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姝的嘴角轻轻地翘上去，不是笑，而是做出个样子来，意欲安抚妹妹，她的手落在少嫆肩头，正要说什么，却听得那边厢子献朗声大笑。

“不止这些，嫂嫂，关于修行之道，少姝妹妹此前便有慧观妙论——她曾说过，应将仁德视作一粒种子，今番她又谈及‘五常’，少姝，你的那粒种子，是不是该萌芽见长了？”

“什么样的种子？”王文娟目光追着，在子献和少姝间来回打转。

“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作为先生讲学的习惯，子猷想要郑重说什么前，总能在典籍中精准地找到启发与支撑，“‘道’无形无象，生育天地万物，其在万物中的显现是为‘德’，人作为万物之一，也当有此知觉。上回，少姝打了个比方，说仁是一粒种子，在情在理，相应地，在五德之中，仁德确为发端之始种。”

（“道生之”句：出自《老子 五十一章》。）

半天没吭声的少婵悠然应到：“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一个人，没有仁爱之心，遵守礼仪有何用处？仁是内心的准绳，礼是外在的显扬，换句话说，人而不仁，又如义、如信、如智何？其余四德皆会失其主心了，遑论其他。”

“子献适才之议提得好，”仿佛突然逮到了一个奇妙无比且正中下怀的主意，他兴味十足道，“受山水滋养，种子势必破土而出，接下来情态如何，与五常有否对应，少姝可有下文啊？”

少姝注意到兄长投来温存和善的目光，但是，在他这种目光中，还是透射出某种师长独有的殷切期待，她的双手在胸前一扠，又抵在额头上，看那样子，像是正在做出某种重大抉择似的。

须臾，她从随身的香囊中取出了一样小小的东西，珍重小心地置于左手掌心。

“咦，姐姐，这不是咱们家小葫芦的种子吗？”子默眼尖，第一个认了出来。

“不错，是我特意留存的，”少姝抬起黑白分明的眸子，调皮地故作高深状，“少姝不揣浅陋，现下便以新学的‘戏法’，为大家解说演绎一番。”

少妍早觉坐得发闷，听她一说立刻急得跳脚，高声催促着：“少姝真是长本事了，还能学会戏法，快与我们变来！”

子默心急情切，拔腿往前，险些被石墩子绊倒，少姝笑着扶住他，往他手里一扣，“来，你端着，好看个仔细。”

子猷不像旁人紧赶着往前凑，他让出空间，袖手后退了半步，双眼却睁大了，一点也不松懈，少姝的说辞和戏法，不晓得他更盼望见识哪一样？

“呀——这么小一粒，怎么还会烫手？”子默欣喜地抬头，实时告诉大家他的感受。

众人将信将疑之际，那种子真的在眼前绽放出奇异的光茫，有如火花迸射，引起惊呼连连。

“越来越烫了吗？”少嫆问，本来还想抢着接手，又瑟缩不前了。

“暖暖的，痒痒的，内里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似的。” 子默摇摇头，问少姝，“姐姐，这便是你讲的仁种生发？”

“没错。” 少姝笑眯眯，应得干脆爽利。

“生发之心，仁也。”子猷的声音自大家身后传来，言简意赅，“仁在其中，会催逼出如此生机，好不勇毅！”

“快看，有什么长出来了！”少婵提醒。

原来是主根，屈曲冲破了种皮，延伸而下。

少姝道：“是，此根为义，它在土里扎得牢靠了，才有日后的枝繁叶茂啊。”

“忘我之心，义也。”少婵眨了眨眼，似有所悟，“舍弃自身所成全之人，想必是由衷爱惜之人，可见义与仁不可分。”

也许真是倚靠了那主根的功劳，一束通透脆嫩的绿茎，在所有人注目下蜿蜒而起，渐渐深浓，晃晃悠悠地绕到了一脸兴奋的子默食指上，那茎上蜷缩着的嫩叶舒展开来，妖俏身姿，恰如欢蝶舞动。

“此茎叶示人以曲，相互烘托映衬，绝无倾轧排挤，我愿称其为‘礼’。”少姝这样解释。

子献拍手叹道：“尊贤敬德之心，礼也。如少婵姐姐所言，无仁爱，绝不会发自内心守礼，礼与仁也不可分。”

葫芦花说开就开，陆陆续续，朵朵白洁厚实，吐蕊怒放，几乎是吓人地生气勃发，阵阵淡香飘散开来。

“好美，我不曾留意过，葫芦花亦有其芬芳可爱之处。”少妍喃喃道。

“是啊，因此我想称其为智之花。”少姝应道，“花朵拆放成形之际，最是动人心魄呐！”

“妙极，”王文娟，“是非明辨之心是智，时人有以‘解语花’类比聪慧可人的女子，若没有仁爱，心思全绕着自己转，终是自误的不智罢了。”

“智，烛也”，子猷道，“扬雄著《法言》一语点明，智乃是要在黑暗中为人照亮引领前路。”

（《法言》：为西汉扬雄著政论著作，扬雄在《法言》中所表现的捍卫正统儒学的精神，对后世儒家所谓道统的建立有重要的启发作用。）

俄而花开花落，藤蔓上终于结出了数颗小小的葫芦，或长或短或粗或细，却都是饱满圆胖，清润柔滑，着实养眼悦神，果实累累垂挂下来，喷吐五彩变幻的光华，煞是喜人。

“眼见着这弱小根茎依时渐长，终成正果，此果为信，想来兄姐们也无疑议？”少姝征询地望向亭内众人。

“真诚不虚之心，信也。有仁爱支持，一个人心性光明，自能从其言行当中获得验证。”子默骄傲地将手中葫芦举高高，抑不住地感奋快活，“少姝姐姐，这下子，由种及果，都与五常对应上了！”

少嫆鼓足了勇气，稚声稚气道：“别看我这样子，我是特别羡慕至诚至信之人的，也深信他们可以通神。”

“通神？”少妍讶异。

“至诚之道，可以前知……故至诚如神。”少婵道，“至诚至信的境界，不会被私心杂念所惑，才能洞悉世间万物更迭，进而预见其兴亡盛衰。一言归总，即言诚信的出神入化之功。”

（“至诚之道，可以前知”句：出自《礼记·中庸》。）

“对于天地万物的精微变化，通达于心，感受于身。所以有言圣人不出户，知天下。”子献恍然道。

（“不出户，知天下”句：出自老子《道德经》第四十七章。）

子猷闻之，进而点出：“出神入化，世人无不向往，不过，就算是生有各色瑕疵的凡人，只要懂得反省内求，持之以恒，锲而不舍，有朝一日亦可成圣成贤。”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王文娟笑道，“起于凡俗而成圣贤者，在我们郭家就不乏其人啊。”

“有道先生！”大家不约而同想到了，高兴地脱口之际，便一齐骄傲起来，个个容光焕发。

“有道先生出身寒微而志于学，值汉末朝堂无道，黎民堪怜，他学成后奖训士类，躬化亲疏，此其仁爱也。”子猷翻起了沉淀在记忆中的故事，是郭家子弟打懂事起便耳熟能详的片段，他特意于此时此地重提，其用意颇耐人寻味。

少姝连连点头，不禁心驰神往：“年少时，家人曾劝先生给事县廷，他却说‘大丈夫焉能处斗筲之役’，有此大志，眼界便会从一己之身，一己之利看开去，后来他离开家乡，师从成皋屈伯彦先生，历时三年，博洽无不通，再游洛阳太学，与高士大儒相友善，终于名震京师。”

（“大丈夫焉能处斗筲之役”句：出自《后汉书•郭林宗传》。斗筲，古代十升为斗，一斗二升为筲。斗和筲容量小，比喻气量窄，见识短。《论语 子路》：“斗筲之人，何足算也。” ）

“先生名显于世后，决意不仕，遂以仁心授课育人，渡人向善，生而不已，更可敬哉！”王文娟亦发赞言。

“先生游太学时，对宦官专权、肆行无道的腐败朝政大加挞伐，扬清激浊，褒贬朝臣，一时朝野成风，竟以臧否相尚，致使公卿以下均惧其贬议而不敢登太学之门，后党锢之祸起，许多师友见戮遭难，他赤子一言:贤人亡矣! 此其节义也。”子献说得掷地有声。

“先生于华岩馆门下受徒千人，学有秩序，以礼敬人，尊礼安人，民风井然，此其持礼也。”少婵软语道，“周公制礼作乐至今，虽时移世易，但有德者，言语行事莫不以守礼为上。”

“先生观乾象而晓危邦不支，大厦既倾知诤死无益，遂未舍生，转而投身教业，此其明智也。”少妍道，语气里有一股少见的铿锵之风，“为人一世，要能不断找到希冀所在，哪怕只有微弱的星星点点，亦是智慧。”

“先生恂恂善导,性明知人，因材施教，犹重讲授修学为人之大义，士子莫不争往从之。先生鑫于其间提携英彦，成名者达六十余人，他议人休咎，了若目睹，皆言后验，此其诚信也。”子默道，“即方才所谓诚信之出神入化了。”

（休咎：吉凶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