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母亲和嫂嫂仍絮絮在聊,少姝知会过她们,抱了小羲去与鹤喂食。
王文娟轻不可察地倾过身子来,意味深长地与思霓说道:“多谢叔母,子猷外有世交之谊,内有兄妹之情,周旋宽解良久了,横竖都说不通来着。”
“一家子骨肉又没个外字,说什么谢不谢的。”思霓点点头,嘴角的笑意漾开来。
子猷的为难窘境,思霓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凡想到玲珑可爱的姐妹们嫁人后的情形,又是相夫教子,又是料理家事,心便先软了,纵溺之情每占上风,少婵的婚事故有迁延。
这边,少姝小羲姑侄俩对着一捧金簪草欢笑正酣。
少姝先吹出一口气,小羲有样学样,小嘴也凑上去轻轻一吹,朵朵洁白的绒毛即刻欢快地舞动起来。
望着团团绒毛带着细小的种子乘风飞远了,大小孩与小小孩一同摇摆起身子,开开心心地拢嘴遥祝:“顺风顺意呦!”
(金簪草:即蒲公英。)
子献走近了凑趣儿道:“怪不得哥哥说少姝是‘孩子王’,小羲咿咿呀呀偏你都听得懂,见了你比见了他亲父还话多!”
少姝猛然回头横他一眼,当然没有真使气,活脱的撒娇样儿:“子献哥哥,人家好歹也当上姑母了,怎么还取笑我是小孩子?”
“哗,好一个‘姑母’,真是失敬。”子献整出大惊小怪的样子来权作调侃,说着附耳过来,“不过,多当会儿孩子不好吗?前年少婵姐姐及笄,她那股惆怅劲儿,可是一言难以道尽哟。”
“姐姐及笄的时候,情形究竟如何?”前年少婵及笄,正值大雪封山,生生延误了,少姝至今抱憾。
(及笄:古时称女子年在十五为“及笄”,也称“笄年”。笄是簪子,及笄,就是到了可以插簪子的年龄了,《仪礼·土昏礼》:“女子许嫁,笄而醴之,称字。”)
“来我细想,哦,‘什么,就这样子长大成人了?’‘无忧无虑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子献原样复述几句,男子的声音虽不像,却也将少婵的寞落仿了个七八分,“你是没见,她连着几日茶饮不思,总是恹恹的提不起精神。”
少姝欲详知究竟,拉着子献按在石鼓上坐下来,自己就近坐了片干草皮,又哄撮地将小羲揽过身旁。
“及笄后,要对外称字,便叫作郭婵了,她老大不乐意,还说什么不想离家,要承欢父母膝下,要兄妹常聚,要韶华不逝……”子献索性一口气说下来。
郭家的祧名,男子从“子”字,女子从“少”字,出生即用大名,长辈亲友们呼唤亦有爱怜亲昵之意,而当男子加冠,女子及笄后,便要取字了,均是将祧名去掉以称。
(祧名:古时家族用单一偏旁或单一用字作为同一辈的标识的,叫做祧名,是以之入名并区分辈分、排行的一些字。)
听着听着,少姝神情微滞,还没开口,眼圈儿倒先红了:“是呵,我们为什么都要长大?为什么要分离?”
“瞧瞧,刚还不愿意人当你是小娃儿,这会儿又跟着少婵姐姐跑了,也妥妥是个痴儿”
少姝也觉得自相矛盾,无奈扯出一抹憨笑,转而便不服气,压着嗓子出言呛他:“哥哥也别嘴硬,数数咱们几个小的,谁不是受少婵姐姐手引口传,学着断文识字的?等出阁了,经年累月地见不着她的人,你心里肯呐?”
这些话正戳中了子献,只见他合面一沉,半晌作不得声。
想起方才少婵与母亲的对话,少姝难掩怅惘:“长辈矍铄俱在,兄妹嬉笑环绕,华岩馆中春光盈室,在少婵姐姐心里,至美的人间烟火,不过尔尔,她最舍不下的就是这一大家子人。唉,姐姐这样好的女子,来日远嫁到徐家,必也谦良淑德,爱子持家,是难得的良母贤妻,大约那时,也只能忙里偷闲,独自想念在咱们家的昔景了。”
“我的傻妹妹啊,哪有打心底里就不愿长大的孩子。”子猷呢喃低语,“世上没有一样人与事会恒久不变,但我深信,就算姐妹们终要嫁人,日后,不管去到哪里,不管过去多少年月,不管成为什么,你们终究仍是郭家的女儿,血浓于水,这是咱们家人彼此间不灭的关联。”
少姝心有所感,不觉将小脸埋到双膝裙褶间,兀自出神。
“三姑,三姑。”小羲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小手放在少姝头上,轻声唤着,蒙童对大人世界的气氛感知,有种不可言传的敏锐力。
少姝唰地昂首,激奋问道:“小羲叫我什么?你再叫一遍?”
小羲咧开嘴笑着,又用甜糯糯的童音叫了两遍,忽然晕头转向起来,只觉如同扎了个猛子,好一通七荤八素的晕眩,终于意识到是被这个他叫做三姑的人跳着抱起来,急颠颠地奔开去,耳际还有她破了音的大叫声:“嫂嫂,小羲会叫我了,你快来听听啊!”
目送她猴急的背影,子献噗一下笑出声来,嗯,小妹就算上下左右地看过几圈儿,神情举止与她小时候比也几乎没有丝毫变化,还实打实地一个玩童心性嘛!
不多时,众人皆已起身来到院中,独缺少妍。
“早饭已备妥啦!”少婵掌勺来到院中招呼,四下环视过,攒点起来,“少妍人呢?”
少嫆很有知姐之明,咕咕笑着:“就让她抬觉好了,反正起来也没什么要紧事做。”
(抬觉:大睡。)
“那怎么行,少嫆你去瞧瞧,做客还敢如此懒怠,简直岂有此理。”少婵大手一挥,管教起小的来,转眼复归到元气满满,中气实足。
只怕大姐姐手中的勺子飞脱过来,少嫆乖乖遵命进屋去。
待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少妍现身了,大家充耳都是她连天的叫苦声:“说到底,跋山涉水真不是我做的事,腿酸脚疼的,都不像是自己的了。”
少嫆跟在后面一步一跳,挤眉弄眼道:“少妍姐姐竟然早起身了,说昨日见了好多闺秀的新妆容,技痒难奈,这不,我费了好大力气,才从香粉堆里把她推将出来。”
少妍有意加深脸上酒窝,娉婷站定,一对浓密睫毛像两把蒲扇般上下翻飞,期待聆听众人的溢美之词。
四周不约而同想起了倒吸凉气的声音。
少姝轻轻地移开了眼,没打算从旁置喙,令她百思不解的是,少妍为何要将好端端白净的面皮描至真容难寻,果然还是无力欣赏。
“此妆配色美艳,独步古今,换个人铁定他是驾驭不了。”子献率先捧场,神情说不出的怪异。
“少妍姐姐‘画风’了得,足以开门受徒,小弟心悦诚服,五体投地!”子默也存心使坏似的,险些把牛皮吹破。
“唉,你从来不会叫人‘失望’,来吧,饭菜要凉了,叔母她们还等着呢!”少婵连连摇头,自去回房忙着上菜。
众口一词的恭维,不由人不起疑。
“哼!”少妍没好气,冲那俩坏小子翻了个大白眼。
子猷端着茶杯才出来,显然受到惊吓,险些喷出一口茶水,咳喘道: “少妍,你这一大清早的,上此奇诡之妆,是何用意?可知过犹不及之理?”
“哥哥,我寻思反正今日且不出门,试着找出一个适合少姝妹妹的妆容来,你看怎么样啊,少姝?”
“啊?!”少姝一心一意地横挪玉步,且待悄然退去,忽闻言,不觉呆住。
少妍猛觉,抢步上前一把揪住了她的衣袖,得意洋洋:“休想走人,又跟我玩儿‘听不见’噢?”
这回少妍不仅点卯,还外带抓丁,少姝蔫头耷脑地站回来,故计重施?还是算了。
“姐姐说笑了,我走到哪里去?感念姐姐为我费心还来不及,嗯,你这妆容么,细看之下美是极美的,” 少姝半眯起眼,为了更好地欣赏,还语带艳羡地后退了两小步,顶着子猷诧异的目光,说出以上违心之论,接着,深吸一口气,笑将起来,“只是于我不便,若果变成这样子,怕是半个山的人都认不得我了。”
这倔强的小妮子,对于自己的好意盛情,居然几次三番地死硬谢绝,少妍脸上挂不住了,又是着恼又是不甘心,佯怒发作道:“臭少姝,深负我心,再不跟你好了!”
而其余人等干脆纷纷走避,自去享用喷香早点, 留下这姐俩儿你一言我一语地打嘴仗。
“少妍姐姐这么说,表明你心里并没有真的不想和我好呢!”少姝嬉皮笑脸,口气示弱,却依旧胆敢鲜明地唱其反调,“再说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圣人也没说过,己所欲者,便尽可强加于人啊!”
“少妍姐姐,你之熊掌,她之砒霜,放下即两宽嘛。”子默居然还在,他小心翼翼地冒出头来,温吞慢语地劝了一声。
“好,哪种妆面是你想要的,说出来我听听?”少妍还是紧追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