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姝姐姐,才有客人上后山去,她们瞧见了就唱起这个来,”一个长相敦实,脑袋圆圆的男娃,有板有眼地说起方才见闻,“远远看见几位公子,极阔绰的香车宝马,穿戴可讲究了,想必是界休城里的大户人家。”
少姝煞有介事地应着他,这在山上也是常有景像,自早起时分,上源神庙的香客已然络绎不绝。
“哼,对面几个秃头,探头探脑的,尾随那几位公子好一段路,一准没想好事!”男娃脸色一沉,朝对岸高地上晃荡的几个年轻的沙门努了努嘴,透出几分孩童身上少见的警惕,想必是受父母告诫良多。
“阿圆,你说的是他们?”少姝顺他所指,也看到了。
“正是,少姝姐姐上山采药的时候也要当心啊。”
那几个小沙门,来自源神池坡上东南一里多处的山沟,沟中有座寺院,名曰“上寺”,据村中老人们讲,该寺约建成于东汉末,后经连年战乱一度荒废。前两年,三五个游方僧到此才重启了庙门,又引来不少外乡的后生到此剃度出家。
但好端端的寺院及僧众,何以在当地的口碑落得如此不堪?原来,这些沙门,个个身上有些拳脚功夫,却不守清规,隔三差五下到村中来赌钱、打架、惹事生非,百姓们早就恨得牙痒痒,多次报请里正出面调停过,最初能安分上几天,过不久便故态复萌,众乡里只好对他们敬而远之。
少姝拍拍阿圆肩头,谢其好意提醒,快步将竹篮放到了水磨外面。刚转身,就有小娃笑闹着找过她这边来,拉扯她一起玩耍。
有几个胆大的,围着骐骐逗弄开来,骐骐挨个儿轻吻过他们的小手小脚,在与他们周旋的时候,它的脾性尤为温和。
要应付这些玩童,少姝的主意可不会少,她干脆叫大家都围到身边来:“今日玩什么好?不如姐姐与你们猜回迷吧。”
孩童们欢呼着说好。
“听好了,”少姝摆出一副要让他们伤脑筋的笃定神气,悠悠然道出谜面:“层层不是山,道道绕不完,隆隆不下雨,纷纷雪不寒。以上这些,再没别的提示喽!””
孩童们当中略为幼小些的,听都没听明白,感觉颇费思量,半日头绪也无,只好不甘心地大眼瞪小眼。
“这都猜不到啊,”阿圆看着小伙伴们开始急得抓耳挠腮了,忍不住得意,高高抬手,往河上一指,“你们瞧,那是什么?”
“还有什么,水磨呗!”
“哦对,是水磨!”
“哈哈!我怎么没想到!”
“还真是,说山也不是山,一天到晚转个不停。”
“那磨坊里声音大得像雷吼,磨出来面粉,又如同扬雪。”
孩童们你一言我一语,唧唧喳喳聊得欢快,少姝心情大受感染,笑得合不拢嘴。
大家热闹够了,又央少姝再出一个迷。
“这回的迷就更不易猜了。”少姝装模作样,摸出掖在袖笼里的东西,严丝合缝地双手捂紧,“谜底就藏在我手中,谁要是答对了,就有好吃的喔!”
“少姝姐姐,快说,快说!”小娃娃们一个个心急得不得了。
少姝动动合围的双手,神秘笑道:“盅盅扣盅盅,里面盘着两条龙!”
( 盅[zhōng]:杯类器具,一般是指没有把手的小杯子。)
“两条龙?啥龙啊?”一个头上扎了朝天辫的男娃儿瞪大眼睛,盯着少姝的手,软嚅地问,“少姝姐姐,怎么会有那么小的龙啊?”
猛地给他问住,少姝赶紧搜罗一番脑瓜中的《山海经》,嗯嗯啊啊地胡诌起来:“这个,龙有神力,自然是可以变化的。不过,要说是什么龙,我看看啊——可能是应龙,就是吐火张天,降水倾盆的那种?也可能是烛龙,就是身长千里,双眼开合,更替昼夜的那种?说不准,是掌管东方的苍龙?或是掌管中央大地的黄龙?”
孩童们都给唬得哇哇惊叹,听她一顿神乎其神的渲染,更没人猜得出她手里是什么好吃的了,只好眼巴巴地看着,舔舔小嘴。
正当少姝准备好心情地揭开迷底时,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中气实足的笑声:“少姝姑娘且慢,这迷我猜出来了!”
大伙闻声望去,就见磨坊中走出一位高鼻深目的少年,身后蹒跚跟出个小女娃,二人俱是皮肤白皙,发色泛红,形貌与胡人无异。
“呦,匐勒,是你们兄妹在里面忙活呐!”少姝转头笑道,“这回又要磨不少面吧?”
少年笑着,指指停在不远处的马车,车上井然摞着几只滚远的面布袋:“今日上来早,大概磨得差不多啦!”
少姝环视四下:“敬大哥哥呢?”
“敬少爷他去陶窑那边采买了,留我们在此等候。”
这时,一个身着胡服的妇人自磨坊绕出来,朝少姝微笑行礼,此人是少年的母亲王氏,随后她便进磨坊接着劳作去了。
名唤匐勒的少年,是邬城店村郭家的佃户,该村位于界休东边,彼郭与华岩馆郭宅已出了五服,而今两家少年人相见,则以年纪大小彼此称呼。除做田园里的活计,匐勒为人伶俐,办事周全,被东家少主人郭敬赏识,常唤他随侍左右。
五服,是古时老人去世时据辈分远近穿的五种丧服,代表穿孝服人之间的关系远近,后来五服也指五辈人,在当地,“五服之内为亲”,意味着出了五服就不属于亲戚了。
匐勒随少主人上洪山磨面时,听闻陶复庐思医师诊金便宜,忙赶着看了两次耳鸣的毛病,也得以结识了少姝。
那阿圆盯着匐勒,神情有所抵触,但见少姝与他熟络,也不好说什么,便问他:“匐勒,你猜的谜底是啥?”
“是核桃,对吧?”匐勒信心十足答腔,他再走近些,瞥到几个娃儿嫌弃地撤远了几步,也不出声,但面上现出几分古怪的倔强之色。
“你赢了,”少姝好似没有尽兴,扁扁小嘴,摊开手掌,大家往里一瞧,还真是三颗核桃,少姝递一颗给匐勒妹妹,剩下的给身旁女娃每人一颗,笑道,“快敲开看看,弄弄清楚是哪‘两条龙’哦!”
小童们怏怏散去,匐勒大大咧咧,箕踞席地而坐,冲她妹妹大声嘱咐:“囡囡,可别走远了玩啊!”
那囡囡乖顺,奶声奶气应了,看见别的女娃们聚拢在一起翻花绳,眼睛都直了,就想往上凑,匐勒便由她去。
“匐勒,你耳鸣好些了吗?”
“多谢少姝姑娘惦记,用了思医师的药就好些。”
“怎么,还是间或听到刀枪金石声?”
“不过是劳累所致,我妈一天到晚祷告‘胡天’神,说这异响也不应是什么不吉之兆。”
匐勒的母亲王氏是汉人,但随夫族也拜祅教,她说的这些话,是在安慰儿子,也更像安慰自己。
少姝也是听匐勒讲才知晓的,胡天,即祆教崇拜的天神,该教拜火及天,称之为火祆,亦名拜火教。
“是,你这毛病和成日出力劳作是有些关系的,舅舅说,有机会的话,你可以多读书,读书修心,心静了自然没有杂音。”少姝好心劝解。
匐勒嗒然苦笑道:“也就是少姝姑娘你,汉人大多没有以正眼打量我们的,就在方才,还有个娃子拎了根‘胡瓜’在我面前翻白眼。”
(胡瓜,即黄瓜的前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