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罢。”刘氏果然被说服,笑得无比欢畅,这父子俩一唱一和,亦步亦趋的,直唬得人陶陶然。
“孩儿听子猷先生讲过,陶冶之功,化腐朽为神奇,类于得天下英才而教育,当中有不可言传的妙趣。”前几日子猷堂上所言,在贾飏心中刻下印记,久挥不去。
“‘命者天之令也,性者生之质也,惰者人之欲也。或夭或寿或仁或鄙,陶冶而成之,不能粹美。’向来华岩馆育才,从不会求全责备,因了过分挑剔而有失偏颇。”贾敏求婉言细述,定定望向儿子的目光中,寄寓深意。
(“命者”句:出自《汉书 董仲舒传》。)
“非但不会以偏盖全,甚至不绝恶人,盖因有道先生之遗风遗泽。”刘氏款款起身,将父子手中冷掉的茶水换过,她自入得贾门中来,没少被夫家灌输贤人的掌故。
“是,先生一生诲人不倦,他最重人的内在品性,从不拘泥世俗眼光,得遇可造之器,循循善诱,经他引导后,弃恶从善者不胜枚举,包括那些乡里眼中的险恶之徒。”言罢,贾敏求以温茶润了润喉。
“哗,真不啻于脱胎换骨,”贾飏大惊,“都是险恶之徒了,绝非小小的品性瑕疵可以遮掩过去的,那些人当中,可有后来成名的士人?”
“容我想想,”贾敏求勾起食指,在眉心上敲了敲,双眸一亮,“先举宋果之例吧,宋果字仲乙,扶风人氏。其性浅薄蛮横,喜欢寻仇报复,时人皆痛恨。先生训之义方,令他对过往行为深切感悔,叩头谢负,遂改节自敕,以刚烈之气闻名于世,被公府征召后,先后做过侍御史、并州刺史,所任之地无不能化。”
(扶风:今陕西兴平东南。)
“先生胸怀何其博大,他老人家的训导言词,想必十分恳切,若非说到那人心里去了,如何叫他痛定思痛,幡然悔悟?”贾飏由衷仰慕,恨不能亲历其境。
“对了,彼时还有个叫贾淑的人,字子厚,是先生同乡。”关于有道先生的话头一开,便又冉冉不绝,贾敏求接着说道,“虽说家有冠冕,世代做官,却为人奸险,恶名昭彰,邑里更视之为大患。郭宅有丧事时,贾淑前去修吊。钜鹿名士孙威直看到了,想有道先生如此大贤竟接受恶人凭吊,心中责怪,不入而去。先生追出来,解释说,贾子厚虽恶,然而尚有向善之志,仲尼且不逆互乡,故此便许他进来了。这番话传到了贾淑耳中,他洗心自厉,终成善士。乡里但有忧患者,他都会竭力相帮,倾身营救,从此被州闾称道。”
(仲尼不逆互乡:出自《论语 述而第七》,“互乡难与言,童子见,门人惑。子曰:“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唯何甚?人洁己以进,与其洁也,不保其往也。” 意思是孔子认为互乡那个地方的人自大傲慢,很难交往,但互乡的一个童子却受到他接见,弟子们迷惑不解。孔子说:“我是肯定他的进步,不是肯定他的倒退。何必太过分呢?人家改正了错误以求进步,我们肯定他改正错误,不要死抓住他的过去不放。”)
“照理说,凡人孰能无过呢,失足沦落各有其因,对学生心存怜悯的有道先生,从未弃之如敝履,在那些学生的心里,先生恩若再生,感激之情当无以言表。”贾飏似能感同身受一般。
“更叫人称道的是,先生使之自新迁善,终成家国栋梁,真乃世所罕有,百姓之福啊。”想到儿子能入学华岩,刘氏深以为幸。
“诚属百姓之福,有道先生知人善导,说话间可将几欲发生的祸事弭于无形。”贾敏求趁兴再举一例,“有位郡学生左原,陈留人,因犯法被诸生驱逐,怀恨在心。先生设酒肴以慰之,告诉他,从前颜涿聚是梁甫的大盗,成为齐国的忠臣,段干木是晋国的市侩,成为魏国有名的贤人。蘧瑗、颜回还不能无过,何况是你呢?慎勿恚恨,遇事先要反躬自问。左原本欲纠结宾客报复诸生,遂作罢散去。”
“物无全,人无完,粹美本难企及,既承教化,知错能改,亦不负师长苦心了。”贾飏好似醍醐灌顶,心下激荡难息。
“凡此种种,仍有人讥刺有道先生与坏人往来。”
“怎么会?!”听夫君此言,刘氏掩嘴惊叱。
“先生却道‘人而不仁,疾之以甚,乱也。’——迷途之人,如恶其太狠,不是迫使他更加为恶么?令州闾少些凶险之徒而多些善士,所谓人师之教化,不外如是啊。”
贾敏求感慨系之,叹息过后,款款起身。
“夫君做什么去?”刘氏眨眼,诧异问道。
“文牘日渐冗繁,今日已算偷闲了,还是去书房攒点一下歇心。”可能是才刚追慕了贤者之风,又念及往日在华岩馆受教,贾敏求暗生自省,不敢怠忽。
“唉,我实在不明白你父亲,都这个时辰了,明日早起还不是一样做。”刘氏担心夫主身体,眉头登时紧紧攒起个疙瘩,直言不讳,“我们母子不在你身边几年,都像这样点灯熬油似的,谁能扛得住?”
连贾飏也出声劝道:“见了父亲我才知,要做一个称职的县令有多不易。不独要为钱粮财税、商贾农桑日益操劳,还要为勘案诉讼煞费苦心,一桩接着一桩,父亲真当善加保养才好。”
贾敏求无可无不可,随即干笑数声,极爽利地应下来,转而又道:“身为一县之长,实则百姓侍役。我既吃着这份俸银,合该趁着筋骨未衰,精神尚在,老实出些力气,做些好事,以安顿乡民。今晚,就依了夫人和飏儿,阿真呐,去书房将那案上的长木匣子取来,切记唯此一件,不要多拿!”
阿真得令躬身而出,一路小跑去取公文匣子。
见母亲戚色稍霁,欲言又止,想起白天父母会客之际,亦有段“小风波”毫无意外地陡起陡消,贾飏不由得暗笑。
像母亲这般年纪,还能在夫主———还是身为郡县父母官的夫主——面前无所顾忌、颐指气使,遍寻亲族,也只数得出她一人来。但不得不承认,人前人后,父亲的迂回示弱从不窝心,全然甘之如饴,着实令他叹服,母亲的“福气”还真是非同一般。
“劳累一天,请父母亲大人安置歇息,孩儿这便回房去了。”晨昏定省,人子之礼,贾飏每日一丝不苟。
“儿子。”听得身后轻声呼唤,贾飏扭过身来,面容上夹杂了几分疑惑,看牢父亲。
“你到了为父年纪便会懂得,睹乔木而念相知,抚旧文而追故园,皆为人之常情,似这般绿叶红葩簇簇迎人的好时日,一去不回头,恁地短促啊!”
谆谆训诫令贾飏心惊,他胸中翻涌,慢慢地点了点头。
看着儿子颀长背影出得门去,贾家二老才别有会心地交换过眼神。
“哎,我怎么觉着孩子一夜之间就懂事了呢。”刘氏道。
“嗯。”贾敏求应得简短,回想方才儿子对他的关切语态,也不免笑在眼稍,喜在心头。
“相公教子不纵是对的,多想叫慈姑她老人家亲眼看看,飏儿如今这乖巧合心的模样。”刘氏半响幽幽叹气说道,用帕子按了按眼角。
(慈姑:当时“姑”是对婆母的口头称呼,“舅姑”合称是指公婆。)
“想来,必是母亲在天之灵护佑爱孙。”这样说着,贾敏求轻抚妻子瘦削的手背,语气坚定诚挚。
夜半时分,贾飏所居暖阁的窗户“吱呀”一声推开了,睡在外间的阿真听到了,蹑手蹑脚起来,探进身子轻问道:“公子可是有要茶?”
“不要,没成想惊醒你,快去睡。”贾飏挥挥手,烛火映衬出他静穆淡然的脸容,“我这人古怪得很,越是疲累昏昏越难成眠,不如趁 秉烛余光,凭栏坐看片刻。”
阿真掉头出去,不多时,拎着茶具进来了。
“公子既睡不着,且用点热茶,我陪公子说会儿话。”阿真睡眼惺忪地靠过来。
“也好。”坐在窗前的贾飏头也没回,答应了。
清风徐来,送入逆鼻沁脾的花香,从屋檐下仰望出去,惟见几缕云彩飘动,青幽幽的夜空中,星罗棋布。
贾飏倚窗不动,喃喃地不胜唏嘘:“阒寂以思,情绪留连,仰观夜色浩淼,真觉心旷神怡啊。”
“公子说什么好看啊?”阿真还是提不起劲儿来,勉强抻起脖子,却什么也没看到。
“繁星依青天,列宿自成行。在人间沉入休憩中时,星辰还静悄悄地闪烁光华,动人的情景,是不是?”
(“繁星”句:出自魏晋傅玄《杂诗》之一。)
“噢。”阿真一时领会不到,了草敷衍。
“不知不觉间,节令就转换了,上个月用火地取暖还有微微凉意,这会儿睡下已开始觉得燥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