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廿九，距元日尚有两日，北风凄厉，高苍上的积云厚若山石，日光都透不过来，天际一片苍灰。

距万胜坊不远的永安坊同是天潢贵胄扎堆，名门望族成群，里边仅王府就有三座，其余繁多的侯府，将军府自然就更不在话下了。

坊内的街道是专为这些豪门扩建的，以方便仪仗，车马出行，就是坊内的街市，也比外间的要干净和大气许多。

一间看似普通，身后靠山可能大到惊人的茶馆迎来了三位客人。

一老一少一幼，点了壶茶，一少一幼分坐，老者站在少年身后侍应，有些气度，但看上去不像是附近的王公子弟。

管他呢，估计也是成周附近封地诸侯的落魄子弟，或者名门庶出，怕是听闻了太荒之主设下大比的消息，急匆匆的赶来京城投亲，好占个先机罢，这样的人成周城里每天往来多的是。

在茶馆侧面的一条宽阔巷子里，朱门间隔，石狮耸立成行，整条巷子全是豪门大户。

随着目光的深入，到了街巷中半，有两间府邸大门相对而立。

左边那家石阶旁威严坐立的石狮清洁干净，表面溜光，显然时常有人打扫，朱门紧闭，巨环如斗。

右边那间就显得要衰败多了，大门漆皮脱落，半张残破的封条如一缕孤魂在白日的寒风中凄凄发抖。石狮倒是还在，只是一颗的石球不知被哪家的顽童撬了去；另一只的底座也没了，狮子就这么光着屁股歪坐在地上。一只缺牙，一只漏爪，黑乎的身子除了常年未冲洗的泥垢，还染上了一层污液，常年在太荒中跟荒兽打交道的韩百宸自然一眼就看出来，那是血迹，陈年血迹。

叶无欢不知道为什么师父不去教授昨天才收的小师弟，而是单独带他出来，却一整个上午一句话都不说。直到刚刚走入这茶馆，师父才对他说，那是前右将军叶乃松的府邸，那本该是他的家。

叶无欢看着那两只残破的石狮子，却无法将自己的幼年时光和这间已经破败，却依旧宏大的将军府联系在一起？

他的孩提记忆只有河谷城附近农庄的田埂，大江的江滩，天筑山的野林，还有姨夫姨娘的关怀与责骂，以及药家药园繁重的农事，管事的打骂和责罚，大龄童工的殴打和辱骂。

若是生长在这间大宅院里，他或许会无忧无虑的成长，父亲的威严会让别人对自己恭顺，或许还会有位先生每日都教自己读书写字，不用像姨娘那样去别人家偷学几个字回去教他，却还被人骂。至于母亲，应该就是姨娘的模样，他们是姐妹，相差不至太大。

不知为何，叶无欢的脸上已经满是泪痕，这间实际上与他毫无瓜葛的府苑，却好似在召唤着他。

韩百宸的目光在那扇大门和叶无欢的脸上游走，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大弟子此刻的心情，黯然又低落，一种说不出为什么的情绪。好似一瞬间出现，不等叶无欢任何防备，一下子就击溃了他幼小的心防。

武德十年，正乾皇帝东南而下，亲视太玄湖退耕还水之政，不想成周城中居然爆出了惊天大案，获假回京的右将军居然被爆出与前朝余孽勾结，准备于他统领之二州起事！甚至早年间与四皇同谋毒害太上皇一事也被抖露，当天子惊愤异常的返回成周，一切早已有了定论。

正乾天子大怒，提犯臣叶乃松于堂上质对，右将军对一切罪名供认不讳，且恶声咒骂正乾祖皇帝，以卑劣手段夺取梁邱前朝之江山。

正乾皇帝这才回想起，在梁邱朝，他叶氏乃顶级豪门，历四十九位皇帝，仅叶家就出了八位皇后。

根源，动机，罪证，供词，一应确凿，叶乃松一脉满门抄斩，叶邑宗祠也受到牵连。不过到底是将门一家，在军方集体的努力下，叶家算是熬了下来，却被国事大享除名，自此退出了顶级豪门之列。

从此，右将军府就成了赫赫有名的凶地，众勋贵细数下来，这间府苑在叶乃松之前已经几度易手，而且每一任主人的下场都很凄惨，被辞官罢爵已是最好的结局。

皇朝将宅院收回，却送不出去，每一次获赐的官员都敬谢不敏，如此一来，这间府苑就一直闲置着，八年过去，无人看管打扫，自然越来越衰败。

就像祖先的精神和血脉，子孙繁荣，枝开叶散，免不了有些腐朽颓败了的，需要清理和修剪。

韩百宸觉得自己来九州就是干这个的。

世间是个大杂烩，人生存其中，污秽不堪。

《九州志》对昔年一案的记载十分详详细，个中缘由交代得一清二楚。叶乃松有罪，但同时也无罪，真正的罪魁祸首是整个将门，他们需要一块遮羞布，叶乃松这才担起了所有责任。

朝野浑浊，世族糜烂，世人正埋没着血脉的光辉，躲在祖先照耀不到的阴暗角落，任心中的恶魔滋生暗长。

叶乃松成全了将门，叶家的祖先却没有成全叶乃松。他牺牲自己，挽救了将门，叶家祖先却以此为辱，族谱除名。虽血浓于水，宗祠香火却不肯纳其孤魂，以至后世血脉淡薄，英魂不稳。

韩百宸当初也算是费了一番功夫才将自己大弟子的修为巩固了。

看着叶无欢渐渐凝滞的泪痕，眼神由暗淡转为愤怒，再由愤怒变得平和，最后再也看不出其他异样的情绪。

昔年看上去像是好人的将门，实则是此案主谋；而揭发此案的勋贵看似敌人，实际上在当年一案中并没有进行任何煎迫，彻彻底底的是个旁观者。韩百宸没打算告诉他叶乃松一案的正中缘由和经过，任那颗莫名的种子在叶无欢内心生长。

事到如今，只怕整个正乾皇朝都都会站在叶无欢的对立面。

韩百宸今日就特意带叶无欢在成周中游走，和天狐多次交流让他知道人心莫测，可他就是忍不住，很想知道人心到底是怎样滋长起来的。

叶无欢彻底归于平静，韩百宸毫不犹豫的起身，迈着大步昂首直行。叶无欢连忙跟上，师父脚步如常，他只得小跑紧紧跟随，今天难得师父带他巡游成周，他可不想浪费每一刻跟师父独处的时间。

茶馆的跑堂收拾桌子，发现那壶茶却丝毫不曾动过，乡下来的在茶馆装什么阔气。再望着那三人正消失在坊门外的身影，普普通通，就像是几个常见的进入成周城走街窜巷访亲戚的外乡人。