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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小青 §人与蛇

上篇

前几年说乡下的毒蛇都被农药毒死了,还有青蛙什么的。不过这几年青蛙又多起来,在春天和夏天的时候,就看见乡下人提着一串串剥了皮的和没有剥皮的青蛙,在城里的小街小巷里乱转,卖两三块钱一串,一串有三五只,或者七八只。他们还说现在乡下的蛇也重新活动了,并且现在的毒蛇比从前更加毒,因为它们都是经过剧毒农药像敌百虫、氯氨磷等等考验过的。人倘是吃了敌百虫,或者氯氨磷,必是要死的。蛇不死,就说明它已经有了抗毒性,说明它本身的毒性已经能够克毒了。

这一带的人,被蛇咬了,都送到陆顺官这里来。陆顺官是蛇医,并且他几乎是这地方惟一的真正有本事的蛇医。

陆顺官做蛇医做了不少年数了。他是16岁跟师傅的,他记得那还是东洋人的时候,他钻到东洋人的篱笆里去捉蛇,后来给一个站岗的东洋人发现,本来那个东洋人是要朝他开枪的,后来看见他手里捏了一条蛇,就没有开枪,他也不晓得东洋人为啥不开枪,想来想去,大概是命大。

陆顺官的命大,弄毒蛇的人能够活到六七十岁,是不多的。陆顺官的先生,陆顺官的丈人,还有陆顺官的阿舅,都是弄蛇的,没有活50岁的。

从前都叫蛇医为捉蛇叫化子的,要学习治蛇伤,先要学会捉蛇,蛇是要冬眠的,一年里倒有半年不肯出洞,所以到冬天捉蛇的人常常无以为生,只好求乞,和叫化子也差不多;被蛇咬过的人,求过蛇医,救了命,就晓得蛇医的宝贵,不过被蛇咬的人毕竟是少数,许多没有被蛇咬过的人,不晓得蛇医的宝贵,看见身上缠一条蛇,手里捏一条蛇,头颈里盘一条蛇,十分腻心,十分讨厌,就避得很远。

现在到底不一样了,大家对陆顺官是十分敬重的,都叫他陆医生,或者叫陆先生,还有死里逃生的病人,没有什么文化的,只晓得陆顺官本领大,就叫他陆仙人。

其实陆顺官自己心里有数,他的本事全是被蛇吓出来的,被蛇咬出来的。他小时候只念过一年书,几乎就是一个文盲,现在也是。

陆顺官的老爱人顾其芬是陆顺官师傅的侄女。顾其芬现在大家叫她陆师母,陆师母倒是识过不少字,读过几年书的,说起来,文化比陆顺官是要高一点的。有的病人在陆顺官这里治好了蛇伤,千谢万谢也谢不够,回去还要写一封信再感谢一次。陆顺官收到这种信,总是要认认真真回信的,回信就是由陆师母来写,陆顺官是写不起来的。陆顺官的家,有陆师母操持,日脚就过得比较好,他的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都长大成人,也是像模像样的。他的女儿谈恋爱谈得比较顺利,后来就嫁出去了,相比起来,他的儿子谈恋爱就不大顺当。按照规矩,儿子是要住在家里的,把媳妇讨进来。可是人家小姑娘都说怕蛇。陆顺官捉的蛇,自然是要关起来的,但也难免逃出一两条来,在屋里游来游去,即使不爬出来,人家只要想到在这间房间的某一个地方,有一群蛇,必定要恶心,要害怕的,这也难怪,所以,直到好几年以后,陆顺官的儿子在厂里分到了房子,才完了婚。

现在家里就是陆顺官老夫妻俩,儿子女儿过一阵也回来看看,反正在一个城里,路也不远,还是蛮方便的,过年过节,回来热闹热闹,平时倒也清闲。

开春以后,陆顺官就到浙江去捉蛇。要过钱塘江,到南边的山里,毒蛇就比较多。

陆顺官在那边一个小镇上的客栈住下来,就遇见几个同乡,是苏州乡下的农民。一问,说是来捉蛇的。他们倒是十分直爽,说现在他们那里出来捉蛇的人很多,专门有人到他们那里去收购,说是卖到香港去的,所以给的钱也比较多。大家就捉了蛇来卖。后来,自己地方的蛇捉得不见影子了,就结了伴出来,听说浙江山里蛇多,就来了。

他们给陆顺官派香烟,陆顺官看看全是好烟,云烟,也有外国烟。陆顺官在家里是抽前门的,出来就抽牡丹,他把牡丹派给他们,他们也受了,点着了就问陆顺官是做什么的。

陆顺官说:“我是陆顺官。”

他们看看他,没有说什么,大概没有听说过陆顺官。

陆顺官问他们:“你们出来捉蛇,有没有带蛇药?”

他们说没有,并且说他们捉蛇从来不带蛇药的。

陆顺官说:“你们到这边来不一样,这边山里的蛇,很毒的,要当心一点的。”

他们几个人不说话,看上去有点紧张,他们也听别人说过浙江山里的蛇很多,又很毒。

陆顺官想了想,后来他就把自己带的蛇药分一点给他们,对他们说:“这地方的蛇,种类很多的,倘是被蛇咬了,不管什么蛇,先吃一个解毒丸,再送医院。”

他们接过蛇药,奇怪地看看药,也看看陆顺官,又问他是做什么的。

陆顺官说自己也是捉蛇的。

他们一听就不做声了。

后来大家就睡了。

第二天早上,他们几个人提出来想跟陆顺官一起走。

陆顺官是不好答应的,他们跟住他,他就不好做他自己的事了。他晓得他们是害怕了,就说:“你们要是没有把握,还是回去吧,我吃这碗饭吃了几十年,到这地方还有点怕呢。”

他们就没有跟陆顺官走。到陆顺官吃过早饭出发的时候,看他们还没有走的意思。

这一天陆顺官在山里捉到一条眼镜蛇和两条蝮蛇,他很开心。下晚他回到客栈,看那几个人不在,以为他们回去了,问了服务员,才晓得房间没有退,看起来还是进山去了。

陆顺官等到很晚,他们还没有回来,他就先睡了,到半夜,听见外面乱起来,陆顺官起来问什么事,说是死了一个捉蛇的人。陆顺官才看见那几个人闷头坐在门口,其中果然是少了一个人。

他连忙问他们人在哪里,他们说已经死了,在医院的太平间里。陆顺官说:“叫你们吃那个解毒丸的,你们有没有给他吃呀?”

他们说,吃了,可是吃得太晚了,开始根本也不晓得被咬了,只是看见腿上有几个很小的红点点,也不痛也不痒,等到喊浑身发冷,再叫他吃药,嘴巴已经发僵,药也咽不下去了。

陆顺官说大概是被银环蛇咬的。

几个人闷头坐着,已是半夜里,也不晓得他们要做什么。陆顺官把烟派给他们,他们也不抽。

陆顺官问他们怎么办。

说已经打了电报去叫他们家里人来,他们在这里等。

陆顺官有半夜没有睡觉,到天亮他就觉得很疲劳,心里很烦。他本来是要在这里多呆几天的,现在却不想再留了,只想早一点回去,就买了车票回家了。陆顺官想也许是见死了人心境不好。从前他见过许多被蛇咬死的人。见了死人的事,总是叫人不开心的。

陆顺官回到家里,陆师母正在生病。她看见他回来,就很奇怪,她说:“咦,你怎么晓得我生毛病了?”

陆顺官说:“我也不晓得你在生病了。”

陆师母说:“我不要紧的,一点小毛病,又没有掼倒,用不着你急的,你做你的事情好了。”

陆顺官把捉来的蛇关起来,告诉陆师母死人的事体,陆师母听了,说:“真是的,这种人,要钱不要命的。”

陆顺官就没有再说什么。

过了不多久,夏天就到了。这一年的夏天来得早,又特别的热,有一天半夜里,来了一大群哭哭啼啼的人,送一个病人来,这个人生命垂危,蛇毒已经行至肾脏,小便发黑,神志也不太清楚了,看起来恐怕是比较难治了。陆顺官就很为难。他和陆师母商量,陆师母也很为难,她不好说话。

病人的亲属一下子跪下来,求陆顺官。说这是他们家最小的儿子,刚刚18岁,高中毕业,家里已经给他造好了新楼房,对象也已经配好,那个小姑娘也跟来了,不过她没有跪下,只是躲在背后哭。

陆顺官就不好再推辞。

以后几天,他有好几次夜里不敢睡觉,他要随时观察病情变化的,到后来救活了这个人,他自己生了一场病。

那个人家除了付医药费外,还包了一个红纸包给陆顺官,陆师母拆开来看,是200块钱。

陆师母说:“现在他们出手真是很大方的。”

到这一年的冬天,陆顺官发了哮喘,在家里休息,心里很闷,就听见有人敲门。陆师母去开了门,看见一个老农民站在门口,朝他们笑。

陆师母不认识他,陆顺官看看,他也不认识他。

老农民说:“呀,不认识了,我就是老张呀,我们家建明,就是今年夏天被陆先生救过来的呀。”

陆顺官仍然没有想起来,陆师母倒是先想起来了,她笑眯眯地问:“现在蛮好吧?”

老张点头,说:“好的,好的,当兵了。”

陆师母说:“什么当兵了?”

老张说:“我们家建明呀,当兵了,我就是出来送他的呀,我走过陆先生这里,顺便来望望你们的。”

“哟,”陆师母看看他,“你倒舍得的呀,现在人家小人都不肯当兵的。”

老张说:“我是不情愿的,原来已经讲好不去的,后来讲当兵人数凑不齐,他们就同建明讲,小鬼头不晓得转了什么脑筋,听了人家的话,我拦不住他的。不过么,闲话讲回来,也蛮合算的,乡里每年发2000块钱,算是给工资的。笑煞人,从前要当兵当不上,现在变世了,用钞票来买,讲好当兵回来可以安排工作,这倒蛮好。”陆师母不再说话,陆顺官问他:“当什么兵呀?”

老张看看陆顺官,想了一想说:“是解放军。”

陆顺官点点头。

陆师母又说:“不会去打仗吧,吓人兮兮的,听人家讲,现在新兵上去打仗蛮多的。”

老农民很有把握地说:“不会的,建明说他们部队是不参加打仗的。”

过了一刻,他又说:“不过也说不定的,这小鬼,我也拿他没有办法,本来不是犟头甩耳朵的,今年热天给蛇咬了一口,变得古怪了。”他叹一口气,“我也横竖横了,只当热天陆先生没有把他救过来吧。”

后来老张从包里拿出20只大鸡蛋放在陆家的台子上,就走了。

陆顺官问陆师母:“到底是啥人呀,我怎么想不起来呢。”

陆师母说:“就是包200块钱的。”

陆顺官说:“噢。”

到春节,儿子女儿两个小家庭都回来过年,人很多,吃饭的地方就嫌小了。陆顺官叫儿子把圆台子搬到大房间里,坐起来宽舒一点。

大房间是陆顺官看病的地方,墙角里有一只大立柜,柜子里摆的药,柜子顶上放了一排玻璃瓶,瓶里是用药水浸的死蛇的标本。

大人在灶屋里忙烧,小孩就在房间里玩,到菜全部摆好,大家入席坐好,7岁的外孙就说:“我也有一只菜,请大家吃。”一边说,一边拿出一瓶死蛇来,摆在手里给大家看。

陆顺官的女婿,人又高又大,在厂里是篮球队的中锋,胆子却是很小的,看见了蛇,心里发抖,推了自己儿子一把,叫一声:“小猢狲,快点摆起来,吓煞人了。”

他力气大,轻轻一推,儿子手一松,瓶子就掉在地上,碎了,死蛇和药水一起淌出来。

陆顺官说:“不要紧不要紧,重新换一只瓶。”一边说,一边蹲下来去把死蛇捞起来,另外放进一只瓶子。他把瓶子放到柜子顶上,又落座,捏了筷子说:“来吧,吃吧。”

大家就吃起来,菜的味道很好,只是媳妇吃得不多,她的身体不大好,胃口也不大好,平时吃得也不多。

外孙顶不安分,吃了几口菜,又顽皮起来,在座位上扭来扭去,就碰倒了酒杯,又把汤弄到衣服上,免不了又被训斥,因为是过年,才没有挨打。比起来,孙女儿就文雅得多,坐在大人身边,不声不响,叫她吃,就吃,叫她唱一支歌,她就唱一支歌,十分懂事,也懂礼貌。

陆顺官看着两个孩子,很开心,他笑眯眯地说:“男小孩和女小孩就是不大一样的。”

下篇

那条蛇是什么时候出来的,谁也不晓得,他们看见它的时候,它也许是刚出来,也许已经出来几个钟头,或者几天了。这几天天一直很热。这种老房子里是很容易有家蛇的。

蛇很大,是黑的,但到底有多大,是不是乌黑的,却看不清。它趴在房梁上,不动,看上去就像是死的。房子比较高,房梁也很高,他们用的是40支光的灯泡,灯光照在房梁上是很灰暗的,有人说借个手电筒来照一照,刘玫就尖叫,说:“不要、不要、不要!”但她不敢叫得太响。蛇不是她先发现的,她洗过澡走出来,郭伟站在天井里,看见她出来,说:“热天热水,洗这么长时间,你倒不怕闷气。”

刘玫看看他,说:“你现在说话怎么恶腔恶调的。”

郭伟说:“我本来就是这样讲话的。”

刘玫说:“我听你同小王讲话就不是这样的腔调。”

郭伟面孔上很不大好看,说:“女人就是这样,40岁的人了,脑筋里老是想点这种事情。”

刘玫说:“本来么,40岁的人,是可以生点花样经出来的……”

他们的儿子小晨在旁边说:“烦死了,你们这种人,烦煞人了。”

他们不再说了,郭伟进去洗澡,刘玫就听见他在里边说:“这是什么?”

她没有搭话,天气很热,她洗了澡,又是一身大汗,她一点也不想动。

郭伟就喊儿子进去:“小晨,你来看看这是什么?”

小晨就进去了,他对爸爸的话是比较肯听的,郭伟经常打他。她从来不打他,他却不听她的话,她有时想想是有点气的。

她没有听见父子俩有什么声响,小晨就跑出来,她看见他面孔上很紧张,他对她说:“妈妈,你快进去看一看,那里面有一条大蛇。”

她跟了小晨进去,看看那条蛇趴在房梁上,下面就是放澡盆的地方,她就尖叫起来,两条腿软得快要站不住了。

郭伟说:“你这样叫会惊动它的。”

她连忙闭住嘴,觉得恶心,要呕吐。

后来邻居都来了,都来看那条蛇,大家都很害怕,谁也不晓得应该怎么办。

小晨十分紧张并且十分兴奋,他说要去拿一根晾衣裳的长竹竿,把它捅下来,再打死它,大人都说不行,万一蛇掉下来逃走了怎么办,也不晓得它躲在哪里,那是要吓煞人的。但是小晨想,就让蛇趴在那里不走,也是要吓煞人的。

后来就惊动了耳朵和眼睛不大好的外婆。外婆走进来,跟大家一样,朝上面看看,什么也看不见。

她十分不满地说:“什么东西呀,在哪里呀?”

小晨大声说:“你走开一点,不要掉下来掉在你头上!”

老太太听见了,说:“我是不怕的,你不要来吓我,你们巴不得我早一点死。我还有几年过过呢。你们不要想阴损我。”

郭伟说:“又来了。”

一般时候刘玫总是护着自己母亲,批评郭伟:“你嫌烦你出去好了。”可是今天她不好说这个话,那条蛇还趴在那里。

郭伟是招女婿招进刘家来的。不过现在城里人讲起来,招女婿是不搭界的,关键是房子,谁有房子自然要住在谁家的。郭伟没有房子,刘玫有房子,郭伟当然就住到刘家来,并且现在城里人爷娘跟女儿过的也是比较多的,跟女儿过,比跟儿子过,反而要好一点。

小晨叫郭小晨。姓郭。这就和乡下人的招女婿不一样,乡下人招女婿,生下来的小孩,是要跟娘姓的。

刘玫是独养女儿,而且她的父母得子比较晚,到刘玫40岁的时候,她的母亲已经75岁了。75岁的老太太,话就很多,加上耳朵不好,疑心病重,也是难免。所以,刘玫就不明白,郭伟一个大男人,为什么要跟老太太计较。

老太太站了一会,看大家都不说话,就很生气,说:“我一来,你们就不说话,肯定是有什么事瞒我,我老了,不值钱。”

刘玫凑在她耳朵边上说:“不是的,那条蛇,大家吓煞了,都在想办法。”

老太太又朝上面看看,仍然没有看见,她说:“那是家蛇,不咬人的。”她又说从前蛇也出来过,蛇出来是好兆头,要进财的。不过并没有人听她的话。

大家议论了一阵。

后来就有人想起了陆顺官。说可以叫陆顺官来捉蛇。这地方的人,三四十岁以上的,一般都晓得陆顺官。

郭伟想也只有这个办法了,他是家里的男人,本来是应该他捉蛇的,可他见了蛇实在是很怕,很腻心。他就骑了车子出去寻找陆顺官。他们晓得陆顺官这个人,晓得他的名气,却不晓得他住在什么地方,他们是不会想到要去找陆顺官的。

郭伟小时候,在玄妙观里看见陆顺官卖蛇药,看见他把一条蛇放在嘴里,让蛇咬他的舌头,蛇就咬了一口,他的舌头马上就肿起来,像一个灯泡,他把舌头伸给大家看,大家看了都害怕,都往后退,他就笑了,然后把蛇药涂在舌头上,又吃下一片药,过了一会,舌头就不肿了,大家就很惊讶。后来郭伟看见有几个人买了他的药,走了。那时候郭伟觉得陆顺官的胆子特别大,特别野气,他曾经是有点崇拜他的。

郭伟现在想想有点滑稽,半夜三更去找陆顺官,他不晓得为什么大家都怕蛇,为什么陆顺官就不怕。郭伟骑着车子在街上乱转,到处打听。街巷里到处是乘凉的人,天气很热,大家睡不着。他向他们问起陆顺官,他们也都晓得陆顺官,就很关心地反问他,是不是蛇咬了?他说不是蛇咬了,是蛇出来了,听的人都有点怕,于是就说,天气太热,就骂天老爷变世,要热煞人了。

后来就有一个人指了一个大方向,说陆顺官好像是住在那一带的,郭伟就向那一带去找,果真找到了。

听说是叫陆顺官去捉蛇的,陆师母就不大开心。她立在门口,对郭伟说:“我们是看蛇咬伤的,不是捉蛇的呀。”

郭伟说:“谢谢你帮帮忙,叫一叫陆师傅,屋里大人小人都吓煞了。”

陆师母摇摇头:“天气太热,陆先生身体不好,他吃不消的。”

陆顺官听见声响,就走了出来问:“在什么地方?远不远?”

郭伟不好说路很远,只说:“不远不远,我脚踏车驮你去,再送你回来。”

陆顺官对陆师母说:“我就去一趟吧,不然人家屋里不安逸。”

郭伟就带着陆顺官回家,在弄堂口就看见小晨守在那里等。

“怎么样?”他连忙问小晨,“还在那里吗?”

小晨哭丧着脸说:“逃掉了,姆妈在屋里哭。”

郭伟有点急了,问小晨:“怎么搞的,叫你们不要吓走它,怎么会逃掉的?”

小晨说:“全是外婆不好,她啰哩啰嗦,说家蛇不可以捉的,不可以打的,是老祖宗,后来蛇就走了。”

“钻到什么地方去了,有没有看见?”郭伟又问。

小晨摇摇头说:“大家看见蛇动了,全逃到外面,我也逃出来了,外婆没有出来。”

陆顺官听说蛇已经走了,就要回去,郭伟连忙拉住他,说:“陆师傅,谢谢你,帮我们寻一寻吧。”

陆顺官就跟进去用手电筒照照房梁,什么也没有,他说人要想寻蛇是很难寻到的,蛇其实比人精明。

郭伟问他:“听说家蛇是没有毒的,是不是?”

陆顺官说:“说是这样说法,其实蛇里边虽然种类很多,却是没有家蛇这一种的。平常大家说家蛇家蛇,其实就是经常出没在住宅里的蛇,所以家蛇就可能是无毒蛇,也可能是有毒的蛇。”

大家就更加紧张,不光刘家的人怕,隔壁相邻也怕,谁晓得那条蛇,爬到哪里去了呢。

后来陆顺官说你们买一点蛇药备一备,胆子就大了。郭伟就跟陆顺官回去买了不少蛇药,回来几家邻居都分了一点。

闹了一阵,时间已经到半夜了,刘玫坐在天井里不肯进去睡觉,郭伟叫她,她不睬他。后来郭伟就说:“就算这一条找到了,说不定房里面还有呢,这种老房子,有蛇虫百脚,本来也不稀奇的。”

刘玫不说话,去点了蚊香,就在外面睡觉。郭伟进去睡。他先看看床上,又看看床底下,心里很不踏实。

这一天夜里,大家都没有睡好,早上起来上班,有点昏昏沉沉的。到上午10点钟模样,郭伟打个瞌睡,就听见有人叫他接电话,他去接了,是刘玫单位打来的,说刘玫身体不大好,叫他去,他问是生了什么病,那边说你来了就晓得了。

郭伟放下电话,他没有动,他不想去,别人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他摇摇头。过了一会,他还是请了假到刘玫单位去了。

郭伟走进去的时候,刘玫正在讲话,讲得嘴边都是白沫。郭伟发现她满脸激动的神色,平时紧皱的眉头,也完全舒展开了。郭伟走进来,她是看见的,但她不屑一顾,她的同事都站在旁边看她。

郭伟问:“你怎么了?”

刘玫不理他,继续自言自语,讲得慷慨激昂,郭伟听了一会儿,也没有听出头绪来。

“她,怎么这样的呀?”他问刘玫的同事。

一个同事说:“我们也不明白,她和杨红讲话,说了几句,就这样了。”

杨红害怕地说:“我也没有说什么,我只说那天看见你们家小孩在街上和别人小孩一起抽香烟,她就笑了一声,后来就一直说话,不肯停。”

郭伟心里忽然一沉,他走到刘玫面前,说:“你要是不适意,回去吧,我送你回去。”

刘玫朝他白了一眼,说:“你不听我的话,弄出这种事情来,你别样不教儿子,你怎么教他去弄蛇,吓煞人的。”

郭伟总算听出一点什么了,他晓得她是吓着了,就到医务室配了点安定,叫她吃了两片,再陪她到会议室的沙发上坐。

刘玫又讲了一阵,后来就靠在沙发上睡着了。郭伟也不敢走开,就在会议室打个电话给单位请了假。到下班时,刘玫的同事有几个过来问要不要到食堂给他买点饭菜。郭伟摇摇手,他们也没有再客气,走了。

刘玫睡了一个多钟头,醒了,看见郭伟,她笑笑,说:“你做什么,等在这里,我没有什么。”

郭伟心里总算轻松了一点,他说:“走吧,已经请好假了,今天早点回去吧。”

刘玫好像很听话,点点头,两个人骑了车子回去,一路上,郭伟小心翼翼,不敢多说话。

回到家里,就有几个邻居,迎上来说:“哎呀,你们回来了,正要打电话叫你们,你们老太太中暑了。”

两个人连忙奔进去,老太太躺在床上,身上滚烫,却不出汗,有人叫小晨拿一块凉毛巾压在她头上。

刘玫一惊,倒没有很多话讲了,郭伟凑上去问老太太,哪里不适意。

老太太睁开眼睛看看他,又闭了。

郭伟问刘玫要不要送医院,刘玫还没有说什么,老太太倒先开了口,说:“我不要去医院,我没有毛病,你们不要咒我。”

刘玫去弄了碗清凉汤,让老太太吃了,又过了一会,老太太叹了一口气,面色也好一点了,看看刘玫,又白了郭伟一眼,说:“我没有毛病,我是气的。”

郭伟不想再理睬她,想走开,但看看刘玫,他停下来,问老太太:“什么事,你说呀。”

老太太看看他,说:“你走开点,我看见你顶戳气,我同女儿讲话,你不要插进来。”

郭伟小心地看看刘玫,刘玫没有说话,只是皱了皱眉头。

老太太又说:“你们不让我安逸,我也不让你们太平,蛮好的日脚,你们要作……”

郭伟忍不住说:“到底是谁在作?”他看见儿子在边上窜来窜去,就喊住他:“小晨,你过来,你什么事情又惹外婆了?”

小晨说:“我又没有惹她,我一回来她就骂人,讲老祖宗给我还有你们吓跑掉了,我也不晓得,外婆莫名其妙。”

老太太说:“小鬼头不要瞎说,我几时讲过没有钞票了。”

郭伟拉过小晨问:“什么老祖宗,什么意思?”

小晨说:“她讲那条蛇,就是昨天夜里出来的那条蛇,逃掉了,逃到那边小河浜里去了。我讲逃走顶好了,她就骂人。”

郭伟心里一跳,连忙又问儿子:“你有没有看见,你看见逃掉了?”

小晨说:“我是没有看见。”

郭伟凑到老太太耳边,大声说:“你看见那条蛇逃掉了?”

老太太离他远一点,说:“我跟你没有话说,你们作孽,要报应的。”

郭伟想说,我们报应,你有什么好处,但他没有说。小晨却代他说了:“我们报应,你就开心了。”

“你们不要烦了,好不好?”刘玫皱紧眉头,批评郭伟,“大男人心胸这么狭窄,烦死人了。”

郭伟看着刘玫皱紧的眉头,觉得心里落下了一块石头,过了一会,他又习惯性地叹了一口气。

到这一日下昼,下了一场大雨,天气风凉多了。这一夜,大家都睡得很好。

《上海文学》1989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