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役黄册乃是每年朝廷收赋的标准所在,惠安县的黄册从洪武年间造出后,再无变动,因循旧例向来是上头的态度,多了不碍事,地方官自会上下相送,为自己仕途打点,冰敬、炭敬、年敬总有名头把钱送得出去。
地方官交不上税,在大明律中可是重罪,轻则罚俸降级,重则丢官归田。
惠安县因倭乱,被钦点三年免赋,如今已是政令后的第四年。
“那能怎么办?我们不过是个县衙,这些豪右哪家朝中没有当官的亲戚,与其在他们身上打主意,不如多想想办法,怎么去让百姓把家里粮纱拿出来顶上今年的窟窿!”何旭冷冷的扔下这句话后便倚靠在椅子上。
在他眼中,陈幼坤此言无异于是不通世故的孩提言论,王家与沈家家族中英才辈出,王家有人在省布政使司中当差,沈家更厉害,家中出了一名科道官。
别说这小小的惠安县衙了,就算是泉州府的府台,也要给这两个家族几分薄面。
找这两家人麻烦,何旭还没犯毛病。
陈幼坤自然不想自己父亲因此被朝廷开罪,但自己又想不出办法,烦闷之下,只得在庭前来回度步。
众人中,唯有坐在陈若仪身旁的谢晋从头到尾都没说过一句话,他静静的坐在椅子上,面带微笑。
对于陈家三人来讲,他不开口,丝毫不觉得意外,反倒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毕竟谢晋来到陈家后,除了喝酒赌钱,玩鸟逛街之外,也没干过其他的,虽然靠着陈京山在县衙中给他安排了一个刑名师爷的差事,但他也只有领饷银的时候才去衙门一次。
这种扶不上墙的人还能说出什么有见地的想法不成?
但没有人注意到,谢晋身上发生的一些悄然无息的变化。
陈京山的目光阴沉地落在了手中拿着的账册的封面上,他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低沉的声音传遍了整个大厅:“倭寇祸乱本地数十载,连年战乱,民生凋敝,流民四起···”
“本县黄册乃洪武二十八年所造,时至今日,情况早已大不相同,豪绅兼并,倭寇劫掠,就算没有赋税,百姓活着也煞是艰难。今年拿不出,不要去硬逼他们。”
此话一出,众人都愣了愣,一直坐在陈若仪身旁,一言不发的谢晋抬起头看着陈京山,眼中带着一丝惊讶。
“爹,那你的仕途怎么办啊?今年要是再交不上去,你多半会被朝廷问罪的!”陈幼坤急得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何旭也睁开眼睛,慌忙的站起身,走到陈京山面前跪拜道:“堂尊大人,惠安县有几家富户还有几分家产,这些我们都可以想办法,何必让自己担罪?”
方才针锋相对的二人,在这件事情上,所表现的态度却是出奇的一致。
陈京山丢了官,对两人都没有什么好处。
陈若仪虽然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多少表情变动,但她紧紧攥着的衣角还是显露出了她内心的紧张。
“我的仕途,当初上任之时,我就知道会有现在的这一幕出现。惠安县这些年我能勉力维持,不致使民变,已是尽我所能,对得起朝廷这些年的禄米了。”陈京山睁开双眼,长长的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到大厅门前,望着门外清朗的天空。
“至于何旭,你管好手下的人,如若我听说哪位差役抓人逼粮,我会按大明律法治罪!”陈京山回过头,盯着跪在地上的何旭,目光如电。
“卑职领命!”
何旭忙不堪叩头应允,他心中却自己打起了小算盘,三年免赋了,好不容易有一次发财的机会,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放过?
“爹爹,你这样会被朝廷罢官的···”陈若仪终于忍不住开口。
陈京山看着这个自己素来疼爱的女儿,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罢官就罢官,大不了我们回浙江老家,家里还有百亩良田,日子怎么都过得下去。”
见到自己老父心意已定,她本想再劝劝,但张张了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