜,没有动手动脚,把我们带回来了。

这边杨雪花的丈夫一见到李晓娟,听说杨雪花已经直接回家了,马上带着儿子打了“的”,急赶回家,杨雪花已经在家做晚饭了,杨雪花丈夫看着杨雪花头发披散着,杨雪花正用手拢着,说,唉,头发披着不习惯,一只发卡昨天掉在旅馆里了,丈夫惊讶地向她看了一会,怎么也想不起昨天早晨告别时的杨雪花是什么样子,他简直有点怀疑眼前的这个杨雪花是不是他记忆中的杨雪花,如果他记忆中有杨雪花的话。

杨雪花穿一身紫红的套装,杨雪花丈夫像李晓娟丈夫一样“咦”了一声,说,这衣服是你新买的?杨雪花说,你瞎说什么,这套衣服我都穿了两年了,春秋天都穿它,你不看见?丈夫说,你回来换过衣服了?杨雪花说,你说什么,我刚到家,就弄晚饭了,你们一到家就要叫肚子饿的,我哪有时间换衣服?再说了,我也没有回家换衣服的习惯。丈夫说,那昨天早上我明明记得你穿的是一件米黄的外衣,杨雪花说,又瞎说,我其它颜色的衣服都有,就是没有米黄色的衣服,颜色当中我是最不喜欢米黄色的。

杨雪花的丈夫想了想,说,是吗,那就是我记错了。

这时候,杨雪花已经将晚饭做好,端上桌来,招呼丈夫儿子吃晚饭。

《啄木鸟》1996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