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这少年手里擎着一颗硕大的葫芦。”
半了片刻,子默急急向少姝展示他刚完成的“功课”。
“呵呵,这也是我待见的图案,虽说它在偌大的石壁上仅占了个小小的角落,”少姝近前,指着那栩栩如生的原作,“你瞧,他眯缝着眼睛,笑容可掬,是为着收获开怀吧?不知为什么,看着他的稚气的神态,感觉会莫名的可亲。”
子默闻言,鬼使神差地伸出掌面,轻轻地抚过壁面,就在霎那,他体味到原始生命的律动,透过指尖,传遍全身,神奇得难以言喻,须得咬着牙根,阻挡眼中快要喷薄而出的感动。
他猛然阖上双眼,不,绝非是什么幻觉,定是少姝姐姐所言的——可亲。
少嫆也靠了过来,翻看更为清晰的子默卷札,赞叹起来:“看上去无论大人还是孩子,先民们的日子皆是有滋有味,也是,凭借自己的双手丰衣足食,简简单单,开开心心,多好!”
“简单?怕是不见得。”子献摆了摆蒲扇似的大手,“依托口口相传的技能和领悟,才能在天地间延命,怕是战战兢兢度日才对?”
“嗯,对于他们而言,万事开拓之际,皆需亲身尝试。哪些果实可食用,哪些花草能看病,哪些鸟兽可驯养,还有,哪些法子可以战胜种种天灾。”少姝开启了天马行空的臆想,“我觉着,这长廊似的壁画留给后人的,是他们在为终于结束的磨难共襄盛举的场面。”
“磨难,比如说呢?”子献饶有兴味。
“比如像洪灾水患。”少姝笃定的说出盘桓许久的想法,“山上源神庙中供奉着大禹,千百年来香火不绝,也许在人们心底,深藏着对那些久远往事的追思。”
“庆典么……”少嫆听她这么说,一步一踱,越发仔细地观察起那画中的人物细微,渐入佳境,不知不觉,转到了子猷身后。
子猷猛然一停步,少嫆没招架,差点一头撞上去,唬得她跳脚直呼。
“嘘,禁声,你们听。”子猷压声警告。
大家不明所以,一个个凝神静气,侧耳倾听。
“咦,好像断续有琴音。”子献说着,将火把往左边挥了挥,示意道,“是从那边传来的。”
原来,众人且行且看,已来到少姝先前说的叉道口。
“何人弄琴,莫非此洞果有人居住?”子献讶异,兼有几分期待。
“应当不是,”只见少姝摇头,斩钉截铁答道,“走,且去看个究竟。”
打远处透进来的光亮在眼前一点点地放大,新鲜的谷风徐徐送来草木的气息,与渐渐明晰的琴声融为一体,似有种无法抗拒的牵引之力,在距洞口大概还有十余步的地方,子猷回头,示意弟弟妹妹们熄掉火把。
洞口边,婆娑的梧桐树下,端坐一人,观其身量,是名男子无疑,但见他犹在全身贯注地抚弄着琴弦,少姝他们仅看到他一个侧面。
但这也已足令少年们震惊失色,树木掩映之下,天光和阴影交错,在那人俊美的面庞上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形貌恍如以洞内晶石雕刻而成,比之妙绝的琴声更加夺人心魄。
一袭灰旧的长袍,随意地拖落于草石间,他的指尖灵动地起舞,脊背却笔直得纹丝不动,一时间,大家忘却了交谈,唯有那人的琴声流淌不绝。
和抚琴人陶醉的面色相异的,是其激越的琴音,旋律慷慨,颇不平和。
“这是什么曲目,竟从未听闻。”子献第一个悄声嘀咕开了,意外地,他侧目之际,竟看到了子猷脸上混合着崇敬和迷醉的奇异神色——兄长很少流露这种毫无掩饰的表情,好像他在看着的,是一位从天而降的神。
站在边上的少姝,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紧阖了双目,她偏头听曲半晌,以幽微的声音缓缓开口了:“妙极了,泛音空灵飘渺如高天,散音松沉旷远如大地,按音隽永绵长如人语,此天地人三簌,似在畅言相和,嗯?这一段乐句走音,有些似曾相识,仿佛是《聂政刺侠累》?又仿佛不是……”
(散音、按音、泛音:三者是古琴的三种音。)
这当儿,突闻登的一声杂响。
弦断了。
那男子终于仰首,发觉了郭家兄妹,惊诧之色像浮云般在他脸上一闪而逝,这是个多么深沉内敛的人。
“万望先生见谅,我等兄妹唐突失礼了。”子猷目色透着几分惶恐,紧着上前两步行揖拜见,同那男子赔礼。
“无妨无妨,在下随意到此,一时弄弦忘情,请教足下高姓,可是本地人氏?”男子起身回礼,说话时,带着明显的宛洛口音。
上巳节这天,滞留界休的外乡人也偶有上山来凑热闹的。
子猷忙道:“在下华岩馆郭子猷。”
“华岩馆——”男子湛亮如星的双眸一震,“如此说来,足下是郭林宗先生的后人?在下昨日造访府上,已拜望过令尊,据称子侄俱已外出,却在今日邂逅于此,果真相逢即是有缘。”
子猷点头承认,依旧温文谦和:“有道先生正是我辈高祖。”
男子一拱手:“党锢之后更尚清谈,由任用清议流变为名理玄论,源头正是出自有道先生,先生隐不违亲,贞不绝俗,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后辈士人无不心向往之。”
若说大伯的旧识好友,子献大多也知道,而眼前这等人物却是从未见过,终于按捺不住了:“敢问先生尊姓……”
“子献,”子猷使个眼色制止了,直接向男子引见弟弟妹妹,“叔夜先生,这几位是均是我郭家子弟,子献,你们快快上前见礼。”
“什么,叔夜先生,”子献声线陡然大变,“莫非是中散大夫嵇先生?!”
“哈哈,散官闲职,不足置之齿牙间,在下山阳嵇康。”嵇康着实有几分意外,“子猷贤侄竟识得在下?”
“学生昔年游学于洛阳,曾于太学亲睹先生风姿,一曲‘广陵散’,如丝如缕萦绕于心,铭诸肺腑终生难忘也。”
“原来如此。”嵇康恍然大悟,又看向郭家的姑娘们,捏动手中的蚕丝弦头,“方才听得有位贤侄对在下琴曲作评恰切,未知康的小小知音是哪一位?”
“叔夜先生,你说的是我这个妹妹,小名唤作少姝的。”子献忙又蹦出来“献宝”。
但见少姝毫不忸怩,她再度施礼,落落大方上前问道:“少姝正自迷惑,我家兄长说先生曲目名为‘广陵散’,先生既说我作评恰切,难道亦是‘聂政曲’么,还乞不吝赐教?”
嵇康连连颔首:“少姝姑娘熟知‘聂政曲’?”
“不敢称熟知,只是在一本古曲集中见过。”少姝据实以答。
嵇康听了,直以为华岩馆名不虚传,藏书丰盛,又欲开口时,见郭家兄妹们个个中规中矩,守礼静伫,不免拘束,于是,他一边自往琴旁落坐,一边又拱手请道:“来,来,诸位公子姑娘,请不必拘礼,咱们絮谈闲聊,还是随意自适些的好。”
众人见此,面目果然松快了许多,有样学样,纷纷弃用绢布软垫,依言席地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