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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小青 §沧浪之水

沧浪之水清兮 可以濯吾缨

沧浪之水浊兮 可以濯吾足

《孟子·离娄》

从前这地方肯定是没有沧浪巷的,就是现在,这城里的人也未必都晓得沧浪巷。

而沧浪亭,却是人人皆知的。

所以,大家想,沧浪巷必定是由沧浪亭而来的;沧浪亭,则说是由沧浪之水而来。那么沧浪之水呢,由何而来?

没有人晓得沧浪之水。

这地方水很多。

总是静谧的水漫生出一层雾气,背面的小巷便笼在这雾气之下。

起了太阳,雾气就散了。

太阳照在拐角的时候,苏阿爹便唠唠叨叨地搬出一张破藤椅,搀着苏好婆出来晒太阳。

苏好婆是三个月以前中风的,不算严重,头脑还灵清,只是右手右脚不听使唤。

从前都是苏好婆侍候苏阿爹的,现在日脚反过来过了,苏阿爹很不适应,况且时已入秋,他的哮喘病眼看着要犯了。

苏阿爹和苏好婆并不是一对夫妻,也不沾亲带故,两个人一世都未婚嫁,老来便成了一对孤老。不晓得是在哪一个冬天,居委会的干部对苏好婆说,你搬到苏阿爹屋里住吧,也好照应着点,他那样喘,就差一口气呢。不久,苏好婆就搬到苏阿爹屋里去住了,其实她比他还大5岁,但她没有病,能做活,能侍候人。苏阿爹可是享了福,并且过得很舒坦。他是有劳保的,苏好婆却没有。

安顿了苏好婆,苏阿爹就带上半导体去泡茶馆了。

茶馆在沧浪亭里。进沧浪亭是要买门票的。从前3分,后来5分,现在3角,有菊展或别的什么展时,就是5角或8角。沧浪亭很小,进去遛一圈只要几分钟。看来如今这钱真不当钱了。

苏阿爹进沧浪亭是不买门票的,他在那里面的绿化队做活,一直做到退休。

茶馆面临着一弯池水。水从一个遥远的地方来,绕过沧浪亭,缓缓地注入沧浪巷,又缓缓地走出沧浪巷,流到另一个遥远的地方去。

这水有时候很干净,有时候就浑浊了,大家问苏阿爹,他说不出道理,他只能把漂在水面上的东西捞起来,却不晓得水的骨子里是怎么变黑的。

每天,苏阿爹在茶馆里喝茶,自是对着水坐,苏好婆在那个拐角上,也正对着水。

太阳就把苏好婆的血晒活了,苏好婆面孔红扑扑的,她高兴了,就和刘家的媳妇环秀找话说。

“你是福相。”苏好婆重复地说,“你是福相,我一见你面就看出来你是福相……”

环秀盯着睡在童车里的小毛头,甜甜地笑,她晓得自己是福相。

苏好婆告诉环秀,她原本也是这城里一户大户人家的小姐,后来家道中落,13岁便被她那抽大烟的父亲卖给人家做童养媳,圆房之前,她逃走了。

“为什么,那家人家对你不好吗?”环秀问。

苏好婆说不出来,天地良心,那家人家待她可不错。

“你那个男人长得难看吗?”环秀又问。

苏好婆说不出来,那男人也算人模人样的。

那为什么……

苏好婆总是说不出来,她想了又想,想了又想,也没有想清楚,可那一天她毕竟是逃走了。

以后,苏好婆便以帮佣为生,出了东家进西家,一直做到五十多岁,误了自己不说,又渐渐地被人嫌脏嫌不利索了,她就不再住家帮佣,改为替人倒马桶,吆吆喝喝又过了20年。

末了你和苏阿爹做成了一家人家,环秀想。

太阳匆匆地走过去,雾气便又笼过来,苏阿爹一壶茶还没有喝畅呢。

苏好婆的面孔不再红,而有些狰狞了。

“求你桩事。”她的暗淡无光的眼珠散散地看着环秀,“看你闲着也厌气,是不是?”

环秀的手扶住童车,甜甜地笑。

苏好婆从身上不知哪一处抠出一块黑布,用一只左手比划了一会儿。

她要做黑纱,活人悼念死人用的。

环秀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拨弄了一下,她没有接那块黑布。

童车里的小毛头突然大声哭起来。小毛头也喜欢太阳,太阳走过去了,小毛头就哭。

都该回家去了。

这巷子里造得起楼房的,也只有刘家。

刘家在巷子里造起新楼房,大家眼热,却也服气。那人家,整个儿的一门做煞胚,劳碌命,老夫妻加儿子,办了个私营的小茶场,三更起做,半夜不歇。想歇,那哗哗流进来的钞票也不让你歇。做得刘家门里个个三根筋扛起一个头,任你加营养,也落个吃煞不壮。

一回,医生说了一句刘陵在生育上可能会有些障碍,便拒绝再说第二句。

于是,很快环秀就进门了,环秀一来就粉碎了医生的危言。

环秀给刘家生了一个八斤三两重的儿子,月子里母子俩都给喂得白白胖胖。

吃满月酒那天,大家看见环秀,自然是格外丰满、富态。

闹了满月,又是双满月剃头;过了双满月,又祝贺半周岁,以后还有一周岁,两周岁,三周岁……刘家总是有钱,便总是能闹起来。

刘家爷儿仨仍旧是做煞,夜里环秀问刘陵:“我怎么办?”

刘陵捏捏环秀的面颊,说:“你,在家歇着,有我们三个做,足够了,我们家不缺你那一份。”

环秀就在屋里歇着。

环秀就是愿意舒舒服服地歇着,什么也不做。10岁的时候,环秀的阿爹过世了,环秀就没有歇过,她做的外发活,堆起来有座小山高,她的手指被针尖戳了无数个洞。

妈妈说,你熬吧,熬出头,嫁个好人家,你就享福了。

在这城里,在这周围,便是在她端盘子的那个咖啡店,比她漂亮的姑娘总是满眼晃着,刘陵偏是看中了她,并不等她明白了什么,一切都已经来了。

你是福相。苏好婆说。

你是福相。大家都说。

你是福相。环秀对自己说。可惜妈妈不在了。现在她有空常去看妈妈,她晓得妈妈在那个遥远的地方微笑。

可是不晓得从哪一天起,环秀笑的时候,老是走神,她的眼前总有一块黑布闪过。她告诉刘陵,刘陵好像也懂一些心理学,刘陵说,你恐怕是太闲了,找点活做吧,给小毛头做双鞋。

环秀听刘陵的话,就给小毛头做鞋。她的手工活太好太好,又快,没多少天,她就给小毛头做了一大堆的鞋。刘陵笑她,说养10个小毛头也穿不了这么多的鞋。

巷子里的人晓得环秀会做鞋,就来讨个鞋样回去给小人做,环秀说,别剪样了,你们忙,小人要穿,拣双合脚的,拿去穿吧。

后来,这周围好多人家的小毛头,都穿上了环秀做的鞋。大人们也都心安理得,环秀反正闲着,做双把小毛头的鞋,本来并不费劲,便也不见得有什么感激之情。倒是没要到环秀做的鞋的人家很有些不平了。

有一天,环秀听见公公对婆婆说:“我们刘家门里向来只出做煞鬼,不出败家子,不能让她破了这规矩。跟她说,让她在门前摆个摊,卖鞋;她要是会做别的,也卖。”

这夜里,刘陵就叫环秀卖鞋。环秀答应了,她从小做惯了各种各样的事,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

环秀就在屋门口放了一只竹匾,向街坊邻居和过往行人出卖她的手工,于是,再也没有谁觉得这里面有些什么不平,环秀就维持了大家的心理平衡。

工商大检查那一阵,就把环秀检查出来了,说是无证营业,罚了钱,并且不准她再出卖什么东西。

刘家不在乎那几个罚款,却要争个面子。

工商的人规劝说:“你们知足吧,人不可太贪呢,太贪不好呢……”

刘陵说:“你这叫什么话?要是人人都知足不贪,这商品经济就死了……”

人家也不计较,说:“也好也好,要卖也行,让你老婆单独申报领个执照就行。”

“你说我做不做?”环秀问丈夫,她愿意听他的。

刘陵看看她,第一次没有替她作主:“随便你。”

后来他们都睡了。

天亮的时候,环秀在刘陵耳边说:“我不做。”

刘陵笑了,捏捏环秀白嫩的面颊:“这就对了,我们刘家有三个做煞胚,养得起你。”

其实,何止只是养得起呢,环秀想。

大家走过刘家门前,看见环秀,便有些惋惜地问:“不卖了?”

环秀说:“不卖了!”

环秀重新天天带着小毛头在拐角上晒太阳,水仍然缓缓地流着。小毛头大起来,吃得多了,尿屎也多,环秀下水洗尿布,失了手,尿布从水上漂走了。环秀站着,静静地看着那不沉的尿布,她不晓得那尿布怎么不沉。

婆婆回来时看见了尿布,便去捞起来,说小毛头的尿布不能随便扔,小毛头夜里会不安逸的。

其实,这个小毛头一直是很乖很安逸的。

一水之隔,这背面就僻静多了。

很少有外人到这巷子里来,偶尔闯来了,也是找错了路,问一下便退走了。

只有水,每天都来。

到了冬天,苏阿爹不能去茶馆了,他只有在这拐角的太阳底下,无助地看着水载着枯叶和杂物流去,心里就有说不尽的烦躁。

终于有一天,除了水,又来了一个人。这个人很年轻,也很平常,他走进来,一直走到拐角,便在太阳底下站定了。

苏阿爹狠狠地咳了一阵,待气平了,问他:“你找谁?”

这个人并不说话,从口袋里拿出一只黄灿灿的镯子。

大家的眼睛被这黄灿灿的颜色吸引住了。

“铜的。”年轻人说,乡音极重。

苏阿爹狠狠地咳起来,那口气很久很久平不下来。手镯自然让他想起那个女人来,他年轻时相好过的一个女人,手镯是他送给她的。

她接过去,咬了一下,也说了两个字:“铜的。”

“我能有金的么?”年轻时的苏阿爹苦笑。

“我配戴金的么?”她也笑,但不苦,很平静。

“只怪我太穷了。”苏阿爹叹口气说。

“你不穷,你看管着园林里那么多宝物,你是不穷的。”那女人说。

后来他们分手了,没有什么眷恋,也没有相约什么。

苏阿爹看着手镯,说:“你要做什么?”

年轻人于是又急又快地吐出了一大串外乡土语,没有人听得懂。

“喂,”苏阿爹招呼环秀,“你听听,他说什么?”

环秀是能听懂的,她毕竟年轻,接受能力强,反应快。

“他叫张文星。”环秀说。

后来,张文星就在这里住下了。绿化队给了苏阿爹面子,收张文星做了临时工,他自是很卖力,很专心,因为从此就不再见那些枯叶杂物随水漂来了。

慢慢地这地方的人习惯了他的语言,觉得那口音十分好听,十分逗趣,有意无意之中,便在自己的语言中也夹了些他的语言。

小毛头正牙牙学语,第一次开口,竟说出了那种奇怪的语调,使刘陵大为沮丧,刘家门里自然添了些许不快。环秀就下功夫教小毛头说自己的语言。

苏好婆被太阳晒得血脉奔涌,她对环秀说:“你有空就帮我缝吧……”

环秀因为不想替她缝黑纱,总是装作没听见。

苏阿爹不咳的时候总是训斥苏好婆:“你见鬼吧,你见鬼吧,老太婆讨人嫌……”

张文星有了空闲,也在拐角上晒太阳,他摇着小毛头的童车,唱一支歌,小毛头就睡了。

苏好婆坐在那里总是想活动右手和右腿。

“这水,”张文星看着流水问环秀,“就是沧浪之水么?”

环秀摇头,她不晓得。

张文星又问苏阿爹,苏阿爹也摇头。

“为什么人家都说沧浪之水呢?”张文星好像很想弄明白。

“谁说过沧浪之水呢?”环秀柔和地反问。

张文星愣了好一会,终于又问了一句:“那么沧浪之水是什么呢?”

没有人晓得沧浪之水。

张文星本来是可以在这里站稳的,他很讨人欢喜。后来却出了一桩事,园林办公室里的现款失窃,数目虽不大,但公安局是立了案的,就怀疑到张文星了,由于没有证据,案子便悬着。

后来又接二连三地出了几桩事,园林里的高档盆景、根雕家具、参展文物相继被盗。于是就推断出是一个团伙,并且有内线,这内线似乎必是张文星了。

沧浪巷就对张文星门户紧闭,苏阿爹便唠唠叨叨地埋怨苏好婆,好像张文星是她的野种。苏好婆决不申辩,她总是在太阳底下尝试着活动右手和右腿。苏阿爹刻毒地说,老太婆你不要痴心妄想了。苏好婆并没有听见他的话,无声无息地继续着她的努力。

环秀看见张文星愁眉苦脸的样子,就对他笑笑。

张文星便也笑了。

刘陵警告环秀:“你防着点那小子,都说是他。”

环秀甜甜地笑,刘陵的心就暖了,踏实了。

案子越缠越大,大家说张文星是个看不见抓不着的精贼,总是没有证据。破案子的人到沧浪巷来调查,刘陵说他看见夜里张文星和另几个人背着东西从那边走过来。

“是从那边过来的?”人家反复问。

“是的。”

“是走到这边来的?”又问。

“是的。”

“后来又到哪里去了?”再问。

“不晓得了……也说不定,这巷子里有人家窝藏赃物……”

最后按证人手印时,他说,这最后一句话不算,是我猜的。

调查便到另一家去进行。

环秀的脸白了,说:“你瞎说,你什么也没有看见。”

刘陵笑起来,捏捏她的面颊:“没看见其实就是看见了。肯定是他偷的,是祸害就该早一点送走,你敢说不是他偷的么?”

环秀的脸只是白。

但是终究还是没有把张文星抓起来,终究是没有证据,没有确凿的东西。

先是听见小毛头不停地哭,大家说这小毛头今天怎么不乖呢。后来被小毛头哭恼了,又说环秀怎么也不哄孩子了,环秀哄孩子是很有办法的。再后来听出来小毛头哭狠了,失了声,便有人推门进去看。

环秀根本不在屋里,门却是开着的。

等刘家那三个做煞胚筋疲力尽回转来,小毛头睡了,环秀却不见。

刘陵愣住了。在那一刻里,刘家老夫妻的嚎叫声响了起来,才晓得屋里的黄货、存折、现款全没了。

“娘×!婊子!”刘陵突然破口大骂,“她偷走了,娘×!”

小巷很震惊。谁也不相信环秀会做这种事,但每个人的内心又都确认了这个事实。

环秀也许是坯子不正,谁晓得她从前在咖啡店里做过什么呢?大家回忆她的甜甜的笑,愈发断定这个女人原来就是很不干净的。

刘家的睡眠向来是很早的,因为要早起做事,所以就得早睡。这一夜,他们仍旧早早地上了床,小毛头也就格外乖。

别人看着刘家高大的没有动静的黑屋,实在不晓得他们睡着了没有。

天亮之前,早起的老人没见着刘家的人,便叹了口气。

突然拐角上有人尖声叫唤起来:“刘陵……”

刘陵正在一个愤怒的梦中挣扎,他被唤醒后,昏头昏脑便直奔拐角去了。

在拐角上,他看见了水,缓缓流过来的水,接着他看见了水上漂浮着的什么,他哆嗦起来,抖得站不住。

水上漂的是环秀。她仰面而卧,面孔上有一丝甜甜的笑,笑得很安详。

水缓缓地从那边滚过来,又缓缓地从这边滚过去,环秀便也缓缓地漂过来,又漂过去。

刘陵看呆了,别人推他,他喃喃地说:“她怎么不沉……”

很快来了警察,来了警犬,来了法医,很快验证出来。环秀是死后被抛入水中的,是他杀。

大家说,原来,果真,那钱、那黄货不是环秀拿的,环秀是不会做这种事的。

刘陵却说:“环秀要是偷了,就不会死了。”

哪有这样说话的,刘陵是乱了脉息了。刘家老夫妻齐齐地瘫倒了,三根筋支持的一个头,再也昂不起来了。

环秀的后事便得由邻里们来相帮了。苏好婆坐在拐角的太阳底下,拿出一块黑布,自言自语地说:“本来该是她帮我做的,现在是我来帮她做。”说着,她便一剪刀、一针、一线地缝起黑纱来。

苏阿爹看着苏好婆,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想了半天,他“咦”了一声:“你,你的手,你的脚……”

苏好婆没有听见他说话,她专心致志地缝着黑纱,捏住针线的右手和捏住黑纱的左手一样灵巧。

环秀的遗像放大出来,挂在墙上,苏好婆看了说:“是个福相。”

苏阿爹“啐”了一口,训斥她:“你个死老太婆,热昏啦,老糊涂啦。”

苏好婆坚持说:“是个福相。”

杀害环秀的凶手很快就抓到了,是个流窜犯,才18岁,文弱弱的样子,一张苍白的面孔。

审讯的时候问他:“你行窃时被害人发现了你?”

“是的。”他供认不讳。

“她呼救了吗?”

“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杀害她?”

他想了一想,说:“她太好杀了。”

“什么?”审讯的和记录的都没有听懂。

他又想了想,解释道:“她很好杀,我的意思是说,杀她太容易了,她笑眯眯地坐在那里等死。”

“你老实点!”审讯的人愤怒了,拍了一下桌子。

他低了头,但还是想说清楚:“真的,真的,我想不到杀一个人竟是这么简单,她……”

“你怎么晓得她家里有钱?”审讯的人从另一方面问。

“我怎么晓得她家里有钱?我怎么晓得她家里有钱……”他若有所思。

“不许耍滑头,老实交待,是不是有内线。”

“内线”两个字自然而然地使他们联想到另一个案子,审讯似乎在另辟蹊径。

杀人犯天真地笑起来:“什么呀……”

枪毙杀人犯那天,巷子里的人都去看,回来一致说那大小孩像哪个电影明星。

他们都听见他对执行的人说:“天寒地冻的,难为你们了。”

后来就下雪了,他的血洒在雪地上,颜色很艳。

刘家的人没有去看枪毙,他们怕戳心境,刘家老夫妻在屋里躺了一些天,终于又昂起了三根筋支起的头去做活了。他们是劳碌命,不做活是不来事的。

刘陵暂时还不能去做,他还没有给小毛头找到合适的保姆。那一天下雪的时候,小毛头睡了,他就站在拐角上,看那水缓缓地流过来,又流过去,雪下到水里,就没有了。除了水,什么也没有。

刘陵回到屋里,小毛头已经醒了。他给小毛头穿了衣服,就让小毛头自己在屋里玩。过了一会,小毛头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对他说:“爸爸,你看。”

他看见小毛头手里拿着一只黄灿灿的手镯,他的心跳起来,回头就发现大衣橱被小毛头打开了,翻乱了。

他把手镯拿过来,看了又看,他总觉得不是铜的。

他没有对别人说起手镯的事,只是突然想起好些天不见张文星了。大家说,枪毙人那天,见他也在场,后来就没有见着。

刘陵后来终于忍不住带着那只镯子到苏阿爹屋里去了。

苏阿爹坐在床上喘,眼泪鼻涕挂了一脸。苏好婆在侍候他吐痰,捶背,抚胸。苏阿爹一边喘一边说:“罪过罪过。”

刘陵没有说什么,悄悄地退了出来。这时候,他突然想到,要给小毛头物色的不应该是一个保姆,而应该是一个妈妈。

《山东文学》1989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