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有道抬起脸,算是头一次对上了钟朔,方才的困惑仿佛在抬头的那一刻消失殆尽,他那张几近透明的白皙脸庞就对着钟朔,问:“心事?”
钟朔在钱有道对着他说话的那一瞬间,仿佛心脏都停滞跳动了。传闻钱府的少爷长相犹如仙人下凡,之前背对他们看不出模样。这一次远远看到他进来的时候,他也只是一直都和瑞天交头接耳,看不大真切。就算是刚才站在跟前,也没有现在这种直接对上的时候那股面对面传达给自己的灵气逼人感。
这就是凡人与仙狐之子之间的差距。钟说头一回有这种自己比别人差了不止千里的感觉。
钟朔长这么大头一回在人前失了魂,幸好旁边还站了个楚连京。楚连京平时察言观色习惯了,忙过来插嘴说:“我就说嘛,钱少爷仙人之姿,怕是我们这等凡人受不起。”
钱有道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直接却听得怪怪的马屁,一时之间竟然也不知道要怎么回才好。
瑞天及时凑上来,替钱有道回了一句:“楚少爷真会说话。不过我们家有道常年在家修行,可经受不起像你们这样在外身经百战过的英才们的追捧。”对方怎么敬过来的,就怎么还回去。
楚连京神色都不大对了。
钱有道转头看了瑞天一眼,心道这也算是个实话。
那句身经百战仿佛就是在嘲讽楚连京,楚连京磨了半天牙都没有反击回来。一旁的钟朔忽然在这个时候说话了。
“大师说笑了,这次蛇妖之战,钱少爷一战成名。日后功成名就,可不是像我们这样的人可以相提并论的。”
钱有道皱眉,他不知道别人听了这句话会怎么想,但从他的角度去听,这就是一句让旁人听了非常不舒服的话。
他终于耐不住性子,开口说:“你为什么要这么说话?贬低自己让你很舒服吗?”
钟朔和楚连京直接双双变了脸色。瑞天一脸 惨不忍睹的模样,想去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钱有道一旦开了口,心底就开始涌上来许多话。
“我就是有一个比较厉害的娘而已,剩下的不都和你们差不多。我认识有一个人女孩子,虽然身体不好,但是不管从哪方面都比我厉害。她还没有你们这样有那么好的师傅带呢。”
瑞天指指自己,钱有道说的女孩子不出意外就是袁相宜了。他口中的那个不那么好的师傅,毫无疑问就是自己。
“你们可要好好珍惜自己身边那么好的条件,那可是一般人没有的好运气。”钱有道说完了,仿佛郁结在他心头的所有不舒坦一股脑儿全部都说了出去,顿时浑身都舒爽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他这一番毫不做作的话给震慑了,有些人忽然小声地笑了两声,紧接着笑声一下子就蔓延了开来。钱有道后知后觉地发现了周围这些人都是在笑自己,霎时涨红了脸,扯着瑞天的衣袖压低了声问:“我做了什么不对的事情吗?”
瑞天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慈祥地按着他的头。
钟神源原本正在和人紧张地商讨着事情,听到人群中的骚动皱眉抬头朝钱有道这边看过来。随后低声吩咐了一句面前的人,便转身朝他们这边过来了。
瑞天眼尖,头一个发现钟神源注意到了他们这边,按在钱有道头上的手下意识地落在肩膀上,不留痕迹地按住他。
钱有道察觉到瑞天的一样,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一眼就对上了钟神源。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钟朔把他的举动看在眼里,也跟着回头。
这一看才发现自己引起了叔叔的注意,忙退到一边,在钟神源到了他们面前的时候,低声喊了一声叔叔。
钟神源瞥了他一眼,也跟着低声呵斥道:“知道现在是什么场合吗?”
“……是,侄儿知错了。”钟朔浑身皮都崩地紧紧,方才那一瞬间的放松消失殆尽,又回到了那个装模作样的钟朔。
钱有道皱眉,要不是瑞天按着他,他可能又耐不住性子胡说八道了。
钟神源教训完了自己的侄子,开始转向钱有道。他的神色要比刚才在外面的严肃多了,在钱有道的严重,就好似就在刚才的那一点时间内,平白多了无数的压力。
“钱少爷,钟朔他年少无知,有什么地方得罪的,还望海涵。”
钱有道忙摇头,说:“没有……我只是不太喜欢他们说话的口气。我听老和尚说过,钟朔和十三峰的事情,大家都很厉害嘛。一定比我厉害,在蛇妖之前我都没有和妖物对上过。”
在场的所有人一瞬间变了色。钟朔的脸上更是青一阵红一阵,掩不住的无地自容。
瑞天原本挂在脸上和煦的笑也变得略显尴尬。钱有道大概自己都不知道刚才他的一句话,已经让在场的所有人深切感受到了所谓的天壤之别。
只有钟神源面不改色,甚至听了钱有道的话脸上肃穆的神色还和缓了不少。仿佛是真心为 钱有道的能为而高兴。
“钟朔他们没见过大世面,说话不知轻重。不过,在我看来,钱少爷的能为怕是在场所有人都半点都及不上啊。”钟神源说的由衷,紧接着用不容拒绝的口气继续说,“蛇妖事件过后,天朝元气大伤。我也渐感能力不足,辕门县日后的平安怕是要落到钱少爷你们的身上了。”
瑞天默默地叹了口气,心想果然——钟神源这是要撂担子的节奏啊。
钱有道一头雾水,没明白钟神源这时候说这句话的用意。
“钟叔叔,你说的这句话我听不懂,”他认真的看着钟神源,同样用着认真的语调对钟神源说,“我听说除妖司里面有很多能人异士,在修行界也很有名望。我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为天朝的修行界着想。但是你把辕门县这么大的担子想要丢给我这样的人,似乎有点不负责任吧。”
瑞天脸上的表情已经开始有些抽搐了。
这钱有道大约是跟袁相宜相处了一年,已经习惯了袁相宜的那些思考路数,有时候也会不自觉得学了袁相宜那直接了当的性格。
钟神源却是毫无动摇——至少表面上看上去丝毫没有被钱有道这出人意料之外的言辞而有所动摇。
“所以呢?”钟神源的眼神变得尖锐,“这几天大部分修行界的人都在这里了,有多少人被蛇妖殃及了,钱少爷心里大概还没有确切的数目。我现在可以告诉你,这一趟来辕门县的修行者当中,至少有半数以上殒命在蛇妖之灾当中。”
“半数……”钱少爷确实没有对现在修行界的情形有多大的感官。蛇妖事件过去之后,在他的认知当中,接下来就是处理后事的阶段,以修生养息,各干各事为主了。
“这半数还未曾包括现在还伤在那的人,天朝的修行界现在整个就处在重伤短期内无法复原的状态中。但是……”他忽然顿了下,侧身转向太屋山的方向,继续说:“身为罪魁的妖修还虎视眈眈地在暗处窥视,辕门县的守护结界还没有修补完毕,被这次事件殃及的人还需要照顾。你觉得……单凭我一个人能做全所有的事吗?我确实要为辕门县负责,我现在为辕门县物色有足够能力保护它的人,就是对它最大的负责了。”
钱有道仰头看着他,他总觉得钟神源说的这番话并不是在跟自己或者在场的所有人抱怨。因为他的口气里并没有怨气,可他真的想要他来承担这些事情吗?
瑞天忽然在这个时候说:“钟大人辛苦了,不过辕门县的事情,院门寺会负担起来。和尚我认为,把这些如此重要的担子全然交给这些十几岁的孩子,确实有些不负责任。”
钟神源这才稍微露出了些诧异的神色。
“大师愿意出手相助,钟某感激不尽。但我认为天朝遭此劫难,任何人都有责任负担起他们原本就该负担的东西。十几岁的孩子也不小了,也该懂事了。”
……钱有道这才觉出一点味道来,这钟神源原是在拐弯抹角地骂他不懂事呢。
场中的气氛一下子有些僵硬。钟神源这个人似乎和传闻中的一些传言有些不太相符,起码人是他请来的,现在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教训人,这也太不合钟神源在修行界的地位。
瑞天沉默了片刻,说:“钟大人的意思该不会是想让他们进入除妖司吧。”
钟神源的眼神闪烁了下,说:“现在人手不够是事实,我确实需要足够的人手。而且妖修之事非常凶险,搜捕的过程总是需要能够应付他们的人多一些。”
瑞天这才明白过来,绕来绕去,钟神源的最终目的还是想要所有人都归他所用。钱有道在脾性上太过天然,家里又有仙狐压阵,不会随意听从管教也在情理之中。
但钟神源真正想要的是足够听话的人手。钱有道这样的人才虽然好用,却也存在太大的风险。他需要保障。
“我也希望能善用贤才,但眼下也顾不得这么多了。”钟神源感叹完,板正了姿态说,“当然,这件事全看个人意愿,我钟某也不是强人所难之人。”
瑞天见他转身,心想大约这一趟钟神源要说的事情也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