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师碰到了一点困难,不怎么容易解决。林老师的儿子小林今年要结婚了,可是未来的儿媳妇一直在县城里教书,县城虽然离城里不算很远,有两三小时的汽车,也能到了,但总是不怎么方便。结了婚,也算是夫妻分居,总不是个事情,小林一心要把对象调进城来,这事情已经说了好几年。当初小林和周红在学校谈恋爱,周红说,我们不行的,我是乡下的,分配肯定要回去的,以后怎么办?小林说,分配的时候,我想办法。但是分配的时候,小林没有能把周红留下来,周红回到自己县里去教书,和原来估计的结果一样。临走的时候,小林说,你放心回去,过不了多久,我会去接你回来。虽然有小林这样的话,周红仍然是满腹心事。一般人认为,小林以后会忘记周红的,这种想法,多多少少影响了周红,但是事情并没有朝大家预想的那个方向发展,而是沿着小林和周红的爱情线顺利地向前。终于有一天,小林和周红告诉大家,我们要结婚了。别人听了,也觉得这很正常,应该是这样的结果。小林对林老师说,爸,当初分配,没能留下周红来,现在,我们全家得齐心协力。林老师点点头。林老师的一些老同事、老朋友,也都说,老林呀,你得出一把力,否则,时间长了,总不太好,以后再有了孩子,怎么办?再说,现在的社会,就这样子,夫妻长期分居,难保会有些不好的事情产生出来。林老师说,是的。
经过林老师全家的努力,周红的调动走出了成功的第一步。他们在城里找到了接收单位,教育局和人事局的有关同志也都已经进行了初步的联系,看起来障碍不算很大,小林受到鼓舞,在这一个星期六他坐班车赶到县里去,将好消息亲口告诉周红,周红听了也很高兴。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周红自己在县里活动,争取县教育局将她放出来,和原先预料的一样,在这关被卡住了。教育局说,县里教师紧缺,恨不得从哪里再去偷去抢些人来做教师,怎么能放人走,不可能,再说,教育系统要走的人排了长队,请客送礼塞红包托人扯关系拉大旗做虎皮上吊投河寻死作活威胁利诱恐吓讹诈无奇不有,不管是谁,放走了一个,肯定会引起大混乱,所以局里规定,无论是谁的关系,无论是谁的条子,一个不放,竖着进来,横着出去,就是这样。
小林回去告诉林老师,小林说,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我再也没有办法了,下面的事情,爸,得靠你了。小林说得有些辛酸,林老师背上了沉重的包袱,说话行事,上课开会,都有些神不守舍。有一次系里开会学习,一个同事坐在林老师身边,看林老师心事重重,同事说,老林,是不是媳妇的事情还没有解决?林老师说,是,没有办法解决。同事问是在哪个县,林老师说在某某县。同事便笑了起来,说,呀,是那个县呀,你怎么不早说,是那个县,你找夏时云便是。林老师怔了一下,他的记忆里好像是有夏时云这么一个名字,但一时却想不起来是谁,谁,谁是夏时云?林老师问。同事说,是我们系的毕业生,现在在县人事局做干部,说话很来事。林老师问夏时云是哪一届?同事想了想,说好像八三届,或者就是八二届,反正是那两届中的一个。林老师说,你怎么知道夏时云在县里做人事局的干部?同事说,几年前,为一个亲戚的事情,我找过他,很帮忙,老林,你找他没错。老林说,他在人事局,要在教育局就好了。同事说,人事局虽然不直接管教师,但是县里管教师的人都归他们管,夏时云若是说一句话,管用。林老师又说,他们教育局说,无论是谁的关系,无论是谁的条子,一个不放。同事笑了笑,说,话是那样说,你试试看嘛。林老师点点头。同事最后又说,不过,我找他的事情也已经好些年了,现在不知还在不在,可能调了单位,也说不定提拔了,反正,你若是去,见了就知道。
林老师现在也找不到别的更好的办法帮助媳妇调工作,既然有了夏时云这样一个人,林老师就把思路停在夏时云身上了。林老师回到家里,把事情告诉小林。小林听了,像是看到一线希望,问,是不是局长?林老师说,局长倒不是,但是听说说话很管用,我们有个同事,几年前找过他,肯帮忙的。小林说,那你打算怎么办,去找他?林老师说,我还没有想起他是谁,是哪一届的,什么样的一个人,怎么回事,就这样去找,怕不太好,我得想想,把这个人想起来再说。林老师在家里翻箱倒柜寻找前些年学生的毕业留影,可是找不到,搬过一次家,又装修过一回,小林准备结婚,嫌家里旧东西太多,处理掉许多,会不会连旧照片也一起处理了,现在也回忆不起来。家人有些着急,林老师说,不碍,系里有,这些东西,系里专门有人保管,我明天到学校去让他们查一查。第二天林老师去上班,就到系办公室,向办公室主任要前些年的毕业留影。办公室主任不知道林老师要照片做什么,意思是要林老师说,林老师不怎么愿意说,主任也不好勉强,将锁着的文件柜打开,每一届的学生毕业留影都整整齐齐地放着,林老师说要看八二和八三两届的照片,主任取出来,给林老师看。在排得密密麻麻的许许多多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中,林老师实在不知道哪一个是夏时云。主任看林老师无所适从的样子,问林老师要找谁,林老师说找夏时云,主任“啊哈”一笑,说,你错了,夏时云是八四届的。林老师奇怪主任怎么记得清楚,主任说,前些年,我一个朋友有点麻烦,我去找过夏时云,很帮忙,怎么你也有事找他?林老师说,他是在县里做人事局的干部吧?主任想了想,说,你是不是说的夏时云?林老师说,是,没错。主任又想了想,说,不是人事局吧,我找他的时候,好像是为抓人的事情,是在公安局。林老师说,你那事情有好几年了吧?主任说,是,是有好几年了。林老师说,可能后来调工作了,调到人事局了。主任说,也许吧,说话间将八四届的照片找了出来,放到林老师面前。林老师将学生一一看过来,觉得每一个都像是夏时云,但仔细看看,又觉得谁也不像是夏时云。主任便笑着说,你大概也记不得了吧,我那年想找他也已经记不得了,还是别人提了醒,才想起来的。林老师有些不好意思,说,是呀,要找人家帮忙,却不知道他是谁,也是够呛。主任说,也难怪,这许多年过去了,谁还记得谁呀,说着便向第二排中间的一个人一指,这就是夏时云。主任说,笑眯眯地看着林老师,怎么样,想起来了吧。林老师看着这一张熟悉的脸,心里一股亲切感油然而生,林老师现在已经完全想起来了。夏时云的模样让林老师回忆起许许多多关于夏时云的事情,夏时云做过写作课代表,笔头子不错,写的作文,林老师拿来作范文,在课堂上念,林老师渐渐地想起更多一些事情,好像夏时云当初一心想走文学创作的道路,因为林老师是写作老师,接触比较多,毕业分配以后,夏时云回到自己县里在县中学教语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常常给林老师来信,有时也把自己写的作品给林老师看,林老师在文学编辑界稍有几个熟人,替夏时云推荐过作品,但是没有发表,后来,时间长了,这种联系也就断了,这也没有什么,师生之间,就是这样。
林老师给夏时云写了一封信,寄到县人事局,可是一直没有等到回信。林老师以为自己写错了地址,因为寄的平信,也或者根本就丢失了,没收到。过了些日子,又寄去了一封信,这一回认认真真将地址写准了,看了看,确信无误,又去邮局寄了挂号,再等了一阵,仍然不见回音,想会不会是调动了工作,离开了人事局。再写一信,在信封上写,若此人已调离,烦请将他的新单位地址写在信封上退回,寄了去,仍石沉大海。林老师想,也可能夏时云并不像大家说的那样来事,也可能没有什么实权,可能为难,办不起来,也就不好回信,这也是可以谅解的。其他人却认为,写信肯定不行,现在的人,没有谁是靠写信办成事情的,非得自己去。林老师有些为难,好多年不见面,也不联系,有了困难就突然找上门去,这很唐突,思前想后,抬不起脚来向县里去。小林一等再等,急了,说,你若不去,你写个条子,我去。林老师说,我还不知道他现在到底在哪个部门工作,写条子,写到哪里呀,就算写了去,让你找到了人,人家也不知认不认我这老师呢。小林失望地说,像你这样,哪里来事。林老师低着头不说话。
隔日林老师到学校拜托办公室主任,主任接触的人多,消息多,信息灵通,从前的毕业生,若是功成名就,喜欢回母校看看,都是主任安排的。林老师请主任替他再打听一下夏时云现在到底在县里哪个部门工作。主任说,好,我代你打听。林老师开始等主任的回音,可是等了较长时间,主任并没有答复。林老师忍不住去问主任,主任先是一怔,说,你托我的事,什么事?他看起来是将林老师的事情忘记了。林老师说,就是托你打听一下夏时云。主任笑起来,说,噢,夏时云,我打听了。林老师心情有些紧张地看着主任,主任说,我也是找人去打听的,到现在,好多天了吧,也不给个回音,现在的人,办事情,唉,怎么说呢,是求人的事情,也不好追得太紧。林老师,你别急,我再替你追问,总能打听到的。林老师回家,看到小林的脸,心里难受。
过了几天,又逢系里开会。找过夏时云的那个同事看到林老师,说,呀,老林,你还没有找过夏时云?林老师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我给他写了三封信,他也没回,会不会根本就不在那里?同事说,在,怎么不在,你得去,除此之外,你没有别的办法。林老师点点头,开完会回家,小林还没有下班,林老师再三将同事的话想了,也想通了,虽然夏时云多年没有联系,但不管怎么说,当年夏时云也算是林老师的得意门生,也都有一段为文学抽疯的经历,多少算一点志同道合,重新见了面,也许会有些共同的话题,林老师最后终于下了决心。小林这一天回来得特别晚,一到家,林老师就说,我想通了,过一天没课,我就去。小林说,到哪里去?林老师说,到县里去呀,去找夏时云,看起来我不去是没有别的办法了。小林笑了一下,笑得有点奇怪,说,不必了。林老师说,怎么?小林说,已经解决了。林老师说,解决,解决什么,什么解决了?小林说,周红的事情呀,明天周红就回城来,我去接她。林老师惊讶地盯着小林,说,周红的工作调成功了?小林淡淡地说,不是调动,是辞职。林老师张大了嘴,再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周红辞了职,在城里找了一家新开的外贸商店,说好试工半年后就转为正式职工,周红高高兴兴去上班,下班回来,看得出心情挺不错。林老师不太理解,从教师转到营业员行业,周红也许会有些想法,找个机会问周红,周红说,挺好,我喜欢。林老师说,一天站八个小时,累不累?周红说,做老师也是站,一样的站,比起来,我更喜欢站柜台。他们开始筹备婚事,将结婚的场面搞得隆重热闹,结婚以后,小日子也过得挺美好。周红脸上也常常有了笑意,过了半年,果然就转为正式职工,只是周红丢了国家干部人民教师的编制,成了一名职工。但是既然小林和周红都愿意,都想得开,林老师没有理由去要求他们想不开,林老师也没有更多的话说。一年以后,周红生下个大胖儿子,全家皆大欢喜。
这一年,系里在周边的各个县开办了函授班,主要为各地需要文凭的企业家办的,系里创点收,解决老师一点福利。企业家都忙,不可能集中到学校去上课,便由系里派老师一个县一个县地下去,每两个月上两天的课。轮到林老师,林老师下县城去讲课,周边共有六个县,林老师一个个讲过来,后来就讲到了周红原来所在的那个县。汽车到达的时候,林老师看着车站写着的这个县的县名,心里多多少少有一些感慨,当然也不是很深很强烈,事情已经过去一年,小林和周红日子过得挺好,林老师也不必再庸人自扰。
林老师上了两天课,到第二天的下午,课上完了,但是当天也已经赶不回城了,还得在县里再住一个晚上。下午时分,林老师从县教师进修学校走出来,漫无目的地在县城的小街上走走,看看县城的人,看看县城的事情,不知不觉走到县委县政府所在的街上了。看到县委县政府的大牌子,林老师心里忽然一动,想起了夏时云这个名字。林老师慢慢地向县委县政府的大门走近,到传达室,打听一下县人事局是不是在县委县政府大院里,传达说是。林老师朝里看看,有好几幢大楼,问是哪一幢楼。传达指了其中的一幢楼,问林老师有什么事,找谁。林老师只说,没什么事,看看。林老师以为这样的理由传达不会让他进去,他本来也没有什么事情,并不打算进去。却不料传达说,你要去就快去,今天是周末,说不定都已经下班走了。传达这么一说,林老师倒像是不能不进去了,便往里走,里边地方很大,几幢楼中间,围着一个很大的花坛,很气派。林老师往传达指点的楼里去,果然楼里已经没有什么人。林老师在一楼看看,没有人事局的牌子,到了二楼,看到是人事局,可是办公室的门都是关着的。林老师不知道里边有没有人,看到走廊顶端有个大会议室,好像有人在里边开会。林老师走过去,朝里探了一下头,有个靠门坐着的人,出来,看看林老师,说,你找谁?林老师说,是不是人事局在开会?那人说,不是人事局,是劳动局。林老师愣了一下,正要走开,那人却主动说,你找人事局?林老师说,也没什么事情,看看,手向人事局的办公室指一指,都关着门,是不是已经下班了?那人看一看表,说早该下班了,听得出对自己参加的这个会议有些意见。林老师笑了一笑,走开去,从二楼下来,慢慢地向外走,走到花坛边,看到另一座楼里出来一群人,嘻嘻哈哈地说着,笑着,过来,也往花坛这边走。林老师让了一下,让他们过去。一群人走过的时候,另有一个年轻人从大楼里奔出来,追着喊,县长。一群人停下来,回头等那个奔过来的年轻人,其中的一个,站定了,问,什么事?年轻人奔到县长跟前,说,县长,张主任不去吃饭,说家里有事。县长一笑,说,又来了,老一套,他能有什么事。其他的人都跟着县长一起笑,一起往前走。县长走了两步,突然停下,再次回过头,看看林老师,想了一会,犹犹豫豫地叫了一声,林老师。叫得很不自信似的,一边向林老师这边过来,到林老师跟前,说,你是林老师?
林老师点点头。
县长兴奋起来,向林老师伸出手,和林老师握手,林老师,县长说,林老师,你不认得我了?
林老师有些不好意思,想了半天,只得抱愧地摇了摇头。
县长仍然抓着林老师的手,我是你的学生,县长摇晃着老师的手,说,我是你的学生。回头对一群人笑笑,说,这是我的老师,林老师。
大家都朝林老师笑,称林老师。
县长注意到林老师一脸的尴尬,连忙说,没事,没事,学生认得老师,老师记不得学生,这很正常,都是这样的,都是这样的。
一群人也都说是。
县长这才将手放开,问林老师是不是仍然在师范学校教书,问林老师身体怎么样,家里学校是否都好,问学校里其他老师怎么样,学校的变化是不是很大,最后县长问林老师到县里来做什么,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帮助的,尽管说。林老师一一向县长说了情况,最后告诉县长他到县里是来给函授班讲课的,课已经讲完,今天末班车已经过了,来不及回家,再住一晚上,没事,出来逛逛,随便走走,看看县城。县长听了,说,唉呀,林老师你早不说,来的那天就该告诉我,我也好去看看老师。林老师笑笑。县长又说,没事,现在碰到了也不晚,正好,林老师,我有几个客人,你跟我们一起去吃饭。林老师连忙摆摆手,说,不了,不了。虽然县长认得他是老师,但是林老师想不起这个学生来,也不知是哪一届的,也不知姓什么叫什么,也不知是个优等生还是差生,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说不定自己那一年轮空,连课都没有给他们上过,就这么跟着吃饭,算什么呢。县长说,林老师,你这就见外了,老师和学生,还讲什么客气。被县长这么一说,林老师倒不好意思再推托,想了想,说,不行呀,他们要等我的,说好一起吃晚饭的。县长说,怎么,还有别的老师一起来的?林老师说,不是,是县教师进修学校的两位老师,请他们代管函授班的。县长一听,说,没事,随他们去。林老师说,不好吧,他们要等的。县长说,你要实在放不下心,我叫人去告诉他们。林老师觉得这样也太麻烦,说,那也不必了。县长说,就是,就这么个小县城,他们不怕你走丢了。说着便做个手势,让林老师往前走。林老师身不由己地往前走了,出了县委县政府大门,在大街上,县长走在林老师身边,一路有好些人向县长打招呼,叫县长,县长一边和他们点头示意,一边继续和林老师聊天,向林老师打听学校的各种事情。林老师说了,县长总是一脸的感慨,说,是呀,是呀,好多年了,我再回去,怕也认不出来了。林老师说,是呀,我们天天在那里,也感觉不出什么变化,也有些毕业生,过了几年,有什么事情路过,回来看看,都说,变化大。县长说,那是。
他们来到县宾馆,走进餐厅,餐厅装潢得很讲究,和城里的大宾馆也没有什么两样,有几个小包间。县长进去,有服务员带着到其中的一个包间。县长让林老师先坐,林老师觉得客人还没有到,先坐不好,正推让着,已经有人将客人带进来。县长过去握了手,互相拍拍肩,看起来很熟悉,不是什么生客,县长就带着到林老师跟前,对客人说,你看看,今天谁来了,你还认不认得?客人一看,就认出来了,叫道,是林老师。县长说,林老师大概也不记得他了吧,胡正平,我们班里最捣蛋的一个,是我们友好县的工商局长。胡正平说,副局长。这边县里大家都热情地称胡局,林老师很高兴,虽然他仍然没有记起这两个人来,但是学生有出息,老师总是高兴的,一起坐下来。林老师坐了中间,两个学生一左一右两边坐。胡局坐下后,也是县长一样问了一串问题,学校怎么样,老师怎么样。林老师一一作答,胡局也是很感慨的样子,很快酒席就开始了。林老师看出来他们是愿意喝酒的,喝酒的名目话题相当多,想到现在到处说酒文化,这确实已经成了一种文化。林老师被两个学生一人敬了一杯,其他的人就闹起来,说,我们虽不是你的学生,但等于也是你的学生,我们也得敬你。结果每人都敬林老师一杯。林老师不胜酒力,晕晕乎乎的,听得县长说,林老师,在我们县,有什么事情要我办的,尽管说。林老师说,也没有什么事情,有事情我一定会来麻烦你的。嘴上这么说,心里就觉得事情有些不巧,如果这函授班提前一年办,那就真的要麻烦县长了,周红的事情说不定就能解决,当然事情也不是绝对的,人的一生常常有许多路可走,到底哪一条路最好,也是难以预料的。县长说,你看,我们想为老师尽点力,也没门,林老师,你在我们县没什么亲戚朋友呀?林老师说,从前倒是有些关系的,我媳妇在县中教书。县长等人都睁着眼睛看着林老师。林老师说,现在已经不在了,调走一年了。也没说是辞职走的。县长说,现在在城里?林老师说是,也没说在做营业员。县长也没有追问现在在做什么,只是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话题便又绕了开去,说了其它的一些事情,再喝酒。过了一会,话题又绕回来,说起从前在学校念书时的情形。县长说,胡局长是最捣蛋的一个,晚上出去野,回来校门关了,爬进来,被联防队当贼抓。胡局说县长在学校谈恋爱,晚上在操场上犯规,被手电筒照着。他们说一段,就笑,喝酒,然后再说一段,别的人也跟着一起笑,喝酒。后来又说到学习的事情,说大家集体作弊,坦白出许多让人惊奇的作弊方法,有些方法林老师也是闻所未闻。县长说,我是最怕写作课,别的课还能作弊,写作课作什么弊?到哪里去偷看?看不到哇。胡局说,写作课就是林老师上的。县长说,那是,还用你提醒,我记忆最深了,我这个人,不怕别的,就是怕动笔头子,所以看见林老师最惧怕。林老师被县长说得也笑起来,县长继续说,也不知怎么的,就是笔头子不行。有人笑着说县长谦虚,县长说,谦虚什么,一点不谦虚,不信问林老师知道,有一次,实在逼不出来了,想个馊主意,找了一本书,照抄了一段,连标点符号也没有改动。大家听得入神,都想知道有没有被林老师戳穿,县长却卖个关子,不说了。大家都看林老师,林老师也说不出来,他也记不起这件事情,像这样的事情,一般说来也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发现了,批评,一是没有发现,还给个好分数,这也怪不得老师有眼无珠,天下文章多,谁知道哪一篇是哪一个写的,很难,在几十年的教师生涯中,这样的事情也许太多太多,不足为奇。林老师笑眯眯地看着县长,县长最后说,后来怎么样,我也忘了。
时间过得很快,酒也下得快,大家都略带几分醉意,正是最佳境界。林老师看着县长和胡局你一杯我一杯,不由感叹,说,你们同学间,能常来常往才好。同学的情谊是最珍贵,最单纯的,也是最能维持长久的。县长和胡局听了都半天没做声,像是被林老师的话触动。过了一会,县长说,虽然大家离得不远,不是什么天南地北,却也难得相见,今夜相逢,也算有缘。林老师点头,又问县长,在你们这里,和你同一个班的同学,多不多?县长想了想,说,不多,和我一个班的,就两个,一个我,还有一个在乡下中学教书,也不来往,好多年不见面了。这么说着说着,林老师突然就想起了夏时云的名字,其实现在再想起这个名字,也没有什么大的意义,但是林老师还是想了起来,忍不住问县长,说,有一个人,也是我们系毕业的,和你们是系友,对了,是八四届,也是你们这个县的,以前在人事局呆过,再早的时候可能在公安局也呆过,现在也不知道还在不在,也可能已经调到别处去了。县长像是有些发愣,盯着林老师,你说谁?林老师说,叫夏时云。
林老师话一出口,就发现大家的神色有些古怪,像是想笑,却又不知怎么个笑法,是张嘴大笑,还是咧嘴一笑,或者是嘲笑,是冷笑,是莫名其妙的笑。大家都看着县长,像是要等他先笑出个样子。县长却没有笑,盯着林老师看了一会,说,我就是夏时云。
林老师认真地看了看县长的脸,说,噢,你是夏时云,你做县长了。
夏时云这时笑了起来,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我大概变化很大,是吧。他说,好多年不见,是认不得了。
林老师想了想,说,我老了,记性不行,以后,怕要得老年痴呆症。
大家笑,说,哪里,哪里。
《当代》199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